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位探险队员,在秘密谷的女郎面前用英语大开玩笑,人家竟不是个木头,怎能够不看出一些情形来呢?朱学敏一问百川,百川踌躇了许久,才笑道:“笑话虽是一桩笑话,不过这笑话里面,包藏了两个故典,要先把这故典说明白了,然后才可以懂得了这个笑话。说起来都是很费事的。”学敏听他如此说了,究竟是听不到这个笑话的所以然,心里是很难受的,这就不住对百川脸上望着,许久才笑道:“诸位都不肯告诉我,莫不是就是说着我了吧?”她这样地胡猜一下不要紧,惹得在座的人全哈哈地笑了。朱学勤由后面走出来,笑道:“你这个孩子真有些傻,人家说的话,若是可以让我们听着,自然就不用问。我们既然听不懂,问人家也是枉然。”彬如很怕为了这点儿小事,引起了她们的误会,便笑道:“这大不相干了,我们几个人在一处,成天是说笑开心。若是我们自家说话山里人不懂,从此以后我们全说山里人能懂的话就是了。”欧阳朴也是怕引起了她们误会,立刻正了颜色道:“两位小姐,我们这位朋友说的话是真的。其实开玩笑总容易生是非,问多了,那是很不好的事,以后我们真不说笑话了。”学敏看到大家都如此郑重其事地说着,她又想着,大概不是说山里人的笑话,只管问他们,也就现得山里人是不大懂事的了。为了大家都起了一种戒心,于是笑话也就从此中止了。
朱学敏在屋子里坐着,有时身子是正的,有时身子又是斜靠的,有时牵牵衣服,有时又微微地笑着。最后,她就走了出来,在屋檐下站着,望望天上的日影。朱学勤究竟是个小孩子,她就在屋子里不住地盘问四位佳宾,山外的情形现在是怎么样,此外的事她却并不去注意。学敏在外面站着望了一会儿日影,她情不自禁地忽然叹了一气道:“去了这样久,怎么还不回来?”她望了山口上那个去路,对于她的祖父的行动,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学勤在屋子里就插嘴道:“哪有那样快?这些客人在这里,就让我一个人陪着?”学敏笑道:“我陪着,他们会说笑话的。”学勤道:“这话可真怪了,为什么我在这里陪着,他们就不说笑话呢?”欧阳朴笑道:“小姐,你请进来坐吧,我们可以慢慢地来谈一谈,绝对不说笑话了。”学敏走进屋来,还在原地方坐着,将来宾的面孔一个个地都端详了一会子。最后,她才向百川的脸上看着,忽然地微微一笑了。百川曾在交际场上经历过,也还尝过那初恋的滋味,是他所知道的女子对于男子,都保持着一种神秘意味的。这山上的女子虽多少还有些神秘之处,然而她是不嫌在人面前陆续地透露出她的爱慕来。这还是初次见面,而且还有一种隔了一个世界的感想,假使彼此都是山里人,她或者就用不着这样的客气,老老实实地就要来包围男子了。我为了受女子的刺激,离开了繁华的新都,特地到这秘密谷来,意思是唯恐入山不深。却不料一跨过这山头,就遇到这样一个缠人的女子了。而且最妙的,这个女子的相貌,竟是和刺激我的那个人有些相像,这又可说是怪之又怪了。他心里既然是如此想着,对于学敏的脸上,少不得也更为注意一番。学敏却笑道:“康先生,你为什么老望着我?”这一句话,在三位老先生面前来问着,这让百川真穷于答复了,就百忙之中不觉说出一句实话来道:“因为你像我一个朋友。”他这句话说出来时,学敏觉得或事诚有之,可是百川的三位先生,他们都愣然了。百川相处日子很长,并不曾听到他说有个女朋友。现在对于山里姑娘忽然地说了出来,倒是有些奇怪,而且还说和这位姑娘有些相像,看他那样冲口而出的神气,决不是撒谎。于是这三位先生,就不约而同地都望着百川的脸上去了。百川也觉自己失言,可是要挽回来已经有些来不及,便笑道:“那不过是个男朋友罢了。”他不这样地赘上一句,也许三位先生想到所说的朋友,大概是男子吧。现在他自己赘上一句是男朋友,这倒不能不让三位先生想着,一定是位女朋友。因为如此,于是乎这三位先生都笑起来了。百川到了此时,只把一张脸臊得通红,却是没有别的话可说。欧阳朴摇着头道:“我们已经声明在先,不许说笑话的,怎么又说起笑话来了呢?”侃然道:“这个责任,却是要百川去负。因为百川无缘无故地说起朋友问题来了。”学敏呆望了众人,许久,她才发出奇怪的声音来道:“哎,我像这位康先生的朋友,这能算一件笑话吗?”彬如道:“那是当然的。因为山里山外的风俗不同。”学敏微微地皱了眉,将各人又打量了一番。最后她还是看到百川的脸上来,微笑道:“这里面一定有个缘故,康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呢?”她如此一问时,大家都哈哈大笑了,窘得百川无话可说,只把脸红了。余侃然用手将虬髯磨擦了一阵,倒是他想起两句好听的话来了,他道:“朱小姐,你不用打听,你和我们再熟识些,康先生就会告诉你的。也许不用他告诉你,和他多谈谈别的,你也就明白了。”学敏望了百川道:“真的吗?那是什么原因呢?”欧阳朴这时把视线转移了,向彬如笑道:“我们的诗家,你于文学是有研究的,人家都说读了线装书,人是变成古典的,这山里的人学问,当然跳不出这线装书的范围外去,可是看看他们的两性问题,何以……”说到了这里,他也不由得用手指去搔他的胡子。彬如道:“你们学科学的人,对于这一点还有什么不知道?人生总是以适合环境来变更他的态度与思想的,在这种……”他不能不夹一句英语话了,就用英语说道:“在这山上女多于男的世界里,而且又是一切工作相同的,她们能够装出含羞的样子等待着男子去追逐吗?”学敏笑道:“他们又在说这样人家不能懂的怪话了,他们是说我吗?”说着这话,就望了百川,他笑道:“你不必多心了,他们是这样说话说惯了的,一不留心,就会把这种话说出来了。”学敏咬了下嘴唇,眼珠向彬如转着,微微地笑道:“不是说我的,为什么大家总是对我望着哩?”百川道:“这就因为朱小姐为人大方,不像山外的女子,所以大家也不分界限,一样地说笑。”学敏道:“这话我倒有些不相信,你们说我的意思,我现在也有些明白了。”她说到这里,又将眉毛向百川一扬。百川心想,这显然是表示着一分高兴的意思在里面,说不定开玩笑的意思她竟完全明白了。于是向彬如道:“我们到这种地方来,应该惹起人家的误会吗?”说时,脸色正了一正道:“虽然我们知道山里人都是柔善的同类,可是我们总要处处谨慎为妙。”彬如笑道:“你不用着急,以后我们除了这一类的谈话就是了。”他二人没有这番辩白,学敏还是胡猜着,及至他二人有了这一番辩白以后,学敏却更是明白与己有关,只管微笑着向百川看着。可是大家说笑了一阵,又由学敏姊妹送了一遍茶来喝。然而那个去向里正做报告的朱力田老先生,去了这样子久始终不曾回来,这可有些令人怀疑了。侃然就问道:“朱小姐,这到你们里正那个地方,还有多少路?”学敏不加思索就率口答道:“翻过两个小山嘴子就是。”欧阳朴道:“那算几里路呢?”学敏笑道:“我们山上的路是不论里的。”侃然皱了眉道:“总不过这个山头,无论如何也不会跑出十里路去,这样久还不回来,也许于我们有相当的妨碍。但是我们就是如此呆呆地在这里坐着闲谈,把这种良好的时光消磨过去吗?我们何不请这位小姐做向导,先在这村子前后看上一看。”大家都坐得烦腻了,对于这种要求,没有不赞同的,然而这些人还不曾开囗,学敏自动地谢绝了,向大家摇着手道:“四位不要走开,好歹都等我祖父回来吧。”欧阳朴道:“难道朱小姐圈禁我们在这里吗?”学敏笑道:“因为我祖父请各位在这里等,我不好引开各位。”侃然站起身来,牵牵衣襟,用手又摸摸头发,表示要走的样子。学敏这就表示着真正的态度了,向余侃然连连摇着手道:“这千万不能走,我祖父留下的话,是不能不听的。”欧阳朴向侃然道:“那么你就坐下,我们现在是不宜公然反抗她的。”侃然看看她的样子,板住了脸,顿了眼皮,这交涉大概是不大好办,那也就不如不说吧。也伸起手来搔了几搔自己的胡子,于是慢慢地也坐下来。百川也是,站起身来待要走出去的,看到是无法可走了,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凳子上,两只手撑住了两条腿,低头望了地面上。学敏站在百川面前,对他呆望了一阵,然后微笑道:“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呢?”百川道:“我们坐得实在闷了,想到屋子外头去看看,若是你以为这是不应当去的地方呢,我们就不去。”学敏微笑道:“既是如此,让我出去看看我祖父回来了没有。”说时,她便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她站在门口,向里面招着手道:“你们出来吧。”很严重的情形,竟是说变就变了。侃然向欧阳朴望着摸摸胡子,欧阳朴微笑着点点头,手上拿了草帽子向彬如招了两招,让他站起来向外走。彬如道:“这样子,我们完全沾的是百川的光。”欧阳朴向他丢了一个眼色,招呼他不要作声,大家联合着向外面走了出来。侃然看到对面有一排小山岗子,因道:“我们若是不打算走远的话,就在对面山岗子上站一站。走远了,朱老先生回来了,不看见我们,倒以为我们逃跑了。”大家正四面观望,考虑着他的话是否可以实行。忽然的剥剥剥一阵激烈的梆子响声,震动了山谷。大家都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看看学敏时,脸上也有些惊疑之色。侃然推着百川道:“你问问朱小姐这是做什么?”学敏本来站在当面,当然是听见的,她道:“我们山上敲梆,总是捉野兽,招呼村子里的人不要出来,还有……”她说到这里顿住了不说。百川道:“还有为什么?是不是捉人?”学敏点头道:“是的,山上有人犯了法,里正带了人来捉的时候,也是敲着梆,但是也不像这样敲得急。”言犹未了,那梆子敲打得更急,已经有些震耳了。学敏只哎哟了一声,便见对面山岗子上拥出一群人来,那些人手上都各拿了长短棍棒之类,欧阳朴一手抓住侃然,一手抓住彬如,叫道:“我们进屋去,拿着枪,先找出路。”口里说着,回身便走。百川也料得形势险恶,丢了学敏也向屋子里面跑,各人取了枪在手时,那山岗上一群男女,已快跑到村子面前来。侃然将身隐在一棵桑树下,举着手上的猎枪,就对天空放了一枪。轰然一声,面前的那班人抬头望着天空,都呆了。徐彬如跳着脚道:“千万不可放枪,若是你害了他们的人,我们更不好做退身之计了。我们还是忍耐着,问明他们这样大队进攻的原因,再作计较。”百川到了紧急的关头也来不及避什么嫌疑了,回头看到学敏还站在场地里发呆,就跑上前,向她道:“朱小姐请你上前去问一问,来的这些人是不是给我们这四个人为难?”学敏道:“刚才你们同伴躲在树后放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出来,倒是放得那样的响,真吓人。”百川道:“那个东西叫枪,放出去可以打倒百步以外的人。不过我的同伴他并没有害人的意思,刚才放出这一枪去,就为的是让大家知道枪的厉害。”学敏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只在将信将疑之列,看看他手上,也拿了一根上细下粗的东西,上端还有一段铁筒子露在外面,看那样子也许是一种发出响声的东西,便觉得百川这个人,也不是理想中那样容易好惹的,望了他也不动脚,也不作声,可是来的那一群人却不肯休息,望了这四个人,没有什么动静,又走上前来。学敏这才跳了上前,在路口上站住,两手一伸拦住了去路,叫道:“你们不要再过来了,山下来的人,他们会放掌心雷。”在许多人闹嚷的地方,野地里正散放了几头羊,学敏一言未了,又是轰的一声响,一阵青烟过去,有两头羊跳了两跳,倒在草地里了。这群人看到,更有些惊慌,都远远地望着这边村子外。学敏见这群人后面,父亲正同着三个里正在那里指指点点,好像是商量怎样走上前来的样子。于是一路摇手,摇到朱力田面前去,口里叫道:“去不得,去不得,他们手上有掌心雷,放出来会打伤人的。”朱力田道:“我正为了他们会放掌心雷,才要把他们捉住的。我到里正那里去的时候,里正那里早得了信,就偷偷地派人到山口上看。看有什么人在那边没有。我们这里派人去看的时候,果然洞外还留下了一班人,而且也不知道他们手上拿了什么东西,冒出一阵火烟来,又是一下响,把远在几十丈以外的一只大鹰由树上打了下来。我们里正陈老先生一想,以为这不是左道旁门的邪术,就是书上说的一种联珠窜。但是无论说哪一种,都是很厉害的,这样的人,我们山上容留不得,所以就派了队伍来捉他们。他们愿走那是千好万好,他们立刻走。走了之后,我们就把洞门封了起来。他们若是不肯走,那就说不得了,我们非把他们捉住,丢下山去不可。我走了,他们对你还好?并没有怎样伤害吗?”学敏道:“他们很和气的呀,为什么要捉住人家?”朱力田道:“里正说,原来也不要捉住他们,只要他们肯离开这山上就行了。”学敏道:“你们这也是打草惊蛇。人家好好的不惹我们什么,倒偏是去招惹人家。人家费了很大的事,才能够到山上来,就肯这样麻麻糊糊地下山去吗?他们正是请我来问你们,到底为什么这样整大群的人轰了来呢?这倒果然是和人家为难。”她这样说着,依然向自己家门口走去。这时,探险的四个人都各捏着一把汗,藏在人家一丛野竹林子里。因为一方面怕来的这班人要动手,一方面怕村子里人里应外合。只有这丛竹子背后临着一条向村外的小路,万一抵敌不过,只好由小路上逃走了。
由竹林子里张望那群来人时,只见他们长的拿着木棍尖枪,短的拿着大刀长剑。这都罢了,在那班人后面,却隐藏着一批弓箭手,每人张开弓,将箭扣在弦上,箭簇正对了这丛野竹林子。若是彼此交涉,一有不妙,那不用得犹豫所有搭上弦子的那些箭,一齐都要射到竹林子里面来。箭的威力,虽是没有枪弹那样大,但是射到身上来的话,恐怕是一样地令人破皮流血。因此藏在竹林子里的人都将身子蹲着低低的,各借了掩蔽物,减少危险。可是也只在这一刹那,学敏已经由那群人面前跑到竹林子边来了,口里喊道:“康先生,康先生,你们在哪里?”探险队里有四个人,偏偏只提着百川,不能不挺身而出,而况百川为人,向来又是好胜的,到了这时,自更不能忍耐,他就走出竹林子,要和学敏答话。他的身体刚是露出竹叶以外,便听到飕的一声,一支箭射到竹子尖上,打落下一根竹枝和十几片竹叶。百川觉得走了出来,总是目标太显然了,赶快地将身子一缩,又缩到了竹子里面去。不料他虽是不抵抗,然而却不能减少对方的误会。又在这时,飕飕几声,又是十几支箭射入了竹林子里面。百川看到这种情形,料定了是没有和平的希望,竹林子里恰好有个小小的土堆,于是将身子隐闪在土堆下,对准了那些人的来路,就打算开枪。可是这条路上,正好是朱学敏走向前来,这第一个流血的人岂不就是一见倾心的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