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看到这几个神仙人物的时候,都是大吃一惊。说来却也奇怪,那几个神仙,也是大大地怕人,掉转身躯,就向后跑。只有那个脸上垂着三绺长髯的人,他不像那两个人害怕,向屋子里跑了进去之后,接着发去了第二个感想,好像说,这事已经发现了,跑也无益,于是突然地站住了脚,回头向这边看来。他手扶了门,兀自半隐着身体,只觉进退不得。康百川究竟是个青年,做事不能十分忍耐,远远地就向他们举了一下手道:“喂,那位先生,你们是人吗?”他匆匆地说了这句话,倒无所谓,与他同来的三位先生,都禁不住要笑了出来。既然叫人作老先生,怎么又好问人是不是人?那个神仙似的老者,听了此话之后却减去了几分惊疑,停了一停,他将身子完全露出,整了一整衣的大领,然后两手捧着大袖,向来人一拱到地地道:“各位是从哪里来的?我是此地的居民,此位何以问我是不是人?”大家听他说话,是河南的口音,一切举动,与众人无异,而且说话也很有步骤,决不是个野蛮人的口吻。在这种种方面去观察,他完全是个同种族同文化的人类,不但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野蛮民族,简直是个与自己一样的人。这大可不必害怕了。于是大家放下手上的枪支,慢慢地走到那人家的家门口。首先是徐彬如放出笑容来,向那老人一点头道:“老人家,我们是南京来的游历团。听说这天柱山里面,有一团人民居住,特地不避艰险,跑到这山的里面来,看一看究竟。”那老者听说,摸了两摸胡子,然后向许多人面上身上都看了一遍,这才问道:“诸位都是南京来的?”彬如道:“对了,都是南京来的。”老者道:“南京现在是什么人驻守?”彬如道:“南京现在是国都,并不是什么人驻守的地方。”那老者有一种很吃惊的样子,呵呀了一声问道:“南京现在是首都,难道清人现在也在南京建都吗?”彬如想着顿了一顿,才笑着一点头道:“是的,你老人家要问我们的话,那可以不必忙,让我来从从容容地答复你。只是我们入境问俗,应当先明白这山里的情形,假如这山里是不能停留的话,我们就不必多犹豫了。”余侃然听他如此说着,心里先吃一惊,怎好和人家说这种话?假使人家说,不错,这里是不能停留的,我们岂不要掉转身就走。于是将眼向彬如望着,彬如一点儿也不理会,依然向那老者道:“请问老先生贵姓,何以操河南口音?这山里头和外界不通,有多少年了?这山里面人民的生活如何?”老者道:“敝人姓冉,原是河南人,只因崇祯年间,祖先躲避流寇之乱,和许多难民,逃避到此。”大家听到这里,不等他说完,不约而同地呵哟了一声,欧阳朴抢上前一步,就向那个老者道:“请问老丈台甫。”他笑道:“贱字一樵,转问贵姓。”话说到这里,彼此之间就减了不少的误会,说话就更可率直了。欧阳朴代表大家把姓名简单地说了一说,冉一樵细观各人,并不带着什么恶意,这就向大家一拱手道:“诸位既是远道来的,且先请到茅舍小坐,有话慢慢地叙谈。”大家巴不得一声,也不再有什么谦让,跟随着他身后,一路走进屋子来。百川看时,这屋子大致虽也是和外面差不多,然而所用的材料却是不同。现成的树料,并不加以刨砍,就连着树皮,做了直柱和椽子,再用整个的竹筒,搭了屋架,就在上面盖着茅草,这就算是瓦。四壁就是些黄土墙,抹得光光的,却在墙中间挖一个长方的窟窿,用木板子支着,当了房门。挖一个四方的窟窿,用板条子做了直格栏,当是窗户。屋子里虽也放了桌椅板凳,然而都是用原来树枝木料做的,仅仅是平面刨刷光了,便于使用。这虽样样简陋,却另有一种古朴之气。冉一樵待大家安顿坐下了,然后叫着那个小孩子,拿出瓦器、茶壶、茶碗来,斟茶享客。百川首先是忍不住了,就点头向冉一樵道:“现在我们可以动问老先生一番这山上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吗?”冉一樵道:“诸位远来,老汉本当奉告,但是这山上一切大事,都要呈明村正,然后由村正斟酌是否要呈明里正才能奉告。这山上有二百多年未曾有山外的人进来,今天突然有诸位光临,当然是一件极大的事,应当如何款待,老汉做不了主。还容我禀明了村正,等候里正定夺。”余侃然口里衔了烟斗,阵阵的青烟,绕着云头子,由他那部虬髯边,慢慢地升了上去,静静地听着,听完了冉一樵所说,就向欧阳朴笑道:“你听见没有,这完全是一种封建时代的遗形,我们要看封建时代的民族性究竟是怎么样的,可以到这里来搜寻了。”余侃然连摇着两下头道:“不然,他们避乱而来,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形之下组织一个新的社会,以经营他们适合环境的共同生活。在这里面,我们可以知道农工……”彬如微笑着,望了这两位博士,欧阳朴首先有些省悟,问话刚问得有些头绪出来,怎好自己先抬杠起来?于是和余侃然一只烟斗朝左,一只烟斗朝右相对着,只管去喷青烟。冉一樵向四个人望着,也觉得他们的言语行动都有些奇怪。彬如究竟是个学文学的,早知道他纳罕,不让于来探险的同志,便向他拱了两拱手道:“老先生既然就是遇事都要先通知村正,我们也不能让你为难,就请你引我们一路去见村正。我们到了这里,既是可以停留的,当然愿意知道一个究竟,迟早总是要烦劳你老人家一趟的。”冉一樵听了这话,只管摸着他的胡子,大袖飘然的,另一只手垂了下去,看去倒真有些画意。彬如心里想着,真不料在现代出世,竟会倒转活过去。可以看到二三百年前的古人,脸上不期突然冒出笑容来。冉一樵又以为是笑他疑心过甚,山中人未免小器,便道:“那也好,就请各位随我来。”于是他引了众人出门,顺着大路走。
他们首先看到,所引为奇怪的,就是一棵垂杨树下拴着一头老牛,老牛尾后,又随着一头小牛。山上有了垂杨,已经觉得奇怪。垂杨下又有两头牛,这更奇怪。到山上来的大路,人都要爬着石壁才能够上来,牛这样蠢笨的东西,它怎样能够上来呢?大家正在奇怪着的时候,却看到一只母猪,带了一群小猪,在麦田旁边深草里面钻了出来。这更可见得山上的居民对于农林牧畜,都是有组织的办法,却不可以把这山上的人藐视了。大家随着冉一樵经过了一条山岗上的大道,迎面来了个老者,肩上背着锄子,身后紧牵了一匹长耳驴子,侃然笑道:“可惜这个人不骑在驴背上,要不然,岂不是一轴国画?”百川忍不住了,就问冉一樵道:“老先生,我要问你一句小孩子的话了,由平原到这山顶上来,都是很险要的路径,就是我们人也都不容易上来。请问这笨大的牛和痴肥的猪怎样地倒上来了?而且还传代二百多年来呢?”冉一樵被他如此一问,倒问出许多兴趣来,就笑道:“你老兄这一问,却问得很用心,我们祖先喂养这些六畜的时候,很费一番苦心,由驴子到狗,都是在小的时候用绳子吊上山来的。当时,各种牲口都是很少的,传到现在,一代一代地繁殖起来了。”欧阳朴笑道:“无论什么事,只要是不常见的,都会觉得奇怪,等到把理由找了出来,总是很平凡的。以前我们没有到过秘密谷以前,以为这里是个奇怪的所在,及至打听出来,原来不过如此。我们初见着山里人,穿了古装,以为真是神仙,及至说明白了,又不过如此。”冉一樵笑道:“诸位以为我们是神仙?”百川道:“可不是!因为山里头住的人,穿的衣服都和我们不同。”冉一樵道:“难道山下人穿的衣服都是诸位身上穿的这种样子吗?”彬如道:“大半都是这样。”说着牵了一牵衣襟。这一群四人,只有彬如一个人是穿了长衣服的。一樵向他看看,然后再向其他三人看看,这才道:“何以那三位都是短衣呢?”彬如还不曾答复得这句话,然而他们的学生装与西服已经引起了山上人莫大的注意,迎面山岗下一排茅屋里,早似蜂拥一般,几十名男女迎着拥上前来,小孩子们大喊着:“来看呀,来看呀,山外有人来了!”说话之间,那些人拥了上来,就团团将他们围住。这其间有个穿赭色长衣的老人,头上戴着方巾,缓步上前,他还不曾开口,冉一樵已是一揖上前,指着四人道:“他们忽然在我家门口出现,我也不知道是由哪里来的,他们问长问短,我既不敢答应他们什么,又不能让他们乱走,所以只好引了他们来见村正。”这个老者听说,拱拱手向四人笑道:“难得四位到此,这是百年不遇的机会。且请先到舍下吃杯茶。”又一拱手,在前引路,走进一幢茅屋。这里面和冉家的屋子并无什么区别,一样是那样的古朴,似乎一个村正和一个村民,不怎样受用。大家坐下,问明了这村正叫朱力田,已经六十八岁了。他们在草堂里说话,由后面跟随来的一群人不敢进来,却只是在门外和窗子外头探头探脑。这一行四人,只有彬如文绉绉的,和山里人似乎有些接近。因之他三人都不作声,只让彬如一人说活。他向朱力田道:“我们初和这位冉老先生谈话的时候,他只告诉了你们是由河南避流寇之乱,到这里来的,此外却不肯说。我们由山外而来,不知道山里的历史风俗,恐怕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要来请示村正,然后我们才好自定行止。”朱力田拱手道:“山里山外,有二百多年没通过往来,对于外面的情形,我们也是不知道,总怕山外人有一天进来了,我们这里的情形,就要变化。所以我们这个小小山头,成了关门做皇帝的局势,是不求人知的。不过现在人口渐渐繁多起来,有人也计算着要分人口出去了,只是不知道外边是怎样的情形,现在有四位到此,那就很好,我们正可以向诸位打听打听。”欧阳朴到了这里,首先就用一句话去安慰他道:“现在外面太平得很,五十年没有兵祸了。”朱力田道:“请问,山外现在可是清国?”彬如道:“不,现在是民国,清朝早亡了。”朱力田听到这里,啊的一声。站了起来道:“大明复国了。”冉一樵也站起来拍手道:“好教村正得知,而且是像太祖一样,建都在南京。”那个朱力田老者,在大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摸了胡子道:“得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出山必矣。”彬如明知道他把民明两个字误会了,但是要在这时去解释一番,又要大费气力,正好借着他兴奋的时候,乘机而入。就向他道:“老先生如要出去,一切一切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帮忙。”朱力田向各人看了看,却摇摇头道:“何以服制都变到这种样子?满人剃了半边头发,这个是我们知道的,何以现在各位的头发,又完全剪成短的。”彬如道:“这话说来也很长,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若是里面能容纳我们的话,我愿意在山里头盘桓几天,把二百年来的历史告诉诸位。”朱力田道:“这就好极了。让我通知了五位里正,款待诸位。诸位进来,一定是饿了,且先在舍下便饭。”冉一樵站起来拱拱手道:“小弟家中有事,就不奉陪了。”说着和朱力田对揖而去。百川和彬如相坐很近,因低声道:“徐先生,我们这到了《镜花缘》所说的那个君子国了。”偏偏这“君子国”三个字,却是让朱力田听见了,他两袖高高一拱道:“若说是君子国,那可承担不起。因为我这山里,是女多男少,一切田亩上的事情,不能不让女子也一样地出来做。古人书上,讲到男女之间的男外女内的话,我们这里是行不过去。又因为如此,所以这山上的女子,并不裹脚,又书上说的胭脂香粉、钗环首饰,我们这里都用不着,只是在祖先遗留下来的东西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罢了。话说明了,诸位不要笑山上无礼。”说毕,就向里面喊道:“把茶拿来。”只在这一声喊中,出来两个女子,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二三岁,都是大领上衣之外,扎着长裙。头发左右分挽两个只丫髻,却在脑后垂着一绺长发。她们虽不像现代社会的文明女子,见了男子,要格外现出交际手段来,可是她们也不像旧式女子,羞羞答答。她们很自然地走了出来,小的拿着茶杯,大的拿着茶壶,先都放在桌上,然后站在各人面前,两袖在胸前相掩,道了一个万福。然后大的斟茶,小的分送到各人面前来。她们坦然的,却一点儿含羞的样子也不曾有。别人看到,却也罢了,百川看到,他却受了莫大的冲动。原来这位大的女士,竟有几分像他南京的爱人,尤其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并没有第二个样子。那女子看来的一群宾客,唯有他最年少,对于他的周身上下,也不免多看了两下。朱力田道:“山外人来了,你们怎么也是这样的孩子气?”于是向大家一拱手道:“大的叫着学敏,小的叫着学勤,是我两个孙女儿。”彬如笑道:“我倒有一种新的感想,觉得在各人取名字一点上看来,山里头人的志趣,那是完全和山外人不同的。你看男子的名字,不过是樵和田,女子的名字,不过是敏和勤,大概旁人的名字,也不过如此。”朱力田点头道:“对了,我们这山上人,用不着荣华富贵,女的也用不着幽娴贞静,大家只要每日做事,每日吃饭,大事就算完了,所以我们不勉励女子做秀宝明珠,也不勉励男子做佐才的干臣。”彬如听说,回转头来,向两位博士道:“这可见得这山头上,并不是封建民族的情形。他们这里说着话,那两个女子,斜靠了桌子站定,只管望了人家,彼此不住地发着微笑。欧阳朴笑道:“这山上的人情风俗,不但是可以足让我们做一种历史上的旁证,就是贡献到现代社会上去,也是有益的。”朱力田虽是不懂他们满口的名词,但他们是一种赞美之词,却不会错的。就拱手谦逊着道:“不瞒诸位,我们先祖传下来的书簿,也是不少。在书上我们看到那些争城夺地、争名夺利的事真觉得何苦。我们在山上,大家想法子弄吃的,弄穿的,一年也不过忙着雨季,其余就是取乐。”彬如道:“既然如此,我听老先生说话,是个读书很多的人。山上大概也就是种田织布,可以终了一生。读书识字,又有什么用?”朱力田道:“我们山上人,无论男女,没有一个人不读书的。原来我先教我们子孙读书,还是照着在山外读书一样,四书五经,顺了读来,后来两代,想到有些书无用,只教大家认认字罢了。不过终年闲日子多,借着读书取乐,也是好的。读了书,山外人民的情形,我们就可以在书本子上看了来了。所以上了年岁的人,读书顶多,因为老人无事,拿了书本混日子,自然而然地会读下许多书去了。”侃然搔着连鬓胡子道:“我想不到中国会找到这样一个脚踏实地的社会。”欧阳朴道:“我看这也是环境使然,逼迫着他们不得不走上这一条路来。”朱力田见大家很欣慰的样子,就向学敏、学勤道:“你们快把预备好了的饭茶一齐端了来,请客的事改到明日。先款待这几位客吧。”姊妹二人毫不踌躇,各卷了大袖,将桌凳擦抹干净了,立刻就由里面屋子陆续地捧出碗筷来。朱力田向大家一拱手道:“敝处的规矩,凡有宴会,免得谦让。不问宾主,向来是老的人坐上,以后挨着次序坐下来。今天诸位由山外来,老仆却不能知道山外的规矩,大家随便坐。”彬如笑道:“贵处的办法就很好,我们照着规矩坐就是了,何必费那些事昵?”朱力田笑道:“刚才诸位还说我们这里是君子国,现在可以知道我们这里老老实实,一点儿不客气,并不是君子国了。”说着,他就一揖坐下。余侃然手摸了胡子道:“这倒用不着客气,我该和主人同坐一方。”当然的,欧阳博士是在上手了。大家轮着岁数坐下,恰好是百川和学敏坐在一方,学勤一人坐在下面,这桌子上放了四只大瓦盘子,盛着鸡肉鱼之类,学勤手上捧了高竹筒子,向各人面前斟着酒,学敏接过来道:“你的手短,斟不过来,让我来斟吧。”果然,山上人是不讲礼节的,反转手来,就在百川面前斟起,他们这里一切的用器,非瓦即竹。百川面前,放着一个小些的竹刻酒杯,高约二寸,横了三道竹节,轮廓光圆,四壁薄约一分,上面还刻有四个字:“与人同乐”。他正在赏玩这山上人的手工细致,猛不提防的人家已经斟下酒来,立刻站起来道:“我不会喝。”学敏却轻轻地一手将他按住了道:“你请喝吧,我们这里的酒像甜水一样。”百川被她的手按着,又看了她那灵活的眼珠,不觉心里一动,这一动之下,旧社会里就发生出新问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