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替鲁迅写上一段革命的光荣历史,也未始不可的;但我们看了《阿q正传》,看了赵秀才、假洋鬼子和阿q的盘辫子革命,说鲁迅也是辛亥革命的战士,就几乎等于讽刺他了。本来,构成辛亥革命的势力,原有袁世凯所领导的北洋派军人、宪政运动以及康梁派维新人士和同盟会革命分子,这三种,并不能让同盟会独占革命的功绩的。而同盟会,乃是合孙中山所领导的兴中会和章太炎所领导的光复会而成的。 (光复会成立于1903年顷,是清末一部分进步的知识分子和会党分子所组织的,它的会员,以浙江人为最多。)章太炎和汪精卫一同主持同盟会的宣传刊物《民报》,在宣传工作上,双方所卖的气力是相等的,并不如后来国民党的史书所载,只把辛亥革命归功于孙中山的同盟会的。
不管鲁迅是否参加同盟会或光复会,他时常出入《民报》社,所与往来者多是同盟会的人,则是事实。鲁迅是一个热情的民族主义者,光复会首领之一陶焕卿(成章),和他往还甚密。(光复会的实力派,有竺绍康、王金发、陶成章、陈子英等人,后来徐锡麟失败了,竺、王逃回山里,陶、陈溜到了东京。辛亥革命成功,沪军都督陈其美忌陶成章派的实力,遣蒋介石在上海广慈医院,暗杀了陶成章,乃为党人所不齿。)周作人说:“陶焕卿亡命来东京,因为同乡的关系,常来谈天。那时焕卿正在联络江浙会党,计划起义,太炎先生每戏呼唤强盗或唤皇帝,来寓时大抵谈某地不久可以‘动’,否则讲春秋时外交或战争情形,口讲指画,历历如在目前。尝避日本警吏注意,携文件一部分来寓,嘱来代收藏,有洋抄本一,系会党的联合会章,记有一条云:凡犯规者以刀劈之。又有空白票布,红布上盖印。又一枚红缎者,云是‘龙头’。焕卿尝笑语曰:填给一张正龙头的票布如何?数月后焕卿移居,乃复来取去。”我们看了这一段记载,可以知道当时党人的浪漫气氛,也可见鲁迅和光复会人关系的密切,也许这一类浪漫气氛,不合鲁迅的口味,所以他就不正式参加革命的组织了。
清末革命党之中,那位有名的“女侠”秋瑾,也是浪漫气质很重的。秋瑾与鲁迅同在日本留学。取缔规则发表后,留学生大起反对,秋瑾为首,主持全体回国,老学生多不赞成,因为知道“取缔”二字的意义,并不怎样不好,因此,这些人被秋瑾在留学生会馆宣告了死刑,有鲁迅、许寿裳在内。鲁迅还看见她将一把小刀抛在桌上,以示威吓。不久她归国,在江浙一转,回到故乡去,主持大通体育学堂,为革命运动机关。及徐锡麟案发被捕,只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口供,在古轩亭口的丁字街上被杀。革命成功六七年以后,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药》,纪念她的事情,夏瑜这名字是很明显的,荒草离离的坟上有人插花,表明中国人不曾忘记了她。
从鲁迅的《药》,可以了解他对“革命”的看法。这一篇小说,“他描写群众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说,因群众的愚昧而来的革命者的悲哀;更直截说,革命者为愚昧的群众奋斗而牺牲了,愚昧的群众并不知道这牺牲为的是谁,却还要因了愚昧的见解,以为这牺牲可以享用,增加群众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革命党人的“浪漫”观点,浪漫主义的革命行为,也是时代的悲剧。
鲁迅之不曾成为革命党人,许景宋(他的夫人)曾经引用了鲁迅自己的话有所解释。鲁迅对于革命的举动,因着自然的耳濡目染,虽则知道得很清楚,似乎还没有肯参加过实际行动。他总说:“革命的领袖者,是要有特别的本领的,我却做不到。”有一回,看见某君泰然自若地和朋友谈天说地,而当时当地就有他的部下在实际行动着丢炸弹,做革命暗杀事情。当震耳的响声传到的时候,他想到那实际工作者的可能惨死的境遇,想到那一幕活剧的可怖,就焦躁不堪。的确是这样脾气的,他对于相识的人,怕见他们的冒险。而回顾某君神色都不变,好似和他绝不生关系的一般,使他惊佩不置。所以鲁迅又说:“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许过问。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不能够做革命者。”在《两地书》中,鲁迅也曾说过:“凡做到领导的人,一须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景宋说鲁迅终生是一个思想领导者,而不是实际行动者。
1909年(清宣统元年)6月间,鲁迅从日本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学、化学教员。第二年8月间改任绍兴中学堂教员兼监学。又明年,辛亥,暑假后离绍中,和孙德钦办报。9月间,绍兴光复,任绍兴师范学校校长。辛亥革命前,鲁迅的经历,就是如此如此。许寿裳曾说他自己因为学费无着,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沈衡山任监督)。鲁迅是他向沈氏推荐,延揽来杭的。他说:“鲁迅在东京不是好好的正在研究文艺,计划这样,计划那样吗?为什么要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学、化学教员呢?这因为周作人那时在立教大学还未毕业,却已经和羽太信子结了婚,费用不够了,必须由阿哥资助,所以鲁迅只得自己牺牲了研究,回国来做事。”鲁迅教书和研究学问那么认真,那是大家所知道的。他在绍兴中学堂教书,学生中如胡愈之、孙伏园、宋紫佩,后来都在教育文化界卓然有所立的。
辛亥革命到来那一时期,鲁迅十分兴奋,在绍兴尚未光复之顷,城中人心浮动,他曾经召集了全校学生们,整队出发,在市面上游行了一通,镇静人心,结果大家当作革命军已经来了,成为唾手而得的绍兴光复。关于这一段经过,鲁迅在《范爱农》一文中,有生动的描写:
到冬初,我们(他和范爱农)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复。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
这便是他们所身经的辛亥革命。当时,有几位年青的学生,办了一种报纸,对军政府有所攻击,顶的还是鲁迅的招牌,但是青年们的居心和王都督的手法,都使他十分痛心。
辛亥革命的使人失望,几乎到处都是一样的。许季茀从南京来请鲁迅到南京教育部去,范爱农对他说:“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这是很凄凉的话头!鲁迅自己也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见过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他用讽刺的笔法来写阿q的革命,才勾出了真实的一面。《阿q正传》第七章开头便标明“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举人老爷送箱子来赵家寄存,把革命消息带给了未庄,使得阿q兴奋起来,在街上发出造反的口号,吓得全村的人十分惊惶。他的警句是:“我要什么就要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买了他褡裢的赵白眼想探他的口气,问道:“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吧?”阿q回答道:“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据周作人说,这一个场面乃是实有的,确实是阿桂自己的事。那时,杭州已经反正,县城的文武官员都已逃走,城防空虚,人心惶惶,阿桂在街上掉臂走着嚷道:“我们的时候来了,到了明天,我们钱也有了,老婆也有了。”有破落的大家子弟对他说:“我们这样人家可以不要怕。”阿桂对答得好,“你们总比我有。”有即是说有油水,不一定严格地说钱。在那一天的夜里,嵊县的王金发由省城率队到来,自己立起了军政分府,阿q一觉醒来,已经失掉了他的机会,他的成功便只是上边所说的那一个时期,这之后他想革命只有静修庵一路,但是那里也已经给秀才与洋鬼子去革过了。
周作人说阿q在静修庵革命失败,原因是赵秀才与钱假洋鬼子先下了手,这里显示出来他们三人原是一伙儿,不过计划与手段有迟早巧拙之分罢了。《正传》里写士大夫阶级绝不多费笔墨,却可以看出这对于革命有保守与进取两派,也可以说甲是世故派,乙是投机派。举人老爷与钱太爷不曾露面,赵太爷的态度,可以对阿q的话为证,他反对秀才驱逐阿q的主张,以为怕要结怨。这是旧的投机派。新的便要更有计划了,第一步是静修庵,第二步则是“柿油党”;有了这银桃子的党章挂在胸前,在乡间就成了土皇帝,什么人都看不在眼里,何况是阿q呢?阿q想要投效,前去拜访假洋鬼子,遇着正讲催促洪哥动手的故事,看见阿q便吆喝滚出去,阿q从哭丧棒底下逃了出来,不曾被打;但假洋鬼子既然不许可他革命,他的前途便完全没有了。
依郑振铎的说法:“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鲁迅却不赞同这一种说法,他说:“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命运,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
《阿q正传》第八章开头便说:“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里,便包括了辛亥革命后社会上换汤不换药的混沌情形,虽然王金发做了军政分府都督,总揽民政军事之权,本文中说知县和把总还是原官,并不是事实;但见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官的话却是真的,因为当时投机派摇身一变,做了新贵的的确不少。一群旧人都拥上了台,与清朝不同的,便只是少了一根辫子。这是鲁迅笔下的辛亥革命。(他在《阿q正传》之前,曾写了《怀旧》,立意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