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见师兄姬隆风忧虑到此,心中不觉十分后悔,才思个人和同叶锦堂等并没高飞远扬畏罪逃逸,据这下书人孙旺所言,那大刀杜老一般宁安隶役已探明自己行踪,在这白狼堡内暂时寄迹,他们倒放着金钟不打去敲铁钹,撇下正贼嫌犯不来擒拿,却远奔喀兰寨去!云飞见到此一点上,即对众人细细说出,草上飞行韩如冰听了,遂亦点头说道:“若依平常道理说来,他们自当缀在你我后面缉拿刺官闹衙正凶,绝对不会舍此就彼前往喀兰寨扑这空营,不过快手左洪是关东有名捕役,心机手腕俱极毒辣,他要雪报削去顶发耻辱,也许另派几个得力弟兄,率兵暗袭喀兰寨内,这种三管齐落狠毒方策在兵法上不少前例,咱们最好拣选一匹快骑给赵元龙送一秘信,叫他暗中做个准备,不要被人乘隙攻入才好。”
神刀叶锦堂听这么说,忙向云子扬说道:“云师傅咱们今夜会过如痴和尚,明日即行回归九环湾穆四爷店里,再秘密计划搭救王总督和姜总兵。俺那浑家与儿媳于氏,何如明早就打发她们启程前往昂古喀兰寨,不但携去你给蒋振芳那封原书,且可叫赵元龙速做准备,再说兄弟将她娘俩打发走了,亦可省去很多心了。”云飞听叶锦堂这么地说,含笑言道:“五爷千万别要性急,提防路上再出岔子,她们娘俩被小白山黑心姜德宝劫住,或遭大刀杜振邦派人邀截了去,势必星夜押解宁安城里,监入死囚牢狱,咱们那时再行搭救却就感到特别扎手了。”
刽子手杨龙云闻说,忙道:“喀兰寨送信之事由兄弟我派人飞骑前往,附带到那老林洼王家店里呈递云爷给蒋振芳之信,叶五爷宝眷依俺的意见还是在这暂时住着,何必担惊受险上路,待等今夜比画完了,和小白山这纠纷解决,那时咱们运用全副力量与快手左洪辈见个高下,乘势救出王总督郎舅二人,将这各事一一办理清楚,不独叶五爷宝眷启程,俺和兄弟二虎亦将离此地他去了。”姬隆风和云飞听了此言,一齐向杨龙云拱手称谢道:“兄台与俺二人萍水相逢,承蒙如此肝胆相照,待将王总督、姜总兵救出来,叫他郎舅向你重重道谢!”草上飞行见姬隆风说至这里脸上气色异常悲壮,便忙代杨龙云言道:“搭救忠臣孝子义士节妇,本系你我分内之事,即使倾家破产把命饶上,亦绝不能丝毫含糊,两兄何必这样萦绕胸际,形诸口舌作那世俗泛泛之谢词呢?”
他们坐在韩大侠的屋中,你一言我一语将各事情俱商量妥当,只待派出人去分头照办。少顷夕阳西斜,已是未末申初,韩、姬、云三人因为叶锦堂和小阎王杨二虎无论如何要跟了去,当时不便怎样推却,只好一口答应下来。到了晚饭时候,杨龙云又特设一席华筵替他三人预祝成功,更将自己身边十名心腹弟兄,一个个满是身长力大汉子,蹿高跃下能手,命小阎王杨二虎自后统率,给三位大侠充任护卫。草上飞行见他心思如此细腻,暗中尤其佩服得很。喝过几杯祝胜酒后,即和姬隆风等饱饱餐上一顿,瞧看天色业已薄暮,正是启程之时,当即辞别杨龙云和铁拳穆春霆,在堡子城外跨上备好牲口,一行挥动垂丝鞭子,便即离开白狼堡往虎陀峰奔去。
夕阳坠下暮色转浓,几阵由南往北掠的归鸦,从一望无际广漠草原上面经过,若干苍茫云树田舍村庄,自满怀比画胜利心情的韩如冰等一行头上,飞往云山层叠的盘秋岭上,寻觅它们原有窠巢固定枝栖,休息一天的劳碌疲乏,以便次日再去寻食。
云子扬出身本是诗书门第簪缨世家,自幼却又念了不少经史,腹内远胜一般泛泛文人,今见到此等黄昏景物,且值一年一度佳节中秋,回忆自己因慨国事蜩缠,江湖鼎沸,盗贼蜂起,庐舍丘墟,便觉个人纵然是念得文高八斗、乐富五车,漫道不能保国保家捍卫社稷,就连自己亲族乡党,个人身家亦未见得能保护得住。在那时候因为心里生了这种观念,便即扔下手中书本改学武术,初练之时原只打算精娴弓马熟习刀枪,将来考得一个武学举人,再去入京较艺夺取魁元,以便发挥生平抱负。不期命运注定功名无分,也懒得驰骋校场和人竞争一技长短。后来遭遇此侠姬隆风兄长,更是淡泊利禄人物,两人便即立下志愿,只求武术中的精微奥妙,不作换取功名官阶,只能替人民除暴去恶,绝不将技艺求换斗升禄米。不料年华易逝岁月蹉跎,如今虚度到了五十多了,依然功名未就,一事无成,目前因为搭救王总督和姜总兵,复又关山跋涉远来此等邻接外国地面,真如唐代诗人说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似俺这般任侠行义之人,历年所作所为虽非被人役使甘当爪牙,但寻根究底细想起来,却又有什么意义哩!
云飞想到这里,仰望远处云天蒙蒙山峰叠叠,那浩瀚无边东方云衔之上,却已涌出一轮鲜艳明月,像冰盘一般晶莹可爱。他停鞭勒马仰望一忽,不由长叹口气道:“一年一度中秋月夜,不想今年却在此地赏玩,到了明岁今日今时,像俺这般萍踪浪迹的人,却更不知天南地北,站在甚处向你仰望了……”神刀叶锦堂在这明月之下益发思念亡儿,今听云子扬对月感喟,更加触动凄怆悲怀,他想自己在江南开设镖局,一家好不团圆快乐,只恨遇到这个贪官周俭斋知府,怔怔把自己儿子性命葬送,害得俺叶门香烟断绝。个人更携家带眷远出寻仇,如今那贪官虽经姬老师傅搠杀,我贤孝媳妇却又遭逢一次危险,若不是他横加祸害屈杀我儿,俺一家人在那武进乡里,每值年节届临时候,骨肉团聚合家欢腾,较这景象何止相隔天渊呢?叶五爷想到这些前尘往事尤觉黯然,当亦长长吁两口气。草上飞行和姬隆风二人自幼系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一生漂泊江湖上面,更如闲云野鹤没有定址,所以心性不但清静惯了,如同古井之水不见丝毫波纹。今见云飞勒辔停骑望月感喟,那神刀叶锦堂更是叹气不止,韩大侠禀性极其利落,且尤喜诙谐玩笑,今见他俩那种形状,当对姬隆风含笑言道:“可发老兄台,你同愚兄一样没有家室,没有他人可以惦念,所以虽值中秋佳节、皓月当头,却也只能任自赏玩,无须怎样缅怀千里了。”
云飞听他如此地说,含笑说道:“兄弟并非仰观皓月俯忆家乡,皆因想到如今年逾半百,尚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所以对月不胜咨嗟。”姬隆风见他提到这事,复也长喟一声道:“想俺当年在终南山上古刹之中,得到岳武穆王珍藏宝剑、形意拳经诠注,自问将它苦琢磨砥砺透彻,即可广传寰宇成一名家,不料受了十二载的辛勤,到处仍遭碰壁,目今俺已六十花甲,瞬息即将入土,漫道形意拳没再发扬光大,深愧获着岳侯那部名书,就是自己一点小小抱负亦没能力而达到了。”草上飞行见他也是感伤年华徒悲老大,遂将鞭梢往前一指道:“三位兄台休要沮丧,莫将自己太看轻了,你们瞧那一座虎陀峰,上面立着炼金冶铁洪炉,只要咱们沉心纳气和那铁面佛见这一次强弱,诸兄姓名自可播流关东永垂不朽,何必戚戚于这须臾呢?”姬隆风等闻他此言,精神不觉一振,当即敛神运目向前望去,果见那座巍峨峻岭相隔不到三五里路,大家当即撒开丝缰纵马前往,少顷驰到虎陀峰下,恰好是二更将尽。小阎王杨二虎因是代替兄长陪同三侠前来赴约,到达山根脚下之后,瞥见一丛杂树林子旁边已然驻有小白山的弟兄,在那防守卡子,当忙跳下牲口派了一个精悍心腹,持着三侠和叶锦堂及自己名帖向那卡子投递上去。转瞬瞧见一盏殷色红灯高高悬起,窥其用意想是约定信号,报告山上对方的人业已来到,旋又瞧见众匪徒中走出一个高大汉子,凸颧骨、豁嘴唇、酒糟鼻子、钢戟短须,举着刚投上的五张名帖,雄赳赳气昂昂迈步前来对杨二虎发话道:“朋友,你是这名帖里面哪一位,请恕俺的眼拙!”小阎王见他全无礼貌,心内十分好笑,当把双手向上一拱道:“兄弟我不是别人,姓杨名叫二虎,劳你朋友的大驾,给贵当家姜当家通报一声,说杨某陪着韩、姬、云、叶他们四位专诚来拜大和尚如痴禅师,及向你瓢把子请教一切。”那汉子听说是小阎王杨二虎,对他连翻两个白眼,最后更把拇指往上一跷道:“你是白狼堡二当家的,久仰得很,不过俺当家在你贵堡子里差点没把性命饶上,这种朋友总算不含糊吧!”小阎王没有待他说毕,即行高声说道:“朋友你别再提过去那些事情,提了也叫白饶,今夜俺是你们贵当家的驰柬相招约到这里有事谈论,朋友你要瞧着怪生气时,很可不当这一份差,请别的兄弟出来应承,没你这位传递帖子,俺们也会去到金刚崖呀。”
小白山这个放哨设卡头目姓余名彪,在黑心姜德宝的跟前虽不算怎样红紫,却也说得进话去,他因气愤杨龙云弟兄二人不念姜德宝、谢大刚这般要好朋友,替他白狼堡内奋威助拳栽在姬隆风等人手中,甚且险些把性命送掉,他俩竟自蔑弃友情和关东绿林道上威武,竟向韩如冰等三侠投递降表,甘心把戳的竿儿拔下,似此贪生怕死之徒,不独亏负过命友人情谊,更把线上人物锐气挫尽。他在往常本已去过白狼堡垛子窑,并认得杨氏双雄庐山真面,但因胸头这口怨气不出,故假装作没朝过相,便将那些言语向其挖苦,今见小阎王态度强硬毫不服软,且只打着一口官话,叫自己迅速往上投帖,余彪当时嘿嘿笑了两声,对杨二虎把头点一点道:“二当家的,你今夜来到这地方,可同往日并不一样,早先你与我们姜瓢把子称兄论弟是一家人,不管怎的都很好办,现在你已别开途径,往高枝另谋发迹,若从真格上面再说一句,你目前来此虎陀峰上并非什么拜山访客普通降临,而是腹内藏着千军万马来向俺小白山赌斗强弱。二当家的,你在关东道上闯练多年,凡事俱皆十分明白,不用俺余彪饶舌费话,你帖子上写的仅五个人,连马在内不过十众,可是你那一边站立着的,高高矮矮像有二十来名,你若是懂关东道上规矩,趁早叫他大家整齐队伍排作一列,让俺派出两个弟兄从头到末点验一遍,也好随着帖子往上呈报,假如这样糊里糊涂一窝蜂地往山内闯,少顷上面问下话来,俺却将什么话向上面对答?”
小阎王听他提到此种规矩,并非故意和自己刁难,当由鼻内哼了一声,正拟返回向三侠述说,叫他们好歹受点委屈,胡乱排成行列,让小白山匪徒点视一遍,大家好上山较艺。不期他刚挪转脚步,韩如冰等早将话听明,一个个甩镫离鞍跳下牲口,把马付给两个夫役牵着,更不待杨二虎再行张口,即与十名护卫弟兄分别高矮一字排成队伍,静候对方派人查点。余彪待他们把队伍站好了,即行派出两名弟兄手提红灯,当先巡视完毕,自己然后装模作样又逐次上前查问。他点验到神刀叶锦堂跟前,想起这次追本水源是从这老儿身上发动,便对他嘿笑一声道:“你这老头贵姓是叶,大名称作锦堂,绰号敢系叫作神刀手吧?”叶五爷听他这么一问,不由瞪目答道:“老夫正是江南叶锦堂,何劳你阁下尊口垂询?”余彪听他口气强硬,复冷笑道:“听说你在白狼堡比画时候很抖出几个绝招,想把俺瓢把子给撂下去,可惜你那野战八方招势只可赢得碌碌无名之辈,不能在行家跟前收获效果,若非此位姓云的出来接着,你此时也许早早回到江南了。”叶五爷听他揭发自己短处,心头益发勃怒,遂厉声向其呵斥道:“蠢奴,竟敢没有礼貌唐突你叶老太爷,少时准有你的苦头嚼啮,叫你知道江南叶五是好惹的吗?”
余彪见他气急起来,遂即挪动脚步去点查他人,口中并含笑言道:“什么苦头甜头,俺姓余的都也见过,休要将这大话说来唬人,要是真有本领有能耐,那绕在脖子的尾巴何致被俺老师父锯掉一大截!”他这一句话还没落声,十足将叶五爷招恼起来,嗖地蹿出排列队伍,正拟揪住他的衣服后领饱饱飨以老拳,却被草上飞行拦阻道:“这厮想是喝了几杯闷酒没处撒疯打撒癫,五爷大人大量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再说咱们今夜来到这里是同他的首领互较长短一竞雌雄,只要将小白山垛子窑给踏平了,何愁他这虾兵蟹将爬上天去。好五爷!你瞧兄弟我的面子,别和他争执这些小事,你我要往大地方去着眼啊。”小阎王杨二虎闻说,遂向余彪嘿一声道:“我说姓余的朋友,你别不要假装懵懂,把眼睛长在脑袋后面,你得瞧瞧这一般人,可是随便践踏得的?你若这样不要鼻子,一再扯你祖宗的臊,二太爷眼内认得你是个人,手中驴子却要当作猪狗宰杀。”小阎王这话还未说毕,山上却如飞驰来一盏红灯,及至奔到距离不远地方,大家方看清楚是一个青年匪徒,纵辔挥鞭流星般地赶来。原来杨二虎等初到达峰下,余彪即行燃起红灯高高挑上树顶,报给姜德宝和如痴禅师,姜德宝瞧见号灯挑起即与铁面佛稍作商量,更派人跨了一匹快马迅速下山邀请。在此时候,恰系余彪出言无状,得罪神刀叶锦堂,彼此造成一种僵局,今幸这送信人赶来,传出黑心姜德宝相请命令,那余彪对着韩如冰等人把手微微一拱道:“诸位有什么被屈言语尽管找俺当家去说,俺姓余的好汉做事好汉当,绝不逃跑,也绝不委卸,你们几位请上去吧,俺们头里待会儿见。”
草上飞行听他这种言语,分明是怕向姜德宝去诉说,便即笑笑将头摇一摇道:“好朋友,你请万安罢。咱们今夜来到这里,已够没出息没名望的了,哪里还找这些闲空工夫去向你们当家叽咕废话,岂不叫人更加笑掉大牙?朋友,劳你的大驾,指派出来一位弟兄给俺们引一引路吧。”余彪听了韩大侠此言,面上不觉微微一红,当即唤来一个精悍匪徒,又在暗中悄悄叮嘱几句,方才命他作为向导,领杨二虎等一行上山。
草上飞行和同姬隆风等人一边缓缓走着,一边瞧着山中景色,后面跟随的十条彪形护卫大汉和十多匹铁蹄橐橐马匹,这般人全是静默默一语不发,只顾向山上鱼贯般行走。他们到达虎陀峰半腰,距金刚崖还有一二里山路,便见一座座的怪石,有的如同虎豹潜伏,有的如同恶鬼狰狞,有的更似剑戟交叉,有的好像屏障围绕,真是一个个景象特异形状差别,将一座凹了进去的山谷点缀得五花八门,不啻罗刹海市。韩如冰瞧了这几座怪石,遂向姬隆风说道:“老弟台,愚兄漂流江湖业已一生,平日足迹所至之处也瞥见过许多奇山异水怪岭奇峰,唯有没瞧过恁多嶒峻石头,一座座像虎豹狡龙般的潜伏,依俺看这些怪石来源必是此山开过巨大工程,采取崖石,那崖石之中可做上品适用的,俱皆搬运走了,剩下此等残余之物抛弃在这峰腰里面,以后复又经过几许时代、若干岁月,石与土层渐渐契合,根基日形巩固,到目前这种时候,不但犹如地里生长,且幻化成这般奇怪状态了。”云飞听韩如冰这么地说,便即点头道:“山河变形、人世易态、白云苍狗、瞬息不同。前朝许多的王公臣卿、勋戚椒室以及若干画梁绘栋府邸,到现在不是青巾白帽成了庶人,便是颓垣败井、废舍丘墟,荒凉得燕子都怕飞入了。”姬隆风闻他二人之言复想到终南山上那座古刹,从自己离开那里,至今复又十六七年,经过这长时间的风雨飘淋、雀啄虫咀,目前更许片瓦无存,早就成为一堆荒草了。
他们一路发生这些感慨,所以显得异常岑寂,再加以中秋节的月亮比往日特别晶莹、特别圆整,照着盘秋岭的层叠岗峦,虎陀峰的巉崖峭壁益发使这高山上的蒙蒙景色缈缈云树,增加无限凄凉情调。韩如冰等一行随在那个领路匪徒后面,再经过许多怪石垒垒的山径,即行距金刚崖不远,当见一座耸立着的巨石左侧,转出两名守卡布防彪形大汉。他们手内擎有鬼头钢刀,和硝磺做成的孔明灯筒,瞥见韩如冰一行来到切近,便由崖边闪露出来,一齐把入口道路严严堵着,并将孔明灯蹦簧扭动,把光亮拧得十足,对准草上飞行十数余众人和马匹,由上至下、倏左倏右细细照耀查验一遍,然后方开口询问那引路的匪人道:“任小黑子,这十几位都是白狼堡来的,没有其他的人混杂在内吗?”那任小黑听他这话,将头点一点道:“这些人都经余头目点验过了,簿子上面亦皆记下姓名,孙爷你若再不放心的话,你就按照簿子上面核对一遍吧。”
云飞见姓孙的一语不发,只把眼光扫向个人,他这样凝视一忽,随即微笑着言道:“小黑子,你我俱是奉了当家的差遣身不由己,只要公事交得过,谁好意思挑谁的眼?小兄弟,你不要这么气急,领导诸位往山上走罢。”云子扬听这说话口音熟稔得很,只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后来瞧他掏出一颗印章,在簿子上面钤盖一下,乘着雪白月光瞧那图章字迹,仅有孙泰一个单名,方才恍然想起来,原来这个姓孙的头目单名泰字,是河北定兴县人,三年前流落在十道沟与云飞结识。那日他在十道沟的街上使枪棒卖膏药的时候,云飞与师兄姬隆风带着兰儿路过十道沟时,兰儿竟染患痢疾,因此在十道沟耽延住了。那时云飞带着一点碎银给兰儿出店购药,半途中瞧见一个卖艺汉子,不但衣履穿得极其蔽旧,脸上且显出憔悴病容,见他使了几套枪棒,功夫虽差得多,但施出招式是武林正宗名家所传,见到围观之人仅是白看热闹,不肯掏出半文钱来帮助,一时心动情热,将买药之钱完全给他,并告诉他自己因在客中盘缠无几,店内复有一个卧病孩子,不能多多赞助,心里实真异常惭愧!卖药汉子闻听云飞的话好生感谢,除开通报自己姓名之外,并问兰儿害的什么病症,及将病状询明之后,他便由腰内掏出一个小瓶,倾出些许红色末药,说是专治痢疾无上良方,老师傅假如心内怀疑的话,俺可陪你返回店中将药服下,包管立时就见功效。云飞起初听他那些言语,认为是江湖惯术,借着个人这赠银获药机会,可以怂恿人购买。不期他瞧云飞的态度犹豫,竟行收了场子,随同云飞返回住的店中,云飞将他的药给兰儿服下,兰儿的肚痛竟立时停止,下泄次数顿时减少,后来接着再服两次,那样缠绵四五日的重病竟自霍然痊愈。那时姬隆风出外访友去没有在店,云飞备了一桌酒宴向他道乏,并外封了五两纹银赠作回归关内的盘川。这时云飞想起这个孙泰人来,今见他竟没有返乡,复辗转来此吉林省地面,更在小白山做了强盗,心内不由生气起来。
云飞想到这个姓孙的头目正是十道沟卖药的汉子,正想开言问说,忽见孙泰手摸下颌将头微微一摇,回首向任小黑含笑说道:“小兄弟,当家的适才传下话来,叫俺将白狼堡来的云老师傅让在一边另有话说,烦你按照人名单子引见他是哪位,俺得细细向他盘诘!”任小黑不明其中究竟,当忙向云子扬一指道:“这老头儿就是姓云,你快引去和他谈吧。”云飞没待孙泰开口,早已走出行列说道:“头目有什么话吩咐,俺姓云的在这恭聆教诲!”孙泰因有同伙在此不便相谈,遂即命同伙协助任小黑子领导众人去金刚崖,自己便来与云飞晤谈。
孙泰打发走了同伙,见他们去得远了再用孔明灯向各处照耀一遍,见已没有人影,方向云飞拱手行礼道:“云老师傅,俺在十道沟受你那种盛情,至今耿耿在胸,没有丝毫忘记,没想到今夜会在此地相逢!”云子扬闻说,便亦点首说道:“足下去年不是说要入关,返回河北定兴原籍,如今怎会来到吉林,更辗转遁迹在绿林线上?”孙泰听了不由长叹一声道:“俺自蒙云师傅慨赠盘川,本拟即日回籍,不料竟逢着一个定兴同乡来到关东运药材,他见俺有一身本领,途中可以做个护符,便劝俺一同和他搭伴来吉林贩运货物,不但供给俺的宿食,回去且可分一二成红利,不料行至虎林厅地面,俺因路见不平,好意上前排解,对方不但不听良言,反要把俺关在里面。在那时候,是俺一时纳气不住,挥拳将那毒害良民土棍打死,围观群众瞧见出了人命,纷纷呼喊擒拿凶手,地面一般兵勇乡团也都派出队伍缉捕,俺在那仓皇无措之下,只有扔下店内同乡往荒野中逃奔性命,负夜来到小白山下。忽又逢着两个匪徒来打杠子,被俺飞脚踢翻一个,并戳住那匪要抡刀搠杀,这时路旁忽然转出两骑,高叫壮士休要下手,后来彼此互询姓名,方知一位姓曹名兴,一位姓白名叫青山,俱是小白山姜当家的麾下头目,他俩见俺身高体长身手不弱,便即说出一片江湖道理,请俺在垛子窑内暂时栖身。云老师傅!俺在那时衣服包裹俱皆扔在店内,身边亦没有带着几文铜钱,何况天气已入秋末冬临,转瞬即是冰雪交加严寒届临,倘若没有一个安身处所,势必将这副尸骨埋在他乡,所以只能诅咒命运泪从心落,遂随他二人见了黑心姜德宝,又当面试验几种武功,便被破例擢俺做个小头目,防守小白山后第二道卡子。”
孙泰说到这句话时,忽然瞥见左近一座崖上恍惚现出一条黑漆人影,他因恐是小白山约来的朋友或系姜德宝派出私察暗访匪徒,当忙将话截然咽住,拧开灯筒向那崖上探照,始见一只只苍翎巨大山鹰在崖端雄赳赳地立着,略被灯光扫射一下,即行鼓动车轮般的翅膀向对面盘秋岭上啪啪飞去。云飞来到关东虽已年余,却没见过如此大鹰,现在偶然发现,不由惊奇万分!孙泰见他这般诧异,当即含笑说道:“关东道上的山鹰和雕鸟实较其他地方巨大,性情且极凶猛残忍,在长白山后菁松阴晦林内,更有种坐山巨鹰,只要饥得肚里发慌,除开去啄食一般獐麂兔鹿、飞虫小鸟之外,对于上山采樵挖参人们,亦能奋爪抓入高空,攫回洞窟里面啄食。像一类黑羽山鹰,觑见三五岁的单身小孩,有时亦由高空掠下攫啄,但是没有像那坐山雕那样能抓起走。这座峰上因是乱石峥嵘,很少能见一丛树木,山鹰性喜踞石高立,眦睨四周,不像它鸟爱藏在树林里面。这虎陀峰因为满是怪石,金刚崖更其堆堆垒垒,恰如一片汪洋石海,所以山鹰每到黑夜之中,常来这些石上砥砺爪啄傲视同俦。每每遇到山风起处,林木萧瑟,这群山鹰或是翩翔同舞,或是乘风长叫,人在静寂深夜骤然听见,莫不兴起秋光渐老思乡之感。”
云飞见他说到这里,仰首瞧天对月长叹起来,看那神情必是眷怀家乡,当即向其颔首说道:“孙壮士,我们虽系萍水相逢朋友,没有多深多厚交情,但据云某眼光看来,足下并非甘心堕落人物,暂时栖此情不获已,不过俗谚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足下在此若是耽长久了,只恐要沾惹上绿林气味,甚且因为他们这群亡命之徒,做出一二无大案件,届时侦骑四出兵勇围攻,一旦军庭扫穴之时,足下纵然幸免于难,亦将再没地方安身,那不后悔无及吗?”孙泰听到云飞这一番话,默然无言可答,沉吟半晌,心中突然省动,慌慌张张地说道:“俺这个人真是天大的糊涂,只愿将这陈谷子烂芝麻和云老师陈述说,却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撂在后脑子里。”
云子扬一听孙泰话不对题,说出这几句话来,不由惊愕不解,急忙询问所以。那孙泰便悄悄地说道:“黑心姜德宝的垛子窑里昨晨来了一位宁安客人,到卡子上的时候,只说拜访你们姜老当家,不肯投出姓名帖子,后来据飞蛾儿曹兴说,原来这人是宁安府衙护院,姓杜名振邦,关东绿林道上称他为大刀杜老。他今来到咱们小白山内,是因府衙中在前数日夜里去了三名江洋巨寇,除把知府周俭斋刺杀,并且伤了衙内两名护院,后来更用金钱镖打中了大刀杜老,被他拿言语一激,留下姓名住址,方才知道是你师父所作所为。现在杜振邦因知白狼堡的杨氏双雄业已洗手绿林,向老师傅等归顺,他便星夜驰抵这里和黑心姜德宝商量毒策。据飞蛾儿曹兴暗中告诉,说宁安府快手左洪等人已作三路向你老师傅进攻。一是敦请姜德宝他俩师徒在虎陀峰布下罗网,引逗你们前来比画内功;二即暗差一批兵勇向白狼堡猛烈进攻;三为秘遣镇关东沈翼飞率领一般卫士衙役,直扑昂古喀兰寨。使你和同姬隆风等老师傅顾此失彼手足无措,只要将一处地方攻打破了,即可剪除你们一部势力。云老师傅!俺因蒙你那此大德及憎恶姜德宝等盗窃行为,所以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将他们底细完全泄告,从此以后俺在这里漫说不能存身,且有杀身大祸在后面,你如再有什么用我地方,俺孙泰绝是万死不辞!”
云子扬听了孙泰这番话,果然正如姬隆风师兄所虑,心想白狼堡已有刽子手杨龙云坐镇,及铁胆穆春霆在彼协助,宁安府的军勇纵然前去围攻,也只是自己讨苦吃,莫想能将堡子陷落。唯有喀兰寨赵元龙等人,因为一点消息不知,丝毫没做准备,假若被他轻骑抄袭,一涌入内,那不独合寨猎户要受涂炭,兰儿更将成为彼辈俘虏。云飞暗忖到这一点,打算寻姬隆风等商议,却已来不及了,只好对孙泰拱手称谢道:“难得足下如此古道热肠,肝胆照人,俺云某实真感谢无尽,目前足下既欲脱出这垛子窑重与踏上做人大路,老拙厚着这片面皮打算一客不烦二主,请你乘着一匹快马,负夜赶奔喀兰寨中给猎户首领赵元龙送一信息,叫他立时召集众人,准备攻敌宁安兵勇。在足下路过老林洼时,顺便到那黄家老店找寻俺师弟蒋振芳,叫他和你一齐奔喀兰寨,帮助赵元龙抵御一切。”云飞说话至此,复由身上掏出一包碎银道:“足下将这拿去作为盘川,马匹不知现成有吗?”
孙泰在这小白山内原是暂时栖身,今受云飞这般托付,心中十分大喜,忙道:“银两马匹俺这都很现成,云老师傅不用分心,但俺现在所忧虑是,恐宁安府所发轻骑已先到达,俺同蒋振芳师傅赶抵那里落在后面,云老师还有什么可补救的吗?”云子扬听他这话连连点头不已,当向孙泰低声叮嘱道:“万一真如阁下所虑,喀兰寨已被宁安府官兵攻陷,你可转告赵元龙,叫他带领少数有用猎户,径奔九环湾穆四爷店内,就是足下和蒋振芳师弟,咱们亦在穆家店相会吧。”
孙泰经过云飞吩咐,急忙由座怪石后面牵出自己骑的牲口,并指给云飞赴金刚崖道路,更说:“这次和铁面佛比画时候,千万不可性急贪功甘冒危险,据闻他师徒在那金刚崖后乱石窝中业已装设许多埋伏,准备将你三位一战挫折。至于置下什么机关暗器,因为异常严密,实在无法可以侦知,请老师傅最好小心吧。”云飞见他说罢此语,即行扳鞍整镫飞跃上马,再将双手往上一拱道声珍重,丝鞭只略扬了一扬,便向山下如飞驰去。
云飞见孙泰去后,心想今夜真是奇遇,可见在江湖道上闯的人,交友须多结仇要少。像孙泰这种萍水相逢的人,际此千钧一发危急的时候,能给自己报告此等消息,实是意想不到的事。更难得他担着巨大干系,不辞长途跋涉,竟肯冒犯刀剑斧钺往喀兰寨送此急信,这与沈勇豁出自己性命,飞骑奔入九环湾告急邀援都是同一侠肝义胆,叫人生起无限钦敬和敬佩。云子扬暗想到这,急忙按照孙泰所指途径抄小路直扑金刚崖,当他走过几支山嘴,方见任小黑领着姬隆风等人,由石丛缓缓来到。云子扬劈面迎了上去,面上装出愤怒神情向韩如冰说道:“韩老兄!咱们弟兄在这半生里,也曾跑过几多码头,见过若干阵式,没想到今夜来此虎陀峰上,处处得受他人提调,受他人盘查诘问,俺云某若是在十数年前火气还没脱尽时候,任凭摆上八把刀子,早就不肯听这一套了。”任小黑见他这种神情,以为受了孙泰的气,忙即嘿嘿笑一声道:“云老师傅,你我俱是外面闯的人,谁肯对谁奈何?只因瓢把子这样吩咐下来,我们不能不照着他的话办,就是适才那位孙头目上,他也是新来垛子窑的,怎敢把当家的命令当作儿戏?云师傅,你们众位进乡随乡、近俗随俗,暂时耐住一点性子,俺任小黑只要将你众位送到金刚崖下,便什么责任都没有了,你们被了那点委屈,尽管找俺当家去算账吧。”
云飞听他这么地说,心内不由暗暗好笑,当把孙泰所有言语乘机一一告诉他们,姬隆风听了这话,勃然怒形于色道:“好个奸黠狡诈的大刀杜振邦,他意施出这条狠毒绝计来暗算俺们,今夜只要相逢着了,我姬隆风鞘内霜锋定要染红他颈上热血!”姬老英雄说犹未毕,猛见当面前有座峻峭巨石耸立路旁,俨然似一座天生屏障,将后面景物挡得严严密密分毫不露。这时石旁一阵呼哨声起,转出十二三对红灯以及七八条光焰熊熊火把,再向火光灯影里一看,只见左右分列着三四十名匪徒,一色青丝包头,青布褂裤,手内捧着雪亮的鬼头单刀,形势好不威武凶猛。姬隆风等五人就紧步走去,边走边打量这群匪徒,只见左边站着的正是黑心姜德宝,右首立的铁胳膊谢大刚,正中乃是一位头大项粗、臂阔腰圆矮胖僧人,想必即系姜德宝艺师,外号人称铁面佛的如痴和尚。姬隆风等来到切近,即见任小黑赶行数步,赶到姜德宝身边低言几句,便闻铁面佛声如洪钟似的哈哈大笑一声道:“来得甚好,真是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