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杨龙云接过拜山名帖,只见帖上自神刀叶锦堂之后,连署姬隆风、云飞、穆春霆三个姓名。他因久闻江湖道上拜赞姬、云二人大名,说一个是以形意拳、太极剑独步海内,一个是以少林技击驰誉南北,就是铁胆穆春霆,虽然隐姓埋名遁迹关东,不知的早年走镖成名,但因他在九环湾内开着那爿大店,人又非常豪爽仁义,故穆春霆三个大字在这附近百十里地内外却叫得很响亮。杨龙云看过拜帖,心内不由更懊悔,当就说道:“早知姬隆风、云飞这两老儿与宁安府内血案有关,尤其和神刀叶锦堂是好朋友,俺杨某便再痴再傻也不会听从杜、冯二人,替他冷灶里面爆出这颗热豆。”
小阎王杨二虎究是初生之犊不知虎豹厉害,他见兄长看着拜帖额上汗直往下面长滴,当即伸手要了过来,略瞧两眼便又微笑言道:“大哥休要震慑虚名,将姬、云二人怕在心里,须知武艺这种玩意儿除非现蒸热卖亲目所睹,不能品评谁的长短,现在叶锦堂等既已来到,俺们固系代替朋友将事办拙,满盘错在一颗子上,但是光棍做事宁往牛犄角里怔钻,决定不能绕回脖子,他们若要取回于氏婆媳,好歹也要见个高下。”
厅内除开杨氏弟兄之外,还有几位过命朋友,也是吉林地面戳竿拉帮匪徒。一是双狮岭的白马王天禄、铁胳膊谢大刚、神弹子牛春生;一是小白山上剽悍匪首,绰号人称黑心的姜德宝。他们听了小阎王杨二虎的话,一齐跷起右手拇指夸赞道:“二哥实是快人快性,不枉称做同源中的翘楚,像咱们关东道上汉子,无论技艺人性哪一方面,也不稍逊关内一般豪杰,为甚只把别人供在天上,将自己看得如同脚下的泥?俺几弟兄偏是早不来到迟不来到,恰巧昨日到得堡里,今天就赶上这档子事,咱们虽然手笨脚拙,没有什么高深武功能替二位壮壮门面,将叶锦堂等齐放翻了,令他们从今以后永远不敢挑起眼皮再行藐视关外人物。但因白狼堡、双狮岭、小白山几个垛子窑儿平日俱是声气相通、齿牙互辅,哪怕豁出俺等性命,也要会会姓姬、姓云和叶五、穆四,究竟是何等人物。”
那小白山匪首黑心姜德宝乃是少林名僧如痴禅师弟子,不但学得内功外技卓越精纯,对于轻身提纵等术尤其下过几年辛苦,琢磨得捷比燕子轻似落叶,身上脚下只要稍运气力,像那丈多高的墙垣毫无草木,可以攀拉悬崖峭壁,俱如同猿猱松鼠矫健无匹,眨眨眼睛即行飞起或跃上了。姜德宝武功虽那么好,足能承继如痴禅师衣钵光大少林一派门面,但因他的禀性险诈,嫉妒心更比别人旺炽,自从技艺学成之后,遭受几个奸黠朋友诱惑,即行违背其师训诫,一脚登上绿林跳板做起伤天害理没有本钱买卖。关东线上一般强豪见他武功既好手段更辣心机尤其特别歹毒,每次去到外面办紧急事情或者上线开耙,绵羊孤雁,无论远乡近村,他总办得篾打豆腐二面精光,从没拖泥带水留下一点纠葛,叫官人们踏纵寻迹跟来麻烦,便齐给他个绰号称作黑心姜二爷。他的这个辔亮“万儿”,不但传遍关东三省抖漏出来叫人头痛,俨似毒蛇猛兽一般可畏可怖,就是关内冀鲁一带也广播着他的大名,说起黑心姜德宝五个字来,谁人不吐出舌子,连道好个剽悍泼辣杀人不眨眼的匪贼。
姜德宝和杨龙云弟兄早年不独没有交情,更深嫉着他们哥俩威望,并且在那时候,姜自关内学成技艺回到吉林,第一字号没创出去;第二又没有寸土立住脚步;第三他思自己在这关东道上若要开辟一个局面,不再替人跨刀帮忙,非得找一位成名人物,和他比画比画拳脚,甚且要将他踢下台,取而代之,才能立竿见影显出个人名气。后来他经朋友怂恿,到白狼堡具名拜山,要借杨氏弟兄法炉真火锻炼他姜德宝三个字儿。讵知双方跳下场子动起手来,刽子手杨龙云那柄九耳八环刀果系得自名家传授,错非他是如痴禅师高徒,真正学了一些少林精秘,三招两式见过之后,怕不栽在白狼堡里。杨龙云性情既很忠厚且又极爱真才,他见黑心姜德宝年岁甚轻,技艺蹿跃俱有专长,故即密起祖传连环刀术,没肯施展出来,让他和自己半斤八两比画一个平手。姜德宝在那时候也很钦佩杨龙云的武功,并深感他成全自己这番仁心,除开抱歉表示冒失之外,更和杨氏弟兄结了异姓手足,免得彼此再行记着嫌怨,从此以后刽子手对于姜德宝的“万儿”不但逢人赞美到处揄扬,遇到一般风平浪静的买卖,更叫他带着麾下弟兄上线开耙,以便增加他的声势。
姜德宝禀性虽极狠毒,剽悍好杀,但对刽子手杨龙云这番提携很是刻骨铭心矢志不忘。他自从离开白狼堡子,在小白山单人匹马另外创开一个局面,然每遇到油水较厚生意或者一些紧急事情,他总亲身来到白狼堡内向杨氏弟兄商量请教。今天他听王天禄、谢大刚和那神弹子牛春生等一味价捧小阎王杨二虎,竟把杨龙云冷在一旁,他便站起身来含笑言道:“诸位兄长,俺杨大哥那柄九耳八环刀并非小弟我见低识短故意高抬,实系在这关东同源里面,尚没瞧见有人比得。今天,他闻叶锦堂等到来,并非畏惧强敌压境难以抵御,实因俺这兄长存心忠厚,处处不欲炫露己长将别人踹到泥坑里去。”话说到这,复又掉过脸来向刽子手杨龙云道:“大哥,现在事情挤对上了,您再忍让也没用处,兄弟多承您的提携丝毫没有搭报,今天您替大刀杜老这档公案,算我兄弟代接过来,您在眼前尽管发下命令,将那什么姬、云、叶、穆让进堡子,看小兄弟给您个个打发出去。”
刽子手杨龙云心虽后悔面上怎能挂出相来,他见姜德宝等摩拳擦掌要与叶五一行拼个雌雄,当忙含笑作谢道:“诸位哥弟这番美意,俺和二虎兄弟俱很钦感,不过俺杨龙云即承朋友瞧看得起,嘱托办了这档事情,哪怕叶锦堂等头长红毛,俺两弟兄自当有始有终,好汉做事好汉担承,不能拖累诸位跟着结此冤仇。但是俗话说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再加上姬隆风、云飞那两老儿,一是形意派下名宿,一系少林门中能手,今既陪同叶老镖头拜山,必定和他有着过命交情,否则不能跟来蹚此浑水,若依俺的愚意,诸位俱是新来乍到,压根没有参与这宗案子,俺和二虎因受朋友委托,即使习艺不精栽在姬隆风等人手下,甚且两条性命赔在里面,那是为交朋友舍生倾命死而无怨,但诸位怎能跟着冒此危险呢?”
刽子手杨龙云话未落声,黑心姜德宝即行嗖地立起,甩手拍着胸膛愤然道:“大哥这几句言语不独看轻我小兄弟,更把王谢诸位兄台也抹擦(煞与杀同音,绿林中忌讳)了,漫说咱们双狮岭、小白山和您这白狼堡鼎足峙立休戚相关,彼此应当同富贵共患难不能稍存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意,即以关东道上同源来说,遇着这种辣手点子,亦应众策众力拔刀相助,方显出大家义气,不致遭受江湖道上讪笑。再说,俺们既然不早不晚赶上这个节骨眼儿,倘依大哥您的遵命,瞧见对方都是硬点即行缩了鸟头脖子抱头逃回自己老家,扔下多年的好朋好友,生死存亡概不一顾,即使对头是只毒蛇,侥幸没被吞噬着,而这贪生怕死的名传播出去,咱们不独脸当屁股永远难以做人见人,跟头且比输给别人还要栽到家了。”
铁胳膊谢大刚原是一条直汉,三句话就要喧嚷起来,他听黑心姜德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情至理尽,当由座上跳了出来,搓得手掌咯吱吱响道:“俺谢老铁是条粗人,也不懂什么叫作道义,就知杨大哥受了大刀杜老委托替他扣下两个娘们,这种热心对得起朋友,现在对头前来要人,俺们若是夹着尾巴一哄跑开,别说不够过命朋友,直连一条贼臭母狗也不如了。杨大哥,你要是把俺们看作臭狗,愣不叫在这里帮场,俺谢大刚一字不通二话没说,便即挟着九寸九的尾巴飞滚出去,今生誓不跨进白狼堡一步,你若瞧着还够朋友,便让俺等在此助一助威吧!”
白马王天禄和那神弹子牛春生,一个乃是老于江湖,积的经验高,一个惯走关内冀豫各省贩运海砂子等等私货,故对南北武林英杰探摸得异常详尽。他两个听神刀叶锦堂、清真教铁胆穆春霆之外还有姬隆风、云飞二老英雄,顶梁骨上俱都冒股凉气,心内并各自暗暗咕啜着。
原来吉林省内鸭绿山里新近发现一棵参苗,茁得非常肥大,识者铁定这苗下面必定是根参王,价值总在十万以上。因为参王这种珍物,不但生长在荒山绝岭人迹罕能到达地方,就是猿猱雀鸟也轻易不能飞越到它那里,且其繁殖之处又必须目岩层脆薄,上无土泥,甚且一茎蔓草都难以存在,它每天受着天地的灵气、日月的精华、霜雪的浸润、雨露的滋荣,再加上山川的孕育、宇宙的沉沥以及长年累月的星光锻炼气质燔灼,不知经过若干千百十年,历尽几多帝王朝代,方才顺机适时应运长成。现在某大参场主人除秘密地派出阖场员工以及三四十位高等采参把式,在那附近一带地方坚筑堡垒寻采参脉,并又花一笔巨款请得官兵协同镇压保护。现在,疑闻京内一般较大参号和那专来关外贩参客人,俱已得到此种消息,并各派遣专人飞函订购。那家参场主人因为这是千载难逢良机,非等客人到齐绝不开采。姜德宝自获此种密报,欢喜得两夜没有合眼,当即奔到双狮岭与王天禄、牛春生两人商量说:“究竟有无参王出现或系参场主人故弄玄虚,借此招来肥商巨贾,打算多做几笔好大买卖抑未可知,而那关内贩运老参客人目前确已纷纷出口,这是半点也不虚假。依姜二爷他的意思很想乘着此等机会,聚集三山高手弟兄或是驰赴那座山里,直接夺取出土参王,待出了手大家俵分。或者派人径向参场东家勒索巨额供奉,或即把人分作数拨,截在参场附近要隘,将那购买参王来的客人不问道路远近货本多少一网打个干干净净,怕不能得二三百万。三人一时商定,就奔白狼堡来,谁知昨天才到这里,正事还没商量完毕,今日即行出这岔子,并且对方又俱十分扎手,假若一个风色不利,大家全都栽了跟头,岂不要令关东同源讪笑。”
王天禄、牛春生两个匪徒心里虽俱暗暗叽咕,深悔昨日来得冒失,但因碍于同道义气以及和杨龙云弟兄特别交情,即使内心如此畏怯,却也不能甩手就走。今听铁胳膊谢大刚那么说,怎好再行怔在那里一点都没表示,叫白狼堡和自己跟来弟兄瞧看不起。故亦相继含笑言道:“杨大哥,咱们在座这几个人,都是砍香啮血弟兄,用不着怎样客气,今日虽是大敌当前,要拼一个真功真艺方才能够见出谁强谁弱,谁行谁是不行,大哥您虽然一片好心,恐怕兄弟们手上脚下稍有疏略栽在别人家的前面,不叫露出相来各自回山。但是,咱等若系那种贪生惧死,虎头蛇尾的人,还怎配称关东豪杰绿林好汉,以及和您大哥称朋论友呢!”
刽子手杨龙云在此时候,本因事已办拙难和神刀叶五好好解开这颗扣子,今被众人如此七言八语连捧带端,益发不能稍示怯懦,将过推在大刀杜老等人身上。现在闻听白马王天禄、神弹子牛春生二人也是这么大义凛然,要和叶锦堂一拼死活,因急站起身来,一面向他四人拱手称谢,一面即行传下言语,吩咐阖堡弟兄,除开身上负有特殊任务,丝毫不能擅离职守,其余都要衣履鲜明精神奋发,随同堡内二位当家及姜、王、牛、谢四个外来首领,参加迎接拜山远客。
白狼堡内所有匪徒在第一谍报回山之时,事前俱已预备停妥,只待刽子手杨龙云此语传下,那职司调集匪众的头目将特制一支烂银哨子搁在口内啾啾吹动,那凄厉声音不但传达远近遍及阖堡,就是山谷也跟着回响不绝。少顷,这白狼堡的匪人分出鼓乐、仪仗、盾牌、衣枪、弓弩、大刀、斧钺、钓镰等八大队,每队皆由一个头领统率,从那东西南北四角落里,一拨一拨来到厅前,大当家刽子手杨龙云、二当家小阎王杨二虎,以及黑心姜德宝、白马王天禄、铁胳膊谢大刚、神弹子牛春生四匪首,在那大厅与武堂的阶前,对这八队整齐匪兵稍作检阅,并叫操演两个简单阵式,瞧见人人动作灵敏进退严肃,心内俱各暗暗欢喜。后来更由杨龙云传下口令,众位弟兄出到堡子城外迎迓拜山豪杰,大家务须谨守秩序勿离行伍,尤其严禁笑语喧哗随便打哄,以免被那叶锦堂等背后讥诮。他将麾下弟兄叮嘱过了,便又厉喝一声:“出发。”瞬息到达堡子城外,各队复行接着平日训练,长枪短兵、犬牙交错,排列成个众星捧月阵形,更吩咐一名传令匪目骑着高头骏马驰往山口让请拜山客人。
且说神刀叶锦堂等自从递过拜山名帖,便被花猫郑清、地里蛇王二怯子两个匪目暗地传下号令,将他爷儿一行六骑从那菁森密茂杂树林里,四面八方团团包围住了。叶五爷虽是江南著名镖师,一生不知经过若干巨涛骇浪,对这白狼堡匪徒小小包围阵式自然不会怎样吃惊怎样搁在心眼里去,但他在此时候仍有一点顾虑,即是刽子手杨龙云弟兄在这关东绿林道上,不独名气很大武艺确实得着名师传授,非比一般皮毛之流,今日姬、云二老师傅、清真教铁胆穆四爷俱系因为个人眷属被劫,前来拔刀相助,纵说朋友有着通财过命交情,于理于义均属正当,万一杨家弟兄技艺双绝,比画他俩不过,自己哪怕将条老命废了,死得丝毫不屈。然而带累姬、云、穆他们三位,也把英名折在白狼堡中,那不叫人日后抱怨。
神刀叶五爷暗忖到这,急忙别回身去,将马交给秦智聪领着,走到姬隆风等眼前含笑说道:“三位兄长,你们瞧白狼堡的当家,把俺们老幼六人当着毒虫猛兽一样提备,彼此连相都还没有着,就暗地里四面八方派人围上,真叫水泄不能通。你们三位和那秦家两小弟兄很用不着进入堡里,与这胆小如鼠的人拜会,由俺叶老五单人独骑进内撞吧。”姬隆风听了此言,知道神刀叶锦堂瞧见白狼堡的势派,诚恐一旦交起手来发生不测,岂非将好朋友也带累了,当时笑笑把头一摇道:“五爷,咱们不是那样淡薄交情,也非比那种畏势怯威鼠辈,任凭他白狼堡撒下天罗地网排成剑岭刀山,俺们老哥弟四人要栽一齐栽在里面,要出来大家体面出来,谁也不能口是心非或在日后漏出一句半句谩怨,倘如俺等拳上脚下俱不含糊,能够将这堡内渠魁制压下去,他们山寨纵再多设几层埋伏多布置几道包围卡子,那也全都叫作一饶百饶,只能替白狼堡增加几分丢人现眼。”
铁胆穆四爷在此时候正因杨龙云手下匪徒蔑视江湖道义,和那绿林中所定规矩,竟对递帖拜山来的客人密传号令暗加包围,做出这等以势威胁行径,心内正自怒愤填胸,气得肚皮只往上膨。嗣闻叶五爷用话阻拦不叫相偕进入堡内,愈觉得愤火高冲险不哇呀呀地怪叫起来。今听姬隆风这么表白,云飞又连连点首称是,他便摩拳擦掌冷笑言道:“俺闻杨龙云弟兄二人在这关东道上很有一些名气,很得到一般人的赞扬,讵料今日在俺老哥四个的跟前,却又如此显着怯懦,可见俗话说的‘面闻不如一见,切勿徒惑虚名’真是丝毫不错啊。”铁胆穆春霆此语方毕即见山口里面垫土道上,远远飞来一骑,四蹄翻开如驾云雾,蹴得沙尘里纷纷乱滚,少顷驰到附近所在,现出一名青年匪徒,左手紧勒缰绳右手挥动丝鞭,背上插着一支黄色东西,好似戏台上用的金皮令箭。穆四爷见他马到山口,飞身跳落,掣下背上那支兵符,授予防守木栅二匪道:“大当家传下话来,叫你放进六位拜山客人。”
花猫郑清听说急忙接过那支竹符看了又看,验明没有一点虚伪方才递给身旁从匪,和地里蛇王二怯子一同走出栅门,向叶锦堂抱拳笑让道:“敝当家的不知诸位驾到,未能远出迎接,尚望众位老师海涵。现在请您六位被屈一点,随兄弟我步进山口,敝当家同着几位朋友俱在堡子城外恭迎呢。”神刀叶五爷见他将话说毕即同地里蛇王二怯子把身一偏,退立路侧让出中间一条大道,恭候自己六人行进。当也拱手含笑言道:“朋友,我叶五这次前来打搅,累你弟兄接连辛苦几次,等待拜会过了贵当家的,再行向你哥俩答谢。”神刀叶锦堂话说到这复又连道两声“劳驾……”仍旧接过智聪手内马匹自己牵着,回头更向姬隆风等笑笑说句:“兄弟我先僭了。”便即挺胸昂首前行。
他们爷儿一行六骑鱼贯进了狭隘山口,顺着土垫的松软大路一直向白狼堡内前进,少时抹过一只山嘴,见有一丛巨大松林拦住当路,俨然一座天生屏障将内外隔绝得好不分明。他们穿行了曲折松径,内面却是一块广大平原,黄沙覆地寸草不生,荒漠漠约有五六十亩,用着操练兵马那是最好不过。叶五爷再行抬起头来向那远处一看,只见白狼堡这座堡子城虽仅运用乱石垒叠,并非什么砖砌泥封,却也雉堞参差高矮合度,尤其城上每隔十四五丈高耸着一座堡垒,上面不但遍插旌旗密布刀枪以及发射弓弩炭石大小孔洞,并有两名捧刀荷枪匪徒站在垒前担任警戒。神刀叶五瞧见此等设备心内不由暗暗赞道,“杨家弟兄这种干法,关东道上实属凤毛麟角百不一见,难怪宁安官厅几次派队捕剿俱没讨着一点便宜。”叶五爷刚想至此便早转到堡子城的正面,瞧见城外大路两旁黑压压屯着数百匪徒,一色青布包头、青布裤褂、刀枪闪烁、旗帜鲜明,声势好不威武雄壮。陪同进入堡内的花猫郑清和那地里蛇王二怯子脸上俱各显出行色,对神刀叶锦堂等言道:“诸位老师傅,敝当家的虽然爱交朋友喜欢结纳江湖道上豪杰,可是性情也有点别扭,最怕当人给他面子难堪,叫他怎样也下不得台阶,您众位这么大的年纪,自己俱是老江湖、老前辈,很用不着兄弟我二人照应。不过进乡随乡近俗随俗,少顷见着敝当家的,即使放谦和点也不失您诸位拜山身份,假如再像适才山口前面张嘴就是骂咧咧,神情也那么吹胡瞪眼,俺大当家因禀性忠厚凡事多少有点忍让,二当家却是一个火暴性子,油锅里面不能下半滴水,没的为着一点小过节争论起来,大家面子岂不全要伤了?”
叶五爷等听说心内不由一阵暗暗好笑,那铁胆穆春霆乃是直人直性,怎能听他这么一套,不由鼻内嗤笑一声道:“朋友,你二当家是个火暴性子,俺穆老四也是一条粗汉,承你二位这样关切指示不要冒犯二当家的虎威,俺们老哥四个心里俱甚感谢,但不知道怎样叫作谦和怎样叫作莽撞,一发劳你二位的驾,告诉我们学个乖吧!”云飞见穆四爷言语虽软,手上拳头却早捏成醋钵般大,假若两个匪徒尚不开窍,说出话来犹如梦呓,他必然要翻转面皮痛痛饱以三拳两脚。云飞因为老成持重且深不欲惊由我启,当忙递了一个眼色叫穆四爷暂时忍耐,不要和这无名小卒一般见识。他们再往前走了一会儿,距离白狼堡队伍箭余远近,那花猫郑清便向王二怯子道:“兄弟,你陪着众位老师慢慢地走,待我先去报与当家一声。”神刀叶五见他言毕即行拔步如飞向前奔扑,瞬息到达匪徒那里,约莫说了三五句话,便见手执仪仗、鼓乐匪兵一对对排列出来,并向两旁迤逦闪去。接着听见马蹄铁炮咕隆隆连响九下,一时铜鼓大号互相交作,声音把山谷都震动了,旋更敝见匪徒队中,飘出一面巨幅红旗,上绣白狼堡及斗大一个“杨”字。叶锦堂再看大森旗下涌出二三十名匪人,个个俱是豹头环眼猿臂蜂腰,一半手内托定金杆朱缨花枪,一半怀抱薄刃厚背鬼头刀儿。他们如同众星捧月骇浪汹涛,拥簇着正中六位匪首,走近堡子城口来。
叶五爷观那渠魁之中一位身穿茧绸大褂、茧绸中衣、高箭白袜、挖云洒鞋,三绺修长胡须飘拂胸前,相貌长得极其儒雅端正,便料此人必系刽子手杨龙云,心内不由暗暗喝彩道,“观看他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绝不是一般鼠窃狗盗之辈,究为什么铤而走险干起这等伤天害理生涯,难道也与俺叶老五同一命运,被那贼官恶吏逼得人亡家破安身不牢,方才出此最下策吗?”叶锦堂正如此忖思,即见杨龙云等来到切近,那花猫郑清更自从匪丛里面一头钻了出来,指着叶锦堂向杨龙云介绍道:“大当家的,此位即是领衔拜山的叶老师傅。”刽子手杨龙云听说,急忙提起两只剑眉往叶五爷浑身上下相了一遍,随又移转电般的目光向姬隆风等连扫数眼,然后迈开大步跨出同侪冲着神刀叶锦堂抱拳含笑道:“叶老师傅,您在江南那种大名实可称得惊天动地连播千里,兄弟我虽然僻处关东未曾跨过贵地半步,但对叶老师傅您的声誉很早即听见同源赞扬,并且衷心异常钦仰佩服。今日承您同着您的几位贵友不惜玉步赏光来到小堡,不但令兄弟我得观风采克酬夙愿,就是阖堡内的众弟兄也叫他们瞻仰瞻仰庐山真面目,以便增加几多见识啊!”
叶锦堂在此时候已把马匹交给秦智聪领着,今见杨龙云满脸赔欢说了这套客气言语,当亦拱手含笑言道:“俺叶锦堂虽会一些庄稼把式,却也只是粗枝大叶丝毫没有摸着门径,至于前些年中承蒙几位武林长辈提携以及南北江湖道上朋友捧场,在镖行里面滥竽充数混了半碗稀粥儿喝,多年凭着这副寒蠢老脸固然没栽一次跟头,这也俱是朋友赏金面、赏饭吃,哪里谈到什么威名武功,更怎当得起您与弟兄的钦仰?目前,俺叶老五同着几位敝友因久闻得白狼堡威名以及您二位当家的大仁大义,很早即想敬具名帖前来拜山,只苦没有得着机会,现在……”神刀叶锦堂话说到此即见刽子手杨龙云身后忽然转出一个匪徒,年纪约在三十上下,长得蜂眉鼠目、兔耳猴腮、瘦削削面膛,不但颜色异常铁青,更带着一派奸黠油滑神情,一看便知禀性狠毒、兼嗜女色,定是杨龙云兄弟绰号称作什么小阎王的杨二虎无疑。
叶五爷见杨二虎迈动巨步紧靠龙云身后立着,一阵小风吹了过来,掀起薄绸长衫现出血青小方裤筒,一边插着一对短手叉子,越发显露他的手狠心黑以及蹂躏女人那副狰狞面孔。神刀叶锦堂已断定是小阎王杨二虎,正是作践自己儿媳仇人,假非于氏那样三贞九烈以死抗拒,保存叶氏门中历代清白,俺在此等时候尚有什么面目前来拜山,前来搭救她两婆媳。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叶五爷自见杨二虎露面,恨不得吸了一口凉水将他平吞下去,如今见其挺胸凸腹两手叉腰,那颊藐视天下傲岸神气,心内愈觉愤火高烧按捺不住。当由鼻腔嘿笑一声,对着二虎将手一拱道:“你这位朋友可是杨老当家介弟,绰号人称小阎王杨二虎当家吗?”杨二虎性情不但鹜鹫且极憎恶人叫他的姓名,今见叶锦堂老气横秋,把个人尊讳直抖出来,他便狞眉瞪目冷冷答道:“不错,某家正是杨二虎,劳你大驾询问怎的?”神刀叶五爷瞧他不耐,便又哈哈大笑道:“人有名,树有影,阁下正是小阎王杨二当家,可见大名实在不是虚传。”
杨二虎见他挖苦个人,心头立起愤怒,当忙往前跨了半步,并拟再以恶言回答,却被刽子手杨龙云掉过头来怒视一眼,他只好低下脑袋不敢再行开口。杨龙云抑制过了兄弟复对神刀叶五爷含笑说道:“叶老师傅您乃前辈英雄,江南道上著名豪杰,对于一般无知后进自能大量包容,犯不上与他一般见识,再说您那几位尊朋贵友兄弟尚没请教,求您一并引见引见。”叶五爷闻说,便即请上姬、云、穆三位英雄和杨龙云一一见面,更叫秦智聪、秦智敏两小弟兄也都拜过杨老当家。那刽子手杨龙云便亦请出黑心姜德宝等四匪徒以及兄弟小阎王杨二虎,代替他们报出姓名字号。和叶锦堂等正式见过之后,随向姬、云二人拱手言道:“姬老师傅形意拳术独步海内,云师傅的少林技击誉满江湖,兄弟我远在关东道上久已闻知您俩大名,实在异常钦佩,只恨没有机缘能够拜识。今日天幸叶老师傅光临小堡,您二位和穆师傅也一同前来,使兄弟我于此片刻之间得瞻四位老师风采,实系生平一大快事。”
姬隆风见杨龙云仪态言语俱很不俗,心内便暗暗筹思道,“观此人眉目之间隐隐含着一股侠气,不但秉性忠毅,刚正不阿,且必习有高深技艺,和那超人一等的涵养功夫,假若真如子扬师弟适才所言,能够在那拳挥足动之下诚挚感召之中,将他也从这绿林陷阱里面解拔出来,作为俺等一位心腹朋友,将来营救王总督、姜总兵他两郎舅未尝不是一双有力臂助。”姬老英雄恰思至此,瞥见刽子手杨龙云仪态和蔼近前周旋,并将自己与云飞师弟恭维得十满十足俨如神明,当即含笑逊谢不迭道:“老拙所会一点形意技击,无非都是外在皮毛,只可欺骗一般村夫俗子纨绔儿郎,哪里能够进入行家法眼,更怎配享‘独步海内’四字,就是俺这云子扬师弟,虽曾名列少林门下也仅学会半拳半足,距离精微奥妙尚欠十载八载研究。老当家誉已名满江湖声闻寰宇,亦是特别过分夸奖,叫俺老哥们俩愈增汗颜。再者,老拙弟兄和这清真教穆四爷自从来到关东地面即早听闻老当家英名,只是未敢冒昧拜访。今日借着叶师傅这个良机,得与您和众位当家见面,实遂平生一大志愿啊!”
杨龙云聆罢姬隆风之言,忙又客气几句,转面复向铁胆穆春霆稍致寒暄,他这一一酬应完毕,便让众位豪杰进入堡内。神刀叶五爷在此时候焉能再行容忍,即向杨龙云重与把手一拱道:“杨老当家,咱们俱是武林中的朋友,不管门径怎样悬殊,派别怎样差异,但落叶归根直截说来,无论提起多大羊毫,却也一笔难写出两个‘武’字,老拙今天同着几位敝友,第一固系钦仰您两当家威名肃敬专诚前来拜山,但同时还有一件小事,也许是贵堡麾下弟兄受人委托,拨弄情面不开方才破例干了出来,更许您和二当家的俱不知道。但是这档案子既出在贵堡且有活人活证在那里摆着,老拙一生是个直性从不会曲里拐弯绕脖子玩,再说咱们同是江湖硬汉,说话做事尤应光明磊落,谁肯似那鼠辈拉稀抵赖?老当家的如果知道这事,即请赏给叶五一个全面,这铃既从你手紧的,还自您手内解脱下来,咱们俱是闯南撞北人物,只要这颗扣子一解开了,不但谁也不能记谁的仇,把谁终日惦念在心里,以后更要多亲多近做好朋友。假如这事您不知情,是贵麾下私地做的,那么,亦求您念在江湖道义,替老拙查个水落石出,将这档事速了结才好。”
神刀叶锦堂自会杨龙云后,见他丰神飘洒言语谦和,知是风尘中杰出人物,非同一般泛泛可比。故于“英雄爱英雄,好汉惜好汉”两句俗话之下,给他开出这么一条道路,俾其能够下台。孰料杨龙云尚没回答,那小阎王杨二虎即行冷笑言道:“叶老师傅固系江湖硬汉,俺两弟兄也绝不含糊,更敢承受‘好汉做事好汉担当’这八个字,不过水有起源木有生根,您叶师傅既然十分圣明,看出这档公案是受朋友嘱托,压根不与俺白狼堡相干,这么亦请您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找寻真正对头冤家,将这一档案子公平了结。至于俺们兄弟二人创立白狼堡这个窑儿,虽然没有多大局面,但对三五百弟兄粗食布衣却也能够相当维持,不致有了今晚明朝即发生恐慌,只要您叶师傅手段灵活能与对方一了百了将账算清,宁安厅的公文寅时来到,卯刻您的宝眷即可出堡。再就行李银钱方面来说,假若短少一颗花针半文制钱,也归俺杨二爷负责赔偿,决定不能叫您受着一点损失。”神刀叶五爷听了此言气得胸口突突乱蹦,当对二虎冷笑一声道:“二当家的,老拙浑家和亡儿媳妇既是承您结交朋友,替他拦在半路截留住了,此乃为好朋友输财卖命理所应当,叫老拙益发钦佩您二当家义气,不过俺那拙荆上了几岁年纪,新近又染过一场大病,虽是苟延残喘活着,却只差上没阖棺材盖子;亡儿媳妇年龄既轻又是一个居孀孤赘,假若将她婆媳幽禁贵堡不允释放,非独拙妻性命可虞,亦令俺叶锦堂颜面难堪。现在老拙提出一点要求,即是恳请二位当家高抬贵手,先把她两婆媳放了出来,至于宁安厅贵友那里,如果真有什么公事要和叶某我过意不去,不管这一本账明算暗算,请他直接找俺清算得了。”
刽子手杨龙云听如此说,忙含笑言道:“叶老师傅这一档事绝非三言五语可以说明,尤非现时现刻即能解决,再说目前天色已晚,诸位老师纵然不饥不渴,宝骑也该上点草料,要依兄弟我的愚见,还是请进小堡里面,高桌矮凳坐下谈判,不比站在此地舒服?万一诸位犯了猜疑,坚决不肯入内,俺杨某也难以相强。”姬隆风听了他的语气,是有和平商量可能,当对神刀叶五爷以目示意道:“杨老当家既然这么诚挚,要修地主之谊,你我怎好一点不通世故辜负老当家他这片热心?”云飞默察小阎王杨二虎神情,以及黑心姜德宝等匪徒气概,知道杨龙云即再情恳意挚顾全江湖道义,却也难以执拗众人,将她婆媳平白放出,势非动点家伙不能彻底解决。因亦向叶锦堂含笑言道:“五哥,咱们既承杨老当家盛情相邀,即应恭敬不如从命,在他贵堡叨扰一盏茶喝得了。”
铁胆穆四爷虽是一条直汉,也看出杨二虎那副奸狡,心想俺等早饭是啖足了,晚饭却还没有着落,少时倘如动起手来,肚皮里面饥饿发慌,那却怎样赢得人家?故亦敦促神刀叶五勉如所请蹚进堡内,饱饱吃他一顿酒饭再行索要眷属,即使非到比画不可,拳上脚下不致缺乏气力。叶锦堂在此时候固然心急如火,无论文武哪一方面,只要杨氏弟兄划出道来,他无不竭尽所学奋力折冲,以俾立时救出她两婆媳。今见天色渐渐黄昏,刽子手杨龙云口气又十分柔和,再被姬、云、穆三人一加敦劝,心内便亦暗暗想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使白狼堡伏下千军万马箭雨矢林,料也难比宁安地那么威武那么险隘,能够阻止俺叶锦堂自由出入。”神刀叶五爷暗忖完毕,即对刽子手杨龙云微笑言道:“叶某混迹江湖道上,虽然历尽南北各省前后达三十年,但因自己技击不精,除开朋友帮忙捧场之外,实无一点可以炫露,老当家今日特别青睐,让俺和同敝友入堡谈话,这在叶五实系钦感殊遇光荣无比,哪里能够还生疑心。老拙再往脸上贴金来说,你我俱是外场朋友,宁折不弯江湖硬汉,即使到那山穷水尽所在,非要诉诸拳脚比画不可,亦会在那众目睽睽之下,明白定出规章,较量谁成谁是不成,怎能傲骄那般无知小辈暗中埋伏乘隙阻人,纵然侥幸成功一时,却也难逃四海英雄窃笑啊!”神刀叶锦堂将话说毕急忙挽住杨龙云的胳膊,回头向姬隆风等言道:“三位老兄台,咱们就拉着城墙厚的脸皮,打扰他杨老当家这一次吧。”
姬隆风暗视杨龙云面色依然很是平静,觉他吩咐靠近身旁一个匪徒,传令给那八组欢迎队伍一齐鸣炮奏乐举枪示敬,唯有小阎王杨二虎和那小白山匪首黑心姜德宝二人,不断挤眉弄目暗打手势,做出许多鬼祟神情,显示胸中藏着种种谲诈。不由暗笑道,“你这两个鼠辈,要是妄逞自己矫健身手歹毒心机,打算陷害俺等爷儿六人,那是个人寻找死路,休怪俺姬际可气量窄小。”姬隆风刚想到这,即闻炮响九下鼓乐齐鸣,那白狼堡的欢迎队伍如同潮水似的左掀右涌,分立两旁,个个枪举齐眉刀捧到额,将通至堡子城那条石板大路全让出来,恭迎拜山客人往内行走。旋见刽子手杨龙云一手挽住神刀叶五爷,一手复向自己等让请道:“姬、云、穆三位老师傅,兄弟我僻处边陲不知礼节,请您三位多多海涵并先请吧。”云飞在此时候瞥见白狼堡的队伍闪开,不亚一座刀山剑岭斧铖冲冲。
叶五爷究系老成练达,江湖道上经历丰富,乘机挎住刽子手的胳膊,无异获到一具坚韧盾牌,足可抵挡匪众暗算。今见杨龙云毫不介意,复又让请先行,当忙把手一拱道:“杨老当家不要这么客气,尽管当先请吧,再说俺叶五已和老当家的手臂相挽并驾齐驱,俺等即便粗野成性不懂规矩,也难个个喧宾夺主,敢占您老当家的先啊。”姬隆风、穆春霆二人亦都含笑言道:“杨老当家再要如此多礼,俺们只好不叨扰了。”刽子手杨龙云听说,忙道:“三位老师傅既然不肯先行,兄弟我怎敢过分相强,只好令他一般小兄弟们跟着伺候您三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