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崇拜圣贤,常即尧、舜。只因尧、舜功业显著,足为彼理想中之模范人物,故多举其言行,而为后世法。此非独儒家为然,即道、墨、杂家亦不外此。孟子谓:“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所谓论世,即考察时代背景之谓也。即其书之卒章,历序群圣讲道统者言之。陈澧谓尧、舜、汤、文王、孔子,非后儒所可拟也。孟子又曰:“禹、稷、颜回,同道。”“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所谓地,系指时间空间之环境而言,则谓各人之特殊关系也。在考察时代背景以外,又须注意其特殊之关系,乃臻完备缜密之手续,而批评斯有真确性。孟子列论“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盖谓各人有各人之特性,亦各有相当之成功,不能执一而论,主彼奴此。
第一节 尧、舜
《书》曰:“尧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先修其身而以渐推之于九族,而百姓,而万邦,而黎民,其重秩位如此,而其修身之道则为中。其禅舜也,诫之曰“允执其中”是也。是盖由种种经验而归纳以得之者,实为当日道德界之一大发明,而其所取法者则在天。故孔子曰:“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至孟子亦崇拜尧、舜之为人,如曰: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上》)
又曰:
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尽心下》)
又曰:
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尽心上》)
此皆道德之膄溢而为文字者,诚于中形于外,不可以伪为者也。其论尧、舜处事制物之义曰:
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尽心上》)
又曰:
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尽心上》)
其论尧之让禅于舜,而谓尧荐舜于天,君位非私相授受也。如曰: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万章上》)
孟子学说最合世界大同公理、民贵独夫等说,允具共和之精神,为二千年其他载籍所远不及。此章主旨亦同,而兼天人二义,立言尤为通达精到。盖共和之真谛,在合大多数之公意,此大多数之公意,非仅民字所得而包,不得不属之于天,而其实仍自人心之同然者。征之天视民视、天听民听,其义实精妙绝伦。欧美最近之政治家,持论不能有过也。
至于舜,则又以“中”之抽象名称,适用于心性之状态,而更求其切实。其命夔教胄子曰:“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言涵养心性之法不外乎“中”也。其于社会道德,则明著爱有差等之义,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为司徒,敬敷五教,在宽。”五品五教,皆谓于社会间,因其伦理关系之类别而有特别之道德也。五伦之教,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其实不外乎执中,惟各因其关系之不同,而别著其德之名耳。由是而知中之为德,有内外两方面之作用,内以修己,外以及人,为社会道德至当之标准。舜之人格伟大,古书多有所述,孟子尝为表彰之。如曰: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
闻一善言则从之,见一善行则识之,辟若江河之流,无能御止其所欲行,非圣贤果能如是乎?
其论舜之大孝,见其答万章之间: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扫。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万章上》)
曾子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惧而无怨。”此大舜之孝心也。又曰:
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离娄上》)
瞽瞍,顽父也,尽其孝道而顽父致乐,使天下化之,为父子之道者定也。由是可知天下化天下定而后谓之大孝,舜之所以为圣在此。
其论舜之爱弟,如曰: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万章上》)
至舜之道德,亦舍己从人,与人为善。孟子曰: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公孙丑上》)
朱晦庵释之曰:与,犹助也。取彼之善,而为之于我,则彼益劝于为善矣,是我助其为善也。能使天下之人,皆劝于为善,君子之善,孰大如此。
第二节 禹、汤
禹治水有大功,克勤克俭,而又能敬天。孔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孟子所论禹之行为曰:
禹恶旨酒而好善言。(《离娄下》)
至其治水之功,颇伟著,孟子曰: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汜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滕文公上》)
又曰: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离娄下》)
夏禹为中国第一个大兼爱主义家。他所行所为,都处处表现他的兼爱的精神,都处处表现他力行的主义。他待人如己,视天下为一家,这就是他兼爱的精神。他治洪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是他的力行主义。
夏殷之间,政治界之变象,莫大于汤之革命。其事虽与尊崇秩序之习惯,若不甚合,然古人号君曰天子,本有以天统君之义,而天之聪明明威,皆托于民,故获罪于民者,即获罪于天。汤之革命,顺乎天而应乎民,与古昔伦理“君臣有义”之教,不相背也。孟子论汤之放桀,谓之诛一夫。如曰: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
荀子亦曰:
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荀子·正论》)
此与孟子说同。
孟子主施行仁政,系在保民,遇有残民之君,得起而诛之,其论汤亦系此旨。如曰: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
‘徯我后,后来其苏。’”(《梁惠王下》)
如斯攻伐,其目的仅在救民于水火之中,无他道也。
第三节 文王
诸圣贤中,为孟子最崇拜者,首推文王。其倡性善,谈仁义,言王政,莫不出自文王。实则文王之行学,至孟子始发挥而光大之。《孟子》书讲道统多述文王之德,此明证也。
文王与民偕乐。如曰:
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梁惠王上》)
又曰: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梁惠王下》)
文王之施仁政。如曰:
文王视民如伤。(《离娄下》)
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梁惠王下》)
陈澧曰:此孟子所述古书,可作一部《周礼》读之,且在周公制礼之前矣。孟子以井田世禄告滕文公,又言市廛而不征,关讥而不征,耕者助而不税,皆本于此。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亦必孟子以此二事劝之也。以此知孟子所言王政,皆文王之政,所谓师文王者在此也。(《东塾读书记》)
又曰:
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离娄上》)
第四节 伯夷、伊尹、柳下惠
赵岐云:孟子反覆差次伯夷、伊尹、柳下惠之德,数章陈之,盖其留意者也。孟子曰:
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告子下》)
又曰:
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尽心下》)
又曰: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公孙丑上》)
又曰:
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万章上》)
不以三公易其介,柳下惠之清也。一介不取,伊尹之清也。故曰:圣人之行不同,归絜其身而已矣。顾亭林云: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柳下惠之和其本者亦在介,不然则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矣,何谓和乎?
王应麟云:孟子学伊尹者也,“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亦是圣人之任。又孟子言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与伊尹言非其道,一介不取诸人,若合符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