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弟兄受着大刀杜老、火鸽子冯大兴嘱托,将叶锦堂妻媳劫住。于氏本是个节烈孀妇,因恐遭受匪徒侮辱,早把两枚金戒掏出,这时杨龙云一见于氏手中拿着黄澄澄两枚金戒指,随着送到口中。于氏遂说道:“哪个敢动你家少奶奶一指,我也好仗着这点金子,保全我叶家的清白。”刽子手杨龙云不禁暗暗点头,深服于氏是个烈性的妇女,遂向身后一点首,叫了声:“把车上的箱笼抬下来。”于氏也知道他们不劫车子,遂赶紧来到车子前,向婆母说道:“有儿媳的命在,您不用害怕。”这位叶五奶奶早吓痴了,只有一个劲地打颤,于氏咳了一声,把婆母架下车来。
这时已暮色苍茫,贼党把车上的四只箱子,两个包裹满卸下来,刀枪围绕着这婆媳二人奔了堡子城,两个车把式抱头鼠窜地赶着车逃走。于氏搀着婆婆在刀枪林内走进了堡子城,见堡子城内已点起灯火,这座土围子虽只一丈来高,也是按着城墙式建筑的,上面也有匪党守望。往里走了一箭地才有房子,房子对面两排,每一排有二十多间,当中夹着极宽的一条道。于氏偷偷一看,两边的房子又矮又小,比窝铺好一点,走过这两排房子,左右往后退出五丈多去,是对面的马棚,牲口是真多,看那情形总有三四百匹。过了这两边的马棚,迎面是一个大栅栏门,两旁是六七尺高的木栅栏墙,在栅栏门旁一座刁斗,从上面座下来软梯。(暗中交代,这座刁斗在平常时并不用它,预备有什么变动时,才派人去瞭望)。在栅栏门两旁,戳着两架气死风灯,两旁有八名彪形大汉,斜背着双手带大砍刀守卫。
于氏扶着婆婆,走过了栅栏门,见十丈开外有五间敞厅,厅前是月台,两边摆着兵器架子,形势像庙里大殿似的,不过里边的房子全是简鄙已极,粗具房子形势而已。两边全有群房,这道院子足有十几丈见方,全是细沙子铺地,很像练把式的场子。在敞厅前月台上站着四名匪徒,一色的青衣服、青头布,左手抱一口鬼头刀。月台边上插着四支火把,刚走到院当中,从两边群房走出十几名匪徒,全打着纸灯笼,迎接匪首到了月台前。刽子手杨龙云、小阎王杨二虎先走上去,站在月台上,回过身来,喝声:“把她俩锁在牢房。”刽子手杨龙云又招呼了声:“王二狠。”见没有答应,带着着急的神情骂道:“龟羔子,这是又灌猫尿去啦。”杨龙云正骂着从厅里跑出一个像黑塔似的大汉,嘴里答应着:“来啦来啦,当家的真屈冤枉人,飞星子张四爷、大竽子杨二爷来啦,我替当家的照应朋友还挨骂。”小阎王杨二虎道:“不用动嘴,哪时看见你撒酒疯,把瓢给俺摘下来,往腔子里给你灌酒。”王二狠一缩脖子道:“真狠哪,当家的,有什么事吩咐吧。”杨龙云道:“派两个弟兄守秧子。”王二狠答了声:“是!”杨龙云、杨二虎进了敞厅,王二狠向叶家婆媳看了看,立时招呼了声:“沈勇、赵彪,你们两人看守秧子,有了差错,可留神吃饭的家伙。”
围着叶家婆媳的这群匪人中有两人答了声“是!”立时拥簇着这婆媳二人奔了敞厅的左边。这后面有一段木栅栏矮墙隔断开了,进了这座小门,里面形如箭道,靠西面有几间小房子,把这婆媳放进一间屋内。这屋子是只有门没有窗户,门是极坚固的木栅栏,婆媳进了屋,匪徒们用一条大铁链子往门框跟栅栏上一穿,大铁锁锁好,匪徒在门上挂了个纸灯笼,这里只留下两人,余者满散去。
于氏搀着婆婆进了屋子,里面黑暗异常,幸而门上挂了个灯笼,才稍辨出了屋内的景象,只见这间牢房满是石墙石壁,也没有炕,还算好,在靠里面墙根底下,还铺着一堆干草。于氏把婆母搀到干草上坐下,这位叶五奶奶简直是吓傻了,如醉如痴。于氏此时连累带急,不由暗暗落下泪来,自己想着把口中含的戒指咽下去,足可以一死,只是我这老迈年高的婆婆怎么样呢?又不能逼着婆婆一块死。自己又一想,倘若是匪人真是受人唆使,把我婆媳交付宁安府的官人,那一来倒许能逃了活命了。车夫要是给我公爹送个信,也可来搭救我婆媳。于氏这么一想,又觉着尚有一线生机,自己遂悄悄把口中的金戒指吐出来,仍然放在怀内。往怀中一放戒指,忽然觉得云师傅给的那封书信没有了,竟不知在何时失落。想了想,明明是在衣袋内放着,这一定是动手时失落的,好在已遭了这么大的难,就是不失迷也无法送去。于氏遂坐在干草上,忽听外面看守的匪党中一人说道:“二哥,你先看着,我解手去,就势找一瓶酒来,咱喝两杯。”一人答道:“兄弟,你累得慌自管歇会,咱们倒着班的看着足行,何必卖一个饶一个。”先说话的答道:“二哥,咱不跟他找别扭,你别看二狠在当家的面前那么尿泥,沾了弟兄们尿可大啦,二哥你是来的日子浅,长了你就知道他是人做的不是人做的了。”一边说着一边已往外走去。
门外静悄了一会儿,于氏忽见门上挂着的灯笼直晃,心里疑惑,遂悄悄站了起来,慢慢凑到门旁仔细一看,见门外这个匪徒,六尺多高的身材,面色黑紫,浓眉阔目,穿着紫灰布裤褂,打着裹腿,手中正拿着一封书信在灯下细看封皮上的字迹。于氏一看,正是自己失落的那封书信,心中不由得突突直跳,心说怎么偏偏落在匪党手中,并且匪首已明说,是受人所托,劫掠我婆媳到宁安府交案,若是再把云老师的朋友蒋振芳连累上如何是好。于氏正在后悔自己大意,忽见那匪徒低着声音向屋内招呼道:“叶奶奶我有话问你?”于氏从黑影里闪出道:“你问什么?”于氏这一答话,把匪徒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从栅栏缝子往里看了看,又往左右看了看。于氏见他鬼鬼祟祟的,恐怕他不怀好意,往后退了一步。那匪徒往栅栏前凑了凑,把手中的信一举道:“这封信可是你的吗?”于氏借着灯光,见匪徒脸上神很正,遂放了心,坦然答道:“是我的,你想怎么样?”那匪徒道:“叶奶奶不要疑心,我姓沈名勇,有救你之心,你须说实话,这信上的蒋振芳跟你们怎么认识?”于氏答道:“跟我公爹是朋友。”沈勇道:“你不要自己耽误自己,我沈勇在阴风绝岭随蒋振芳庄主数年,没见他跟叶镖头来往,你不说实话,你就等死吧。”
于氏见沈勇说话情形恳切,遂答道:“沈爷,你有救我婆媳之心,我岂能再说谎言,有位姓云名飞号叫子扬的叫我带这封信请蒋振芳到宁安府,沈爷不信,把信拆开一看便知。”沈勇道:“这就对了,我识字不多,拆开也看不明白,云老师既在宁安府,一定和你公公在一块了。我在蒋庄主那逃了出来才投到这里,蒋庄主待我是一片血心,我因为皮三虎想害云老师,这才负气离开是非地,现在既知道叶镖头跟蒋庄主全是朋友,我焉能袖手旁观。不过我人单势孤,堡子城内防守太严,我若冒险救你婆媳,有个走不脱反倒害了你娘俩。叶镖头、云老师现在哪里?我设法送信叫他们来,倒许能搭救你婆媳脱险。”于氏道:“我公爹原在宁安府城西开着小店,只是现在出了事,若是不在店里,就是到……”于氏刚说到这,没容底下的话说出来,沈勇低声说了句:“有人。”沈勇把于氏的那封信从木栅栏门缝扔到屋内,于氏忙捡起来揣在怀内。沈勇也离开栅栏门。
果然一片脚步声,沈勇见是小阎王杨二虎带着两个弟兄从外面进来,沈勇急忙敬礼,杨二虎连睬也不睬,来到栅栏门前,向沈勇说了声:“挑开!”沈勇心中一惊,就知要糟,只是迟延也不敢迟延,忙把门锁挑开。杨二虎随从的两个匪徒左手全倒提着朴刀,头里那个伸手把门上挂着的灯笼摘下来,杨二虎伸手把门拉开,打着灯笼的匪徒头前进去,小阎王杨二虎也匆匆随了进来。于氏见杨二虎走近身来,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不由又气又怕,倚在墙角心中盘算着,“这可活不成了,唉!事到如今,他只要动我,我可顾不得婆母了。”
杨二虎带着轻薄口吻说道:“于大嫂,二太爷从一见你就有怜爱之心,但当着许多人的面前不好意思挂出相来,我现在特备了席酒筵,给嫂嫂你压一压惊,眼前就跟着我走吧,这种罪你哪里受过。”杨二虎话说到这,身子即往前凑,并伸出手来硬拉,于氏此刻怒气填胸,厉声骂道:“恶狗,你满口里胡言,奶奶是好人家儿女,你敢这样凌辱我吗?”
杨二虎听她如此地说,一阵嘿嘿冷笑,更往前欺了一步说道:“你是好人家儿女,二太爷身份也不低贱,今日要抬举你,你敢道个不字,我就要了你一条命!”
于氏在此时早把生死置于度外,见小阎王一味蛮缠,气得银牙咬得咯吱吱的脆响,更猛然一举右手,啪地一掌掴在杨二虎脸上,打得他面膛发烧,一声怪叫,伸手来抓于氏。但于氏的身体利落,没被抓住,杨二虎便又起个扫堂腿,将她扫躺下去,于氏翻身往起一站,说声:“奶奶做鬼也饶不了你。”一头便往墙上撞去。杨二虎见了一把抓住于氏衣领,猛往回一带,摔在门前,喝令:“捆了。”随从杨二虎来的匪徒疾步上前,刚要伸手来按于氏,突然从门外闯进一人,嗖地抬起腿来,踢中按于氏那匪徒身上,当见他一溜歪斜,如同风筝断线,正摔在叶五奶奶身上。叶五奶奶哎哟叫了一声,往后咕咚栽倒,闭过气去。闯进这人当门而立一脸怒容,正是那刽子手杨龙云,一声断喝道:“你们忒嫌大胆,二弟,你怎么这么胡为,也不告诉哥哥我一声,就在这里蛮干起来。我们兄弟在关东三省是惊天动地的汉子,道上同源并没有小看我们,怎么你做起这种事来,叫哥哥我怎么见人。”杨龙云说到这里,复对小阎王正色言道:“你有闲心买三房四妾谁又管着你,我们白狼堡第一的规矩是不准犯奸淫二字,兄弟你不是不知道,今天你先不守规矩,我们还怎么管束弟兄们,你还不走等什么。”
小阎王杨二虎别看那么凶暴,但是一见杨龙云比绵羊还绵,立时红涨着脸溜出屋去。刽子手杨龙云见了,也跟着出来,吩咐把门锁好,即行回转大厅。沈勇瞧见,暗暗把手叉子又掖在腿篷内。
原来沈勇也预备跟杨二虎拼命的,见杨二虎欲施强暴,自己有心阻挡,明知是白送命,但是自己要是眼看着于氏受辱不保护好,不算得什么关东好汉。后来见杨二虎把于氏踢倒,自己暗把裹腿内的叉子掣在手内,要冷不防地把杨二虎刺死,也是沈勇热心交友,不忘旧主的一点好心。恰巧刽子手杨龙云赶了来,把当时的大祸脱过。
且说沈勇见杨龙云弟兄走开,遂凑到门前往里一看,见于氏在那里吞声饮泣,沈勇低声说道:“少奶奶不要悲痛,你真叫我沈勇佩服,我沈勇为救少奶奶这样节烈妇女,送了命全甘心乐意,叶老镖头若不在店里还到哪里去找?”于氏拭了拭泪痕,觉得两腿被杨二虎扫得疼痛异常,这时反倒后怕起来,心里便暗暗地想道,“那小阎王杨二虎,莫说武功比自己强,就凭力气也得毁在他手里,若不是他拜兄到来,自己纵死也落不到清白了,更把什么面目去见屈死含冤的丈夫。”于氏正想到此,瞥见沈勇问公爹下落,咳了一声道:“沈爷你不必费事了,我被此贼这么轻薄,无面目见我公爹,沈爷你有成全我之心,把你那把手叉子给我,我手刃自己,一死免得带累旁人。”
沈勇着急道:“少奶奶你想错了,留得三寸气在,什么仇全报得了,你若死在白狼堡,哪能落清白之名,还是请了老镖头来,也好保全你的贞节和他的脸面。啊!我的那伙伴快要来了,你这么耽误要把我急死。”于氏无法这才说道:“我公爹若不在店里,沈爷可到九环湾穆四爷店内去找,他们定在那里。”沈勇道:“少奶奶千万不许寻短见,我绝不能误事。我那伙计来了,我得把他灌醉方好脱身。”刚说到这,隐隐听得脚步响,沈勇忙躲开。不一时见赵彪从前面进来,左胳膊跨着一条板凳,右手提着一只篮子。沈勇迎上前去说道:“你这是想搬家呀,连板凳全带来了。”赵彪道:“别说笑话,咱哥俩喝个痛快吧,厨房里快刀大韩诚心跟我过不去,我要两壶烧刀子,他说闲话,二哥你说咱们哥们能听这一套吗?我一举菜刀,差一点没把小子给撂了,大李死乞白赖地劝着,我算饶了他。这小子真是贱骨头,烧酒随便喝反倒孝敬咱哥们一盘子五香牛肉。”沈勇道:“对,我素日就服气兄弟你这两下子,本来咱们弟兄刀山油锅全见过,再受这群小子们的气太冤啦。不是我当面捧兄弟你,就凭兄弟你这份胆量,手底下又明白,在这里真是屈才,遇上机会还是独闯去,要是拉大帮、开山立柜,走不了别人后头。”赵彪是浑小子,架不住三句好话,这时被沈勇一捧立时架了云啦,咧着大嘴憨笑。两人就在门旁一坐,两大瓶酒用黄沙碗当酒杯,沈勇一边说着一边让酒,赵彪一边喝酒一边大块儿地吃五香牛肉,两大瓶酒他喝了一多半去,立刻有了醉意。沈勇又连敬了他三大碗,把赵彪灌得连眼全睁不开,一晃悠溜在地上。
沈勇扶着他睡在地上,挨身到栅栏门前低声招呼道:“少奶奶,我要走了。”遂往门里一看,见于氏在栅栏门前半跪半坐,右腿上铺着一块白绢子,上面血迹斑斑,左手掌里一掌的鲜血,右手中指蘸着血往白绢上写着。沈勇大惊失色地问道:“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于氏颤声说道:“沈爷此去空口无凭,怕我公爹未必肯信,把这封血书带去,免得负了沈爷救我婆媳之意。”于氏这时已写完,就在撕断的丝巾上面拭了拭手,把血书抖了抖,折叠起交与了沈勇。沈勇在食篮中抓了一张纸把血书包好,向于氏道:“少奶奶千万要多忍耐一时,我绝不能误事。我走后如若有查夜的发觉,少奶奶只装睡着不去理他们,他们也不能尽力地追问。”于氏道:“大恩不谢,沈爷请吧。”沈勇大大方方地扑奔前面,来到前面栅栏门前,守卫的弟兄喝问口令,沈勇跟守卫们换了口令,不待他们问,自己就告诉守卫弟兄们道:“当家的派我到霍家集送信,我还真是头一次去,你哥几个哪位到过霍家集,从哪儿走近?”内中有一人答道:“那霍家集也就是三十多里地,出堡子城到大道,往东北走,唯有过红沙岭留神狼群,顶好骑牲口去吧。”沈勇顺着口风道:“一定得骑牲口,不过五更还得赶回来,哥几个多辛苦,回头见。”随即来到马号前招呼马夫备马。
马夫哪敢问他是往哪里去,沈勇自己跟着动手,把马备好牵了出来飞身上马,来到堡子城门口跟守卫们换了口令,闯出了白狼堡。紧自加鞭如飞似箭,好在这条路是常来常往,一路上毫无阻隔,走到四更天已离宁安城不到十里,这才把牲口放慢了。又走了四五里地,见前面的小村落中有灯光晃动,自己一辨别情形,知道这就是叶镖头小店的所在。心想我从前从这里走过多次,记得这里有数的几十户人家,这么偏僻的地方深更半夜怎么还有人来往。一边想着已到了小村子内,远远看见路北一座小店门口挂着灶篱,灶篱旁边挂着一个方形的灯笼,门前两个戴红缨帽的官人。沈勇不由惊疑,心说这个店已经出了事了,自己一疑的工夫,马已来到店门口,自己也不知是下马是赶紧走过去好。
店门口把守的正是宁安厅的两名捕快,一见沈勇情形可疑,遂喝问:“深更半夜你是干什么的?”沈勇见不是路道,遂答道:“我是错过了宿头找店住,这里还可以住吗?”头里站着一个身量高大的捕快,瞪着眼喝道:“滚下来说话,要住店自己去问,老爷们是官差,不是伺候你的,这么大个子出门在外,家内大人也放心哪。”沈勇把缰绳一领道:“少说便宜话,二太爷花钱不找别扭。”后面那个捕快见沈勇一驳马,遂嚷道:“别叫这小子走了,一定是开店的同党。”高身量的一听伙伴这一嚷,遂蹿过来伸手就抓沈勇,沈勇马已转过来,见这捕快想抓自己,右手的皮鞭子用足了劲,啪啦几鞭子,正打在那捕快的手腕子上。那捕快哎哟一声,左手握着右手腕子痛得转圆遭,沈勇一抖缰绳,加了两鞭,如飞地循原路逃走。那个捕快再想赶,哪里赶得上,再瞧他伙伴右手腕子,顺手往下流血。这两鞭子连皮带肉全绽开了,哪会不出血哩。
不提这受伤捕快,且说那沈勇走出老远去,回头看了看没人追赶,来到丁字路口,转上大路径奔九环湾,赶到高升店这才见着叶锦堂等。当时叶锦堂听沈勇说到小阎王杨二虎调戏儿媳,自己急得怒眦欲裂,恨不得当时肋生双翅飞到白狼堡,把杨二虎碎尸万段才解愤恨,及至听沈勇说完,叶锦堂恭恭敬敬向沈勇一揖道:“沈爷舍死忘生为救我叶五的家小,她婆媳倘能逃了活命,沈爷待我们实同再造之恩,沈爷待我们这番好处,我叶五至死不忘。”沈勇也站起身,一边还礼一边答道:“叶镖头不要这么客气,我们跑江湖的朋友为重,咱们虽是素昧平生,因为近友全是自己人,我为朋友尽这么点心算不了什么,还是赶紧设法救人要紧。”云飞道:“叶五爷,你打算怎么办?”叶锦堂道:“我与这两个匪徒势不两立,只有找他去跟他拼吧,能料理了他们,夫妻翁媳团圆,不是他的对手,我一家人也就不想出白狼堡了。”姬隆风道:“叶五爷不必这么着急,事虽危急,据老朽看还不致到五爷说的这种地步,因为少奶奶虽被他们监禁起来,好在尚没有什么意外,我们前去按着江湖上的规矩拜山,先从和平上向杨家弟兄要人,他若不肯轻轻易易把人献出来,那时再以武力分高下。听沈爷说得慢吞吞,那刽子手杨龙云还称得起关东道上的好男儿,我们用话把他锁住了,胜了他弟兄,我们把叶五奶奶、少奶奶接出来一走,倘若杨氏弟兄武功出众艺业惊人,我们还有第二步办法,少不得解铃还找系铃人,先把那府衙护院大刀杜老杜振邦架来,用他去换她婆媳。”
穆四爷道:“姬老师所说的办法很好,在下也愿随诸位到白狼堡,我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反正给众位壮壮门面。据我看白狼堡两个匪首,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还不致费那么大事。”云飞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骄傲者必败,绿林中藏龙卧虎,什么奇人异能全有,还是多谨慎为是。”叶锦堂道:“我自己无能,带累二位老师和穆四爷,叶某于心实在不安。”姬隆风道:“叶五爷不要这么称呼,我们不是浮泛的交情,何得提带累二字。论起来事由我弟兄身上所起,倒是我们带累了叶五爷。”穆四爷道:“我们商量正事要紧,咱们什么时候走?”姬隆风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起身吧。”穆四爷道:“天时还早,我们全骑牲口去,几十里路用不着半天就到了,就这时用了早饭再走吧。”姬隆风道:“四爷不要费事,越随便越好,叫伙计把笔砚拿来,我们写份名帖省得通名道姓,只是穆四爷不必一块列名了。我们弟兄跟叶五爷在宁安府有案,此番侥幸把白狼堡事办完,那大刀杜老绝不肯善罢甘休,四爷在九环湾的字号虽然正,也难免窝藏我们的嫌疑,四爷跟他一露名,这里就不能立足了。”
穆四爷哈哈一笑道:“姬老师太把我的身家看重了,其实我到关东的来意,二位许听五爷说过吧,我从来那天就没想着回去,只是我已立过誓,不能取回掌中的一对铁胆,宁死在关东也不愿进关里一步。你们二位想,我干这个店既不是养家肥己,也不为是养老送终,不过借着这店有安身之处,半访名师,并在暗中锻炼了两手笨功夫,预备到鹰游山找成全我穆春霆的那位郎中,所以这个店干不干有什么要紧?姬、云二位老师不用顾忌什么,穆某为好朋友卖命全甘心乐意,要是拿我当怕事的人,那真冤死穆某了。”姬隆风一听穆四爷这套话,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遂也不争辩。姬隆风遂含笑说道:“四爷这真叫为朋友两肋插刀,好吧!咱们在座的除了沈爷不便回去,一齐列名拜山。”穆四爷这才高高兴兴地去叫厨房预备早饭。店伙牛二笔砚拿来,用红纸写了份名帖。姬隆风站起到外面方便,忽见从东地角院里走出一位老者,手中擎着大铜旱烟袋,方字步迈着,斯斯文文地向外院走来。定睛一看,正是前天在宁安府城内见的那相士韩半仙。姬隆风不由站住了,候韩半仙走到院当中,遂向前招呼道:“老先生早起来了,不想又在此处相会。”那韩半仙抬起头来看了看姬隆风道:“尊驾恕我眼拙,没领教贵姓?”姬隆风道:“在下姓姬,前者在宁安城内,承老先生看过相,老先生术理如神,在下佩服之至。”韩半仙道:“原来是姬老先生,失敬了。”姬隆风遂道:“没领教老先生的台甫?”韩半仙笑嘻嘻地答道:“岂敢,草字如冰。”姬隆风不惊愕然。听这个名字非常震耳,啊了声道:“老先生原来是当代大侠。”韩半仙没容姬隆风说底下的话,连连摆手道:“姬老先生不要错认人了,我不过是个江湖术士,挟小技骗人钱财,拿我当什么剑客侠客,被人听见岂不是笑话,再见再见。”姬隆风道:“老先生到屋中谈谈,在下愿做小东道。”韩半仙两手捧着烟袋拱手道:“我心领了,现在还得趁我生意去,人生何处不相逢,改日遇上再叨扰,再见再见。”姬隆风道:“老先生何拒我之深呀?”韩半仙头也不回地急急走出店去。姬隆风怎好过于挽留,愣呵呵站在那,忽地想起,顿足自语道:“大侠已示我真名,我竟失之交臂,这真是与我无缘。”姬隆风在院中自言自语地自己后悔。
云飞在屋中听得师兄在院中似乎与人说话,赶到推门一看,只有师兄一人,遂问道:“师兄跟谁说话?”姬隆风道:“师弟,你可知道关东有位大侠韩如冰,江湖上人称草上飞行鬼见愁的,竟在此地潜踪隐迹了。”云飞一听,不觉动容地问道:“小弟久已闻名,听说这位韩大侠有三样绝技惊人,侠心义胆济困扶危,可是我听得传言,四五年前在十八盘岭被一个无名小辈打下万丈深渊,似乎从那时已经作古,可是事无佐证。只是后来数年间,关东道上这位大侠也就匿迹销声,绝没有人再见过他,传言又觉有因,师兄怎么知道他在此处了。”姬隆风咳了一声,把宁安府及方才在此处两番相遇,全是当面错过向云飞说了一遍。云飞道:“这一说,韩大侠十八盘岭丧命的事定是无稽之谈了。”
姬隆风道:“事出有因,也不能尽目为谣传。”正说到这,穆四爷从柜房过来笑问道:“二位怎么在院中立谈,请到屋中坐吧,饭已得了。”姬隆风道:“我告个便。”云飞同穆四爷进了屋,店伙牛二忙把桌椅调开。少时姬隆风也进来,又向叶锦堂、穆四爷把大侠韩如冰的事说了。穆四爷很后悔地说道:“从昨天我看着这客人就有些岔眼,我们练武的自己看不出自己来,可是看别人可差不了,我见他‘太阳穴’凸起,两眼神射人,他虽则挂着吃生意的招牌,我断他定是非常人。这么惊天动地的人物,我们竟当面放过,实在可惜。”说话间开上饭来,饭罢略事歇息歇息,各自收拾利落了。穆四爷叫店伙把牲口备好,姬隆风跨剑,叶锦堂提金背砍山刀,穆四爷是一对虎头钩,只有云飞仍是空手。叶锦堂向沈勇道:“沈爷我们不陪您,咱们回头见。”沈勇道:“四位请吧,但愿上去事情顺手,早早回来。”叶锦堂道:“借沈爷的吉言。”
四人来到店门口,两个店伙牵着四匹马等候。一见云飞,牛二嚷道:“云老师您这匹牲口好烈的性,差点没把我踢死。”云飞笑道:“这倒是我大意了。”穆春霆道:“牛二少说废话,肚带可勒紧了?”牛二道:“够上力了。”姬隆风等把兵刃全挂在马鞍桥上,众人刚要上马,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姬隆风一回头,见由街南来了两骑马,跑得极快,马上是两个小孩。头里那个至多不过十五六,后边那个看情形也就十二三岁的光景。前边的头上梳着两个歪辫,那个顶心禁起一个冲天杵的红辣子,四边留着刘海儿发,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盖梗,长得非常俊秀。马上并没鞍鞯,直骑着马背,左手握着马鬃,右手每人一截柳条,两骑马来到店门前,两个小孩一旋身轻飘飘落在地上。
姬隆风等见两个孩子马上的功夫这么熟,实不多见,忽听他两人齐向穆四爷招呼了声:“老师,您往哪去?”那穆四爷向两个小孩说道:“我同朋友到白狼堡去,你两个人自己温习温习拳脚吧。”那个大点的道:“白狼堡是老垛子窑,您怎么往那去?”穆四爷道:“我们这是为朋友找场,哪还管他好惹不好惹。”两个孩子全想跟去,穆四爷拦着不叫去,这两个孩子非求老师带着不可,穆四爷无法,遂给姬隆风等引见过,“这是我的徒弟,一名秦智敏、一名秦智聪,家住在离此十五里秦家寨,他父亲以贩马为业,在关东道上也很有名头,姬老师可听说有个快马秦邦杰的?就是他,此人武功非常了得,只是性烈如火,所以自己倒不教两个孩子的武功,叫他哥俩投到我这来,已经二三年了。等着遇上机会,我给你们三位介绍介绍。”姬隆风道:“我久闻得吉林快马秦家贯出良马,原来就在此地,有工夫我们倒得拜会拜会。”穆四爷又叫两个徒弟拜见了姬隆风等。秦智敏向云飞道:“云师傅您这匹牲口哪里得的?我们牧场里四千多匹马,也没有一匹比得上您这匹的。”云飞笑道:“你的眼力真好,此马名三光火龙驹,此马可说是天赐我的朋友,买它时它背上三光未现,所以当平常马买来的。”秦智敏笑道:“当初此马要是在我们手中,就是三光未现也能辨别出它是良马,绝不能叫它出手。”穆四爷道:“得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你两人跟着去可不准多事,只准给看着马匹。”智敏、智聪忙答:“老师放心,我们还没练出本事来,哪敢多事给您栽跟头。”姬隆风等各自上马,智敏、智聪也随着上了牲口。
小弟兄俩一领马鬃,一匹马蹿在头里,向穆四爷说了声:“我们给伯父们引路。”两匹马走得飞快,转眼间出了九环湾。智敏、智聪这两匹马是自己牧场挑出来的,脚程是真快,这哥俩故意地卖弄马上的功夫,裆口一合,在马屁股上加了两柳条,铁蹄翻飞,不大工夫已出来二十多里。姬隆风等四骑马只有云飞的火龙驹能够不落后,其余的三匹马全差着半里地。走到四十余里,秦智敏小哥俩才把牲口勒住,慢慢往前走着等候。不一时那三骑马全赶上,穆四爷呵斥道:“你两人忙什么?一点礼法不懂,这全是你俩人的老前辈,哪有你们卖弄马上功夫的道理?”那秦智敏、秦智聪憨着脸道:“老师别生气,我们不是故意的。这两匹牲口可恶,一放开腿就勒不住了。”姬隆风道:“四爷不要责备他们,您这两个徒弟从这点年岁就有这么好身手,将来不可限量。老朽走了十几省也没见过这么聪明俊秀、骨骼坚实的孩子。想我们练武的不论哪一派哪一门全是以不轻露、不轻传为最要紧的戒条,但是若遇着骨骼坚强、聪明伶俐、品行端正、忍苦耐劳的孩子,千方百计也必要收他做弟子,一旦列入门墙,没有不倾心相授,希望也能昌大自己门户。老朽若是有这么两个徒弟,何愁不能为我终南山形意派放大光明呢。”
穆四爷道:“姬老师过于抬爱了,咱们把白狼堡的事办完了,叫智敏、智聪给您磕头,这种事是他二人的福分,就是快马秦邦杰那方面也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姬老师这般年岁,可曾收到几个徒弟?”姬隆风道:“老朽只收过一个徒弟,乃是从前陕西总镇王辅臣之子王耀龙。因为总督身遭大祸,小徒亡命到台湾,数年间音信毫无,生死未卜。我们师徒情同父子,老朽无时不在思念之中。”穆四爷问姬隆风曾收过几个徒弟,他是另有一番心意,因为姬隆风已是六七十岁,这时若再收这么两个小孩子做徒弟,徒孙们若是年岁大的,凭空又给这么点年岁的师叔磕头行礼,心中未免不忿,往往因这种事师徒们伤了感情,所以穆四爷先问姬隆风有多少徒弟。
且不说众人在马上一边谈着话,不知不觉地已离白狼堡不到十里。秦智敏在马上向穆四爷道:“老师再走三五里,斜往西北岔下去就是白狼堡了,从前跟我父亲贩马路经此处,我父亲拜过山,我记得一进岔道也就是一里多路就到了堡子城了。”穆四爷点头道:“既然快到了,小心一点,不要顽皮。”智敏、智聪齐答了声,“是。”众人也不再谈,留神附近的道路,这一带十分荒僻,大道旁一丛丛的深林茂草人烟稀少。正往前走着,面前现出一股岔道,秦智敏道:“老师咱们进西北这条小道吧,您看那座刁斗就是白狼堡了。”说话间,秦智敏、秦智聪两骑马已冲进岔道。姬隆风等看这条道路两边全是六七尺高的荒草芦苇,神刀叶五到这种地方不能示弱,原先本是姬隆风跟穆四爷在头里并马而行,此时神刀叶五一领缰绳蹿到头里,紧跟着两小弟兄的马后。往前走了没有半箭地,猛然间在五六丈开外,芦苇地里蹿出两个彪形大汉,全是紫灰布裤褂青布包头打着裹腿,每人手中提着一条花枪,高声喝喊:“歹,干什么的,少往前闯,此地并非通行大道,故意抖马胡奔乱冲,仔细你们几个性命。”
秦智敏弟兄二人自幼生长在牧场里面,跟着他父亲快马秦邦杰,不但会过若干高人见过几多势派,后来拜在铁胆穆四爷门下习艺两载有余,仅就目濡耳染而言,也曾得着不少见识,今日随侍师父和姬、云二老英雄,跟着神刀叶五爷前来拜山,原意要瞻仰刽子手杨龙云弟兄到底是怎样人物,不料来到苇塘附近,距离白狼堡还有十数余里,突然由那荒僻径内蹿出这两条彪形大汉,并狞眉狰目张嘴骂人。智敏因为年岁较大,看出这是翦径匪徒,便急勒住马的缰绳,往路旁微微一带。智聪今年只十三岁,又极天真活泼,听见匪人那种神气,丝毫也不畏怯,向着他的兄长啊了声道:“哥哥,你听见没有,挺大个子竟张口骂人。”穆四爷自后听见,赶忙呵斥道:“小孩子家,少要说话,与我靠后退些。”智敏、智聪不敢违背师言,把马圈在一旁,那神刀叶五爷蹿到头里,抱拳说道:“朋友辛苦,你二位可是白狼堡杨老当家麾下吗?”两大汉听说,昂然答道:“不错,你找谁?”
叶五爷听说,含笑说道:“二位既是杨老当家麾下,很好,就烦哪位往上给回一声,说宁安城外叶家店叶锦堂叶五,同着几位要好朋友来到宝山专诚拜访,务请杨老当家赏个全面赐见才好。”
姬隆风与云飞数人此刻俱已勒住丝缰,站在一株树下等候,听见叶五爷此种声口,不卑不亢刚柔得体,心中便都暗暗佩服。
这时巡风瞭哨那俩匪徒脸上一齐现出惊诧颜色,口中更放柔和许多,不像方才那样盛气凌人,只见一个匪徒说道:“来的是叶店主,名驰江南的叶老镖师吗?我们当家常道您的字号,说您一把神出鬼没宝刀,不但挫折若干南北英雄,就是来到俺们关东道上,也稳居着数一数二地位。敝当家的在前半年即想赶往宝店里面拜会叶老师傅,只苦没有拨得闲空,今天您既同着几位贵友赏光敝堡,待咱们哥俩给您赶回通报。”这匪徒说罢,即向同伙略使眼色说道:“兄弟,来的这位叶老师傅不比寻常访友拜山人物,咱们若是礼数不周稍行慢待,仔细当家问请下来,到时谁也要担责任,诿卸不得。兄弟,由着俺的意思,你赶快奔回堡中给叶老师通报一声,叫当家的鸣锣聚众排队迎接,这里有俺陪着他们数位说说话儿,总不至于冷着和失礼啊!”
叶锦堂保镖半生,足迹几遍南北,对于绿林中的江湖术语粗细过节不但句句皆领略深解其中三昧,就是极隐极秘的一切招子,他也样样都经历过,甚至比行中人还要懂眼。今见这个匪徒绊住自己,却叫同伙飞骑入堡,给刽子手杨龙云送信,再从他的言语眼风上来看,处处是在报告匪首,强敌到临,切莫大意,就当火速敲起警锣齐集匪众,各人按照各人职守准备一切家伙,免到临时凑手不及被人踏了垛子窑啊。
叶五爷刚想到这,既而被吩咐那个匪徒连声答应两个“理会……”复朝叶五等人浑身上下飞了一道眼风,反身蹿入芦苇深处,如同掀波滚浪似的,一阵簌簌往南飞跃,顷刻牵出一匹牲口,手扶鞍缰嗖然跨上,丝鞭稍微扬了两扬,那马即如神龙活虎四蹄蹬开,顺着芦草夹峙那条小径,翻银泼雪,泼喇喇地向南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