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的六条件
前清光绪末叶以后,全国皮簧班中,唱老生的,差不多都是学谭的了,票界也是如此。这也不是偶然的,戏界出来这样一个人才,本来也不容易。戏界老辈常说,一个演员,须具有六个点:第一点,嗓音须好。第二点,会唱,有好嗓音,不会唱,等于驴叫,等于火车头高鸣;没有好嗓音,任凭唱多好,大家听不见,也是枉然。第三点,身材要好。第四点,动作要好。有好身材,动作不好,或简直不会动作,这叫作没有身段,直板板的,毫无可观;会动作,而身材不好,也难好看。比方旦脚身材短粗,是怎么着,也不会好看。第五点,面貌好。第六点,能表情。面貌好,不能表情,戏界名曰死脸,当然是没意思,倘会表情,而面貌不好,那是越表情,台下越讨厌。
谭叫天对于这六个点,虽然不能说完全都好,却都够优等的分数;身材虽微觉瘦小一些,但因为他神气的充足,动作的优美,也很能补救得过来。再加上他真能用心,真肯用功,则他成一名脚,为人所效法,又岂能算是偶然呢?这话又说回来啦,不过他仍然得算是有些幸运,他的幸运是什么呢?就是生的晚了十几年,等到他将要成名的时候,前辈好的老生,都先后去世。从前好的老生本来很多,如张二奎、程长庚、余三胜这三位,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外三庆班有卢胜奎(外号卢台子)、刘桂庆、华雨亭,四喜班有王九龄、李四巴、王仙舟,春台班有张玉奎、张奎官等等,同时又有杨月楼(虽系武生而老生,也极好)、张子久、灯笼程、崇天云、周春奎等等,倘叫天与这些人同时,则彼便不见得能享大名,至少也要减少若干身价。与他同时的,可以说只剩下孙菊仙、龙长胜、汪桂芬、许荫棠诸人,而桂芬不恒演,孙、龙、许之艺术,也总不及叫天较为完备,于是他乃得独享大名。
然在光绪年间,尚有许多工商界的老掌柜的们多瞧不起他,说他唱的没有出息,这是因为他们听惯了张二奎、程长庚等一般人之宏亮且沉着的嗓音,忽听叫天之唱,确是显着轻浮,但彼时学界政界之规矩人多不听戏,而恒观剧者,多是工商界人,所以他们批评议论,他有相当的力量,但他们说这话,却有点高自位置之意,言外是我曾看过好的。以下谈一谈叫天的身世。
身世与苦练
叫天,学名鑫培,宫里吃钱粮的名字,曰金福,号英秀,叫天乃袭乃父之外号也。其父名谭志道,与余三胜等一同由湖北到北京唱老旦,因声音不大好听,观众给他送了个外号,曰叫天,并非美名。鑫培出名之后,人遂以小叫天呼之,后来几国人皆知,乃变成美称了。有许多票友也自命为叫天,不知其为贬辞矣。
叫天学徒的时候,已经露头角,因倒嗓之故,北京遂无班可搭,乃与何桂山、刘景然、李顺亭、李三(顺亭之兄)、钱宝丰几位往京东东陵马兰镇一带去演,所以有许多人说,他是乡下科班出身。这不能说完全靠不住,因为他的确是在乡间磨炼过几年。初到乡间时,因嗓音欠佳,所以专演武生戏,老生一门,则归刘景然、李顺亭二人担任,演的很红。后因吊膀子的关系,干了众人之怒,非抓住叫天送县不可。叫天看势不好,幸有武功,藏于草室棚顶之上,幸免,乃于夜间逃回北京。
回京后,仍用功吊嗓,嗓音渐渐好转,然仍多演武生戏,例如《白水滩》一戏,便是拿手。当时除李春来之外,谁也演不过他。后来的武生,演这出戏,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能够赶上他的。杨小楼自有好处,但这出戏则不对味儿,毫无可观。叫天因嗓音渐次恢复,又兼演老生戏,后搭入三庆班,初尚多演武生,后渐渐归了老生行了。因搭三庆,所以他最初是完全学程长庚的。戏界老辈都说鑫培是学长庚的中年,汪桂芬是学长庚的老年,但鑫培绝顶聪明,又肯用功,极能吸收人的长处,这也是天才。他学长庚之外,也学卢胜奎,而卢胜奎,是善学余三胜的,则鑫培所唱,当然也有三胜的腔调气味在里头了。况鑫培因同乡汉调的关系,亦曾极力摹仿三胜,不但此也,如《南天门》一戏,则完全学崇天云,因崇亦曾搭三庆班,且腔调悠扬,做功细腻也。《空城计》学卢胜奎,而稍有变动。《珠帘寨》学余三胜,《定军山》学王九龄,兼学三胜,以上乃是成出的戏。至于他通体的艺术,则《昭关》一类,乃完全学长庚,但因自己音不对嗓功,所以不常演。二六板学卢胜奎,快板学冯瑞祥(以小名冯柱享名,搭过春台班,后入嵩祝成),飘洒学孙小六(上海名脚),反二簧几个高腔,完全学王九龄(《琼林宴》《问樵闹府》等身段,以至把鞋丢在头上也都是完全学九龄),甩发、甩须、耍翎子,学达子红(梆子腔名脚,姓梁,搭瑞盛和班),而又吸收了几个青衣的腔,聚若干人的长处,而又加以锤炼,方得自成一家。
以下再谈谈叫天演戏的经过。
两个得力助手
古人说过,人能借他人之长以补己之短,就是极大的本领。叫天真能学人,也真肯学人,这也是他人所不及的地方。倘只学了来,不能加以变化,所谓食古不化,囫囵吞枣,那是任凭你知道的怎样博,会的怎样多,也不会有什么成就的。近来学人的往往有此弊病。
叫天能变化,固然是他的天才,但是专靠他一人,也是不能成功的。有许多地方,也是靠人帮助,帮助他的是什么人呢?当然很多。最要紧的,就是给打鼓拉琴的两个人。本来这两行人,乃是与唱念动作,关系最密切的人员,又赶的他这两位都是极出名,数一数二的高手。
打鼓人姓耿(忽忘其姓氏,仿佛姓耿),在本界极有声望,人人佩服,都说他不但知道的多,且手下极灵活。
拉琴的即梅雨田,乃梅兰芳的伯父,能吹昆曲四百余出,胡琴拉的尤好,戏界人都说,乃百余年来的第一人。他们三个人,天天晚上,讨论研究,这个说这句应该怎么唱,那个说胡琴怎么托怎么补,那个又说,鼓怎么加点。这样的研究法,怎么会不能产生好腔调呢!
这里附带着说一件小笑话,因为这三个人都是各人有各人的技术,旗鼓相当,谁也不肯听命于人,讨论半天,大多数总是没有结果。末了必是有一人,假托说闲话,说:比方某一句,如果要这样唱,胡琴这样托,鼓这样打,大致必可以好听。这套话说完,也必没人回答。可是到第二天台上唱时,必定是如前一晚那一个比方的。倘若有一人说,咱们应该这样办,那是谁也不会听从的。总而言之,谁也不肯听谁的,可是每次讨论,总有好的结果。这当然是他们三人个性使然,大致也就是文人相轻之义,然亦足见他三人的知识技术都够且判断优劣的能力很强。为什么要这样的说法呢?由于三个人的主意,哪个的好,哪个的坏,三个人彼此都知道,只要某一人说的有理,彼二人便都很以为然,不过只是心中认可,而不肯输嘴耳。所以一有人用商量式的语气提出来,总可获致通过的。
以上这一段,可以作一个笑谈,无关宏旨。叫天倘无此二人,则很不容易成就大名。凡事都靠一种遇合,而绝非偶然的。且亦足可证明,无论自己有多大本领,无论何时何地,也免不了需要他人的帮助。语云:多师是我师,叫天可算做的到。如今演员,稍稍出点名,便自满的不得了,技术焉能再有进步?
以下再谈一谈叫天演戏的过程。
演戏的过程
叫天回京后,嗓音慢慢的回来了,声名也一天比一天好,而他自己仍感觉着自己的技术不够,乃想多学点老生戏,于是把武生戏搁下,不常演,一心专注重老生,并且琢磨,哪一出戏于自己对工,此乃叫天绝顶的聪明,也是令人极佩服的地方,在民国初年,我常同叫天闲谈,往往谈到他改唱老生的情形,说起话来,于得意之中,也很感慨。现在我把他对我说的话,约略写在下边,就知道他成功也不是容易的了。
唱老生的脚,最初用功,当然是应该由正生戏人手的,我(谭自称,下同)研究了几出正生戏,可是我身材瘦小,演着不对味儿,先把他搁下,再研究靠背戏。不但王帽戏自己觉得不对味儿,连《昭关》这路戏,演出来也不大合式。前头有程大老板,后头有孙一掠(指孙菊仙,当时戏界,都称孙菊仙为孙一掠,贬词也),至于大头(指汪桂芬)虽然是晚生后辈,但他的嗓子,比我悲壮,唱不过他们,只好自己又捉摩(琢磨)了一出《南阳关》,也可以抵过《昭关》了。至于《打侄上坟》《盗宗卷》这类戏,唱不过张胜奎;《探母》唱不过月楼;《空城计》唱不过卢台子等等。这些戏咱们先不动(意为暂不演),都是他们死了以后我才唱的。
唱,咱们可不能照旧唱,咱们得自己琢磨。琢磨添上点俏头,好醒一醒人的耳目。《战长沙》这出戏,从前大老板常演,以后就没什么人演了。靠背也正对咱的味儿,正好琢磨琢磨,当然是琢磨关公了,可是总算唱不过大头。乃改过来琢磨黄忠,所以两个脚,我都下过一番苦心。因为此戏,本是关公的正戏,咱们要去黄忠,也不能落在大头之后哇(意是不能弱于关公)。这也就如同《搜孤救孤》这出戏,本是公孙的正戏,最初我陪着卢台子唱,人家当然去公孙了,他虽然不算老辈,也总是老脚儿啦(这种地方,便见谭稍为骄傲。按他既称汪桂芬为晚生后辈,便应该称卢为前辈)。
演了两次,我以为光当配脚,不合式,我就对卢台子说:您是已经成名的脚儿了,但是我也正是往上熬摩的时候,我也不能光当配脚,我想给程婴多添上两段唱功。卢台子说:那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于是我就添了两段。《南天门》一戏,人们都说我是学的崇天云,但我改过的也不少。《卖马》原是老生的戏,后来归为店主东的戏了,我看这里头有路可走,所以我也特别把他另排了一排,加上了一段耍锏,从前虽有,可不是这个样子。
剧词的修改
以上这些话都是叫天平常亲口对我说的,且所说还多的很,偶凭记忆,只写出上面一些。我听过他说话之后,往往同其他的老脚谈谈,做一个印证。大家也都知道他说的不错,可是有人议论,说他这些情形,也不光是自知之明,而是有点受他人议论的刺激。比方他初演《群英会》《捉放曹》这些戏,老辈都说他演着不合式。说他俩眼太聪明,眼光太尖锐,鲁肃、陈宫诸人,都是忠厚有余,机警不足,倘若陈宫能如鑫培之聪颖,则曹操一定活不成。因为他听到这些话,所以他以后演戏,特别留神。
以上乃听到其他老脚的谈论,但这仍是谭的长处。虽然自己在戏界,已有地位,但仍对前辈的议论极端重视,这便非后来的脚色,才享微名,便自以为是者,所可同日而语也。
他文字修养不大深,常有自作聪明的时候,所以老辈也常常说他闲话。例如《探母》《汾河湾》等等的戏,他所改的,都有毛病。《探母》的引子,原为“被困幽州,思老母常挂心头”,正是整个笼罩本戏的事迹,乃引子的出色当行之作。他改为“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几阵风”,乃由昆曲偷来,为的一新耳音,以示与他们唱的不一样。可是与这出戏后头的事迹,毫不相干了;不但不相干,且与公主所唱之芍药开等句,完全是两回事了。
《汾河湾》一戏,他完全学王九龄,可是窑门外一大段唱功,九龄原词都是未离家以前的话,因为柳迎春同他说:“说的明白得相认”,他说未离家以前的话,柳迎春方能知晓,相信他是仁贵。倘说离家以后的话,柳迎春怎能知他是真是假呢?可是鑫培改的词,如“结交下弟兄们周青”等等的词句,都是离家以后的话,柳迎春一概不知,怎能分别他是真假?再说进窑之后,柳迎春的旧词句,是问薛仁贵“你出门的时节说,是做了官,才回来见我,如今回来,一定是做了官”等等的这些话,如今旦脚还是照旧话,可是薛仁贵窑外一大段说的都是这些事,难道柳迎春没听见吗?又何必再问呢?这总算两个人的词不能呼应,为戏中最大毛病。
以上都是梨园老辈说的话,从前听到这类的话,也很多,不过略举一二,也就是了。这些话也都很有道理,恐怕叫天也无法辩驳,但是现在各脚,还都是这样唱法,这不能不算盲从。
叫天爱翻场
叫天还有特别的毛病,所以有许多老辈不满意他,他的毛病是什么呢?就是爱翻场。什么叫作翻场?就是别人有错,自己给他拆穿。按戏界的规矩:同场演戏时,有人说错,或唱错,别的脚不但不许笑场,且须要替他遮盖。因为别的脚不乐,台下或者可以不理会,若别的脚一乐,该脚则可因之得倒好。所以各脚以同行道德的关系,绝对不许稍露痕迹,倘故意给人家显露出来,那便叫作翻场。
谭鑫培喜欢翻场,我所看见过的就很多。兹随便谈几件,一次演《斩马谡》,李寿山去马谡,于问斩下场的时候,大笑三声,按旧规矩,本没有这三声大笑。叫天嫌寿山胡来,于是便说招回来。手下便把马谡押回,诸葛亮问马谡你为何发笑?李寿山无词大窘,台下给以倒好。按叫天自己随便添减唱白身段的时候很多,何以寿山不许添呢?且寿山添的并不算出乎情理之外,而叫天竟当场窘他,这是戏界最不满意他的地方。
又一次演《回荆州》,麻穆子去张飞,白中有“俺大哥去东吴招亲,为何不叫俺老张知道”。麻穆子念成“为何不叫俺老张知大”。盖花脸张嘴音,容易得好,所以把“道”字念成“大”字,台下并不理会。乃叫天说:“叫你知大,也要前去,不叫你知大,也要前去。”他也都念成“大”字,台下便知麻穆子念错,于是给了场一笑。按道字念大,固然是不应该,但如此念法,并不始自麻穆子,且叫天念错字,也是常常有的事,比如他唱《珠帘寨》:“花啦啦打罢了几通鼓”,难道鼓的声音会花啦啦吗?这固然不始自他,但他的毛病,也跟麻穆子没什么分别呀?又一次与某票友演《捉放》,按规矩二人同上,曹操唱完“八月中秋桂花香”一句后,须往左走一两步,往里往回一绕,陈宫再往前到台脸,接唱“行人路上马蹄忙”。这本是形容行路之义。乃某票友唱完未往左转,立于台脸未动,叫天便从他袖子下面伸出头去,唱了一句,于是台下报以倒好。以上这些事情确都是叫天不对的地方,所以老辈多不满意他。
又一次与陈德林演《武家坡》,德林唱“低下头来心暗转”时,用一摇曳之腔,叫天嫌他拉长腔,耽搁工夫,自己发儡,场上自然不能说什么。到了后台,问德林曰:“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您还使巧腔吗?”德林见问,知道他是为什么说这句话,自然不大高兴,乃回答曰:“人家也得想一想啊!”按德林答的,也很有道理。叫天这类情形很多,也可以说是倚老卖老,不能说不是他的短处。
可是叫天也有特别的本领,比如有一配脚,于此戏不熟,在后台对他说几句求他照应的客气话,俟该脚上场,无论有多少错处,他能给该脚遮盖的包水不露,能使台下一点也看不出来。尤其小孩,陪他演戏,更是如此。倘先在后台跟他叫一声爷爷,上了台,他便可以遮盖的极严,有时还能使之得好,否则要弄成乱七八糟。
叫天与西太后
叫天成名之速,及成名之大,按叫天自然是有他的艺术本领,在他以后,固然还没有看见过一位比他好。但在他之前,则很有几位比他好的,就说跟他同时的汪桂芬,靠背戏自然不及他,而王帽戏,老头戏,都算比他好。例如从前演堂会戏,如果叫天先唱,大头后唱,则两个人的唱功,大家听着都好听。倘大头先唱,则听完大头之后,再听叫天,便觉味薄,人人有此感觉。
大头唱功,比叫天浓厚,最显明的,是《战长沙》一戏,若叫天去关公,大头去黄忠,则都不大对味儿。倘对调一下,则都好听。因为关公之嗓近于王帽,且介乎生净之间,故非雄厚不可。可见汪之唱,优于谭。
可是这些年以来,谁的名气,也不及叫天大,这也有几种原因,第一是因为前清西后提拔他。按清朝宫中的规矩,自嘉道以后,力崇节俭,不许传外边脚色进宫演戏,自西后乃大变章程,但在光绪庚子以前,尚不敢随便传外边脚色承应,只传整班。彼时常应差者,只有七八个班,叫天之班,也在其中,所以彼时就极得西后的赏识。除恒传进宫演戏外,并于便中见各王公及内府大臣,时常常夸奖他,各王公大臣,为得西后之欢喜,每于府中家中演堂会戏时,必有谭之戏,也就是为的看过之后,于便中见西后时,有话说。因此有王府宅门,对于谭,都要另眼相看。如此一来,谭的声望,便一天比一天高,架子也一天比一天大。所以彼时有“谭贝勒”的外号。按亲贵的爵位,贝勒之分,仅亚于王爵,则彼时之情形可知矣。
彼时之恭维叫天者只是旗人,若汉人中,则只有工商界人,再则就是书办经丞,至官员则捧者绝少,因彼时官员,多不常观剧,只有每年春节,几种团拜,偶看一二次,所以汉官向无捧脚之风也。旗门中观剧之风之所以盛行者,一因清政府,鉴于明朝亲藩之跋扈,故绝对不许王公干预政事,而娱乐则决不禁止,此各王府之所以常常演剧也。内务府各堂官,则都是有钱的差使,且日日伺候西后观剧,不但有此习惯,且须多与戏界名脚联络,以便在西后面前有话可说,兼可借此得西后之欢心,此内务府官员之所以常常演剧也。且内务府堂官家中,多有戏楼,演着也极方便。
证诸“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的前例,则西后好观剧,亲信人员焉得不提倡戏剧呢?西后喜爱叫天,则亲信人员,焉得不捧叫天呢?此叫天之所以特别红,及红的原因也。虽如此,而亲贵中之恭王,向不看叫天之戏,此事从前戏界人人知之。据人传说:醇王曾对恭王说过,佛爷(宫中对历代的太后普通称呼,对皇帝亦偶用之)既夸奖叫天,当然不错。恭王说:我若听叫天,还不及听青衣呢!盖叫天的腔调中,所含青衣之腔实是不少;然他决不死用,亦都有变化。
享盛名的原因
现在再把西后所以特爱听叫天的原因,来补充谈一谈。按光绪庚子前,宫中常传差之脚老生中,尚有孙菊仙、汪大头诸人,但孙汪二人有点名士派,每逢当差,总是郑重其事,照自己所学的来演唱;意思是,请太后听听我是这个样子。这当然是自以为是的意思,但也有个原因,孙菊仙是私淑长庚,永远拿程长庚标榜(其实长庚最讨厌孙,戏界老辈都知之)。汪乃与长庚拉胡琴多年,对长庚的腔调,当然尽知,身段虽做不到家,但也定能摹仿。
他二人知道西后没有看过程长庚(长庚自咸同年间便很出名了,西后当然赶得上看他,但因为洪秀全他们“捣乱”,宫中不能随便娱乐,光绪年间虽已平定,但刚平定之后,亦未便乐和,等到西后乐和的时候,长庚已死),所以一定要那样演法,为的使西后看看这就是长庚。但西后对于这种情形并不十分注意。
而叫天则聪明过人,一味逢迎西后,他揣摩着西后喜欢什么,他就怎么个演法,所以极得西后之称赞。大头本来也很红,因他性情乖僻,自己跑到上海,报了死亡,西后去世,他才又出来,中间休息了若干年,所以声名就冷下来了。
再者,彼时红人,尚有三位,比如侯俊山(外号十三旦)、陈德林、余玉琴(通称余庄儿)等,都为西后所爱。然旦脚年老色衰,不易持久,遂让叫天独步了。至杨小楼之见爱于西后,则晚多了。
至叫天所以驰名各处者,则又因学他的人太多,无论本界、票友,凡演老生者,几几乎都是学他,所以他的声名,也就跟着传遍全国。其实以往不必说,就说光绪中叶以后,人所称道的三杰孙汪谭,孙汪二人比他,也不能说弱多少,但孙汪气足声宏,不是随便可以学的,戏界所谓没有那个本钱,就不能学。所以后来,只有时慧宝学孙,王凤卿学汪,然天才本钱均感不足,因此不但没把孙、汪的艺术发扬光大,而且自己也没什么成就。
返回来再说谭,他声不甚高,且不甚壮,腔调又专靠悠扬蕴藉,清脆流利,好自然是很好,但较为容易仿效,所以学他的人就特别多。他的名气,自然也就跟着大起来了。这也就如同从前之张二奎、程长庚、余三胜三人之中,长庚名气最大的情形,是一个道理。张余都徒弟很少,而长庚在三庆班多年,永远带收徒弟,徒弟自然要恭维老师,徒弟多,则恭维老师的人便多,则知道老师的人,当然也就多,其实长庚不但不见得优于二奎,即稍晚之杨月楼(小楼之父)本领也不让他,叫座之力更大,名气之不能比程者,因无徒弟给发扬也。其子小楼,固好,但他是俞毛包的徒弟。再说,程长庚一生专学米喜子(米之事迹,见过记载,容另谈之),而米之名,则远不及程亦系此故。当然,叫天自有他特别的长处。单单靠人恭维宣传,也是不会成功的。
与小培一席话
中副编者嘱写点梨园掌故,适有人嘱写一写谭叫天,于是便不假思索,随手写来,拉拉杂杂的,写了这么一大篇。其中叫天的事迹之外,也加杂了许多戏界的情形。至对于叫天事迹,则是有什么写什么,好坏一齐来,不加褒贬,所有偶加断语处,都是述说戏界老辈的话,为的使他瑕不掩瑜,瑜不掩瑕,方能见到真际。
虽然写了这么多,但仍然还有许多没有写出,因为我同鑫培,过往颇多,所以知道的较多。曾记日本投降后,我偶到谭小培家中,小培急呼富英及富英之子出见,并云齐老先生,跟咱们家是四辈的交情了等语。我说这话确一点也不错。我当时曾对富英说:
“令祖之成名,实在不易,幼年在京东跑野台子,演了好几年,一天须演三次,即是午前、午后、灯晚,每村多半都是演四天,末一夜,演至十钟余,装箱乘大车,赶到又一村,午前就又得上演。倘两村相离稍远,则只有在车上睡觉。大敞车,冬天西北风一刮,真不是容易受的。中年以后,回京又是苦苦的用功,一直到老,功夫没有间断。
“民国后,我来府上的末几次令祖已六十余岁,仍每日踢几趟腿。”我并且还告诉他,在院之某处,怎样踢法,我还给他比试了比试。并说:“你们正在青年,正要用功,千万不可学现在的所谓名脚,稍稍有点名,便忘了东西南北,骄傲的不得了。有人来约,总说钱少。令祖一次演堂会,是陈德林代约,演后,德林送来三百块钱,我适在座,令祖说:德林,别管人要这么些个钱哪,要的人家不敢找了,那可不好。后来德林对我说:谭老板说钱多,其实是要了七百。彼时汝伯父姑母等,都要分点,共须四百,不过令祖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跟您说这个呢?你想:实在要七百,人家都肯给,而自己则以为三百已太多,这也足见令祖不是光认识钱。”当时小培、富英听着也很动心。
以上乃是我对谭氏父子说的一套话,虽然没什么重要,但我所以写这篇文字的原意,于这几句话,也有些关系,因为看到近年许多自以为是名脚的那些人,都是稍有微名,便已自足,且骄傲的不得了。似这种情形,他的技术,怎能还有进步呢?古语说的好: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自己退步,似乎与别人及社会还不相干。但若人人如此,则艺术只有退化的,不但于社会有损,于整个中国的艺术前途,都有极大的损失与妨害的。所以我写出这一段来,希望后之来者,知道从前的老脚,多是一生用功不断,到老仍不少懈;且对于钱,则也不像现在各脚之永不知足。大家看过之后,或者有所感触,则于戏剧前途,不无益处,这就是我私心所祈祷的了。果能有点影响,则这篇拉杂的文字,也不算白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