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叫汤玛士·葛擂硬。一个专讲实际的人。一个讲究事实、懂得计算的人。我这个人为人处事都从这条原则出发: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更多,而且任凭怎么来说服我,我也不相信等于更多。先生,我叫汤玛士·葛擂硬——毫不含糊,汤玛士——汤玛士·葛擂硬。我口袋里,先生,经常装着尺子、天平和乘法表,随时准备称一称、量一量人性的任何部分,而且可以告诉你那准确的分量和数量。这只是一个数字问题,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也许你有希望把别的什么无聊信念灌输到乔治·葛擂硬,或者奥古斯都·葛擂硬,或者约翰·葛擂硬,或者约瑟夫·葛擂硬(这都是些假设的,不存在的人)的头脑中去,但要想灌到汤玛士·葛擂硬的脑子里来——先生,就甭想了吧!
无论是在自己小圈子里的熟人当中,或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葛擂硬先生总是以这样一个心目中的人物自居。现在,对他面前的那些即将被事实装得满满的小罐子,汤玛士·葛擂硬介绍他汤玛士·葛擂硬,无疑的,也是用这套说法,只不过他用“男孩子和女孩子”,来代替“先生”这个称呼罢了。
事实上,当他从上面已提到的那两个窟窿中向他们狠狠地冒出火星的时候,他活像一尊大炮,事实的火药已满满地塞到了炮口,一炮就要把这些孩子轰出了童年时期。他又像是一架通电的器具,装配了一种阴沉的、机械性的料剂,等那些嫩弱的、年幼的幻想被轰走了以后,他就准备拿这种料剂来作它们的代替品。
“第二十号女学生,”葛擂硬先生用他那正方形的食指正对着对方指去,“我不认识那个女孩子。她是谁?”
“西丝·朱浦,老爷,”第二十号女生涨红了脸,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说明道。
“‘西丝’算不得学名,”葛擂硬先生说,“别管自己叫做‘西丝’。叫你自己做‘塞西莉亚’。”
“是父亲管我叫‘西丝’的,老爷,”这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又行了个屈膝礼。
“那就是他的不是了,”葛擂硬先生说。“告诉他,不容许那样叫。塞西莉亚·朱浦。等一等。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是在马戏班里的,请您原谅,老爷。”
葛擂硬先生皱了皱眉头,然后用手一甩,想把这讨厌的职业甩开。
“我们在这儿,不愿意知道什么马戏的事,你不必告诉我这个。你父亲是驯马的,是吗?”
“请原谅,老爷,要是他们有马可驯的话;在马戏场里,他们的确要驯马的,老爷。”
“在这儿,不许你告诉我关于马戏场的事。那么,好啦,就说你父亲是个驯马的人。我敢说,马生了病,他也能医吧?”
“唔,是的,老爷。”
“那么,很好。他是个兽医、马掌铁匠和驯马师。告诉我,你给马怎样来下个定义。”
(西丝·朱浦一听到这个要求,给弄得惊惶失措了。)
“第二十号女学生竟然不能给马下个定义!”葛擂硬先生为了对这些小罐子进行教育而这样说道。“第二十号女学生不能掌握事实,不能掌握关于一个最普通的动物的事实!哪个男孩子能给马下定义?毕周,说你的!”
那个正方形的手指,点来点去,忽然点着了毕周,这或许是因为他恰巧坐在一道阳光中。那道阳光从那间刷得雪白的屋子没有帘子的窗口直射进来,同样地也照着了西丝。因为这些孩子们是男归男女归女分开地坐在有坡度的地板上,当中隔着一条狭窄的走道;西丝坐在太阳照着的那一排的拐角上,阳光一射进来就照着她,而毕周却坐在另一边离西丝还有几排之远的拐角上,他恰好接触到这道阳光的尾巴。但是,这个女孩子的眼睛是黑黑的,头发的颜色是黑黑的,当阳光照着她的时候,她似乎能从其中吸取那较深而较有光彩的色素;至于那个男孩子,他的眼睛是淡淡的,头发是淡淡的,因此同是一道阳光,却似乎把他原来所具有的一点儿色素都吸去了。他那双冷淡的眼睛几乎不能算是眼睛,幸而他那些短睫毛跟它们对比起来显得更苍白一些,所以他那眼睛的形状才被烘托了出来。他那剪短了的头发跟他额上、脸上的沙色雀斑几乎是一色的。看起来,他的皮肤缺少自然的色泽,看来颇不健康,似乎被刀割了以后,连流出来的血也是白的。
“毕周,”汤玛士·葛擂硬说,“你给马下个定义。”
“四足动物。草食类。四十颗牙齿,其中二十四颗臼齿,四颗犬齿,十二颗门牙。春天换毛,在沼泽的地方还会换蹄子。蹄子很硬,但仍需钉上铁掌。从牙齿上可看出它年纪。”毕周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大套。
“好了,第二十号女学生,”葛擂硬先生说,“你知道什么是马了吧?”
她又行了一个屈膝礼,因为她的脸一直是涨得绯红的,所以现在也不可能涨得更红了。毕周说完以后,立刻把眼睛迅速地对着汤玛士·葛擂硬先生眨巴了几下,他那闪动着的睫毛映着阳光就像忙碌的昆虫的触须一样,他用指节在他那生有雀斑的额头上抹了一下,坐了下来。
第三位绅士这时就走上前来。这个人却有一样专长,善于把无论什么东西都弄得枯燥无味;他是政府的一个官员;他的样子像个拳师(因为这样,很多人也就遭了他的殃);他时常在锻炼自己,常常用一套办法像一颗大丸药似地硬塞在大众的喉咙里;在他那小小的办公室的门栏边,时常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似乎随时在准备跟全英格兰比武较量。继续用拳斗的术语来打比方,他有能耐随时随地准备好站在拳击开始线上,表明自己是个不易被打倒的凶狠的对手。对待任何问题,他都像拳师似的跑到台上去,用右手一拳把它打伤,接着又用左手一拳打将过去,稍停一下,就交手,还击,把对手(他常常跟全英格兰格斗)逼到那围住拳赛台边沿的绳子旁边,扑上去打他个落花流水。他时常打击“常识”,打得它连气也喘不过来,使这个可怜的对手倒下去连评判员数一、二、三、四……的声音都听不见。他接受了上级的命令来促成官僚政治的黄金时代,使官员们好在地球上耀武扬威。
“对极了,”这位绅士抱着双臂,精神勃勃地笑着说。“这就是马的定义。好了,让我问问你们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你们喜欢用画了马的花纸来糊房间吗?”
停了一会儿,一半的孩子异口同声地叫道:“喜欢,先生!”另一半看了看那位绅士的脸色就知道“喜欢”是错误的答案,便一齐高叫着:“不喜欢,先生!”——在这种考问的场合,回答照例总是这样的。
“当然不。为什么你们不喜欢这样做呢?”
停了一停,一个肥胖而动作迟缓的男孩子,喘息着,鼓足勇气回答道:因为他根本不喜欢用纸糊房间,而喜欢油漆房间。
“你必须用纸糊!”那位绅士有点冒火地说。
“你必须用纸糊,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别对我们说你不喜欢用花纸糊房间。这是什么意思,孩子?”汤玛士·葛擂硬先生说。
经过一段相当沉闷的停顿时间,那位绅士就说:“那么,我来告诉你们吧,为什么你们不应该用画着马的花纸来糊房间。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你们看见过马会在房里的墙上走来走去吗?——你们看见过吗?”
“看见过的,先生!”一半人这么说。“没有见过,先生!”另一半人说。
“当然没有见过,”那位绅士用一种愤怒的目光瞟着回答错了的那一半人说。“不消说,事实上你们看不见的东西,是哪儿也看不见的;事实上没有的东西,是哪儿也不会有的。所谓‘口味’,只不过是‘事实’的别名而已。”
汤玛士·葛擂硬先生点点头表示赞许。
“这是一个新原则,一个新发现,一个伟大的新发现,”那位绅士说。“现在,我再来试试你们看。假定你们要用地毯来铺房间。你们喜欢不喜欢用有花的地毯来铺呢?”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心中有数了,认为“不喜欢,先生”总是对那位绅士的问题的正确回答,因此绝大多数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不喜欢”。仅仅有几个软弱的彷徨不定的人说“喜欢”,其中也有西丝·朱浦在内。
“第二十号女学生,”那位绅士微笑了一下,因为他满有把握地听出了讲话的是谁。
西丝满脸绯红地站了起来。
“那么你要用有花的地毯来铺你的房间——或者你丈夫的房间,假定你是个成年的女人而有了丈夫的话——是不是?”那位绅士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对不起,先生,我是非常喜欢花儿的,”那个女孩子回答道。
“这就是你要把桌子和椅子放在花儿上面,让人们用厚底靴子踩来踩去的原因吗?”
“这不会对花儿有什么妨碍呀,先生。它们不会被压坏,也不会枯萎,是不是?先生。同以前一样,那图画仍旧会那样漂亮而悦目,并且我还幻想——”
“嗯,嗯,嗯!但是不许你幻想,”那位绅士叫道,他非常得意,因为正好碰到他的点子上来了。“对!你绝对不可以幻想。”
“你绝对不可以做出这类事来,塞西莉亚·朱浦,”汤玛士·葛擂硬先生一本正经地重说了一遍。
“事实,事实,事实!”那位绅士说。汤玛士.葛擂硬先生也跟着接二连三地说:“事实,事实,事实!”
“在任何事情上,”那位绅士说,“你们必须受事实的限制和支配。我们希望,不久便会有一个由事实委员们组成的‘事实委员会’,他们会强迫人们变成只讲事实,而不讲其他的人。你们必须完全抛弃‘幻想’这个词儿,和它割断一切联系。在任何有用的物件或者装饰品上面,都不应该有跟事实相抵触的东西。事实上你们是不能在花儿上面走来走去的,因此也不能允许你们在有花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你们并没看见过奇奇怪怪的鸟儿和蝴蝶飞来落在碗盏上,因此也不能准许你们在碗盏上画上一些奇奇怪怪的鸟儿和蝴蝶。你们从来没看见过四足动物在墙壁上走来走去,因此你们就不可以用有四足动物的花纸来糊墙壁。为了这种目的,”那位绅士说,“只许你们用那种花纸和地毯,上面是一些拼合而成的、能够证明的、并可以说明的几何图案,和略加改变的几何图案(它们的颜色全得用原色)。这是个新发现。这就是事实。这就是口味。”
这个女孩子行了个屈膝礼,坐下来了。她是太年轻了,听说这个世界将要变成一个只许事实存在的世界,她简直给吓呆了。
“好了,如果麦却孔掐孩先生在这儿准备讲他的第一课的话,”这位绅士说,“葛擂硬先生,承您邀请,我非常高兴来看看他是用什么方式来进行教学的。”
葛擂硬先生表示异常感谢。“麦却孔掐孩先生,我们只等着你了。”
于是,麦却孔掐孩先生就用挺卖劲儿的姿态开始讲课了。他和其他的一百四十位小学教师,好像一只一只的钢琴腿一般,是在同一时间内,同一工厂里,同一原则下,新近制造出来的。他经过各式各样的考验,答复了许许多多令人头痛的问题。正字法、语源学、句法,以及诗歌作法、传记、天文学、地理学,加上宇宙概论、复比例、代数、大地测量与水准测量、声乐和写生等学问,他统统精通,都在他十指冰冷的掌握中。经过了艰苦的道路,他登上了女皇最荣誉的枢密院所发表的b字号教师名单,同时在数学、自然科学、法文、德文、拉丁文和希腊文方面,他仿佛都攀上了高枝,摘下了枝上的花朵。他知道全世界所有流域(不管它们是在哪儿)的详情,所有民族的全部历史,所有河流与山脉的名字,所有国家的一切出产、风土人情、疆界及其在罗盘三十二方位上的位置。唉呀,未免过多了吧,麦却孔掐孩。如果他学得稍微少一点的话,那么,他也许可能教得好得多!
他这次的试教,跟《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1]中的摩佳娜没有什么不同:他把排列在他面前的所有的小罐子一个接着一个好好地看了一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些什么东西。我说,好一个麦却孔掐孩。当你接着准备用滚油把每一个罐子灌得要溢出来的时候,你可曾想到,准会把那躲在里面的强盗(名叫“幻想”)给烫死——或者,有时候只是为了使他成为残废、成为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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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故事,讲到阿里巴巴的婢女摩佳娜发现到她主人家来借宿的一个商人所带来的四十皮袋中,藏着强盗,于是她就把滚油倒进去,把他们都给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