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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苦忆旧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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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消夏的地方情形大致总是分为两种,甲种,是阔人文人游逛或燕会的地方,文人与阔人虽不见得长在一起,但消夏的地方总相去不远;乙种是民众游逛的地方。现由光绪中叶说起,因为以前的情形,只听见说过,没有亲眼看过,故只得从略了。

先说甲种。我所经过最早的,为广渠门十里铺有一庙,但我只后来去访过一次,已倾坏不堪。不过此处在几种记载中,如王渔洋《池北偶谈》等书亦经道过。后来便是广渠门外之架松,即肃王坟。广渠门内之夕照寺,中有某人在壁间所画之松树,极生动,极有名,但是谁画的,我一时忘记,好在此事知者极多,不必一定我多烦琐了。这两处,都是文人常常燕聚的地方,每到夏季,每天总有几拨人在此赋诗谈天,借消炎夏。此外又有广安门外庙中塔院,此处与白云观遥遥相望,且俯视大块农田,风景亦极佳,所谓“千穗谷花红醋醋,万竿粱叶碧油油”者是也,每到夏季游者亦很多。以上三处,在文人笔记诗集中,往往见到。后来这几处渐归冷落,大家多往陶然亭(江亭)、架槐两处。

架槐在江亭之北,不过半里余,每年夏季,都是文人诗酒流连之所,尤以陶然亭景致较佳。所谓“穿荻小车如泛艇,出林高阁当登山”二语,颇能画出该处之风景来。此两处早已出名,如《品花宝鉴》中,已曾提及,但光绪年间,最为发达,每到夏季,酒宴无虚日;尤其张文襄公之洞,最爱在架槐消夏。

以上这些地方,都是阔人文人消夏的地方,不但庙中的和尚势利眼,且路较远非自己有车不易前去。道路虽然不过几里,但乘骡车,连去带来回,总是一整天的工夫。再远则广安门外莲花池,相传为元朝廉公之万柳堂,在光绪年间,尚有池馆,今则几为废墟矣。再远则八里庄塔院。再远则所谓八大处、龙王堂、秘魔崖等等,但从前此为小八大处,不过大八大处的一处。老辈相传,真正八大处有西域、潭柘、戒台、碧云等寺。以上都是阔人每年消夏之所,去一次,就得两三天以上。再早则为丰台,如毛西河他们每艳称之。毛之妾,即丰台人。丰台之所以盛,乃由元朝传下来的,因彼处乃元朝大都之热闹处也,与所谓万柳堂者,相去不过半里余。在光绪年间,前去寻觅遗迹,似乎还可以见到池台的遗意,然亦不过仿佛似之,今则更不能见矣。再者从前什刹海,也是消夏之所,但只够堂官资格,如军机尚(书)侍(郎)等,方可去。“北门听雨”这四个字,在阔人笔记中,往往见到,所谓听雨者乃雨打什刹海之荷叶声,确是别有声韵,翁文恭公同龢最爱此处。以上都是甲种,大多数的平民都去不起。

再说乙种,因平民多无车马,太远之处即不易去,故各城有各城消夏之所。例如内城,北城则多在后海,即什刹海之上游,从前颇热闹,各种笔记中,往往道及。高庙一处,也为文人宴聚之所。后光绪入承大统,旧府他人不许再住,醇王府即迁往后海之北岸,于是后海游人顿稀,乃移于德胜门内迤西,也还相当热闹。内城东城,则多往泡子河,在东城根,北头顶观象台,南头到城根铁闸。庚子印度兵进城,即由此闸进来的。在光绪年间,还有河的形式,夏季因雨水大,所以长流;两岸两行柳树,中间有吕祖堂一所,是最热闹的地方,东城居民多至此乘凉。因我们的同文馆在东城东堂子胡同,离此很近,所以也常去。如今吕祖祠还在,而河形则一些也看不见了。此外在朝阳门外,还有一消夏之所,曰芳草湖,旁有戏馆,曰芳草园。此处到夏天也极热闹,不但城里人去逛,只朝阳门外之人,已不在少数。因从前所有南粮官米,都在此卸船装车,运进各仓,管运管仓的人已经很多,而扛米的工人,约在几万以上。从前商家,有一个齐化门(元朝之名后改朝阳)可以跟前三门抗衡之语。京城亦有“东富西贵”之读,因所有仓库,都在东城,而西城则多王府,故云。城内东北角,有俄国教堂、俄国公墓,亦是左近居民消夏之所。外城,西城,则有黑窑台,俗名窑台,乃从前烧黑琉璃瓦之所,故名。后该窑移于京西房山县琉璃渠,此处遂废。然因地方宽阔,且接近南下洼水塘之岸,夏日雨多,一片芦苇,亦极清爽,实系一好乘凉之所;彼处有几处茶馆,每到夏季,各搭一大凉棚,于是人多到彼消夏,戏界人尤其多。因戏界人多,更能引人注意,所以每逢夏季,总是很热闹的。

东城,则有金鱼池,在天坛之北。夏季亦有搭凉棚之茶馆十几处,一面饮茶,一面看鱼,亦颇饶庄子濠上之乐,所以人争赴之。王渔洋诸公,都有关于此之记载。每到日落之后则争往天桥。彼时由天桥往南,一直到永定门,两旁坛墙之外,毫无建筑,不但无房屋,且不许搭棚,而两旁因当年筑坛墙用土,所以都极洼下,夏季雨多,则变成水塘。坛户私自栽种些荷花,以便出产点钱,因系犯法,不能多种,然总有芦苇,故亦颇饶景致。游人亦甚多,但白天无物遮阳,不能坐落,夕阳西下,则游人如织矣。

以上乃城内之消夏处。此外还有一极要紧之处,即是二闸。运河终点为朝阳门,由朝阳门往下,到东便门,为头道闸,即大通桥;此为第二道闸,简言之为二闸,离东便门有数里之遥。水平,河面亦相当宽,沿河芦苇柳树,荷塘鱼介很多,且有两处庙宇点缀其间,故景致亦颇潇洒雅静,每到夏季,游人极多。这个地方,倒是阔人穷人都可享受。由便门上船,每个人不过大个钱二三十枚,约合现大洋一角,船上且有唱曲说书之人;阔人则自包一船带家眷,或带妓女优伶者,每天必有若干起,至团体自包一船,则更方便了。到二闸,饮食亦很方便,有饭馆、茶馆、饭铺、饭摊、饭棚等等甚多。鸭翅席则可预定,或自带厨役均可。其余如瓜果糖果之类,也很多。亦有杂耍,如说书、唱曲、戏法等等都很全,与宋朝张择端之《清明上河图》相去不远。每年夏季,为该地居民船户等等,一笔极大的收入。此处曾经繁华了几百年,例如《品花宝鉴》中,就很详细地描写过。到了光绪末年,官米由火车输运,粮船告废,此处顿归冷落,然因北京城内无船可乘,只此一条河有之,故每到夏季,还有许多人到此逛逛,第一目的,即是想享受一些坐船的风味。后北海开放,此处便无人问津了。以上乃民国以前,北平人之消夏处所也,如今可以说是都看不见了。

民国后,打破了封建制度,开辟了许多处,任人游览坐落,消夏之所为之一变。例如社稷坛(即公园)、太庙、三海、天桥、天坛、先农坛、什刹海、颐和园、玉泉山、香山等处,总算是给人民添了许多快乐游息的处所。这也可以算是所谓民国的精神。由开放到现在虽然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而其中变化,也不小,容在下边来分析着说他一说。

社稷坛,定名中山公园,此处开放最早,在北平的公共事业中,也办理的最好。当开放此处时,朱桂莘先生正长内部,开放时先组织了一个董事会,我也蒙约,每季出大洋五十元,便算董事。我因他故未参加,但也跟着开了两次会。我曾说过,开放此处,固然四季都可游览,但以夏天为最宜。五百多年的古松柏自然难得,但消夏必须有水。大家很以为然,乃利用织女桥之水,并挖了一大池,建一水榭,此为公园最大之工程。水榭自是极雅,但奇热,所以俗名曰开水榭,即沸水之义。因饭馆、茶馆之捐,及门票等等,收入很多,颇有积蓄,遂又建筑了两道长的游廊。我曾讥讽过他们,说你们脑子中,总是只有一个大观园,为什么一个很疏散潇洒的公园,添上这么两条廊子呢?他们说这也有个原故,因为某军已经开进北京,公园中有十几万的积蓄恐怕被他们提去,所以设法赶紧把它花掉,除其他工程用若干外又添建此廊。以后确也屡有进步,游人也一天比一天多,地点又在城之中心,来往也很方便,实为大众最好的消夏之所。日久了,所谓人以类聚,游人便分了派别,大致时髦的人物,都在卜士馨、春明馆一带,因此处有中餐、西餐、热食、冷食,都很齐全,所以顾客总是满的,星期日尤甚。有一个时期,妓女们也恒到此兜揽生意,此处因人多外号叫做“苍蝇纸”。一般官僚绅士派的,则都往来今雨轩;隐士艺术家,则往水榭对过之小岛,尤其书画家,都聚于此。一般规矩,钱少之人,则往北边河沿。后来护城河开放亦可游泳划船。有许多人终嫌公园喧嚣,于是才又开放了太庙。

太庙后亦称太庙公园,原属于故宫博物院,于公园之管理法,未能十分注意,且组织也不够完善,饮食等等,也不方便,所以游人总是不多。然地方确是清幽,故一般好静之人,多愿在此休息休息。尤其每日清早,有许多学生来此读书。

三海,按三海只可以说北海。因中南二海,虽然后来也曾开放,但其中有阔人居住,便禁人进入,如无阔人居住,才可任人游览,是恒开放但不开放,这是有知识的人,最不满意的事情。所以虽偶开放,游人也不会多。说到北海那确是人民消夏的好地方,且是城内惟一可以乘船划船的处所,无论阔人穷人,都是可以享受的。阔人在仿膳斋、漪澜堂大吃大喝,中西泠热饮食,都是齐全的;打算盘的人,在漪澜堂五龙亭等处,喝点茶,吃些点心,也很方便。幽雅一点的人,往往自带冷食,在琼岛阴处大吃大嚼,也别饶风趣。不过后来也慢慢的不及开始的时候了,当最初开放的时候,一片净水,乘一小舟,容与其间,固然有趣,多人乘一大船,各处瞻眺,也更有味。后来许多地方,栽了稻子,许多地方种了荷花,只剩下由漪澜堂到五龙亭的一片水还可划船,往南到金鳌玉桥之路,也就等于一条小巷,其余的地方,都可以算是禁止通行了。管理机关只贪图些微一点税收,闹的人不愉快,这真是大煞风景的事情。按湖沼有些荷花点缀,自然是非常之美观,在从前北方十二连桥赵北口等处,每到夏天,往往约定十位八位的好友,包一小船,棹到荷花荡中,备好鱼虾酒菜,临时现采莲蓬鲜藕,酒则注于一荷叶中,各人一荷梗吸饮之,边饮边谈,实在是一种极幽雅极潇洒的消夏聚会;在北海中,亦未尝不可照此行之;再按新的情形说法,情侣二人,划一小艇,到荷花深处,甜蜜的谈心,更是幽静的消夏办法。但以上办法在此都不适用,因为荷地旁边,这里牵着绳,那里栽着桩,这边写着“游船止棹”,那边写着“不许通行”,这岂不是大煞风景呢!北海的作用,以往不必说,到乾隆以后则只是看溜冰,至划船赛龙舟等游戏,则都在中海,因彼处海面直而长,划船的起点终点,都看得见,所以永在彼处。北海看溜冰也是一些掌故,因乾隆年间西北用兵,适有几人能溜冰,用以传递事情消息,比马快得多,因此得胜,皇帝遂注意此事,使各旗中几个部分,特添溜冰的练习,平时归各长官验试,每逢年终皇帝总要亲看一次,亦有奖赏,所以也算阅兵典礼,后来就废了。

天桥地方本是皇帝郊天躬耕御路必经的地方,绝不许有房屋,且与金鱼池一带,同一泉脉,水皮极浅,甬路两旁永远是水塘,也甚不宜于建筑。当初开放之时,原是为平民消夏之所,也是公园的性质,因社稷坛公园,进门须买票不够平民化,所以特辟此处;最初只不过街西几家茶馆,几处杂耍,后又添建饮馆戏馆,遂大热闹起来。街东专为指定倒垃圾之所。后乃完全建筑房屋,不要说乘凉消夏,连空气几乎都不通,幸又开放两坛可以救济救济。

两坛,天坛开放较晚;开放原义并非为消夏,不过因外国人到北平,都要看一看天坛,而本国人倒不许进去,未免不合,所以特为开放。因其中树木阴森,空气又好,许多人,乐在树阴休憩,于是也开了几处茶馆冷饮室,但因去闹市稍远,走着去太热,雇车去合不来,所以穷人去的很少。先农坛,本就与南横街、虎坊桥等接近,又开了一个北门,可以说是直对着八大胡同,这都是容易繁华的条件。坛里又开了一个游艺园,其中虽然喧嚣,但有露天茶桌,夕阳西下,也很风凉。往南一片芦苇,再往南,松柏成林,也有几家茶馆,所以到此乘凉的人也很多,尤其天桥一带新建筑的居民,因房屋楼小,空气不佳,大多数都来坛中乘凉。这可以说北平贫民惟一的消夏处所。

什刹海,本是三海水源的上游,永远须洁净,所以从前不许在此坐落,以免污浊。民国后辟为夏令的市场,但因地方狭窄,只有海中间一条路;各种杂耍,小生意,饭食棚,布满路上,只中间可以走人,但亦异常拥挤,所以自爱之人,多不肯去。然确是左近居民消夏之处,因各种杂耍小戏,及食品等都比他处价值较低,且有许多完全旗人旧日的习惯及食品,例如莲子粥等,在他处便不能见到。

颐和园,乃往昔皇帝避暑之处,当然是消夏的好地方了。院落又多,湖面也很宽阔,大的宴会,很有几个地方,知心小酌,也有几个地方,寻诗觅句,也有几个地方,棋局谈心也有几个地方;到了乘舟游逛,东南西岸以至山后,更有一天看不完的景致。自己有汽车的固然方便,乘坐公共汽车,也可随意,真可以说得上是上好的消夏之所。按此园本为乾隆年间所建,从前比现在还好,英法联军一火,遂颓废了几十年。洪秀全之战完毕后,西后又想乐和乐和,遂用建立海军之款的极大部分都修了此园。原本想修圆明园,因用款太多,方重建了此处;仍因款不够,故只修了前面;至后面则一工未动,故仍破烂不堪,然亦足供大家游逛了。

玉泉山,本为清内务府所管京西三山五园之一,建筑最早,大致自明朝即为皇帝避暑之处。到清朝,增建香山,圆明园,畅春园等处后,此处遂不为皇帝所重视,不过偶尔临幸而已,故一切宫殿均未增建。但他惟一的特长,为他园所不及者,即是有一大泉。此泉在明朝名曰丹棱沜。明清两朝皇帝,所饮之水,都是每日由此运进宫去,至宣统犹然,所以名曰御泉,通称玉泉。后来虽然开放,但游人并不多,一因他房屋少,只有几所旧殿座,并不凉爽,所以说是无处坐落,二因虽有几个池塘,但太小,不够小舟之划行;因水刚由山底流出,太凉,不能游泳,且此为惟一的饮水,亦不能弄得太脏。这可以说,虽有池塘而无用,凡去游者都是为饮此泉,阔者自带冷食,买壶茶围坐畅谈,下者则坐茶桌只喝碗茶,最打算盘者,喝一口刚出泉之凉水,也就算达到目的了。

香山,三面环山,中又多树,西北风不能侵入,冬天颇暖,本为皇帝避寒之处。故其中之宫殿,有几处如栖月崖、唳霜墀等,都是寒景的名字。据太监及内务府人相传,乾隆皇帝到此,总要吃烤羊肉。民国后,把它开放,想着造成一个阔人的避暑山庄,虽然是起了一个时期的哄,可是总未发达起来。第一较为齐全最好的一所双清,归熊希龄君独占,第二所有各殿座,虽经租出,租用者当然都是一群有钱之人,而所建之房,都是非驴非马:住着舒适与否,不敢断定,但看着则没有一所顺眼。这也难怪,各殿宇虽然全毁,而殿座之基础则都还清清楚楚,在那儿摆着,照原基础建筑,用款自然太多;新的设计也不容易,有的盖了几间中不中西不西的所谓洋房,这样的房,看着先有一点别扭,原盖房之人住之尚无所谓,再想转租是不大容易的。

以上这些消夏的地方,都是我几十年来所经历过的,在这炎热的时间,偶然忆及,不禁神驰,这些地方,到目下不知还是能都存在否?但是就使他们都好好的存在,我远在台湾,也没有法子再享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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