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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史里锐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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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名字叫做飞马店。在以飞马为记的招牌上有着用正楷字写成的“飞马店”字样。在那几个字儿下,还有几行用流利的花体字写成的歪诗:

好麦芽做出好啤酒,

请进来,喝一杯再走;

好葡萄酒做出好白兰地,

招呼一声,就放在您手里。

此外可注意的是,在那熏黑了的小酒吧后面的墙上还有一匹镜框中的飞马——一匹姿态生动的飞马——双翼是真正的罗纱做成的,浑身上下金星点点,那飘然物外的鞍辔是红绸做的。

由于外面太黑,看不见那块招牌,里面又不够明亮,看不清这幅画,所以葛擂硬和庞得贝两位先生并不曾为这些富于幻想的东西所冒犯。他们紧跟着那女孩子走到屋角落的陡峭楼梯旁,上了几步,没有碰见任何一个人,于是在黑暗中停了下来,等那女孩子去拿蜡烛。他们随时都准备听到巧腿儿的声音,但是直到那女孩子拿了蜡烛来的时候,这只受过高度训练、会耍把戏的狗还没有叫。

“父亲并不在我们的屋子里,老爷,”她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极度的惊异。“您两位要是不嫌弃,就请进来,我立刻找他去。”

他们走了进去;西丝端两张椅子请他们坐下,就轻轻地快步跑了出去。这是一间简陋的、家具破破烂烂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顶饰有两枝孔雀毛和一条笔直的辫子的白色睡帽挂在钉子上——这就是那天下午,朱浦先生在用他那典雅的、带有莎士比亚风味的逗哏与打诨来使五花八门的节目增色的时候戴过的帽子;但是除此以外,那儿再也看不见任何其它的行头,任何足以表明他身份或职业的东西。至于巧腿儿,那个受过高度训练的可尊敬的狗祖宗,似乎被人无意之中抛弃在方舟之外,[1]因为在飞马店既看不见它的踪影,也听不见它的吠声。

他们听见楼上房间的门开了又关上,那该是西丝从这间房又跑到那间房去寻找她的父亲;不久他们就听见一种表示惊诧的声音。她急急忙忙地跑了下来,打开了一只破旧肮脏的毛面皮箱,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紧扣着双手,满脸露出恐怖之色,四处张望着。

“父亲一定到马戏场去了,先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上那儿去,但是他准定在那里;只要一分钟,我就可以带他回来!”她连帽子也没戴便径直走了;她那又长又黑的柔软的头发在背后飘动着。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葛擂硬先生说。“一分钟就可以回来!那地方离这儿一英里也不止。”

庞得贝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年轻人就在门边出现了。他一边说着“请原谅,先生们”,算是开场白,一边就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进来。他的脸剃得光光的,瘦削而苍白,上面遮着的浓密黑发,绕头梳成一卷,在当中分开来。他的两腿很结实,只是和一般人长短适中的腿比起来要短些。他的胸和背都太宽,正如他的腿太短一样。他穿了一套紧身外衣和紧身裤子;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身上发出灯油、稻草、橘子皮、马料和锯末的味道;看起来像个马厩和戏园拼成的人头马身的怪物。究竟从哪儿起是马厩,到哪儿为止是戏园,谁也说不清。这位绅士就是当天海报上所介绍的齐儿德斯先生,他以装成北美洲草原上猎人的大胆跳马表演博得了应得的盛名;在表演这个受欢迎的节目中,一个脸容苍老、身材矮小的男孩子——他现在正陪伴着他走了进来——总是扮成他的幼子:在表演的时候,他是两脚朝天地被他的父亲背在肩后,他父亲的一只手拿着他的脚,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天灵盖,这种粗暴的父爱的表现,据说正是犷野的猎人抚弄他们孩子的方式。用鬈发、花冠、翅膀、白铅粉和洋红化装好以后,这个很有希望的年轻人就扮成极其讨人喜欢的插着双翅的爱神丘比特,获得观众中做母亲的那部分人的特殊好感,但是下装以后,他却有一些特征:穿上了一件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常礼服,声音非常粗嗄,变成了一个马戏团的老油子、老行家。

“请原谅,先生们,”齐儿德斯先生满房间张望了一下说。“我想,你们就是要来看朱浦的人吧!”

“是的,”葛擂硬先生说。“他的女儿已经找他去了,但是我不能再等了;因此,要是你肯的话,我想托你带个口信给他。”

“你要知道,我的朋友,”庞得贝先生插口说,“我们是那种知道时间宝贵的人,而你们却是那种不知道时间宝贵的人。”

齐儿德斯先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然后回嘴道:“我还没有荣幸来认识你;——但是,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利用你的时间赚钱,比我利用我的时间赚钱赚得多的话,那么从你的外表看来,我倒认为你讲的大致不差。”

“我想,要是你发了财,你就守住它得了,”丘比特说。

“基德敏士特,别闹!”齐儿德斯先生说。(基德敏士特君就是这个丘比特在尘世上的名字。)

“干吗他来咱们这儿撒野?”基德敏士特大发脾气地叫道。“你要是想来这儿撒野,进门就该先付钱,再来撒不迟。”

“基德敏士特,”齐儿德斯先生高声地说,“别闹啦!——先生,”他转向葛擂硬先生,“我是同你说话。你也许注意到,也许没注意到(因为你大概不大来看马戏吧),朱浦最近在表演的时候常常出岔子。”

“出——他常常出些什么?”葛擂硬先生问道,向那个有才能的庞得贝瞟了一眼,想得着他的帮助。

“出岔子。”

“昨晚上,他四次跳绳,每次都毛啦,”基德敏士特君说,“鹞子翻身也翻砸啦,逗哏逗得愣头愣脑的。”

“他应该做的事都没做。他跳得不够高,斤斗也没翻好,”齐儿德斯先生解释着。

“啊!”葛擂硬先生说,“这就是岔子,是吗?”

“一般说来,这就是出岔子,”齐儿德斯先生回答说。

“九合油、巧腿儿、出岔子、跳绳、鹞子翻身和逗哏,咦!”庞得贝不觉“咦”了一声大笑特笑道。“一个有了身份的人,居然跟这些怪人鬼混。”

“那么,把你的身份降低一点吧,”丘比特回嘴说。“天哪,要是你把你自己抬得高成这样,那就降低一点。”

“这真是一个非常冒失的孩子,”葛擂硬先生转过身来向他皱着眉头说。

“如果我们早知道你们要来,就会请一位年轻的绅士来接待你们了,”基德敏士特君一点不害臊地回答着。“真可惜,你们没有包我们的戏,因为你们太会挑剔了。你们在走紧索吧,神气活现的,是不是?”

“这个没礼貌的孩子是什么意思,紧索不紧索的?”葛擂硬先生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得啦,滚出去,滚出去!”齐儿德斯先生差不多是用草原猎人的举止把他的小朋友推出去了。“且不管紧索松索,那不过是紧绳子松绳子罢了。你们不是要托我带口信给朱浦吗?”

“是的。”

齐儿德斯先生马上接口说:“那么,我的意见是,他绝对得不到你的口信了。你很了解他吗?”

“我从来没见过这人。”

“恐怕你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很明显,他已经溜了。”

“你是说他抛下了女儿溜了吗?”

“唉!”齐儿德斯先生点了点头,“我的意思是,他离开这儿了。他昨儿晚上挨‘嘘’,前天晚上也挨‘嘘’,今儿又挨了‘嘘’。他近来常常挨‘嘘’,实在受不住了。”

“为什么他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挨嘘呢?”葛擂硬先生一本正经、勉勉强强地把“挨嘘”两个字说了出来。

“他的关节都硬啦,他不行啦,”齐儿德斯说。“他耍耍贫嘴还行,但是靠耍贫嘴找不着饭吃呀。”

“耍贫嘴!”庞得贝重复了一句。“又来了!”

“耍贫嘴就是说话,要是你这位绅士喜欢这样说的话,”齐儿德斯先生傲慢地掉头解释着,他的头一掉,长头发就一甩——满头的长发立刻都甩起来。“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先生,这个人挨了‘嘘’,而且知道他女儿已晓得他挨了‘嘘’,这才受不住啦。”

“好极了!”庞得贝打断他们的话头说。“这真好,葛擂硬!一个人喜欢他的女儿,居然喜欢到把她扔下来跑了!这真是活见鬼!哈!哈!好,我告诉你吧,青年人。我不是一向就有我现在的地位的。我知道这些事情是什么味道。你要是听到我的母亲也是扔下我跑开了的,也许你会大吃一惊。”

齐儿德斯尖刻地回答说,他听到这句话一点也不吃惊。

“很好,”庞得贝说。“我生在沟渠里,我母亲把我扔下跑了。我原谅她吗?不。我原谅过她吗?才不呢。我管她叫什么呢?不算我那个酒鬼外祖母,我管她叫从古到今世界上可能最坏的女人。我没有门第的骄傲感,我不懂什么幻想和温情的鬼话。我有啥说啥;我对于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的母亲总归是那样称呼,没有顾忌,没有偏爱,假如她是瓦平镇的笛克·琼士的母亲,我还是那样称呼她。所以,对这个家伙也是如此。他是个流氓,是个无赖,用英文来讲,他就是那种人。”

“他是不是那种人与我完全无关,不管用英文来讲,或者用法文来讲,”齐儿德斯先生转过头来回嘴说。“我正在告诉你的朋友事实是怎样;要是你不爱听,你可以到外面去吸点新鲜空气。的确,你嚷得够瞧的了;但是,起码你应该在你自己的房子里去嚷,”齐儿德斯含嘲带讽地教训着,话说得很刻薄。“不要在这所房子里叽里呱啦的,除非别人请你。敢情你有了自己房子,对吧?”

“也许有,”庞得贝先生说,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哗哗作响,大笑起来。

“那么请去自己的房子里嚷吧,好不好?”齐儿德斯说。“这房子不结实,你嚷得太多会把它弄塌的!”

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了庞得贝一遍,这才转过身去,似乎已对这个人作了最后处理,然后同葛擂硬先生说话。

“不到一个钟头之前,朱浦差他的女儿出去办点事,接着我们就看见他溜了出去,帽子拉得低低地盖着眼睛,膀子下夹着一个用手巾扎好了的包裹。她绝对不相信他会这样做,但是他却丢下她跑了。”

“请问,”葛擂硬先生说,“为什么她绝对不相信他会这样做呢?”

“因为这父女俩相依为命。因为他们俩从没有分开过。因为直到走的时候,他似乎都很溺爱她,”齐儿德斯走了一两步,看看那空空如也的箱子说。齐儿德斯先生和基德敏士特君走路的样子都很特别;他们走路的时候两腿比一般人要分得开些,有理由可以设想他们是膝头发硬。史里锐马戏团所有的男演员走路时都是这个姿势,不言而喻,这是由于他们常常骑马所致。

“可怜的西丝,他早就该叫她拜师傅,”齐儿德斯从空箱子那儿抬起头来,又甩了一下他的头发说。“现在却使得她无事可做。”

“你这个从没有拜过师傅的人能发表这种意见,总算很不错,”葛擂硬先生表示赞许地回答着。

“我从没拜过师傅?我七岁的时候就做徒弟了。”

“啊!真的吗?”葛擂硬先生因为他的善意落了空,不免有点愤慨地说道。“我从来不知道有那种规矩,年轻人还要拜师傅来学——”

“游手好闲,”庞得贝大笑一声接着说。“不,老天爷,我也不知道!”

齐儿德斯只装做不知道有庞得贝先生在旁似的继续说道,“她的父亲总是想叫她受什么鬼教育。我真说不上来,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我只能说他总是甩不掉这个念头。在这七年当中,他在这儿让她念一点书——在那儿学写一点字,在其他地方,又学一点算术什么的。”

齐儿德斯先生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来,摸着脸和下巴,带着极大的怀疑和很小的希望看着葛擂硬先生。为着这个被抛弃的女孩的缘故,他一起头就想讨好这位先生。

“自从西丝进了这个学校以后,”他接着说下去,“她的父亲简直开心得发狂。我真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东奔西跑,不会永远住在这个地方。不过,我猜想,他心里老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他总有点半疯半癫的——认为她进了学校就有了照顾。如果你今天晚上碰巧地顺便来这儿看看的目的,是要告诉他你想对他女儿作点小小照顾的话,”齐儿德斯先生又摸摸脸,带着他刚才的那种神情说道,“那就是非常的侥幸和合时的了;非常的侥幸和合时的了。”

“恰好相反,”葛擂硬先生回答说。“我来到这儿是要告诉他,由于家庭出身,她不适宜于进这个学校,叫她不必再念下去了。可是,如果他的父亲真地离开了她,而没有得到她的默许就这样做的话,那么——庞得贝,让我跟你讲一句话。”

听见这话以后,齐儿德斯先生就很有礼貌地踏着骑手的步子走到门外扶梯边,站在那儿用手摸着面孔,轻轻地吹着口哨。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庞得贝先生的声音在说:“不,我说不。我劝你不要这样。我说绝对不。”同时,他听到葛擂硬先生用更低的声音说:“但是这样对于露意莎可算得一个教训,教她知道这种使她产生庸俗的好奇心的职业把人弄到什么地步,弄到什么下场。庞得贝,你不妨从这个观点来想想看。”

在这个当儿,住在上面的史里锐马戏团各方面的演员们陆续跑了下来聚集在一起,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道,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或者和齐儿德斯先生交谈着,渐渐地他们和他都溜进了这个房间。人们中有三两个漂亮女人和她们的三两个丈夫,三两个母亲以及八九个孩子,这些孩子们在需要的时候就装扮成戏中的仙子。有一家的父亲惯于顶起一根长杆使另一家的父亲站在上面;还有一家的父亲在演叠罗汉时,自己总是站在下面,让另外两个父亲站在他的肩上,而使基德敏士特君站在顶端;所有这些父亲都能在滚桶上跳舞,站在一些瓶子上接刀接球,滴溜溜地转着盘子,什么都敢骑,什么东西都跳得过,什么都不在乎。所有这些母亲都可以(并且也时常那样做)在松索和紧索上跳舞,在没有鞍子的马上灵手快脚地耍各种把戏,她们之中没有哪个人会因为露出了大腿而感到难为情;其中有一个每逢他们到达一个市镇的时候,总是独坐在一辆希腊式马车中,赶着六匹马飞跑。她们都装得风流、俏皮,她们平时的穿着不修边幅,而在主持家务方面也说不上什么井井有条,全团人的学问拼凑起来对任何问题要想写出一两个字都办不到。虽然如此,这些人却是异常厚道并且像孩子一般率真,对于欺骗人或占便宜的事,都显得特别无能,而且随时不厌其烦地互助或相怜,这一切,正如世界上任何一个阶层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美德一般,是值得我们以敬意来对待并以宽大的心胸来理解的。

最后,史里锐先生出现了。正如我们已经提到过的,他是一个很结实的人,一只眼睛呆板板的,另一只眼睛却很灵活,声音(假使可以叫做声音的话)活像从一个破风箱里抽出来的风,外表毫无生气,头脑总是糊里糊涂的,既不是绝对的清醒,又不是绝对醉醺醺的。

“乡绅!”史里锐先生说,他有气喘病,因此呼吸非常粗浊,常常发不出“s”的声音,“我在伺候着您哪!这件事情真糟糕,真糟糕。您已经听到我的小丑和他的狗跑掉了吧。”

这话是对葛擂硬先生说的,于是葛擂硬就回答说:“知道了。”

“唔,乡绅,”他转过身,取下帽子,用手巾擦着帽子的衬里,这块手巾放在帽子里就是为此目的。“您是不是想照顾一下这可怜的女孩子,乡绅?”

“等她回来时,我要对她提点建议,”葛擂硬先生说道。

“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乡绅。我并不是想撇掉这女孩子不管,我也不想妨碍她的前程。虽然她年龄嫌大了一点,我还是愿意收她作徒弟。我的嗓子有点咿咿哑哑的,乡绅,跟我不大熟悉的人不容易听懂我的话;要是您像我一样从小就在马戏场受寒受热,受热受寒,受寒受热,您的嗓子也会同我一样管不了多久的,乡绅。”

“或许是这样,”葛擂硬先生说。

“您等在这儿,老爷,就请用点什么,好吗?来点儿西班牙的葡萄酒好不好?随便您点吧,乡绅!”史里锐先生殷勤地招呼着。

“谢谢你,我什么都不用,”葛擂硬先生说。

“别那么说,乡绅。您的贵友要点什么?要是您两位还没用过饭,那么就来点儿苦味酒吧。”

在这个时候,他的女儿约瑟芬——一个美丽的金发的十八岁姑娘,两岁就被拴在马上,十二岁就写好遗嘱随身带着,上面写明:如果她死了,希望下葬时让两匹小种花马拖着她的棺材到墓地去——叫了起来,“别响!父亲。她已经回来了!”正说着,西丝·朱浦像她出去时候一样飞跑着进来了。当她看见他们都聚集在那儿,再看看他们的表情,又看她的父亲并不在场,就放声大哭起来,投在那个技艺顶高的、走紧索的、正怀着孕的太太怀中,这位太太跪在地板上抚慰着她,也哭了起来。

“我的天爷爷,真够惨了,”史里锐说。

“啊,我亲爱的爸爸,我的仁慈的好爸爸,你究竟跑到哪儿去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离开我的!我相信,你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走的!可怜的,可怜的爸爸,你呆在外面,没有我在你身边,那你会多么苦、多么为难啊!”这类的话,她说了不知多少,听起来真叫人伤心。她的脸向上仰着,两臂向前伸着,似乎要拦住他正在离去的影子,要把它拥抱着不放。这时没有人说什么话,直到庞得贝先生越来越不耐烦,出头打破这个局面。

“我说,各位,”他说,“这简直是浪费时间。让这女孩子明了那个事实。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让她相信我的话吧,我自己当初就是被人丢下的。喂,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亲已经逃走了——抛弃了你——你这一辈子也甭想再见到他啦。”

他们根本就不理会这种一目了然的事实,在这方面这班人可以说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因此庞得贝先生这一番富于常识的话不仅不使他们感动,反而引起他们极大的愤怒。那些男人咕哝着说:“不害臊!”而那些女人也咕哝着说:“畜生!”于是史里锐先生赶快用下面的话暗示庞得贝先生。

“我告诉您吧,乡绅!老老实实对您说,我的意思就是,您最好免开尊口,省一点精神吧。我的伙计们,他们都是些性情很好的人,但是他们的手脚来得很快;如果您不听我的劝告,他们不把您扔到窗子外面,那才怪哩。”

庞得贝先生既然给这个轻描淡写的暗示约束住了,葛擂硬先生就找到了一个空子对这件事开始了他的特别实际的解释。

“这个人有没有希望随时会回来,”他说,“这倒无关紧要。他已经走了,目前是没希望回来的了。这一点,我想,大家都同意的吧。”

史里锐就说:“大家都同意的,乡绅。对啦。”

“既然如此,就听我说吧。我来到这儿,本想告诉这个可怜女孩子朱浦的父亲,由于种种实际上的障碍(这些我无需细说了),我们不便收进操这种职业的人的孩子,因此学校不预备再要她了;但是现在情况有了改变,我准备提出一个办法。我愿意照管你,朱浦,教育你和抚养你。除了你要循规蹈矩而外,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马上得决定跟我去还是留在这儿。还有,要是你现在跟我走,那么,不用说,你以后再不能跟此刻在场的任何一个朋友继续往来。我对于这件事所要讲的就是这些。”

“同时,”史里锐说,“我也愿意插一句嘴,乡绅,使她听一听另一方面的说法。塞西莉亚,要是你愿意在马戏团做徒弟的话,你知道这工作的性质,也知道你所往来的是些什么人。爱玛·哥登——你现在正躺在她的怀里——会像母亲一样地照顾你,约瑟芬也会待你如同自己的姊妹一般。我并不自以为性情好得像安琪儿,你做了徒弟,学不好,出了岔子,就会发现我是很凶的,要骂你一两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乡绅,不管我的脾气好坏,我还没有伤害过一匹马,顶多也不过骂几句就完了,而且像我这样的年纪,我想我也不会重新来打骂骑马的人了。我从来不会耍贫嘴,乡绅,我所要讲的也不过这些。”

以上的话的最后半段,是对葛擂硬先生讲的,葛擂硬一本正经地低着头听完了以后就说道:

“我唯一要对你讲的,朱浦,以便影响你的决定的话就是:受一种健全的实际教育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同时,就是你父亲本人(从我所了解的看来)为你设想,也了解并感觉到这一点。”

可以看得出来,这最后的一句话对她发生了影响。她不再痛哭了,稍微离开爱玛·哥登,转过脸来对着她的恩人。整个马戏团的人都看出了这个显明的变化,大家一齐吸了一口长气。这一动作的意思很明白:“她会走。”

“你要拿定主意,朱浦,”葛擂硬先生警告她说,“我也不再说别的话了。你要拿定主意!”

“父亲要是回来的话,”女孩子平静了一下又哇地一声哭出来说,“如果我走开了,他怎么找得着我呢?”

“你尽可放心,”葛擂硬先生非常平静地说;他对整个问题像做算术似地已经得了答案;“关于这一点,朱浦,你尽可放心。假若那样的话,我想你父亲一定会来找这位——先生的。”

“我叫史里锐。这就是我的姓,乡绅。我决不以我的姓为耻。全英格兰都知道我,凭我这个姓就可以卖钱。”

“他一定会来找史里锐先生,史里锐先生就会告诉他你上哪儿去了。那时,要是他不愿意,我就无权留你;而且,如果他想找焦煤镇的汤玛士·葛擂硬先生,那任何时候都决无困难。我是很有名望的。”

“很有名望的,”史里锐先生把他那只灵活的眼睛转来转去表示同意说。“像您这种人,乡绅,不知道让我们少赚了多少钱。但是现在也用不着提这个了。”

大家又都沉默了一阵。接着,那个女孩子双手捂住了脸,呜呜咽咽地说道:“啊,把我的衣服给我,把我的衣服给我,让我赶快走吧,我的心要碎了!”

在场的妇女们悲悲切切地赶忙把她的衣服收拾在一起——衣服并不多,所以立刻就收拾好了——放在一只他们出门时常带的篮子里。西丝始终坐在地上,仍然双手捂住脸啜泣着。葛擂硬先生和他的朋友庞得贝靠门站着,准备带她走。史里锐先生站在屋子中间,马戏团的男演员们团团地围着他,正如他的女儿约瑟芬在献艺时他站在马戏场中央那样,所缺的只是条鞭子而已。

她们不声不响地把篮子装好,把她帽子拿来,给她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替她把帽子戴好。然后她们都挤到她身边,态度极其自然地低下身来亲她,拥抱她,还带过她们的孩子来跟她告别;看起来,她们全是一群软心肠的、质朴单纯的妇女。

“现在,朱浦,”葛擂硬先生说,“如果你决定了,就走吧!”

但是,她在未走之前,还得跟马戏团的男演员们告别。他们每个人都把膀子放下来(因为站在史里锐旁边的时候,他们都抱着膀子,像在马戏场那样),和她吻别——只有基德敏士特君不这样做,怏怏不乐地走开了,因为这个人生来有一种厌世的味道,同时大家都知道他怀着跟西丝结婚的念头。史里锐先生同她的告别留到最后。他张开两臂抓住她的两只手,很想接连地把她耸上落下,就像女演员们做了惊险表演,从马上跳下时,马戏班主在向她们祝贺。只不过西丝不跳,只是站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

“再见吧,我亲爱的!”史里锐说。“希望你运气好,我们这班可怜人谁也不会去麻烦你,这我可以担保。你父亲不把狗带走多好;戏码子上没这条狗,可是个损失。但是,话又说回来,反正都一样,主人走了,它是不会再耍把戏的!”

于是他用那只呆板板的眼睛凝视着她,用那只灵活的眼睛朝他的班子望来望去,亲亲她,摇了摇头,然后用扶她上马的姿势,把她交给了葛擂硬先生。

“她在这儿,乡绅,”他说道,同时用他那行家的眼光扫了她一眼,似乎看她在马上有没有坐好,“她不会辜负您的。再见,塞西莉亚!”

“再见,塞西莉亚!”“再见,西丝!”“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整个房间里的人用各式各样的声音叫着。

但是这个马戏班主看见这女孩子仍然把九合油的瓶子抱在胸口不放便插嘴说,“我亲爱的,放下这瓶子吧;大得很,带起来不方便,反正你也用不着了。把它给我吧!”

“不,不!”她说,重又流出泪来。“啊,不!请让我留着这东西等父亲回来吧!他回来了还要用。他叫我出去买这东西的时候,没想到要走。对不起,我说什么也要替他保留着!”

“那就这样吧,我亲爱的。(您看看这情形,乡绅!)再见了吧,塞西莉亚!我最后要跟你讲的话就是:遵守你的诺言,服从这位乡绅,忘掉我们。但是,等你长大了,结了婚,有好日子过的时候,要是碰到个马戏班子,别盛气凌人的,也别对它发脾气,如果可能就包它一场,这是不会错的。大伙儿有时也需要开开心,乡绅,”史里锐继续说着,由于说得太多的缘故,气越来越短促了;“人不能一天到晚做活,也不能一天到晚念书。要尽量利用我们,不要尽量糟蹋我们。我一辈子吃的就是这口马戏饭,我知道;但是关于这种行当,乡绅,我的哲学就是你要尽量利用我们,不要尽量糟蹋我们!”

当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史里锐就发表着他的哲学;他的那只呆板板的哲学眼睛和另一只团团转的眼睛都看着那三个人和那只篮子,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街上的夜色之中。

* * *

[1] “方舟”指挪亚的方舟。《圣经·旧约·创世记》第7章上说:世界大洪水时,挪亚带领妻子、媳妇上了方舟,而百兽、六畜、昆虫、飞鸟,一雌一雄,都遵上帝的命令登上方舟。他们就是生物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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