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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焚庄院皮三虎误闯阴风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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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振芳好不容易盼得把毒药酒说破,皮三虎又生恶念,云老师似未觉察,皮三虎说什么竟依什么。蒋振芳暗中十分着急,只是又不便过于争执,赶到日色西沉,云飞去看了看自己那匹牲口。晚饭已过,蒋振芳愁眉不展,那皮三虎是精神百倍,云飞谈笑自若。蒋振芳抽冷子向云飞说了句:“你别大意,他实有害你之心!”云飞却答了声:“请放宽心,他是自速其死!”

蒋振芳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走开。皮三虎道:“大哥,你该走了,这里的十几个也得带走,早办完了心里也踏实。”蒋振芳点头道:“这就走。”随向皮三虎道:“三弟,我也得带几个人吧?”皮三虎道:“这些事不用大哥分心,兄弟早给你分派好了。”云飞向皮三虎道:“皮三爷,我还没看见你们这里弄的人在哪里拘禁着。”皮三虎道:“咱们一同看看去吧。”

三人一同够奔西院,进了西边的一条箭道,皮三虎指着西面上五间小厦子道:“就在这里边。”云飞看了看,就是昨夜打死恶狗的地方,有两名壮汉挑着灯笼把门锁开了。门一推开,从屋里就扑出一股子臊臭之气,又听得一阵的呻吟之声,那两名壮汉先进去,大声嚷道:“起来起来,别装蒜啦!”云飞闭着气也跟着进来,借着灯光一看,见这屋子是勾连着,连炕也没有,只在地上横躺竖卧着十几个囚首垢面的庄稼汉子,被这两名壮汉一招呼全坐起来,内中单有两个枯瘦如柴的,依然躺着呻吟不止。这两名壮汉走到那两个病人前,用脚踢了踢道:“起来吧,这不是养病堂。”那两个病人被壮汉踢着,一边哎哟着一边说道:“谁愿意病啊!想起来也起不来,有什么法子呢!”蒋振芳招呼道:“你不用管他。”遂向这十几个人说道:“你们全站起来,原来是打算叫你们跟着到同江那一带开垦去,看你们这种情形,一点苦也受不了,我们这不能白养闲人。全站起来,趁着今晚风顺,把你们送到刘家集,自己再找别的活做吧。到船上每人赏两吊钱,听明白没有?”内中有一个庄稼汉子却是山东口音,向云飞道:“俺说大爷,要是做庄稼活俺没个不行,俺们到关外就是受大累来的,为的这工钱大,可以多赚个三头二百的,只要大爷你别叫俺们坐监牢就行。”云飞道:“现在我不用人了。我把你们锁在屋里怕你们跑了,我也是替别人办事,你们吃喝完了一走,我没法交代。”挑着灯笼的两名壮汉道:“走哇,那两个走不了的你们架着他。”云飞见这些人待遇如同囚犯,虽然蒋振芳已痛改前非,可是尚有巨奸大恶未锄,心中非常愤懑,自己想退出屋来,皮三虎也跟着出来,蒋振芳带着四名壮汉,押解着这十几名庄稼汉子起身。云飞向蒋振芳道:“老弟,你把他们打发早早回来。”蒋振芳点头应从。皮三虎随同云飞回转倒座,这一忙乱二更已经过去,皮三虎又坐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遂站起来向云飞道:“云师傅,随便歇息吧,天已不早了,蒋大哥不过五更回不来,咱们不用等他了。”云飞道:“我也不客气了,近来精神太不好,晚睡一点显着十分疲乏。”皮三虎随招呼了一名壮汉,给云飞收拾床铺。皮三虎却向那壮汉吩咐道:“把窗户给云老师傅关上吧,山上的夜风凉,老人家睡不惯这种地方。”

云飞看了看两边房山,一边开着一个窗户,也就是一人高,一边两扇纱绷子,里边单有两扇糊着纸的窗门。云飞向皮三虎道:“纸窗户不用关了,敞着纱窗还凉爽些。”皮三虎遂向云飞告辞道:“我还得前后院察看察看,云师傅请安歇吧。”云飞道:“皮三爷请便。”皮三虎走后那壮汉也把屋内收拾完了,又问云师傅还用什么不用了。云飞道:“不用什么了,你们把门带过去吧。”那名壮汉将两盏蜡台熄灭,只靠床前点了一盏油灯,将门倒带过去。云飞见壮汉走了,略一凝神,遂将那油灯的火焰拔下去,只留豆大的一点火亮,屋中也就是影影绰绰的可以辨别出一切来,这才把长衫脱去。云飞历来就寝前先调气养神温习内功,今晚是和衣而卧,不大工夫,却已鼻息匀合,似乎已睡着了。

其实云飞哪里敢这么大意呢?在白天已看出皮三虎不怀好意,后来蒋振芳传柬示警,云飞已时时防备。赶到蒋振芳走后,云飞知道他必要下手,不过艺高人胆大,哪把皮三虎放在心上,遂在床上假寝,静待有什么变动。过了一个更次,刚交过三更,在枕上听得有微细脚步之声,细辨声音的来路,似乎是东南北三面。云飞一想是了,两面只两间厢房,还是闪开倒座。这倒座的西房山外是一堵大墙,这声音全是宅子里的。云飞所躺的床铺是临时搭的,稍偏东一点,头朝东又将耳朵贴近了铺板,仔细听一听,脚步的声音很凌乱,可是这种声音仗着是夜间万籁俱寂,并且木板最能传声,若是坐起来绝难听见。这种脚步走动时全是蹑足潜踪,不是明目张胆地放开脚步走,云飞测定这群贼党定是在这里集合。微把头抬了抬往东西两窗户上看了看,可巧今夜月色不明,并且还是月至中天,也照不到窗上,纱窗外就是有人也看不清楚,遂仍躺在枕上候着。

不大的工夫,听得东西两面的纱窗微微有声,这时见屋门口的两扇格扇也往两下一分,推开了一尺多的缝子,可是一点声音没有。倏地格扇下半截黑影一晃,一人伏身在门前地上,东西纱窗哧的一声似已被人划着。云飞这时虽则仍然躺着,可是已经会聚元神、五官并用。耳中听得格扇前伏着那人弹指甲作声,跟着两边纱窗嘎巴嘎巴同时一响,哧哧的两支弩箭向云飞躺的地方射来。东边这支箭从云飞的头皮擦过,也只差着几分面门就得受伤,啪地斜嵌在铺板上。西边来的那支箭射在东窗下的一个铜盘上,当的一声,声音非常大。跟着那伏在格扇前的人往前一纵抡起刀来往云飞腰上就剁。这人恨不得一刀把云飞剁到地里去,他是抡起厚背鬼头刀来,双手握着刀把往下剁,砰的一声,刀已陷入铺板,云飞已是踪迹毫无。

这人就知不好,赶紧地一起刀,可是当时用的力量太大,刀刃深陷在板内,一用力拔铺板全带起来。刚要用左手按着铺板起刀,就觉着两膝被人踢上,全身腾起正撞在格扇上,全身体往下一坠,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哎哟了一声,忍着痛一下腰往外蹿。敢情这贼人是个急劲,拼命地脚下一用力,在平常的时候足可以去一丈开外,他被摔的地方离着格扇门也就是五尺来远,哪知膝盖已被踢伤,连撞连摔,浑身好几处伤痕,敢情腿下立刻差了,刚到格扇前又摔在门槛上,就势一滚,滚到门外。这贼人才敢出声,大喊:“老小子扎手,别叫他走了。”

原来云飞在那贼人刀往下一落,就势往下一滚,右手把住了床铺的边子,身子翻到铺底下,左手又抓住床铺的边子,这才起双足把贼人踢出去。自己也一旋身由床底下出来,见贼人一喊,这才知道正是皮三虎,云飞不觉大怒,遂大喝一声:“皮三虎,你敢暗算老夫,再让你逃出老夫手去,我是匹夫之辈!”刚要往外追,猛然想起方才那支暗箭,倒不能大意。回手把铺板上那把厚背鬼头刀握在手中,用左手一拍铺板,刀已起下来,随压在左肘下。噗的一口把那摇摇摆摆的一点灯光也吹灭了,来到门口往外一看,见房上下全有人,房上的全拿弩弓,下面花枪砍刀把花墙子屏门全守住了。云飞随手抄起一只凳子,倏地扔了出去。皮三虎不是躲得快,正砸在身上,凳子落在地上,摔得完全粉碎。皮三虎也是到了花墙子外,云飞随着往外一纵,刚到院中一落脚,只听得一声呼哨,紧跟着啪啪一排攒弩。云飞把这鬼头刀施展开,上下翻飞,把箭削断的削断,磕飞的磕飞,纷纷落地。云飞被迫到这种地步,杀机陡起,瞥见东厢房上只有两人倒替着装箭往下射,遂一塌腰脚下一垫步,飞身纵上檐头,人影刀光一齐到。两个持弩弓的壮汉斜错站着一前一后,前边这个正在装箭的工夫,见云飞蹿上房来,想拿箭已来不及,想趁着云飞没站稳一脚给踢下房去。云飞脚刚往檐口上一落,这壮汉抬腿就踢,云飞轻功已到火候纯青,焉能吃这种亏,早防到这一手。右脚一找着檐口,左手噗地一把把这壮汉的左腿腕子捋住,往后一带,自己可借拉他的力量,左脚也找着瓦垄。那壮汉整个地扔下房去,噗的一声,摔得脑浆崩裂,连哎哟全未容哎哟出来,立时气绝身亡。

房上站在稍后的那壮汉一怔神,云飞就往前一抢身的时候,嘿的一声,刀刃向外只往那壮汉的脖子上一推,扑哧一声脑袋滚在房坡上,腔子若是往前一栽,定然喷着云飞一身的鲜血。遂趁着他未倒下来,一抬右腿,兜着死尸的胸口踹去,这一下直踹得由后房坡滚下房去。那西北两面房上,跟南边花墙子上的弩弓手也不敢射箭,恐怕射了自己人。云飞料理了这两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刚要回身先到北边倒座的房上,忽又是一声哨子响。三面的弩箭齐发,云飞一面用力拨打一面往房坡上走,为是退到房坡后,候他们这一排箭射完,装箭的时候再劈死两三个,就缓开势了。哪知往上一迈走,脚下正踩着那已死壮汉流的血迹,脚下一滑手中刀一慢,哧的一箭正射在云飞的腿肚子上。云飞觉着箭射得不轻!忙抢了一步伏身在房脊,房后幸喜无人,右腿往房坡一顺,斜卧在后房坡上。再发箭是白糟蹋,略略一停,云飞一卷右腿,伸手把箭拔出来,血已把中衣染赤,好在这支箭是斜穿在腿肚子上,并没有伤筋动骨。可是血若流得太多了也于元气有伤,遂趁着弓弩手箭一缓手的工夫,把刀拈上的红布条子撕下来,很快地把伤口扎上。

云飞虽是理伤口,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思这时是人单势孤,并且又带伤,不如暂时退出险地,再想法子收拾他们。拿定了主意往后回头,忽听得屋瓦上啪一声,已上来一人,紧跟着哗啷啷一响,一条亮银似的十三节链子鞭奔自己砸来。云飞这时本是斜卧在房坡上,想站来不及了,遂把右臂一伸,把鬼头刀举过头顶用“地躺拳”的功夫,啪啪啪一连三个翻身,左手一按房坡一挺腰站起。那人的十三节鞭哗啦地把屋瓦打碎了一片,见鞭打空,往回一撤招,鞭从自己头上一个盘旋,右脚往右一上步,前身往前探,左脚一蜷“渔夫撒网”式,啪的一声向云飞的双腿缠来。这种兵刃最难招架,不能封不能闭,云飞只凭蹿纵躲闪,一连让了两招,心中暗打主意。我若是伤了他倒还容易,只是把他打发开必然乱弩齐发,那倒不容易对付,不如把他引到庄外,地势亮开了再把这厮结果了就无可惧了!云飞这种转念不过在一刹那之间,这时又走了两个照面,已看清了这人,就是败在自己手下的教师李永明。

这李永明自从败在云飞的手下,当着众人就栽了个大跟头,脸上非常无光,想找这个场又找不了。赶到庄主蒋振芳一心归正,李永明几乎得了夹气伤寒,可是自己无法阻拦。赶到夜间那皮三虎一回来,他早早地到山口上等着,把蒋振芳业已变心,被一个姓云的老头子蛊惑得要散伙,大约还许拿我们送官礼,叫皮三虎千万留神。其实皮三虎早从送信人口中把一切的情形全打听明白,遂向李永明说道:“李教师,既不愿意大家分散,你们只听我的调度,绝无差错。别说是姓云的只一个人,就连他有十个八个的,也叫他死无葬身之地,除了蒋大哥变心,我看别人未必认同。你去知会他们全在花园里聚齐,我跟蒋大哥说几句话咱们再商量。”李永明见皮三虎已经决意要收拾那云老头子,素日知道他手黑心狠说得到做得到,遂喜冲冲地按着皮三虎的话去集合羽党。

皮三虎见了蒋振芳一拼口,蒋振芳本是实心实意地洗手不干,奈何素日事事就全被皮三虎把持,这时又被皮三虎威胁,真就不敢和他相抗。皮三虎又把一群羽党全收为心腹叫他们把各处的出路全把守住了,只候着用药酒把老头子灌倒然后下手。只要他往外逃,你们就弩箭射他,我若不得手时可千万别随意地想动他,因为这老头子非是平闲之辈。皮三虎把这些羽党嘱咐完了,随着蒋振芳在门前等云飞。直到想用药酒未能如愿,不知那云飞是久历江湖,多经多见的江湖人。皮三虎遂改变了念头,决定了夜间下手,并且主意出的还是非常毒恶!他知道云飞有超人的武功,别说是自己不行,就连蒋大哥的镔铁双怀杖威震关东,听他们说昨夜被云老头子空手进招,单掌劈怀杖,蒋大哥才认罪服输。这么看起来只有智取,不可力敌。遂集合齐了三十余名羽党,拨十六名弩弓手要把云飞置之死地。所幸天佑善人未遭毒手,云飞稍受了点箭伤,弩弓手实在尚未觉察,皮三虎因为行刺未成险些丧了命,虽则不是什么重伤,可是被踢得也够瞧的了,故此退到花墙子外,喝令弩弓手休得放走了云飞。云飞腿上中箭,皮三虎又是在地上,尤其是看不见了,内中单有花刀李永明见弩弓停手不射,遂纵上了大墙仔细一看,见云飞用房坡影着身子,就知云飞已受了伤。李永明存心要算计云飞,遂从大墙上轻轻跃下来,把十三节链子鞭拿在手中,从花墙小门绕出去,来到西厢房后,纵身蹿上檐头,一抖十三节链子鞭照定云飞就砸。

这云飞连躲过两招,刚想乘隙把这群贼诱到庄院外再下手,云飞见李永明链子鞭缠头裹脑的又到,遂缩顶藏头地往下一矮身,跟着递刀剪李永明的腕子。李永明往回一撤步,云飞脚下一点已纵上了屏门上的墙头。弩弓手跟着哧哧地连射过四五箭来,云飞倒沾了这把鬼头刀的好处了,只抡了一个背花把这一排箭全打掉,飘身落在屏门外。脚刚刚落地,门外也有把守的壮汉颤枪就扎,云飞砍断了两条枪,抬头见大门上了闩,正要跃上过道的屋顶,觉得背后似乎已有人跟踪而至。急忙往左一撤步,一回头,正是皮三虎颤枪向自己扎来,枪已扎空,枪尖从自己的右肋擦过。云飞就势往前一递刀,点皮三虎的肩窝,皮三虎前把往回一撤后把往上一提,把云飞的刀封开,顺势一撤步后把往下一按,前把往里一拧,直点云飞的右腿腋。云飞由左往后一偏身子,用“倒打金钟”鬼头刀斜着往下一劈,皮三虎抽枪拈点云飞的左肋。云飞一翻腕子顺势往上一撩,把枪磕开,皮三虎这条枪非常贼滑,云飞腿上又有伤,故此让他占了便宜。

这时那些羽党全过来把这院子圈得水泄不通。花刀李永明也追过来挥动链子鞭锁打缠拿,云飞若在平时对付这些人哪放在眼内,不过现在右腿有点伤,对付两人颇觉吃力。走了六七个照面,猛听得过道的顶上有人大声喝喊:“三弟,你太不知自爱了,你趁早扔刀远走高飞,再要执迷不悟,我可要得罪了。”话声未落,从上面蹿下两人,皮三虎见来的正是蒋振芳跟那已逃走的教师武世昌。皮三虎一急,遂大声喊道:“众位弟兄们,有种的连姓蒋的也别放走了,姓云的是鹰爪孙,弟兄们不豁出命去可全活不了。”这群壮汉一半是亡命之徒,早被皮三虎蛊惑得变了心,此时经皮三虎把话一挤,有多一半举刀枪往上撞。蒋振芳哈哈一笑道:“姓蒋的哪点亏负过你们,这时就敢跟我变心,你们不要命了!”武世昌一顺朴刀向蒋振芳道:“庄主退后,我打发这群匹夫。”

这时壮汉们有三个抢先扑过来,两个使花枪的奔了教师武世昌,一个使砍刀的欺负蒋振芳赤手空拳,变手抡刀搂头盖顶劈来。蒋振芳往左一撤步让过刀锋,噗地一把将刀抓住,抬左腿兜着这壮汉的小肚子就是一脚,这壮汉哎哟一声,摔出五六步去,倒在地上疼得来回滚,蒋振芳夺过这把刀来,挥动了如同劈瓜切菜,立时砍倒了四五个。教师武世昌那把朴刀倒存了忠厚,只把这群壮汉们的兵刃磕飞砍掉,轻轻地伤了两三名,余者看事不祥,全扔兵刃奔后面逃走。教师李永明稍一失神,被云飞一刀砍在左肩头,一条左臂完全废了,疼得已晕了过去,倒在地上不能动转。皮三虎一见只剩自己一人,若再延迟绝讨不了好!遂拼着命地唰唰唰一连三枪,云飞一连拆他两招,第三枪“美女穿梭”,云飞用刀往外一封,皮三虎往回下抽,单手握住刀挡,却当棍使唤,使的“拨风八打”,抡起来一个旋身,奔云飞的腰上便打,遇上这种招数,兵刃吃不住劲也是不行。云飞一提腰,斜着退出六七尺来,皮三虎说了声:“咱们后会有期!”一垫步,蹿上东边屏门上的墙头,跟着一连两纵向后面逃去。云飞一压刀,说了声:“我看你逃到哪里去。”一下腰就要追去,蒋振芳横身拦住道:“老大哥,你饶了他条狗命吧。”

云飞知道蒋振芳念友谊之情,自己也不肯赶尽杀绝,把刀一扔说了声:“便宜了这狗头。”这时有十几名壮汉,全是空着手从东院拥出来,哗啦地跪了一片,齐向蒋振芳道:“庄主爷,你怪罪我们了!实是被皮三爷威逼着,我们哪敢不听他的调令,我们可是始终没敢上前。”蒋振芳道:“全怨他一人不知好歹,我绝不能让你们流落到别处去。他已逃走,任什么也不用提了,李教师已成残废,这是他自作自受,我向来没做过绝情的事,把他搭到屋里给他上些刀伤药,饮食一切不要难为他,宁叫他不仁,我不能不义。看看有几个死的搭出去找清静地方掩埋,受伤的好好休养。”这十几名壮汉齐声说道:“谢谢庄主爷,我们顶到哪儿也愿跟着你。”蒋振芳点点头一挥手,这些壮汉全起来。蒋振芳一眼望见云飞的腿上绑着一块红布,遂问道:“云师傅,腿上怎样受伤了?”云飞道:“被弩弓所伤,没有妨碍。”蒋振芳道:“咱们里边走吧。”遂一同来到客屋,蒋振芳忙取出一包刀伤药来让云飞把伤口敷上,云飞遂把腿上扎的红布条子解下来。蒋振芳见伤口还是真不轻,把中衣跟高靿袜子全拿血染了,蒋振芳招呼了一名壮汉,到自己卧室里拿一件中衣、一双高靿袜子。蒋振芳亲自给打了一盆水,服侍着云飞洗伤口血迹,云飞把血迹洗净敷上了药,扎裹好了,云飞把袜子、中衣换好,见蒋振芳这番殷勤服侍,自己十分不忍,又把身上的尘土掸了掸这才问道:“老弟,你不是押着船到刘家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又怎么跟这位武教师会在一处呢?”

蒋振芳道:“我上船后自己一盘算,若是真个到了刘家集,再打发那群庄稼汉子不到天明我回不来。我恐怕云大哥遭了他们的暗算,遂走了三四里地,名叫风林湾,把船停住每人发给了两吊钱,仍然不准他们散开,押着他们绕了两个荒村一片丛林,任他们再明白些的恐怕也不易找来时的道路,这才指给他们方向叫他们向东北走。因为不到五里是黄家集,那里是个大镇甸,做苦工的到那里就可找活做。我们赶紧回船,往回下走了没有二里地,岸上有人招呼我,一答话敢情是这位武教师,彼时船走得很慢,又是逆风,武教师叫我把船停住,把我叫下船去。我先追问为何逃走,武教师却不叫我追问那些闲事,叫我赶紧回来。

“原来武教师昨夜被恶狗所伤,逃了出去并未远走,只在附近隐藏,不时进来查看动静。咱这里一切的事武师傅全如同目睹,连皮三虎回来蛊惑这群傻瓜,想加害大哥你的话,武师傅全听了去,不过想不到皮三虎愣敢这么下手。我走后皮三虎就调集了这群傻瓜把这里包围,武师傅见情形紧急,自己腿上又有伤,恐怕露了面也无济于事,这才想着把我找回来解这个围。我把船上的水手跟带去的人全稳住了,就叫他们把船靠在那里,不用跟着回来,因为若带他们回来,倘有二心,岂不反为自身之累。我跟武教师赶紧回来,虽则是大哥没遭毒手,可是略受毫发之伤全是我之过!我实在对不过大哥了。”云飞道:“我略受微伤,无什么妨碍,老弟你不必介意,可是像皮三虎这种阴险小人,焉能跟他共事,据说以前一切事很受他挟制。这就是优柔寡断、姑息养奸之害,往后总要当机立断,宁可当时得罪了这种小人,也不要到受了害再得罪他。”蒋振芳听到这里遂答道:“我自己也知道爱有因循的毛病,只是总觉得碍于情面,总怕得罪了朋友,其实受害也不止一次了,这真叫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云飞又向教师武世昌道:“武师傅怎么既然走了又在附近隐藏呢?”

武世昌道:“我当时被恶狗所伤,多亏云师傅相救才得不死。赶到知道你的来意,又有孙二混子那小子看着,我就不必在这里了。因为我若说跟你素不相识,说也不肯信,只好一走了之。可是我出了庄院以后,一个昏夜之间,往哪里投奔,再说又受了老师傅救命之恩,眼见得你身入虎口,我实放心不下,遂把伤口扎裹好,重又回来隐在暗中,所以一切事我俱看得清清楚楚。在白天我也没出这所宅子,只在存储粮米的仓房里待了一天。那位皮三爷想害你的计划,我倒于无意中听得他们背后的计划,彼时我万分着急,恐怕云老师傅遭了他们毒手,幸喜天佑善人,云老师傅窥破他们的诡计。直到黄昏以后,听得他们预备十六名弩弓手,要把云师傅诱出屋来乱箭攒死。我本想乘机把他们这番诡计告诉你老人家,无奈皮三爷是寸步不离,我看这情形大祸已在目前,不如拼着我一条性命跟姓皮的拼了,只是手无寸铁腹中饥饿异常,遂到后面厨房找了些食物充饥,又寻了口朴刀,我这一耽搁,蒋庄主已走,皮三爷在西院中聚集了这群无知匹夫预备下手。我见时机已经错过,我当时一露面,明摆着白送却性命,遂决意把蒋庄主追回,还有万一之望。幸喜蒋庄主并没远去,我们才一道回来。”

云飞道:“武师傅有这番厚意,我这里多谢了。”武世昌道:“云老师傅不必客气,我们跑江湖的就指着恩怨分明,血心交友混饭吃,我尤其抱定了宁死不做负恩人。”说到这里又向着蒋振芳道:“庄主,那孙二混子为何没见他出入呢?我还有笔账没跟他算清,前夜不是云老师傅赶到,我险些被恶狗咬死。”蒋振芳道:“武师傅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谁不知他三杯入肚,连自己姓什么全忘了。赶到酒醒了,他也知道后悔,这种人也不懂得什么叫场面过节,待我叫他向武师傅赔礼吧。他从昨天没下炕,大约摔伤得很重。”武世昌经蒋振芳这一劝解,虽然愤恨未消可也不肯说什么了。蒋振芳刚说了“咱们”,底下的话没说出来就听得后院人声鼎沸,云飞一抬头,见窗纸通红,说了声:“蒋老弟,宅内走火了。”蒋振芳、武世昌全是一惊。

这时由外面跑进来一名壮汉吁吁地说道:“庄主爷可糟了,北厅房起火,大约是有人放的。”蒋振芳一听气得面色铁青,头一个闯出倒座,云飞、武世昌也跟着赶出来。一出屋门,三人惊得目瞪口呆,火势已成黑烟缭绕,金蛇乱窜,火苗子蹿起两丈多高,虽则是隔着两道院子,就如同在眼前一样。虽有十几名壮汉,可是既没有多少取水的器具,又离着汲水的地方很远,简直是没法子救。云飞往前走了两步,回过身来一个“旱地拔葱”,上了倒座屋顶。蒋振芳、武世昌也跟着上了房,往当中这道院里一看,见北厅房跟两边的游廊全烧得坍塌下去,眼看着连东西两面的跨院全要连上。这些壮汉们全在院中站着,有几个用木盆舀缸里水往两边的垂花门上泼,真应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蒋振芳直跺脚,把房上的瓦踩得嘎巴嘎巴一连碎了一大片,长叹一声道:“我这才叫报应临头啦!这是我作孽太深天不容了。”云飞看这种情形,知道定是有人放火无疑。遂向蒋振芳道:“老弟,你不要发牢骚,火势已成,既然无法挽救,有什么可以携带的东西,趁这时把它弄出来,我看后面那小花园子倒不至于连上,赶紧地去收拾吧。”蒋振芳长叹一声向云飞道:“我万念皆灰,还要钱何用?”云飞正色道:“我正不愿意你住在这里,烧了它倒毫无挂念,随愚兄荡迹江湖难道说不好吗?你看把后面全连上了,我去牵我那匹牲口,不要耽误时候了。”

云飞跃落院中,蒋振芳也跟着下来。招呼了壮汉们奔了花墙子,绕进当中起火的院内,冒着浓烟闯入南面客厅,只把一只账匣、两只皮箱叫壮汉们扛出来,别的东西全不要了。赶紧地出了这院子,见云飞也牵着那匹宝马过来,蒋振芳道:“云师傅赶紧走,我看火已扑过来了。”云飞道:“花园子可有出路?”蒋振芳点点头,遂一同穿过了两道院落,进了花园子,这时天已微明,又兼着一片的火光照着,倒不显黑暗。蒋振芳叫壮汉们把箱子满放在东边那座草亭子里,这正是前晚动手的地方。云飞把火龙驹拴好,忽地想起武教师并没跟来,遂向蒋振芳问道:“蒋老弟,那位武师傅做什么去啦?”

蒋振芳也猛然想起,似乎见他带着好几个人奔前面去了。遂一查点人数,他们一共是十四个人,现在园子里只有六个,尚差八个人,一定是武世昌带着啦。云飞略一沉吟向蒋振芳道:“那李教师跟那几个受伤的壮汉,咱们倒把他们忘了,武教师一定是看他们去了。”正说着,见火势愈炽,把东西跨院已连上,烈焰腾空,栋折梁崩噼啪作响。蒋振芳看着火着得这么厉害,不觉意沮神丧,忽然听得有人扣花园子小门,蒋振芳一听,心说道是什么人,遂把铁门拉开。一开小门,见正是那武教师带着那八名壮汉,还有那孙二混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蒋振芳问道:“武老师怎么从外面来呢?”武世昌道:“我因为想起咱这里还有十八匹牲口,再说那受伤的若是不把他们领出来,岂不活活地全得烧死!遂带他们到了东跨院,哪知李教师已用解手刀自己扎死那几名受伤的,不知什么时候各自带自己的衣物暗暗走了。我这才去到马棚把十八匹牲口全牵出来,因为后面火势太大,想从前面出来走到东厦子下,这小子在屋里狂喊救命,我本待不管这混账东西,只是又禁不得他摇尾乞怜的情形,才把他也带出来。”孙二混子憨着脸向蒋振芳道:“庄主,武师傅真是好人,一点不记恨我,总算我不是东西,往后我若不拿武师傅当亲老子看待,我万世投不了人胎。”蒋振芳啐地吐了孙二混子一脸吐沫,说了声:“滚开,谁像你这跷脚没昂气,猫尿一落下去又不是你了。”孙二混子可好,连一点也不生气,一瘸一拐地溜到旁边坐着去啦。

云飞向蒋振芳道:“咱们何必尽自在这里留恋,依着我的主意,先一同到老林洼落店。我给老弟写封信带着,先回昂古喀兰山下喀兰寨,有我师兄弟在那里,我须先到宁古塔办完了事,一两天也就回去。”蒋振芳道:“我们倒要带累大哥了。”云飞道:“我们一见如故,不用说客气话。”蒋振芳道:“我想在老林洼住两天,等你办完事一块走不好吗?大通河还有两只船,我想用不着不如卖掉省得麻烦。连水手们也把他们打发了。”云飞道:“也好,那么咱就走吧。”蒋振芳叫壮汉们把箱笼扛起,云飞在一回身的当儿,一眼见东北墙角下人影一晃,似乎跃上了墙头。因为有一丛小树挡着,看不真切。云飞喝道:“什么人?”并不见答声,只听哗啦墙头瓦片坠落的声音。云飞向蒋振芳说了声:“蒋老弟,放火的人刚出园子墙,咱们别叫他走了。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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