李凤池自到天明寨以来,没有说过一句短气的话,总是鼓励着练勇大干一番。他的意思,不但是死守山寨就算了,只要人心牢固,将来可以号召全县的人去和长毛大队对峙。不想守山之后,外面的消息,丝毫不通。外援的力量,一点没有。山里的人,打了几回仗,又折伤了不少的练勇。今天在悬崖上观察的结果,不是团练守出指望来了,乃是长毛攻出指望来了。他们后营,有那些新伍卒在操练,而且操练得相当纯熟,将这些人练成了劲旅的时候,这天明寨是又要加一层压力的了。而且这日子恐怕不久就要来到。他把这些事恼闷在胸里,真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所以他一看到自己的儿子,第一句话,就是寇深矣。立青听了这话,不免随之一怔。所幸身边这两名练勇,全是不通文字的,他们还不懂得。因想了一想道:“爹在山上跑了一天,想必是很累。回家去先睡一觉吧,有什么话,明早再说。”凤池道:“我有大半天没有到前寨去,那边没有事吗?”立青道:“还没有什么事。”凤池道:“军队里的事,也像春夏之交的天气一样,常是变生不测的。以后时时刻刻,你们都得小心。我虽老了,我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着,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走在前面,向家里走了去。立青紧紧地随在身后,总怕老人有什么意外。未到家门口,老早地看到闪出一片灯光,大门敞开,一家人全拥了出来,问道:“老爹回来了吗?”凤池道:“我回来了,倒让你们都吃上一惊吧?”说着话时,大儿子立德、二儿子立言,先抢到了身边。
凤池一手挽了一个儿子的衣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父子们相聚是一日少一日了。”大家摸不着头脑,不敢答言,只有跟了他走进茅棚子去。凤池虽是这山寨上的首领,但是他的茅棚子里,除了有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条老树干并成的板凳而外,就是草捆堆的地单,同大小石头块架的桌凳。原因是大家上山的时候,都拼了个人的力量,带着细软食物,来不及搬累赘的木器。这时,在白木桌上,有两个锡灯台,全在灯盏里,盛满了梓油,各架着四五根灯草,在那里点着;一只大瓦壶,和七八只粗瓷茶杯,乱摆在桌上。凤池看到,这就问道:“看这样子,你们惊动得全山人都知道了吧?”凤池的老妻钱氏,两手捧了一碗热水,送到他面前来,因道:“你受了凉了,喝一点热水冲冲寒吧。这是我的主意。我看到在这样夜深,还不见一点影子,是我忍不住了,把几位首事找了来。这也不怪我呀。只为朱子清老爹,做了那回事,把人全吓倒了。你没有看到呢,朱师娘和她的大姑娘,哭得死去活来,刚才不多大一会子,还哭着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是受不住惊吓。”凤池听了这一番话,虽是不免把眉毛皱起来,可是望了老妻脸上那一番诚恳的样子,到底只好把她那碗热水接过来喝了。他坐在粗凳子上,两手按了白木桌沿,向大家望了,见妻子团团围了桌子站住,还有大儿媳牵了一个八岁的孙子,闪在人后面站着,自己不觉垂下了眼皮,沉思了一会子。然后点了两点头,将手向那孙子一招。立德道:“小芳,过来,爷爷叫你呢。”小孩儿跑过来了,凤池搂抱到怀里,将手摸了他的头道:“你这么一点年纪,有什么罪孽,也要遭这样的大难。唉!”说着,昂头叹出这一声气。灯前这一家人,看到老头子这样发着感慨,都不免呆了。立青腰上的刀,原是把手按着刀柄的,这时当的一声,刀落在地上。凤池猛然醒悟,将小孩子轻轻地一推,推到立德身边,因道:“你把小孩子牵过去,大家都急了一阵子,去睡觉吧!”钱氏道:“哟!这样说,老先生,你还要出去吗?”凤池道:“实不相瞒,我心里慌乱得很,自己怎么样也安定不下来。我怕今天又要出什么事故,还要到山上去看看。”钱氏道:“哪个心里又不慌乱呢?你一出去,我们一家人又要六神无主了。你看在多年夫妻分上,你不要出去吧。”她说着,那带了皱纹的老眼,眨了两下,似乎有一包眼泪要流出来,倒是忍回去了。凤池两手按住桌沿,微微地挺了胸,望望老妻,又望望灯前的儿女,接着将手摸了两下胡子,点点头道:“我这才明白,古来许多做大事的人,受着儿女之累,不能成功的,那是大有原因的。”说着,将桌子一拍,突然站立起,头一昂道:“我还是要去,家里人不放心,派立青跟着我吧。”钱氏道:“不,今天这孩子做事也不大顺心,刀挂在腰上,会落到地下来的,我也不让他出去。”她说了这话,却走到立青面前去,拉住了他一只手,颤着声音道:“孩子,你的手多凉啊!”钱氏说着这话,望了立青的脸。立青正色道:“你老人家,总是这样胆小,遇到什么也害怕。若山上干这大事,全像你这样,处处都来挂着,大家都散了板了。你老没听见爹讲的故事吗?从前岳飞的母亲,望他儿子做一个忠臣,用针在岳飞背上刺下四个字‘精忠报国’。做儿子的,自然不敢比岳飞,不过做母亲的人,总不能阻着儿去做正当的事。”钱氏很久说不出话来,只好望了他。凤池坐在那里,却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道:“立青!你不应当对你娘说这种话。”立青看父亲的脸色时,已是有些红紫,只好垂手站立着。凤池道:“千古以来,有几个岳母?这岂是平常不读诗书的人可以比得的。你娘对我,对你,都很好,我们把家全毁了,到这天明寨上来操团练,她不曾说过半个不字,这已经很是难得了。古人说得好,舐犊情深,做父母的人,哪个舍得看着儿子上阵去冲锋打仗。”他说到这里,却回转脸来向钱氏带笑容道:“这话可又当下一个转笔了。古来生忠臣烈士的,谁又不是人家的儿子。做父母的都要舍不得儿女,谁来做那为国为民的事?而况我们同守在天明寨上,这情形又是不同。若是防守不得力,长毛杀进山来,那是大家同归于尽,不如在这个时候,大家出点气力,还可以杀开一条血路,谁让我们遇到这种大难临头的日子呢?凡事你还是看破一些吧!”钱氏站在一边,呆呆地听了下去,听完之后,很从容地道:“我也不过随便这样说一句。真是你父子们决定了干什么大事,我哪里又敢拦着。”她说完了,并不带什么喜容,也不带什么愁容,悄悄地走回地铺上蹲着身子坐下了。唯其是她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开,全屋子人,都受着她的感动。一律呆呆地站着。还是立德先开口道:“爹刚回来,实在不能出去。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办,我同立青去走一趟就是了。”凤池摇了头道:“至亲莫如父子,你们也猜不出我的心思来,教我还说什么呢?我的意思,就是怕山上哪里有布置不周到的地方,怕今晚上要出事,必得我自己到前后山去巡视一周,我才能够放心。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在家里,一晚都睡不着,也许会闷出病来。”他说着,挺立在灯光下,向四周看着,大家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了什么疙瘩,既是这样说着,就全不能言语了。凤池道:“据我看来,还是立青同我去吧。”他说着话,把腰上挂的马刀,拔出来在灯下看了一看,再插进刀套子里去。然后将木柱上挂的一张弓、一壶箭,全都背在身上。对立青道:“你也带着弓箭,不用灯火,我们就这样走。”他说着这话,脸色沉沉的,无半点笑容,哪个还敢哼着一声?凤池并不等候立青,先在前走了出去。这一晚,父子两人,把前后的山崖都巡视了一周,却并没有什么动静。回得家来,天色已发亮。家里人也不敢睡觉,轮流地等着他们。见他们父子安然回来,谁又敢问什么。不想凤池只睡到太阳两丈高时,就跳了起来,匆匆漱洗完毕,挂着刀,背了弓箭,又跑到前寨门的山峰上坐着,向敌人营里看了去。他坐着看看,有时站了起来,在崖边踱步子,走两个来回,又在敌营的一角去看看。看得很久,靠了一棵长松,两手抱着大腿,就这样呆呆地望了山下。
山下敌人营里,不断地鼓角争鸣,那在营寨墙上的旗帜,终日的全是飘飘然地横在半空里。那鼓声从后营里传出,仿佛是在操练伍卒。不过这边大营,比后寨的小营,还要关防严密,除了那鼓角声发出来的所在,可以揣想得到是在什么地方。此外,是一个伍卒的影子,也不能看到。凤池背靠着松树坐了一会,却又挺直坐了起来,将手拍了腿,浩叹了两声。不到半午,立德将一只篾篮提了碗筷饭菜,放在草地里,站在身边笑道:“我想着,爹未必肯走开这山崖上,所以索性把饭送了来,但不知爹这样劳心,想到了会有什么变动。”凤池摇摇头道:“军家的事,可以时时刻刻发生变动,我又怎敢断言出事必在今朝。只是我看到他们闭门操练,不动声色,显是正在准备一种什么计策,要对我们山寨动手。我们前后路的消息全断了,除了在这里傻望,简直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看出他们的破绽来的。”立德听了这话,也就隐身在一棵小松树后,向敌营里张望。只见那里各营四门紧闭,门外的长壕上,高吊了浮桥,好像是防备山寨上的练勇去进攻,预先就防守起来了。此外,他们并没有什么异乎平常之处,父亲忽然大大地不放心起来,这可有点不解。回头看父亲时,他将一碟咸菜放在石头壳上,手里捧着一装稠粥的瓦碗,吃一会子,又向山下注视一会子。立德道:“爹,你也不必太操心了。像这个样子吃法,那很不容易消化,仔细得了病。”凤池也不理会他的言语,继续地向山下面看着,忽然把碗向草地上一扔,人跳了起来道:“到底让我看出他们的毒计来了。”立德看看父亲惊慌的颜色,又看看山下营寨的情形,走近两步,低低地问道:“爹,你觉得有什么不好吗?”凤池道:“我告诉你,你不要害怕。”立德道:“儿子上山以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曾害怕什么。”凤池沉着了脸色,向他看了一看,因道:“你年纪大些,或者沉得住气。我告诉你,长毛要对我们下绝招,暗暗地在他们营寨上架了大炮,轰我们的寨门。等到把我们的寨门轰破了,就要杀上山来。就算这山门大炮轰不下来,可是那震天震地的响声,也会吓得人心惊胆碎。”立德听着,也不由得脸沉了一沉道:“真的吗?爹是怎样知道的?”凤池道:“昨天晚上我在山崖上瞭望的时候,看到山脚下平原上,轰轰的有东西震着地皮声,我还疑心是他们用那老法子,又要挖地洞。但是我仔细想着,这可有些不对。一来我们这山寨门下面是石头,他们没有法子挖洞。二来那震动的响声,从很远传来,挖这样一条长地道,恐怕他们的力量还不能够。除此之外,我又猜不出是别的路数。刚才我在这里静坐了许久,我看到长毛前面两座营,插的旗子更多,把箭垛子遮掩了不少。有时那旗子角被风吹了开去,现出了有人在那里张望。我想,彼此离得这样远,除了炮,他还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再把昨晚上震动的响声联想到一处,我就猜着,他们是连夜由别处运炮到这里来。要不然,他们营墙上的旗子,插得既多又低,除了遮掩炮身,不会有别的用意。”立德道:“果然如此,他们就明目张胆架起炮来,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他们又何必藏藏躲躲的。”凤池道:“在这一点上,我就想到他们手腕之毒,必是想等我们山上的人,全在前寨门边,然后开起炮来,可以连寨子和人,一齐收拾干净。若是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老早躲在山顶上,就不能把我们杀得那样痛快了。”他口里说着,背了双手,在一棵大松树下绕了圈子走,因道:“他们放大炮,我不怕。所可怕的,就是我们这山上的练勇,全没有受过这样的惊骇,一听到大炮声,大家必然满山乱跑。那个时候我们军心已乱,万一寨门让大炮轰破,就不能去抵御敌人了。就是寨门不会打破,他们要杀上山来,我们也只有眼睁睁地,望了他们。”立德道:“既然如此,我们不会先对山上的练勇一个个说明,让他们不必害怕吗?”凤池依然绕了松树棵子走,摇摇头道:“恐怕是不能先说明吧?你且走开,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在这里筹划。”立德见父亲两道眉峰皱着,都要连到一块去,眼皮向下垂着,眼圈都陷下去一个窟窿了。若是一定不走,恐怕会引起了父亲的厌恶,只好将碗筷收到篾篮里去,悄悄地走开。但是也只走过一条小山沟,便把身子藏在石头下。只见凤池转了很久以后,又伸手扶了松树,斜斜地靠着向下望去。有时摇摇头,有时又点点头,有时又坐了下去,将手撑住了头,只管出神。最后,他站起来叹了一口气道:“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立德听了这话,未免着急,立刻放下篮子,又跑了出来,站在凤池面前问道:“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愁,儿子看了,心里实在不安。”凤池手抱了双膝,只管向他望着,因道:“你以为我是杞人忧天,发愁得没有道理吗?我仔细算了一算,山上的粮食,恐怕不够两个月。天气干旱,新种的粮食,莫想收到一粒。两个月的光阴,过起来很快。现在不赶快想法子,到了两个月以后,请问要怎么样?”立德踌躇了一会子,因道:“爹这样静坐在这里,也不见得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凤池道:“我是有一个主意,只是我不忍那样做。”立德道:“只要能解山上的围,为了大家,就有什么损伤,也不必去顾了。”凤池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怎能不顾?我的意思,只是带了两百名壮丁,不问好歹,冲下山去,杀个痛快。山上只留些妇女和老弱的人。我们杀下山之后,有命的奔走他方,没命的,就和长毛拼了。至于山上的人呢?那我是不忍说的一句话,让他们投降长毛吧。他们若是不投降,那就学朱子清老爹,一个一个全去跳山崖也好。”立德怅怅地听了一会子,因道:“果然是大数已到,大家还有什么活路?只是到了那时候,爹你自己呢?”凤池垂下了眼皮,很久没作声,后来就道:“我自己吗?那是早已和你们说过了,我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能在贼营里杀出一条血路来,我把大家送出贼营,我自己会有个了断。若是杀不出贼营来呢,我也会有个了断,我不能死在贼人刀下的。”
凤池说着这话,缓缓站起来,眼望了立德,将两手反背到身后去。立德听说,颜色惨变,不由得两行眼泪直流下来,然后向凤池跪着道:“爹,你不能这样做,我们同守在山上,守一天,是一天。”凤池微闭着眼把眼泪含住,因道:“我也不过是一时愤激之言,果然山寨守不住了,那时我再做道理。但是到了那时,也不容我们再做道理了。你先回去,让我再想想。你这样一来,把我心思扰乱了,我又糊涂了。”立德站起来,抬头一看父亲的脸,皱纹已经是添了无数。便是两鬓的头发,也有一大半花白了。两颧骨高撑起,也就显出两腮帮子尖削着,仿佛他在这一晚之间,已经是老了五年了。自己站在这里,那是不能减轻忧虑的。他是一个思虑很周密的老人家,也许他再在这清静坐一些时候,会把长毛的破绽,再看出一点来。因道:“我走开就是,但是爹若是困倦了,就回家去,不要又在露天下睡着了。”凤池点点头,将手挥着。立德走开了,他走到更高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又做了那样一个姿势,抱了双膝,只管呆呆地向山下望着。这回坐下来,还不像以前,老是那样动也不一动。他沉静得久了,风吹草皮,以及草皮里面唧唧的小虫子叫,全听得很清楚。偶然听着深草里面窸窣有声,赶快站立起来,却看到立青伏了身子在一块石头下,伸出头来。凤池看到,便喊道:“你过来,你也在这里不放心我吗?”立青听说,就慢慢儿地走近身边,垂手站立着道:“我听到大哥说,父亲一个人在这里坐着想心事,我不敢过来打扰,只好藏在石头后面静等你老人家把心事想完。不料你老人家倒是先看到了。现在想了这久,爹想出什么主意来了吗?”凤池摇摇头道:“哪有这么容易?我是越想久了,越是没有主意,然而也不是今天一天的事。不过有一点小事要办的,你可以去告诉全山上的人,从即刻起,把前山寨门,多加石头,多筑黄土,寨墙附近,有引火的东西,全给他弄掉。他们问是什么原因,你就说是怕天有大变要落下雨来。”立青道:“落雨有山洪下山,我们应当把水放了走,堵上了口子,水不得出去?……哦,你老的意思,想把水去冲长毛的营盘。但是把引火的东西移掉,又是什么意思呢?”凤池想了一想,笑道:“你倒问得在行。但是我叫你们这样办,当然有我的用意。军机不可泄漏,我只能告诉你们到这里为止,再要说,这事就不灵了。”立青也不曾想到,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自照了父亲的话,告诉了山上的练勇。练勇们听说有雨下,倒不问是不是能把山洪全冲长毛,第一是山上可以长粮食了。因之大家一齐兴奋起来,挑土搬石,齐向前寨门堆了去。凤池坐在地上,依然是个呆子,只向寨门口望着,这样挑土加石,还没有到两个时辰,只听到天兵营里,呜呜呜,一阵海螺声。凤池就跳起来叫道:“大家一齐藏在墙脚下,贼营里要放炮了。”一言未了,轰的一声,从半空里响起。接着寨墙上的石头,撒沙般地飞了起来。挑土挑石的练勇们,全吓呆了,大家尽是痴痴地站着。有几个回想过来了的,丢了担子就跑。凤池喊道:“大家全找那可以藏身子的所在坐着,跑不得,哪个跑,哪个死。”但是练勇一跑动了腿,哪个肯听他的话,只是纷纷地向山上跑去。那天军营里的炮,却是一响跟着一响,陆续地向寨门上攻打。所幸这寨墙经过两个时辰的加筑,加增了一丈高,加增两丈厚,炮药炮子落在上面,只打得石子纷飞,却不能通过。
那个时候的炮,如今看起来,是幼稚得可笑的。炮身是铁铸的,长四五尺。前面炮管,普通是可以容一个人的拳头,后面的炮膛子,略大一倍,在炮膛子上,穿了一个眼,是插引线的所在。那个时候,不晓得什么叫口径,也不知道炮弹打出去,有什么抛物线,瞄准是更谈不到的了,那炮是用木架子架着,放在较高的所在,用铁勺子盛了火药,由炮口里倒进去,再用棍子把火药捣得结实了,便用大小的铅子,加到炮口里去。将引线点着,火药向外喷射,就把那些散子放了出来。太平军有一种西瓜炮,却是把火药装在铜包壳里面,像一个小西瓜,放了出来,可以攻打坚硬东西,但是威力有限。平常的炮战,只有两用,一是对了大批的密集队伍,可以胡乱喷射。二是在长江水战,这样炮可以焚毁木质的船只。至于攻城,太平军还是挖地道,用空棺材盛了火药,埋在城墙脚下轰炸。这时太平军大队人马,已经攻下了金陵,和城外的江南大营对峙。在长江上游,却没有多少精锐。攻打天明寨这一支太平军,并不是嫡系,只是当地集合的一些土著农民,武器并不齐备。他们所用的大炮,还只能灌火药打散子,所以轰打了几十炮,震天动地响了一阵,那大石头堆的天明寨门,并不曾攻破。除了几个跑上寨墙小山上的练勇,让散子打坏了两个人,此外没有死亡。不过练勇和天军交手以来,并不曾经过一次炮战,今天这样大炮乱发,火药狂飞,声色都是很吓人。那炮声由敌营里发出来是一响,落到寨上是一响,山谷里的回音,又是一响。所以连连打了几十炮,大家只觉周围上下,全是炮包围了。开始几炮,大家全都魂飞魄散,只有凤池一个人坐在地上不动。后来有些不曾跑开的练勇,见到凤池这样子镇定,就也慢慢地走来。直等炮声停住,那火药的气味,还围着烟雾,弥漫在长空里。凤池看到前后有二三十人,因道:“我叫大家不必跑,自然以不跑为是,你看他们空放了几十炮,可曾伤着我们什么。长毛只是把这响声恐吓我们,炮停以后,他们就要出来的,我们赶快去守着寨门,响锣响锣。”他口里说着,鸣金的练勇,正提了一面锣,站在旁边发呆,走向前去,将锣接了过来,就呛呛地敲着,而且还一个人站起就向寨墙上走去。别的练勇看着。一来胆子壮了,二来要服从他的命令,也跟着响起锣来。在锣声狂响中,几十名练勇,拥上了寨墙。凤池更是像发了狂一样,一手提锣,一手敲着,只管来回地奔走。两只脚跑着,锣声响得像雨点一般。
那些跑远了的练勇,见墙上有了人,而且又是凤池提了大锣自己敲,因之也壮起胆子来,回身向寨墙上走。果然凤池所猜不错,对面敌营里,几门大开,营寨里的太平军,犹如几条狂龙,拖着长的阵势飞腾了出来。在那些队伍中间,每一组里,都有十几人扛抬着的一架云梯,直对了寨墙门冲着。凤池将锣放下,跳着脚叫道:“大家死守这墙口,要死也死在这墙上了。无论如何,大家不能让长毛放住了他们的梯子。”说话之间,两手捡了一块大石头在怀里搂抱着,瞪了两眼,向寨下望着。寨上的练勇,始而看到长毛来势那般汹涌,是有点受惊。但是看到凤池站在寨墙上,非常的镇静。大家也就安定了些,都弯了腰捡着石头在手里预备着。好在这大小石头,寨墙上堆得很多,随手就可以捡起一块来。当长毛一大群地拥到寨墙下以后,练勇们在脚下预备着的石头,都已十分充足。立青也是早已将一只大竹筒挖的梆子挂在身上。静静地站在凤池身边。凤池站着,呆立不动,只是瞪了眼向前面看。那时太平军的鼓声,也是震天震地地响,大风卷罩似的,人随地转,直摸到寨墙脚下。凤池把脚一顿,立青两手拿了硬木棍子,在梆子上拼命地打着。这就听到大家也齐齐叫了一声杀。只在这一声杀里,寨墙上的人,把石头如雨点似的,向山下来抛着。那些寨墙下的太平军,来势是很猛的,连自己也止不住了阵脚。那大石头对了这密集队飞抛下来,不打倒这个,也打倒那个,早是像倒水车排了一样,联结的倒了下去。所有扛抬云梯的人,更是碰着寨墙上大小石块的密集点,一架也不曾靠到墙上来。练勇们见先到的不曾达到,胆子越发是壮了,索性站到寨墙边,把大石头连推带抛,纷纷向下滚着。第一批人,到了墙脚,已是跌伤了十之八九。那第二批太平军,被那后面鼓声催促着,又拥了上来。而且抢过来的人,七手八脚,扶起了云梯,又向炮轰的墙缺口靠了来。凤池看到,心里一着急,不抛石头了,拔出挂的腰刀,半蹲了身子,将刀举起等着。等先一架扶梯靠近,将脚一顿,把梯子踢翻过了去,所有爬上梯子的人,一齐都倒下了。其余不曾靠墙的梯子,被石头打着,撑持了许久,始终不能靠住。凤池总怕这些人石头打得不准,手握了挂刀,只管来往奔跑着,口里喊着:“杀呀杀呀!不要松这口劲,长毛快让我们杀完了。”练勇们听了他的呼喊声,又看到他那样跳着,全十分兴奋。这样只打了半小时,山下的人先是把喊杀声停止了,随后由着脚边退过去,离开着一箭地,让那些边上的石头打不着。太平军的鼓声,也不再催了。凤池将两手叉了腰,向山下望着,对大家道:“他们走了,我也落得休息一会儿。等他们再来,我们再用石头砸,好在我们站在这里抛石头,总比他们省劲。”于是梆子不响了,大家也都站定了脚向山下看去。凤池始而是不觉得受累,大叫大跳,又砍又砸。现在把精神安定下来,却是吁吁地只管喘气。太平军那面,似乎知道他受了累似的,咚咚咚一阵鼓声,大家狂喊着。在队伍前面四架云梯已是老早地举了起来,向寨门墙缺口指着。等这些人靠近,又是一次冲杀。虽是这次冲杀,比第一次的时间要来得短些,但是梆子停了以后,凤池已经有点儿站不住脚,回过头来向立青道:“孩子,你走过来一点,将我搀扶着。”说到这里,已是连连地喘上两口气。立青抢上前步,见他的脸紫红色里透着苍白,便是嘴唇皮,也有些发乌了。因两手将他的胁窝一捧,低声问道:“爹,你太累了,你找个地方,先睡上一会子。”凤池摇摇头道:“我不能睡。我睡了,这寨门就不能守了。”说着,抬手向太平军的阵势一指,喘着气道:“你看,他们还不肯收了阵势,我们能够放松吗?他若再来,我们……就要……再杀。”他喘着气说话,总是两个字一顿。可是他说着说着,身体向后靠,已经倒在立青身上。在寨墙上守门的练勇,看到这种情形,全都围将上来。凤池这就两脚一顿,把身子挺立起来,向大家挥着手道:“过去,过去,站在一处,仔细长毛用箭来射我们。哈哈!长毛营里响锣了,他们不行了。”大家向山下看时。果然太平军掉转身,分了三队,向营门走回去。那营墙上的大红旗,却有几面在锣声里左右分开招展着。凤池叫了声道:“不好,他们又要开炮,快躲下去。”只说了这声,哇的一声,向前喷了一口鲜血,人就向后一倒。所谓的鞠躬尽瘁,他是合了那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