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月英在镜头前拍照,杨倚云老远地望着,人都望呆了。他手上本拿着帽子的,帽子落在地下,用脚踏着,一点儿也不知道,所有在场的人,看见他这种情形,都不由得轰然一声笑了起来。杨倚云初还不知道,后来看见大家都望着他脚下,低头一看,才醒悟过来。一面弯着腰去拾帽子,一面笑道:“我从来没有看见初上镜头的人,有这样自在的。李小姐这样态度自然,我实在佩服。”在这大家笑语声中,月英的像,已经摄完,走了过来,不由对杨倚云一笑。杨倚云微微鞠了一个躬,因问道:“密斯李,听到说明天要到敝公司来摄一幕无愁仙子,有这话吗?”月英道:“是的,可是恐怕演不好。”杨倚云道:“客气话,客气话,我想密斯李不但可以摄那种小片子,就是正正当当地来摄片子,一定也不会坏。我看密斯李一定在北京拍过片子,不然,没有这样稳重,不要是个老内行,来冤我们吧。”月英听人家这样恭维她,不住地憨笑,对杨倚云微微摇头道:“我实在不懂。不信,就请杨先生问一问家父便知。”杨倚云笑道:“纵然没有拍过片子,也是对电影很有研究的。密斯李,你也愿从事于电影事业吗?”月英笑道:“很愿的,但是我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她说这话时,声音很细,几乎听不到。说完,她又拿起手帕,来蒙住她的脸,似乎又有一点儿害臊的样子。杨倚云见她天真烂漫之中,略略有点儿女子态,非常有趣。只顾跟着月英说话,不觉一路走到客厅里来,大家坐下。杨倚云也坐下。他们的导演家王清泉看见杨倚云那样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可就想着,要把摄影机放在他和她之前,摄出来的片子,那真是优于内心表演的了。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向二人身上打量。杨倚云看见,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对客告辞先走了。
这王清泉一见月英之后,认为是一个很好的电影演员,极力想把她罗致在公司里。不过人家是一个小姐,并不要谋什么职业,要她来演电影,完全是兴趣问题,不过这事也不难。看她的情形,见杨倚云呆头呆脑地跟着,倒并不讨厌,他两人一定可以说得上的,不如就利用杨倚云把她引进公司来。这样想着,到了次日,月英带一班同学来演无愁仙子之先,却特意和杨倚云打电话商量,让他来当副导演,帮助引这班女孩子上镜头,这个差事本来就不错,加上杨倚云对于月英,已经一见倾心,只恨没有机会来接近。现在当副导演,就可以随时找着月英谈话,既可公开又极便利,论起机会来,真没有比这再好的了。马上换了一套极漂亮的西装,临时赶到东亚大理发馆,理了一个发,而且买了几条花绸的手绢,随插在各衣袋里。领襟纽眼里,也插上一朵晚开的玫瑰花。杨倚云修饰停当,手上拿了一根软藤司的克,便坐着包车,直到公司来。这时,李月英带着一班同学,正在化装室里化装。杨倚云先到休息室里和王清泉谈话,王清泉见他穿的深蓝色的褂子。雪白的衬衣上,又悬着一条大红领带,便笑道:“漂亮啊!今天……”杨倚云不等他说完,先就笑道:“今天我高升了,升了副导演,当然是要换一套新衣服到任。这有什么奇怪。”王清泉道:“既然如此,我希望你多多卖力把这个无愁仙子导演出来,让人看了,真要是无愁仙子才好。”杨倚云道:“那样说,王先生不管了?”王清泉笑道:“杨先生若是肯负责,我就不管,但是希望你要对全体负责才好,不要注重一个人。”杨倚云忍不住笑,便搭讪着抽烟卷,因为休息室里找不到火柴,便走将出去。越走越远,不觉走到化装室来。
这里的化装室,划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男化装室,一部分是女化装室。两室之间,只有一间小小的过道。杨倚云背着两手,只在过道里徘徊着,只见女化装室的门一开,一阵笑语之声,跑出好几个小妹妹来,当头一个正是李月英小姐。她已经换了绿纱的舞衣,头发上勒着一串花钻花辫,手里捧着一个五彩小匣子,带笑带跑。杨倚云出于不备,一刻工夫,闪避不及,二人撞了一个满怀。月英哎哟了一声,那匣子落在地板上,匣子盖一打开,又是唏里里一阵响,却撒了满地板的小纸包儿,仔细看时,却是许多花纸包的糖果。后面那几个小妹妹,也是换了舞衣的。看见月英撞了人,糖果洒了遍地,却只在后站着,不肯上前。杨倚云碰坏了人家的东西,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俯着腰,要给月英去捡,但是当他弯着腰的时候,月英正也弯腰去捡,杨倚云口里,本来就在说对不住!对不住!恰好在对不住声中,两人的脑袋,又撞上了一下。月英碰在头顶上,又有头发护着,倒不觉甚痛,杨倚云可就碰在颧骨上,这一下子,可撞得他眼睛发黑,痛人肺腑,站立不住,便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那几个小妹妹,都纠在一处,笑了起来。月英觉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就走。这一群小姐,就如一窝蜂子似的拥进女化装室去了。倚云坐着定了一定神,然后才把地下的糖果,一粒一粒全捡起来,放进匣子里去。刚刚捡完,偏偏遇到一班同事的,从男化装室里出来,见杨倚云手里捧着一匣打开了的糖果。大家不由分说,一个人伸手过来拿几块,杨倚云挡住了左边,右边已经被人拿去。挡住右边,左边又被人拿去,口里拼命地喊:“人家的,人家的,不能动,不能动。”但是来势很猛,不一会儿工夫,抢去了大半匣。杨倚云两只手,抱着个匣子,极力地向怀里藏着,而且弯着腰来掩护,这才把难关打过,便赶紧站到女化装室门口,交老妈子送了进去。杨倚云站在门外,只听见里面说道:“哟,这一盒糖果,都吃完了才送来吗?”他听了这话,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又不能为了这事进去申辩一番,只得先行闪开。
一会儿工夫,王清泉亲自到这儿来,请这些小姐出去拍片子。杨倚云在摄影场上,和月英见面,早取下头上一片瓦的软帽,向她一鞠躬,笑道:“真对不住,那一盒糖果,让同事的闹着玩,拿了一大半去了。”月英见他穿了雪白的衬衣,披着一个红领带,精神抖擞,那态度又极为谦和,很可以让人软化,因笑道:“那是很小的事,何必挂齿。”杨倚云趁着这个机会,就和她牵连不断地说话。月英因为他先告诉了是副导演,少不得要听他的指挥,当然也是有话必答,因此一来,两人倒显得很是接近。王清泉他也是一个喜欢闹着玩的人,索性由杨倚云去指挥月英一个人,他却是照应其余的女孩子。这一张短片子导演下来,杨、李二人就熟识了好多。到了导演完毕的时候,杨倚云笑问月英道:“密斯李什么时候在家,我可以过去奉看吗?”月英道:“除了礼拜,每天四五点钟,从学堂里回来,总在家的。”杨倚云道:“明天不是礼拜,我去奉看,当然可以见着密斯李的了。”月英手上,提着一把绸伞,她用手抚弄伞柄上的穗子,低了头笑道:“很欢迎。”说毕,一扭转身躯,就和一班同学走了。杨倚云看月英那种神气,绝没有丝毫讨厌之意,心里很是愉快。
到了次日下午,他就跑到玉蜂糖果公司去,要买上等的糖果,可是挑来挑去,要买昨日月英所吃的那种糖果,竟找不出来。挑了半天,也不好意思不买,就把那一块二角钱一磅的什锦糖果,随便要了一磅。心里一想,她吃的那种糖果,恐怕是外国货,本国公司里,大概买不到,不如到百货公司去看看,也许那里有好的。他本来是赁了一辆小汽车,自己开着跑,因为当明星的人,不会跳舞,不会开汽车,那是一种耻辱,所以杨倚云对于开汽车也很在行。他跳上汽车,只是将车机一转,不到几分钟工夫就到了百货公司。将汽车停在门口,自己一直就向第三层楼食物部来,找到伙友,就问有顶好的糖果没有?伙友道:“有好的,不过要六块钱一盒。”杨倚云听说价目这样大,先就有三分愿意,就叫伙友拿来看。伙友打开玻璃橱,捧出一个一尺上下长方形的匣子来。匣子外面是一层鹅黄细绸,中间有漏花,松松地裹着。未曾捧到面前,早有一阵馥郁浓香,袭人鼻端,黄绸的上面,紧有钉扣的活带,只一拉,带子松了,解出来里面是一层玻璃纸包着匣子。匣子上印了五色水彩画,用金线滚着匣边,非常精致。沿匣子四周,是金质堆花,也极好看。杨倚云道:“外表是很好看,可不知道这里面的糖果,是什么味儿。”伙友道:“我们另外有零的,可以请你尝尝。”于是捧了一个大玻璃缸出来,揭开了盖,取了一个小纸包,交给他。杨倚云接过那小纸包一看,上面用浅紫色,印着一个kiss的英文字,便觉一语双关,是送女友一种好礼物。打开小纸包来,里面是一片雪白的糖块,不曾用鼻子去嗅,早闻到那一阵略带梅花味的香气。将糖放在口里,又甜又酥,非常可口。杨倚云尝了一片,又尝一片,笑道:“很好。这些零的,也卖给我,你给我包上。”伙计用小秤称了一称,算是三块钱。找了一个纸囊,就要装上。杨倚云道:“不,你给我做两袋装,我还要分一半送人。”伙计听说,又另找两个东洋五色亮纸小囊,给他装上。他付了钱,带着糖果,很高兴地开了汽车,直上李月英家来。
到了门口,停车下来。杨倚云将左胁夹着纸盒,左手提着糖果,右手按着门铃。门一响,早就取下头上的帽子,含笑问道:“李先生在家吗?”开门的那人,忽然笑起来,开了半扇门看时,这人正是李旭东先生。杨倚云一心要进门,这话问得太快,也笑起来。因看见李先生头上戴着帽子,身后一个人影子一闪,好像是李女士,因道:“来得不巧了,李先生正要出去哩!”月英忽然将那扇门也打开,笑着对他点了一点头道:“不要紧的,杨先生请进来坐吧。”杨倚云道:“倒是不要客气,我是没事的人,明天再来,也是不要紧的。”月英道:“我们也是出去玩,请进来吧。”李先生见小姐再三地让客,也就说道:“请进来谈谈,我们很欢迎的。”杨倚云因主人诚意相让,便和他父女一路进门。杨倚云不待坐定,先就将那一盒好糖果双手捧着,递给月英,笑道:“这是百货公司的上等糖果,我介绍给密斯李。”月英笑道:“杨先生真是客气了,昨天那盒糖果……”杨倚云抢着笑道:“不,不,我并不是赔偿损失来了。我因为刚才在百货公司买东西,无意中尝了一块糖果觉得实在好吃。我知道密斯李喜欢糖果,所以买了来,介绍介绍,这好像做掮客的人,替人送货样来了。”月英接了糖果,让杨倚云在三连座的大沙发上坐了。自己却坐下手,同在一张沙发上。李先生呢,却坐在另外一张圈椅上,因笑道:“这盒子太精致,糖果总还好吃。”月英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先尝尝看。”说时,就解黄绸外的五彩条带。杨倚云道:“先别打开,免得走了香味。”说着将手上的纸囊一举道:“这里还有零的呢!”于是将纸囊透开,将糖果倾倒在茶桌上,笑道:“密斯李,请尝尝。”月英解了一小包,一吃便觉合味,接连吃了三块,才笑道:“果然不错,爸爸,你也尝两块。”说时,抓了几小包,走过来,向李旭东手里乱塞。李旭东皱眉道:“我怕吃甜的,你说不错,那就是了。”月英不由分说,解了一包,两个指头,钳着一块,笑道:“爸爸,你张开嘴。”李旭东道:“有生客在这里也是胡闹。”月英就趁他张口说话的时候,将糖块向他嘴里一扔,笑道:“好吃不好吃?”李旭东咀嚼着,点了一点头,笑道:“不错。你是研究吃糖果的人。你说好,还坏得了吗?”月英听到父亲一夸奖,眉毛一扬,笑道:“那不是吹的,差不多的人,绝不能像我吃糖果这样有研究。”杨倚云道:“这糖果,密斯李,是认为很好的。那么,六块钱一盒,也就不算贵了。”月英问道:“六块钱一盒吗?杨先生太破费了。”杨倚云笑道:“要送礼,自然送好的。若是送了不好的来,密斯李吃不上口,送礼的人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了。”这里月英坐到一处来,将糖果一颗一颗剥了吃。杨倚云也就说说笑笑,陪着吃起来。李旭东笑道:“这样好的东西,应该慢慢地吃,若是整包的吃下去,像吃饭一般,那吃得什么滋味来。”月英听说,抓了茶桌上的糖果小包,就向纸囊里装进去。杨倚云将手拦住道:“不必,不必。”因在身边提起一个蜡纸囊,笑道:“这里还有一袋呢!”月英道:“很好吃,别让我一个人吃光了,这一袋杨先生带回去吃吧。”杨倚云笑道:“送人的东西,哪有带回去的道理。”月英低头想着,笑了一笑,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里也有点子雪花糖,送杨先生。”说时,便回内室去,不多大一会儿,她捧了一个五彩洋铜盒子出来。她揭开盖来,里面是极细的白糖片。这糖片只比芝麻粒大一点儿,是仿造雪花制的,或长或圆或方,都是六个犄角儿,而且那种颜色极白,远远地看去,真会说它是一盒子雪,不会说它是一盒子糖果。杨倚云一见,连连叫好。月英钳了一粒,笑道:“这个糖不在乎多吃,杨先生,你试试看。”杨倚云伸开手掌,托着一粒,送到口里,果然觉得甜津津的,而且那嘴里有一阵清香,在牙缝中透露出来,因笑道:“好东西。刚才我买的糖,觉得里面含有一种梅花香味,但是远不纯洁,似乎又带有一点儿玫瑰之味。现在吃这个糖,那就觉得完全是梅花味了。”月英道:“我就因为吃到那糖的香味,才想起这糖来的。现在我分一半给杨先生吧。”于是就把空纸囊打开,将盒子里的雪花糖倾了半袋在里面,将纸囊口上的纸,叠了三叠,在衣袋里一摸,摸出一只小别针,将囊口夹上,笑道:“这就跑不掉香味了。”杨倚云见她想得周到,不住地叫谢谢,因为公司里拍片子的时间已到,不能再坐,就提了半纸囊雪花糖告辞而去。
这天晚上,杨倚云坐在灯下闲想,这位小姐天真烂漫,真是可爱。上海滩上的女子,都是狡猾非常的。越是漂亮,越是爱她的人多;越是爱她的人多,越是交际广;越是交际广,就越会掉枪花。这种女子是没有纯洁诚恳之爱情的。我看李小姐和人说话,就和人说话;爱送人东西,就送人东西,一点儿假意没有。上海滩上,真不容易找到这种人了。我看她分给我的半纸囊雪花糖,非同等闲,是自心爱之物,尤其是那一只别针夹住袋口,是一层最动人的小动作,若摄进电影去,那是值得特写的。想到这里,禁不住就在抽屉里,取出那纸囊来玩弄。原来杨倚云,就是兄弟二人和一个母亲,此外便是男女佣工了。他自己住在一间前楼,每日回家,也看些电影一类的书报,以资深造,所以他在屋子里的时候,却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他解开纸囊,取出两粒雪花糖放在嘴里,便觉有一阵清香,随着自己的呼吸向外透出,真是合着一句成语,留芳齿颊间。大凡带有香味的东西,有两种能力:一种是安慰人的;一种是引诱人的。譬如窗明几净之间,养一盆鲜花,青灯古佛之旁,焚一撮沉檀,这是安慰人的了;又像歌舞场上,脂粉流风,绮罗丛中,花钿委地,就是铁打金刚,到此也不免真个销魂了。而且有香味的东西,安慰人的居少数,引诱人的,却居多数,尤其是两性间赠送的东西,要是带上些香味,可以格外引起对方的注意,所以香囊带香帕,这一类的小物事,虽然不值什么,但是那一股香气,却是无价宝。现在杨倚云所得到的,却是一种香糖吃下去了,由脏腑里面香了出来,那一种香的能力,也不知是安慰,也不知是引诱。但只觉得令人神魂颠倒,十分快乐。杨倚云的兄弟少云,正有一件事,要等着和哥哥商量,哥哥上前楼,半天不见出来,也没有一点儿声息,很是奇怪,便轻轻地走到前楼来看。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个纸囊,右手两个指头,好像钳了一点儿什么东西,放在嘴里,他却笑嘻嘻的,闭着眼睛睡着了。杨少云笑道:“这个样子,是做梦还是真笑呢?”杨倚云糊里糊涂答应道:“是真事,怎么会是做梦。”说毕这话,醒了过来,这才知道自己是做梦,不由得也笑了。杨少云笑道:“那纸袋里是糖果吗?怎么拿着糖果睡着了。”杨倚云只微微一笑,不肯分辩,但是这话一传出去,大家也就知道一件事了。又过了一天,杨倚云忽然接到一封信。信柬是嫩黄色,用钢水笔写的红字,左边写着李缄。杨倚云看到这个李字,心领神会,早就要笑出来。拆开那信,却是极好的玉版笺,用朱线画成格子,字却是胭脂水写的。看看非常鲜艳。那信道:
倚云先生:你送我的糖果,越吃越有味,谢谢你。拍照是怪有趣的事,我还想到贵公司来玩玩,可以吗?昨天我又看到你新拍的一张片子,你的表演好极了。报上说,你拍照,由马上摔下来,这话真的吗?我很是惦记。
英上
杨倚云就最爱月英说一口很流利的北京话,现在她写的信,满纸京话,而且字里行间一往情深,就像有一位很伶俐的小姑娘,站在当面含笑说话一般,而且那信封里面有一阵浓香,仿佛就有些像月英身上那一种衣香,真个是传神阿堵了。当时他将一张信纸,颠来倒去,念了七八遍,脸上不住地现出微笑。于是立刻刷刷头发,刷刷皮鞋,戴上帽子出门去了。要知他向哪里去,再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