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隐在格扇门前已了然他们这是谋杀人命,见到棉被底下露出一个纸人脸来险些吓出了声,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自己手抚着胸口,急忙收敛心神暗叫自己,“云飞,你怕的什么?陆老师曾嘱咐我,不论遇上什么邪魔外祟心神万不可乱,精气不散,纵有邪魔,亦不敢近前,怎么自己这么不能镇定了。”暗忖着遂仍由纸孔往里看,这时那盖着的旧棉被已然全掀开,棉被的白布里全破了,再一细看才明白,原来在床上的人脸上全被白纸封住,一定是把他活闷死。只见那个名叫李五的叫伙计掌着灯,自己把袖子挽起回头向旁边那两个伙计问了声:“水盆手巾预备了没有?”只听一个说道:“全预备好了。”伸手从门后端起一个铜盆,里面是半盆水,泡着一条净面手巾。那忤作李五从那死人的耳边把白纸的纸角捏着慢慢揭起。云飞一看他把纸揭起一半,就知是用最细的毛头纸,赶到把纸全然揭下来云飞也不觉怦然心动,只见那死者面似金纸,两眼睁得挺圆,眼角鼻洼全流出血来,看情形也就是四十多岁。那忤作李五用两手的拇食二指把死人的上下眼皮捏起,他捏了一会儿把手指松开,死人的眼果然闭上了。见他们把铜盆里的手巾拧了一把,把死人嘴角洼眼角的血迹全擦净,同时向那佐杂官说道:“谢老爷看着说,这可交代下去了吧?”那佐杂官点了点头道:“很好!这尸身不便在这放着,可把他搭到病房里,明天叫宁安厅领走。”那忤作李五答道:“你请执你的公,这些事还用你操心吗?”那佐杂官道:“那么,这事全交给你了,我得回复大人去。”这时有一个当差的给点起一个灯笼,那忤作李五叫伙计把死尸用棉被蒙上,叫伙计们搭着走,伙计们把死尸连着棉被一翻过卷上,那李五也点起一个灯笼叫伙计们搭着走。四个伙计两个搭上半身两个搭下半身,李五提着灯笼头前引路,那佐杂官候他们搭起来,从那差人手中接过灯笼来说:“我自己到前面去吧,你快把铺板拆了明天用水洗洗,你看上面全湿了。”
云飞见他们全要出来,纵身蹿上房,自己暗自盘算,这群恶役我若不摆治他们如何消我这口恶气。这时见搭着死尸的奔了西北角往西房后院走,那个佐杂官自己挑着灯笼走进南面大墙靠西的一道小门,跟着屋里的差人出来说道:“小门关了。”他们仍然回西屋。云飞见这差人已进去,一长身轻轻一点瓦垄跃上了两墙,往前一看,原来小门外是一条极长的箭道。那佐杂官正往前走,云飞却从箭道旁的房上超到这佐杂官的头里,到了箭道尽头一看,往东一拐是一道极宽阔的院落,云飞无暇细看院中的情形,飘身落在拐角墙下,听得脚步声已近,自己伏下身去。那佐杂官刚拐过来往东一走,云飞把脚一伸,只用了五成劲往那佐杂官迎面骨上一踢,只听咔嚓微微一响,那佐杂官哎哟一下,声音全变了,扑通一声马趴地摔在地上。云飞低声说:“够你吃一辈子的了。”也不管有什么人出来救他,反正腿是准折了。
云飞仍循原路折回,到了北头小门那边一纵身蹿上墙头,越过西房往后一看,极窄的一条院子南北长东西窄,西面是一溜矮房,跟前面的北房相似。看了看寂无人声,又越过这道小院,抬头一看十几丈外已是大墙,这里地势极其宽敞,在北面孤零零无依无靠的有一座小房子,一眼望见靠东头一间小屋门口一人举着灯笼向门里照着。这时已将近五更,月亮已落下去,大墙又高,这么旷的地方只有这么纸灯笼,哪显得什么光亮。云飞仔细地看了看情形,知道是刚把那死尸搭进去,云飞飘身落在地上,这一带完全是土地,云飞蹑足潜踪到那忤作李五的身后。只听李五带气地申斥道:“怎么的忙什么?怕鬼掐死你们,把被子给抖开浮盖上。”云飞见他举着灯笼喝五喝六的有心一掌把他击死,心想叫他这么痛快死了便宜死他啦。遂猛然地从他身后把灯笼从李五手中一拔,倏地给扔到五六丈远去。
云飞往后退了一步,恰把忤作李五的辫梢扯着,那忤作李五吓得浑身一抖,咳嗽了一声。屋里的四个伙计紧着咳嗽亮嗓子,有一个胆子稍壮点的问道:“李头,你怎么把灯笼扔啦?深更半夜这不是闹着玩的。”那忤作李五虽则素日跟死人打交道,这时也有点挺不住劲。因为灯笼明明白白地从自己手中夺出去的,凭空飞出那么远去。这时听伙计们一问自己,遂努着力先咳嗽两声答道:“我,我溜了手掉在地上啦。”伙计忙着往外走,怕是死人诈了尸。哪知门口小,一齐往外挤哪挤得出来,头里两个刚往外一迈脚,觉着有人往下拉自己,那李五也恨不得早早离开,刚要回身就觉辫子被人扯了一下。李五先咳嗽一声,遂仗着胆子说道:“谁扯我辫子呀?要走快走。”这时那四个伙计乱怪叫,原来前边两个被后面两人一拉,前边疑惑是死人诈了尸,后边那两个听见挤得门框响,疑惑是死人睡的铺板响,四人这一捣乱,那李五又问谁扯了他的辫子,这时四人全挤出屋来,齐答道:“我们还没有出屋子啦,怎么会扯你的辫子?”李五刚说了声:“怪呀!”这话还没落声,哎哟一声抱着脑袋乱转,这四个伙计齐问:“李五你,你,你怎么啦?”李五是又疼又怕,敢情小辫硬给拉了一半去,连根拔哪会不疼。李五声音全差了,强说了声:“咱们快走吧,这儿有毛病。”这句话没说完就觉着自己往墙上撞,砰地一下正撞在砖墙上,哎哟一声大叫:“饶命!”那四个伙计本想着往前边走,刚往前一跑,两个人撞起头来,这个说:“你撞了我脑门子了。”那个说:“你踢我脚了。”云飞在暗中捉弄这四个伙计一阵,那忤作李五好不容易缓了缓气,扶着墙可以走了,刚往前一迈步,云飞兜定了李五的后心一掌击去,那李五只哎哟了一声,一头撞在地上呜呼哀哉尚飨了。这也是他自己一生作恶多端,遇上了这位侠心义胆的云飞,活活把他治死。
那四个伙计有一个在头里的刚走两三步去,一下子被倒在地上的李五绊了一脚,黑暗中不知道是谁,忙招呼道:“你们快来,这是谁倒在这不动了?”那三人齐答道:“准是咱们李头吧。”四人这一答声才知道准是李五。这个摔倒下的大叫:“了不得啦!咱们头没有气啦!”这四个伙计是越害怕越抬不起腿来,齐喊:“救命。”前院的巡夜兵丁正查到前边跨院,听得喊的声音发自病房这边,赶紧点了灯笼连头目带巡丁全赶过来。这四个伙计一见有人来了,好似鬼门关中逃出来的冤鬼,跑了过来齐说:“可吓死我们啦!”巡丁头目名叫王鸿发,正言厉色地道:“你们四位少要胡言乱语的,倒是怎么回事?干差事干老了倒这么不知轻重,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喊叫?倘或有人乘机暴动起来,哪个担得起?”这个巡丁的头目素日抱着公事公干毫不懂什么叫情面,这些当下差的全惧他一头。这时被申斥立时全不敢嚷了。头目王鸿发一看面前趴着一人,辫子已剩了半截,地上一摊鲜血,遂问伙计们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你们头儿吧?”有一个伙计答道:“我们往这屋搭那个死尸,刚放下,我们的李头好似见了什么,把灯笼也扔了,一脚跌在地上就没起来,我们怎么也走不出这块地去,简直是鬼打墙,王头你看,我们全撞得鼻青脸肿。”巡丁头目听了也觉着事出离奇,叫巡丁们把忤作李五的尸身翻转来一看,脑门子上一个大洞,血还直往外冒,嘴里似乎也喷出血来。遂又看了看屋中的尸首,纹丝没动。
头目王鸿发叫巡丁把忤作李五的尸首拖进屋去放在地上,候报告了府台大人再说。那四个伙计吓得再也不敢在里留恋,趁着人多仗胆子,急忙往前跑。巡丁的头目王鸿发带着巡丁到前面去,想报告府台大人去。转过两道院子,开南面的小门,嘱咐巡丁仍旧把门关好,在院里勤加巡查。他刚走到箭道的半路上,猛听得前面人声鼎沸,大喊:“拿贼呀!别叫他跑了!”巡丁头目王鸿发知道前面是出了事了,紧走了两步,来到箭道尽头,自己忽地灵机一动,心说,“我不要冒失了,何不在暗中看看他们倒是什么事。”蹑着脚一拐墙角,往北花厅院里一看,院里灯笼火把照耀如白昼,一片的兵刃响的声音,大班头张斌跟护院的冯、杜两位师傅围着一个老头动手。那老头空着手敌这三人,快班们全亮出单刀铁尺在旁助威。巡丁头目王鸿发是家传的武学,一看动手的情形就知道这老头是非常的劲敌。别看人家空着手,这三个未必是人家的对手,自己若是一出去绝不能袖手旁观,若是帮着拿人出多大力也落个劳而无功,再说自己的责任是防守军流犯,只顾这里帮着拿人,后边倘有个失闪岂不是自己找祸。想到这里赶紧撤身一走,忤作李五的事有什么要紧,何必把这种闲事放在心上,想到这,当即转身径回后面。
原来前面动手的老头正是云飞,只因把忤作李五一掌打死,自己想到前面找那枉法贪赃的周知府。越过两道院子,翻上南面的大墙,嗖嗖地一连两纵已到了前院,这就是方才那佐杂官受伤的地方。云飞上了南房坡,轻着脚步上了屋脊,往院中一望,院中点着两架戳灯,在东厢房前站着十几名壮汉,一望而知是本衙门里的大班。一个个垂手侍立,在东房台阶上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穿着四个团龙蓝纱袍子,着缎官靴,手中握着芝麻雕的扇子指指点点,似在向那大班们训话。云飞正要侧耳细听他讲说什么,忽觉得背后面风响到了,自己知是有人暗算,忙一侧身子,用老子坐洞把门封紧,往后一看,见一人飞起一腿向自己踢来。云飞见这人腿踢出来很有功夫,知道不是平常之辈,忙用右脚一找瓦垄,挺身站起。那人一脚踢空趁势一找房脊“金鸡独立”式,右手一指云飞道:“朋友,你胆子不小,负夜入府衙打伤典狱吏,这场官司你打了吧。”云飞哈哈一笑道:“贼官恶役,狼狈为奸,老爷子是要你们命来了,你有多大能力,想叫老爷子到案?”那人瞪眼道:“你目无国法,还想跟冯二爷动手吗?”云飞道:“你自然得看点什么。”那人往腰中一伸手,哗啷一响摘下一挂十三节亮银鞭来。云飞哈哈一笑道:“你就是会使换这种东西?你老爷子见过多了。”
这时房下的快班已听见房上有人,知府周俭斋抬头一看,是护院的冯大兴跟一个老头搭了话,自己忙退到屋里向大班头张斌喝了声:“贼人竟敢在府衙搅扰,情实可杀,赶紧给我拿获,放走了贼人唯你们是问。”大班头张斌答了声:“是!”一躬身从里腿上把两把叉子拔出来,向众捕快们说了声:“亮家伙。”云飞一看下面全亮了家伙,心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许闹它个地覆天翻,脚尖一点瓦垄,倏地蹿下房来。那个护院的冯大兴怕云飞不利于知府,喝了声:“你哪走!”紧跟着跳下房来。云飞倒是安心想闯到东屋里先把知府打死,随后再对付这些人。自己脚刚沾地,猛然由西房上跳下一人,双手举着一把大砍刀,倏地带着风向云飞头上劈来。云飞一转身,这一刀剁空,见下来这人身量高大,黑紫色的脸面浓眉大眼,蒜头鼻子,相貌真凶。这使唤大砍刀的也是护院的,名叫杜振邦,这两个护院的当初在关东道上也拉过大帮、立过垛子,提起火鸽子冯大兴、大刀杜老也很有个听头。火鸽子冯大兴是抢一处烧一处,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只为积案累累,官家剿捕甚急,这才亡命到江南,借着卖艺遮掩耳目到了武进县,正赶上县官周俭斋物色有武功的护院,这两人遂入了县衙,有官家做护符就是有知道他们底细的,也不敢动他们了。冯大兴、杜振邦颇蒙这贼官周俭斋的青眼相待,他二人倒也感县官这份恩待,尽心竭力地保护着周俭斋,随着来到宁安府任上。
这两人因为终日无事做,常常乘机向周俭斋要求,派他两人当快班,好出去办案立功,周俭斋向二人说道:“你两人不必惦着干别的差事,实告诉你们吧,本府有一仇家,时想报复,你们能保得本府平安无事,本府绝不能亏负你们。”冯大兴、杜振邦问道:“知府的仇家是谁?”周知府当把跟金陵的鸿记镖局神刀叶锦堂的仇事完全告诉了两人。杜振邦道:“大人也太多虑了,他远在金陵,也找不了这么远来,再说他有几个脑袋,敢到这来搅扰?”知府周俭斋道:“你们不知道细情,本府在江南时他就找过我,我也很后悔不该得罪他,不过势如骑虎,我那时堂堂一名县台,绝不能给他赔不是去。”冯大兴、杜振邦道:“大人放心吧,有我俩在宁安府一日,他要敢来,那是他的死期到了。”这个话说过去就算搁下,哪知后来神刀叶五跟儿媳于氏来了两次,一次因防守甚严未能下手,二次于氏负伤,这两人越发狂妄起来。
今夜两人是分班防守,后夜是冯大兴,知府受贿,惨弊军流犯祝兰台。因为关系自己前程又因为主使人是九门提督庆大人,自己办理不善走漏了风声,没说死的苦主家属要根究,那庆大人也要怪罪我不会办事,所以叮嘱那典狱吏千万不要走漏出一点风声去,连这两个护院的也不叫知道。赶到典狱吏谢世昌被云飞暗中把腿踢折,知府正在签押房候信,听得院中一声怪叫,冯大兴跟伺候签押房的差人们出来一看,典狱吏已不能动转,赶到缓醒过来架起来时,右腿下半截全折了,一问:“你是怎么摔的?”他只说:“并没摔着,刚一拐这个墙角似乎有人暗中把自己打倒下。”知府见这事出得太离奇了,自己心里又有病,看了冯大兴一眼,没有说什么,吩咐传大班进来,叫差人把典狱吏架到前边,赶紧找正骨科治伤。大班头张斌带着全班的捕快进来,知府好一路申斥。冯大兴脸上挂不住,自己躲开到了前边,把杜振邦叫起来,一告诉这事,杜振邦伸手从墙上摘下大砍刀来,倒提着刀把往外就走。冯大兴道:“老兄弟,你怎么了?倒是说明白再走。”杜振邦道:“三哥别耽误工夫,今夜一定进来人了,咱们前后仔细搜查搜查,怕得要出别的事。”冯大兴一琢磨也对,许是叶锦堂又进来。
这哥俩出来从前面上房,一东一西,冯大兴头一个从后面翻回来,见北花厅上有人,自己一脚没踢上才跟云飞搭了话,赶到云飞一下房,冯大兴就知道这个老头是劲敌,实有真功夫。杜振邦也从后面转过来,刚下了西房,见一面生的老头如飞鸟般坠落庭心,这情形是要进签押房。杜振邦一个猛劲,连刀带人是一齐下来,这把大砍刀奔云飞的顶上劈来,云飞已觉得,倏然往左一撤步,杜振邦的大砍刀当地剁在地上,地上的方砖碎了两块。大班头张斌见这老头的后背正冲着自己,一探身子,右手的叉子对准云飞的后心就扎。云飞躲过大砍刀已防备到背后有人,微一偏头,见这班头的手叉子向自己扎来,由左往后一转身,左胁后背贴着叉子,往里欺近身子去,一领大班头张斌的手腕,把张斌带得抢出好几步去。
冯大兴从北花厅抖十三节亮银鞭下来,脚刚沾地,张斌这一闯过来手叉子尖正对着自己,幸亏自己手快,一掌把张斌的腕子推开,张斌被这一推倒借势收住脚,还算没倒下,自己羞得面红过耳。这杜振邦已返回奔了云飞,这把大砍刀删、砍、劈、剁,凶狠异常。冯大兴抖十三节亮银鞭锁、打、缠、拿,大班头张斌抽冷子也往里递叉子。云飞空手进三般兵刃,精神振奋施展少林派的三十六路擒拿法。
云飞这种功夫是名震三江的神拳陆稼农老恩师所传,云飞是陆稼农最后收的徒弟。云飞的年岁可较比老师别的徒弟年岁全大,陆稼农见云飞老成持重、磊落光明,就把三十六路擒拿法完全教给了云飞。并且亲自拆解了三年的功夫,所以云飞在陆老师门中去得最晚而艺业最精。今日竟仗着三十六路擒拿法活了性命,云飞这一施展开封、闭、掠、拿、浮、沉、吞、吐,声东击西、欲虚反实,刁、拿、锁、扣、拦、截、挂、夭,矫若游龙,蹿纵跳跃、闪展腾挪,小巧的功夫实在得算登峰造极。杜振邦连砍六刀没砍着,真有些急了。见云飞正躲冯大兴的亮银鞭,往自己这边一闪,杜振邦喝了声:“哪走!”横着一抡大砍刀拦腰斩,倏地带着一股子冷风。云飞脚尖用力一点地,倏地蹿起来,杜振邦的一刀劈空了。那冯大兴的亮银鞭抡起来往云飞身上就打,云飞正往下一落,噗地一把把亮银鞭鞭梢抓住。杜振邦的砍刀翻回,斜肩带背地劈来,云飞斜身塌式往旁一晃头,刀锋在头顶上擦着过去,云飞趁势嘿的一声,右手一坐力往怀里一带亮银鞭,那冯大兴被带地往前一栽,杜振邦的刀也收不住势,哎哟一声,冯大兴的一条右胳膊被砍下来,哎哟了一声往旁一闪,一头栽在地上,疼得晕了过去,云飞一甩手,亮银鞭跟一条断臂全扔在地上。杜振邦一跺脚,简直像疯了似的,这把大砍刀满不按着招数一路乱砍。云飞惊着心地躲闪,大班头张斌喝令伙计们赶紧把冯师傅搭走上药去。
就在这时,猛由西房上如飞地跳下一人,落在东边签押房阶前,脚刚沾地身体又腾起,已跑进签押房。大班头张斌一眼瞥见,刚说了声:“不好!”屋里知府只说了声:“大胆!”张斌已蹿到阶前。只见那人寒光闪闪的宝剑一挥,知府的人头已然落地。
张斌见那人一反身,这才看出是个白发银髯的老头,跟着往外一纵闯出房来,张斌递手叉子就扎。那老人的剑尖一动,把张斌的手叉子磕飞,老人一垫步如飞鸟腾空蹿上西房,只听招呼了声:“子扬,还不随我走。”云飞跟杜振邦递着手,见一老人进签押房,一霎时又返出来,已上西房,向自己招呼,听着耳音很熟,只是仓促间辨不出是谁来,自己也就不便久战,把三十六路擒拿法一变,施展进步撩阴掌欺进身去,左臂一穿杜振邦的右胁,用金刚指点了杜振邦丹田穴一下,云飞这次手下却留了忠厚没用重手,一反身脚下一使劲蹿上了西房。杜振邦哪肯甘心,虽是被戳一指却还忍得住,喝了声:“老贼你哪走!”跟着一垫步蹿上房来,又一纵身脚刚找着房脊,云飞已越过这层房去,见杜振邦不舍,随身捻起一枚铜钱反背一甩手喝了声:“去吧。”杜振邦就知是暗器,赶紧一偏头,这枚铜钱竟打中左肩头,把肩骨打伤。杜振邦咬牙忍住疼痛厉声喝道:“老贼你要不把姓名留下来就走,你是杂种生的。”云飞勃然大怒,在跨院房坡上金鸡独立用手一指杜振邦:“走狗,你要知老夫的姓名是想报今日之仇?很好,我倒得告诉清楚了你,我姓云名飞字子扬,我家住在江南,也不用跑那么远去,百日内你要找我,就在临江县昂古喀兰山喀兰寨内等你。过了一百天我可不能久待,关东道上哪里会上哪里算吧。”杜振邦道:“姓云的你走吧,我大刀杜老只要死不了,总有找你之时。”杜振邦倒提着刀转身蹿下。
这时府衙里乱到极点,还是府衙这位刑名师爷金颂尧跟办书启的老夫子胡廉泉有些见识,把府衙的大班卫兵满分派着防守那大狱跟军流犯,一面飞报督统府,一面请统领派兵保护府衙,又差人调宁安厅办理验盗验尸的手续。这一来算是把这纷乱的情形暂时压住,至于一切善后的事情不过是官样文章,可是却苦了一般捕快们多受些斥责而已。那护院的冯大兴已成了残废,杜振邦也受了伤,跟云飞算结下了不解之仇,后来掀起了绝大的风波,此是后话不提。
云飞说罢了姓名起身跃下跨院的西房,又蹿上了一片矮房,见前面已是大墙,自己猛然想起大墙上全有倒须钩的铁叉子,出入还费着手脚,要不从前面出去就得绕到东北角,仍旧寻进来的地方出去。正一迟疑,倏见离开五六丈远的墙上,上去一人,剑光一闪已经下墙去了。云飞一想这定是那杀知府的老人,我得追上他看看他是谁,他出去的那段墙头上定无阻碍,遂蹿到墙下抬头往墙上一看,果然这一段有五六尺宽没有铁叉子。涌身一纵,单臂抓住墙头这才知道墙上的铁叉子被人削断了三个,往西一看,一带的民房,仗剑的那人已出去十几丈,云飞忙翻到墙上,脚尖一点墙头落到对面的民房上,蹿房越脊追赶前面那人,只是总差个七八丈远赶不上人家。赶到穿过两条街,云飞心中好生诧异,前面这人似乎也要奔城外,果然不大的工夫已到了西门附近。前面那人却横穿过街北,仍由民房偏着西北下去,走了两箭多地却翻下民房,已到了城根下。云飞一看越发惊异,敢情正是自己来时闯的那座帐篷,见那人涌身一纵已上了城头,脚一沾垛口又复腾起,论轻功蹿纵术直比自己高得多。云飞这时胆量倒放开了,因为来时暗入,这时纵然被守城的兵丁看见也没什么要紧了,遂也跟着蹿上城头。
这时天已快亮了,正是换班的时候,帐篷前的两名兵丁正进去招呼接班的。云飞赶紧跳下城来,见前面那人离着自己更远了,赶紧脚下追下来,月色完全沉下去,旷野愈显得阴森晦暗。追出一里多地来,云飞见前面那人是有心戏耍自己之意,因为这一程是自己脚下加紧,前面那人也走快了,自己要不赶他,哪知他脚下也慢了,就像等自己似的。云飞一怒抖丹田之力喊道:“歹!前面是什么人,敢戏耍老夫,你要不答话我要无礼了。”前面那人是霍地站住,一转身哈哈大笑道:“子扬不要无礼,连老哥哥全不认识了吗?”云飞已赶到近前,仔细一辨认,敢情是姬师兄。云飞忙给师兄行过礼,随问道:“师兄怎么也来到这里,师兄存身在哪里?跟贼官周俭斋又有何仇呢?”姬隆风听云飞问到自己的来历,遂说道:“师弟,你不是住在老镖师神刀叶五的店内吗?咱们慢慢走着,我再告诉你我要赶来之意。”云飞一听师兄连自己存身叶五店中全知道,真是怪事。一边走着一边听师兄把来这里的原因说了一遍,这才恍然明白,周俭斋实是恶贯满盈,才有这点巧事。
原来自云飞走后,姬隆风与赵元龙转回寨内,赵元龙陪姬隆风在寨内巡视各猎户们的住所,走到了那被马猴所伤的吴老疙瘩的板屋前,见他果然伤势完全好了,正在门前磨猎叉。见首领陪着那位姬老师傅走到面前,吴老疙瘩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招呼了首领又招呼了声老师傅。姬隆风跟赵元龙全点了点头,赵元龙道:“你伤势刚好还是歇息两天,不要过累,怕伤口再崩裂了。”吴老疙瘩道:“不妨事了,我这回真是死里逃生两世为人,可是俺常听人说过,要是遇上大灾大难死不了,这个人必有大福,可是俺年纪不大,两个死没死了,怎么还是受大累呢?”姬隆风见吴老疙瘩说话愣头愣脑的很是有趣,遂问道:“你这一说遭过两次大难,那么头一次呢?”吴老疙瘩自悔失言,原来就是拙嘴笨腮立时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结结巴巴地掩饰道:“也没有多么大的灾难,掉在河里没淹死。”姬隆风见吴老疙瘩急的这种样子,料想定有隐情,遂含笑说道:“男儿汉说话不能这么吞吞吐吐,你这定是撒谎了。”
赵元龙把脸色一沉道:“老疙瘩,你向来是诚诚实实的,今日当着我师兄竟动起虚言假语,我喀兰寨里全是有血性的汉子,欺骗的小人我却不能容他,你知道吗?”吴老疙瘩眼望着赵元龙,如同婴儿望着慈母似的说道:“首领不要发怒,我说出我的事来还得求首领你保护我。”赵元龙道:“喀兰寨中的猎户全是我们好弟兄,只要在我这里没有杀人放火,就是临江县县太爷我也敢抗不交人,你放心就是了。”姬隆风已明白一半,这吴老疙瘩一定是身犯重案,在这里隐迹藏形。这时那吴老疙瘩才说道:“不瞒首领说,我实是山东人,只为斗殴杀人,事后自首免死充军宁古塔,在那里尝受不了折磨,拼着性命逃了出来,在白蟒山从四五丈的山顶上滚了下来,并没有死,到这里蒙受首领收留,当时若是叫他们追回去哪能活得了,直到如今我还是罪人。首领你想,倘若是叫官面上知道了,定把俺捉了去,那还有俺的活命,与其零碎叫他们羞辱死还不如痛痛快快跟他拼一下子,倒落个痛快。”
赵元龙听了点点头,正色地嘱咐吴老疙瘩道:“我们虽则干这种杀生害命的勾当,可是全是安分守己不做一点犯法勾当,你只要安分守己在这里好好干,绝不致有人敢来动你,往后再不要提这事了。”吴老疙瘩诺诺连声答应。姬隆风忽然触起一事,向吴老疙瘩道:“你既然是从那逃出来,我家乡有一亲戚也是犯罪充军在宁古塔,我们很想念他,你可把那里的情形说与我听听!”吴老疙瘩连连摆手道:“那里可去不得,老师傅不嫌弃进俺这屋里坐一坐,俺细说与你老人家听。”赵元龙已知姬隆风之意,遂说道:“师兄咱进屋里坐一坐也好,让他细说说。”姬隆风点点头道:“好吧。”遂一同进了板屋。
吴老疙瘩遂把宁古塔配所虐待罪人残酷情形详细说了一番。姬隆风道:“那么你这逃出来真算是九死一生,也实在不易。”吴老疙瘩道:“俺当时是破出死去了,我在未逃之先早就安下心了,把高粱面的馍馍偷着存起十几个来,馍馍干了满压成面子,预备做我的干粮。总算我不该死,乘着大风的时候跑上山去,再往下走就走不了啦,那时守配所的兵丁已知道了,也追上去,我知道只要叫他们瞄上一点影就别打算活,因为那里的骑兵全会射箭,并且射得极准。俺当时一急,知道逃不出他们手去了,想着摔死倒痛快,当就纵身跳了下去,不想从四五十丈山头滚了下来兀没摔死,掉在一人高的荒草里,过了半日便醒过来,只捡那荒草深林里面走,饿了时把存的馍馍面吃上几口,渴了时只在那水窖中喝些泥水,走了十天的光景才敢奔大道。一打听人才知道已离开四百多里地,到一个处里做些粗活,以后才投到这里算是有了安身之处,俺若是留在宁安城倒不容易逃出来了,那城内盘查太紧,全夜有人防范,白蟒山有那么险的地方,他们防守倒不着急了,可是像这么逃走,从没听说逃了一个,不是叫他们乱箭攒死就是摔死,直到如今俺想起来还是糊涂得慌,不知怎么就会活了。”刚说到这里,门外有人招呼了声:“爹爹,在这吗?”赵元龙一听是儿子的声音,吴老疙瘩也把话截住,忙站了起来道:“虎哥儿来了。”果然虎子手挽着兰儿从外面进来,虎子跑过来拉着赵元龙道:“我们找你半天,敢情在这里了。老费请你回去吃饭呢。”兰儿也挽着姬隆风的手道:“爹爹走吧。”赵元龙也站起来向姬隆风道:“师兄咱们走吧。”姬隆风遂也站起,抱着兰儿一同出了吴老疙瘩的板屋。
吴老疙瘩跟着出来拿着一个纸包递与了虎子道:“虎哥儿,这有几块冰糖块给你吃吧,再到县城我给你买好果子吃。”虎子不敢接,仰着头两只黑漆的眸子望着赵元龙道:“爹爹,吴老叔给我糖呢。”赵元龙道:“拿着吧。”虎子笑嘻嘻地接了过来,却凑到兰儿一块,一边走着一边把包儿打开,见纸包里许多冰糖块儿,乐得小嘴儿合不拢来,拿起一小块放在嘴里,又拣了一块大的递给兰儿道:“兰姐,你吃这块甜极了。”兰儿用手推着虎子的手不要,虎子是非给她不可,两人一边走着一边闹着。姬隆风叫道:“兰儿不要那么生性,赵师叔这就同我们自家一样,虎弟弟给你,你就吃吧。”兰儿才接过去,虎子挽着兰儿手道:“咱们快跑,看看咱那小猴子别跑了。”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头里跑回去。姬隆风微微叹息道:“师弟,你看兰儿这孩子,虽则年岁不大倒很知好歹,自从随我来到关东也很受了些苦,一个小孩子家哪有不贪口腹之欲的,可是随我在穿云峰上,只有些粗粮野味充饥,绝没有不愿意的意思流露出来,只有提到她父母舅父,立时就痛哭起来,所以我对这孩子爱逾亲生,这才下了决心搭救他父亲舅父。”姬隆风说到这里咳了一声道:“这点年岁的孩子,竟遭这般颠沛流离之苦,怎么不叫人痛心呢?”赵元龙也跟着叹息了一番,说话间已到了自己门首。
老费站在门前正等候着,一同进了屋中,见虎子、兰儿在那里喂小猴子。老费端进饭来,赵元龙叫过虎子、兰儿一桌吃饭。姬隆风在吃饭的时候跟赵元龙说道:“方才听吴老疙瘩述说宁古塔情形,配所防守得异常严密,子扬一人前去我觉着实在危险,倘有疏失连救援的全没有,我想追了他去,但愿他平安无事,我们一同回来,倘有什么意外阻碍也好做子扬的救援。”赵元龙一想,也情实是不放心,遂说道:“师兄不必去,还是我去吧。”姬隆风道:“师弟你不必客气,喀兰寨中你是首领,不可一时无人约束他们,两个孩子也须你照管着。明天一早,拣选一骑快马,我赶奔宁安府,也就是三五日定可回来。”赵元龙遂也点头答应。饭后赵元龙到对面马号里叫大李找了一匹骏马,嘱咐明日一早把这匹马上足了料,备好鞍镫听用,大李答应了。
次日天光一亮姬隆风起来梳洗毕,兰儿也醒了,她跟虎儿在一个板铺上睡,兰儿一起来把虎儿也牵动醒了。兰儿见爹爹梳洗完了,打了一个小包裹,似乎要走。兰儿慌得下了地招呼道:“爹爹你这是哪里去?我也跟去。”姬隆风道:“我去追上你师叔,探听你父亲的下落,你不要跟去,有你赵师叔照管你怕什么,好好跟虎子玩。”随又低声说道:“这次准能打听出你父亲的下落,我们好搭救他两人,不要对旁人说,也不要叫你赵师叔生气,要想救出你生身之父跟你亲娘舅,还得请你赵师叔帮忙啦。”兰儿眼泪汪汪地说道:“爹爹你可赶紧回来,别把我扔在这不管了。”姬隆风道:“傻孩子,我哪能扔下你不管,只要长大了……”姬隆风说到这句却把下边的话头顿住,兰儿眼泪一对对如断线珍珠般落下来,虎子在一旁吓得也不敢言语,只愣呵呵看着。赵元龙忙用话岔开道:“兰儿不要哭,要是让猎户们看见多笑话呢,拿着小包裹送你爹爹上马吧。”姬隆风长吁了一口气,向赵元龙道:“这真叫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赵元龙道:“师兄放开怀抱,请启程吧。”老费进来说道:“马号的大李已把马备好了。”姬隆风这才提起剑走出来。赵元龙、兰儿、虎子全跟出来,到了门外见大李牵着一匹骏马,通身雪白没有一点杂毛,鞍镫全配得齐齐整整。赵元龙道:“请师兄上马。”姬隆风道:“寨门外上去吧。”赵元龙伸手从大李手里接过缰绳来,牵着马一同来到南寨门外,姬隆风从兰儿手中把小包裹接过来拴在马鞍上,把缰绳接到手中,向赵元龙说了声:“师弟你多耐烦吧。”脚尖点镫飞身上马。赵元龙说了声师兄一路平安,兰儿道:“爹爹你可早早回来。”姬隆风在马上向赵元龙一拱手道:“回头见吧。”跟着一抖丝缰,这匹马四蹄如飞往南走下去,这爷三个直望到转了一丛树木看不见了,才回转寨内。
按下喀兰寨不提,且表姬隆风从喀兰寨走到午时,到了牛头岭。在这里镇甸上打过尖,歇息了歇息,还是紧赶。这匹牲口还是真快,走到日没到了老林洼,也住在黄家老店,姬隆风向店家打听道:“有一位老客姓云的,在你们这里住了没有?”店伙一听道:“不错,昨天晚半天有这么位客人,今天一早走的。”姬隆风道:“这就好了,我们是同事,定规的是在铁砂岭见,我怕他还没来,走在我头里去更好了。”店伙跟着张罗饭。姬隆风暗想云师弟那么快的牲口,昨日才走出三十里来,今日一早走的,大约今天准可到宁安府了,我紧着赶后天可以赶到。其实云飞这时还在窝金山阴风绝岭,姬隆风哪里知道。他在第二日一早赶紧启程,姬隆风这匹牲口要是跟得上云飞骑的那匹火龙驹,两人也就遇上了,因为云飞离喀兰寨到老林洼,夜入窝金山耽搁了一日一夜,也是第三日由这里起身。姬隆风由老林洼走的是早,赶到午饭时却在风官驿打尖。云飞虽是路经这里,紧赶下去没在这里打尖,火龙驹又快,竟错过去。
姬隆风打过尖跟着赶路,到了定更时赶到了十道沟。这里是一个大站头,镇甸上也有不少的商家买卖,不过姬隆风到时已经起更,商家买卖全上了门,见路北有一座店房门前挂着一个灯笼,粉墙上斗大的黑字,借着灯光一看,是悦来客店。姬隆风下了马上前拍门,店里的柜房向来全在过道里,跟着有人答应问:“是谁?”姬隆风道:“掌柜的劳驾吧,我是住店的。”里边答道:“你别家照顾吧,我们这里全住满了,没有地方啦。”姬隆风道:“我是孤行客人,已经错过了宿头,怎么将就全行。”店家跟着把门开了,一看姬隆风是个白了胡子的老头,并且还有牲口,一定是个老客,立时面上换了副颜色,很和气地说道:“老爷子这么大年纪还不早早落店,道上要是出点什么事呢?”姬隆风道:“可不是吗!吃这一回苦子下次就不这么大意了,店家你给我拆兑拆兑,要是有个单间那更好了,明日多给你一吊酒钱。”店伙一听这老客真大方,忙说道:“你这么大年纪,我们不留你住不对,有一个单间原有客人包下了,他办买卖去没回来,老爷子你先住吧,人家回来你可得避点屈给腾出来。”姬隆风是久走江湖什么不明白,明知店伙是反不过面来,拿这点话遮盖,自己也就顺口答应。店伙把缰绳接过来,把马牵进去,向柜房招呼了声李二小,跟着从柜房出来一个怯头怯脑的伙计。这个店伙把缰绳递给怯伙计道:“牵到槽上刷遛饮喂,别含糊了。”那怯伙计牵着牲口往槽上去了。店伙计打着灯笼领着姬隆风到了西厢房前,开了一个单间。
姬隆风走在院中,见这店房地势宽大,各屋中灯烛点得挺亮,店伙进了屋把灯点好。姬隆风进了屋,见屋内倒还干净,西面一铺炕,迎面一张方桌,南面山墙一个白木茬的盆架,上面放着一只木盆,虽没有陈设,看着倒不觉讨厌。姬隆风把小包裹、宝剑放在炕上,店伙计说了声:“我先给老爷子泡茶去。”随即转身出去。姬隆风从一进屋就听得隔壁两个京城口音的说话,因为屋里全是土坯墙,一点音不拢,姬隆风一听这种口音未免注了意。只听一个很尖嗓音的,似乎带着抱怨的口气说道:“真他妈的倒霉,愣会走差了道,你不是说吉林奉天黑龙全跑平了地,我觉着跟着你还用打听吗?敢情你连南北全不认识,竟是愣充大尾巴鹰,我要是不嘴勤简直不定撞到哪里去。”又听一个哑嗓的说道:“得啦,顶着吧,干吗这么得理不容人,好几千里全走了,多绕个八十里地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这就是趟苦差事,你傅二爷哪受得了这个,好容易抓上这个碴,还不拿我上吗?我早知道这趟差事顶着受罪,道上担着多大险,出这趟差落不了壶醋钱,赶上点子就许连命送了,这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快到了,也不是怎么死催的,走错了路,叫傅二爷着起急来。二爷你望安吧,这不是路上耽误工夫吗?提督责问下来我一个人搪。”又听那尖嗓音厉声说道:“王头,你别说这个呀!我们卖什么吆喝什么,苦不苦地说不上,这也不是谁强拉着谁来的,要多走这么远的冤枉道,你还不认错,又耽误工夫又多花钱,这要是再走出五百地去,就许连盘缠钱会没有啦。”又听那哑嗓的说道:“得啦,傅二爷,真个地为这点事就毁了交情吗?我认罚请你喝两杯,这种差事轮到谁的头上谁就认倒霉吧!我一说穿了,傅二爷就消了气啦!凭良心说,咱们这回出差办的是哪门子公事,咱们虽则是跑腿的,可是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要是剩钱也得害病,提督的心够多狠,做出事来够多绝,像祝铁嘴已发落了个充军边外,早晚还会不死在外头吗,提督是非买人家命不可,这才叫损阴丧德啦,我是早早打算好了,这种钱赚了吃着也不香甜,咱们回到北京,趁早把这种钱吃喝嫖赌折腾出去,免灾去病,二爷你平心静气想想对不对。”
那尖嗓音的又答了话,这时那店伙送进水来,姬隆风随即洗脸、吃茶,隔壁的说话被店伙一路张罗,立时听不真了。店伙问道:“老爷子,可是还没有吃饭吧?”姬隆风点头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现成的吃食没有?”店伙道:“我们什么好的菜可没有,倒有厨房,也就是家常饭。”姬隆风点头道:“随便什么全行。”店伙道:“老爷子不喝两杯吗?我们这可有顶好的莲花白,这十道沟韩家店顶出名,附近百八十里全是买这酒。”姬隆风笑答道:“我没有那种口福。”店伙出去不大工夫把饭开进来,姬隆风吃完了饭,叫店伙收拾完了,自己躺在炕上歇息。
这时隔壁两个北京人是又说又笑,听那情形是喝上酒了,把方才口角的情形满揭过去。这两人全不顾天到什么时候,随意地喧嚣。姬隆风被两人闹得真睡不着,后来两人喝得大约够了劲啦,说话时舌头全有些发僵了。姬隆风听他们方才话锋中露出是提督差派来做什么事的,可是又听说什么伤天害理,姬隆风天生侠肝义胆,最痛恨这些虎狼官吏,心中就盘算着要打听他两人办的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自己惦着赶奔宁安府,哪有工夫办这种事。正在思索着,就听那尖嗓音的说道:“王头,我也想这件事有点悬虚,听说咱们提督跟宁安府毓都统全没有什么交情,这一送礼投信人家若是一翻脸连咱也走不了,那一来可害苦了咱啦。”只听那哑嗓音的说道:“这叫该着,你还不知道这里的细情,咱们上头这九门提督是走的雍亲王的门路,宁安府知府周俭斋走马上任到宁安府也是雍王之力,咱们提督是在王府跟周知府见过面,你说周知府敢得罪咱们提督吗?至于毓都统那里也欠咱们提督的情,要不是十拿九稳的,他也不敢这么硬办,说真的该着祝铁嘴走死字,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那不是找死吗?”那尖嗓音的一边答话还一个劲地让酒,说话全不利落啦,还直夸酒好。姬隆风听了个满耳,心说官场中就这么暗无天日,好在这两个狗奴已说出是奔宁安府,跟他倒是一道走,到宁安府倒要探听探听,果然若是真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少不得我倒要警诫警诫这伙贪官污吏。又沉了会子,听了听这两个人已经全醉了,店伙进去收拾碗盏,忙乱了一阵,那两人才算安静了。
姬隆风一觉朦胧,天已破晓,听得院中店伙已扫院子,姬隆风遂赶紧起来开门,也来到院里。店伙道:“老爷子起这么早?”姬隆风道:“你给我打脸水来,我还要赶路哩。”店伙道:“老爷子,你稍等一等,水就烧得了。”店伙很快把一个宽大的院子扫完。姬隆风在院中来回走了两遭,各屋的客人已差不多全起来。姬隆风刚要进自己住的这屋,忽见隔壁屋的门也敞开,屋中两人刚起来,脸上的神情是宿酒未消,一个年约四十多岁,一个也就是三十上下,姬隆风仔细辨了辨两人的面貌随即进屋。店伙把脸水已经打来,姬隆风漱口净面,略进了些早点,见店伙殷勤伺候,遂多赏了五百钱的酒钱。店伙乐得不知怎么巴结是好,遂问:“老爷子,是往哪里去?”姬隆风也想着向他打听打听道路,遂告诉店伙道:“我是往宁古塔。”店伙道:“老爷子是往那边做买卖去吗?”姬隆风道:“我是贩马的客人。”店伙道:“老爷子这么大年纪还受那种辛苦,再说你一人能买多少马?你这是头一次干吧?我可是多嘴,你要是没做过这种买卖顶好别去,宁古塔一带是有几处大牧场,可是他们卖马是论沟的卖,你一个人哪能买呢!老爷子这么大年纪到那就让他们赚了。”姬隆风道:“伙计你这倒实是一番好意,我们贩马来哪能一个人呢,我们一共十二个人啦,他们全在后头,定规在宁安府见面,我是因为要到老林洼找朋友,所以早来一天,这趟道还是真没到过。”店伙道:“此处离宁安府将够一百里地,你那匹牲口又好,午时前准能到了。我看你是规矩买卖人,到了宁安府千万要谨慎点,那里地面太紧,咱们一个买卖人要是摊上一点事,白受欺负,你最好是住在府西街万源栈,那里全是老客们,你提从十道沟悦来店来的,准有个关照,那里的掌柜的跟我们掌柜的是把兄弟,互相照应买卖。”姬隆风道:“这倒多承你关照了,你叫槽上把马备好吧,咱们回头见吧。”店伙答应着,到槽上把马给牵出来,姬隆风在店门外上马,直奔宁古塔的大路。
一路上赏玩着绿野风光倒也不觉寂寞。天到巳时,见前面一拨骡驼子趟子手喊着镖趟子。姬隆风一听是口北武威镖店,大力神张海鹏的镖,姬隆风跟他是打出来的交情。当初自己下终南山,立志于一家武术,这才负气以形意拳遍访名家,凡是有点名望的,差不多全访过,跟大力神张海鹏过招时姬隆风因为他是位老镖师,业已成名,自己若是赢了他,那不啻摘了他的牌匾,所以暗中让了一招,明面是打了个平手,张海鹏明白姬隆风是成全自己,虽则未说出来,心里存着此恩必报。姬隆风在武威镖店住了十几天,两人算是口盟的弟兄,临走时,大力神张海鹏送了姬隆风许多的路费,这已经是七八年的事了。姬隆风奔走风尘萍踪浪迹,这些年没通音信,这时见了武威镖店的镖倒想起故人,可不知是老镖头自己押镖不是,遂勒住缰绳在旁等候。
这拨镖来至切近,见头里趟子手抱着镖旗,有二十余伙计护着骡驼子,后面三位押镖的镖师是两位年轻的,一上年岁的正是那大力神张海鹏。姬隆风一抖缰绳迎上前来,招呼了声:“海鹏兄弟,还认识老哥哥吗?”大力神张海鹏一个猛劲哦了声,勒住牲口细一辨认,忙撩鞍下马招呼了声:“老大哥,你怎么好法?咱们七八年没见,想不到在此相会。”姬隆风也甩镫离鞍,张海鹏向姬隆风行礼,姬隆风握住张海鹏的手道:“兄弟,你还是这么健壮,愚兄我鬓发皆白,一年不如一年了。”张海鹏道:“老大哥的精神还是不减当年,你这是到哪里去?”姬隆风道:“有一点小事到宁安府走一趟。”张海鹏道:“老大哥,既然又到关东,路经口北时怎么不到镖店去?难道把这个兄弟忘了吗?”姬隆风道:“要是我自己就早去了,这次到关东同着我师弟,还有个干女儿,怎好到兄弟你那打搅。”张海鹏道:“老大哥,怎么又这么拘滞起来,就是老大哥带了十位八位去,也吃不穷我,老大哥要是没有什么紧事跟兄弟回镖店吧。”姬隆风道:“现在实有要事,俟回关内时一定到镖店与兄弟你多聚会几日。”张海鹏又问道:“老大哥住在哪里?到宁安府有什么事呢?”姬隆风唉了一声道:“一事不为己,专为他人忙。我住在……”说到这停住,看了看趟子手伙计们,全离着老远的各人遛自己的牲口,这才低声说道:“我现在住在临江县,昂古喀兰山下喀兰寨中,那里的主人赵元龙虽则是初结识的,倒也是个风尘知己,肝胆照人。”大力神张海鹏道:“此人可是五十多岁,善使大枪,能打十二支甩手箭吗?”姬隆风道:“倒是不差,你认识吗?”张海鹏道:“此人在关东道上颇有盛名,从前立着很大的牧场,后来不知道怎么竟把牧场让与了别人,隐姓埋名不知去向了。”姬隆风道:“不错,他口风里也露过,经营过牧场,只没说是为什么隐迹潜形到那喀兰寨中。”张海鹏又追问道:“到底是办什么事去?”姬隆风便草草把救王都统的事说了大概。张海鹏道:“老大哥,这种事必须谨慎着办,救出来是容易,恐怕路上不好走,我愿助老大哥一臂之力。”姬隆风道:“兄弟,你有这份心我就领情了,现在还不到用人的时候,用着兄弟的时候自然要知会你,你这正走着镖,客人的身家性命满在你身上了,你赶紧保着镖走吧。”张海鹏见姬隆风不叫自己帮忙,遂说道:“老大哥,哪时用兄弟时,不管是哪个镖店全可带信,兄弟见信必到,你用几百银子,兄弟这现成。”姬隆风笑道:“我一个单身人要钱何用,这次出来路费充足,不用钱了。”张海鹏道:“老大哥,我们不是酒肉朋友不要谦让。”姬隆风道:“我岂肯作假。”张海鹏又谆嘱姬隆风道:“倘事不顺手,务必带信,我准来相助。”两人这才拱手作别。
姬隆风踏镫扳鞍上了宝骑,大力神张海鹏也上马,彼此一拱手,姬隆风走出没多远去听见张海鹏赶了来又招呼自己,急忙勒住马一打旋随问:“兄弟有什么事?”张海鹏道:“我思起一个人来,老哥哥可认识?”姬隆风道:“哪一位?”张海鹏道:“金陵鸿记镖店的老镖头,神刀叶五爷叶锦堂。”姬隆风道:“闻名已久,只是没有见过面。”张海鹏道:“听我们同行念叨,此人遭了祸事,弄得家败人亡,现在来到关东,就在宁安府西门外开了一座小店,隐着身子,看情形是另有所图,我想着老哥哥是走江南或许认识,岂不是多一条膀臂。”姬隆风道:“虽则没会过面,因有近友提起来也有个关照,我记着他就是了。”两人重又分手。姬隆风这才抖缰绳如飞地赶奔宁安府。这位形意名家,终南派领袖一入宁安府,巧遇辽东大侠韩如冰血溅宁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