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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孔子晚年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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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中年之际则尽力于政治道德之事,欲以化人及物,故于鬼神天道皆所罕言。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事人者政治道德切用之事,事鬼则巫祝祷祈之事,虚远而不可信者也。故知生为亟,知死非所务矣。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

文章即诗书礼乐。性与天道,说者有异,大抵有如今世所谓宗教或哲学之事者矣。郑玄注曰:“天道者,七政变通之占。”此其言天道,近于宗教。近世钱大昕宗之:

经典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祸福言。《易》:“天道亏盈而益谦。”《春秋传》:“天道多在西北。”“天道远,人道迩,灶焉知天道?”《古文尚书》:“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天道福善祸淫。”《史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皆此道也。郑康成注《论语》云:“天道七政变化之占。”与《易》、《春秋》义正同。《孟子》曰:“圣人之于天道也。”亦谓吉凶阴阳之道。圣人有所不知,故曰“命也”。否则性与天道,又何别焉?(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

何晏解“天道”曰:“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此其言天道,近于哲学。近世焦循主之:

自春秋时易学不明,而梓慎、裨灶之流以七政占验为天道,故云“天道多在西北”。子产虽正斥之以“天道远,人道迩,灶焉知天道”,而天道之称究未能言。孔子赞《易》,乃明之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于《临》曰:“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于《谦》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于《恒》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记》载哀公问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孔子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孔子言天道,在消息盈虚,在恒久不已,在终则有始,在无为而物成,为格物、致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文王、周公以来治天下之要,与七星变占不同。桓谭知谶纬之谬,而尚缘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是不知孔子所言之天道非伎数巧慧所能托也。郑氏以此解《论语》,浅之乎观圣人矣!何氏本元亨日新以论天道,识见之卓,越乎康成。(焦循《论语补疏》)

是古于天道,有宗教上与哲学上之二解。然天道固宜兼有宗教及哲学之旨趣,康成主其变,平叔主其常,必合二说而天道始全耳。

当时颇有信鬼神怪异以祈福佑者,孔子常非之: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论语·为政》)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论语·述而》)

由此观之,则孔子于事鬼要福之俗,固有所不取。至于孔子恒称天,殆指一有知识有意志位乎人上而长存者言之也。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同上)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

以上诸章所言天,似皆谓天有知识有意志。后世或以天体漠然无知,殆异于孔子之意也。孔子对天极其虔敬。《春秋》详载日蚀灾变,皆以其出于天之意志,以示罚戒于人者,故当恐惧修省。《论语·乡党》篇记孔子“迅雷风烈必变”,亦此义也。

天之知识意志皆超绝于人,故能监临人类而命令之。孔子盖五十而知天命,今掇《论语》言天命者如下: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

孔子不仅言畏敬天命而已,其处危急存亡之际,恒以一身委之天命,泰然自若,如其当桓魋之难、匡人之厄是也。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

此章殆是孔子为司寇,子路为季氏宰,堕三都之策未得行之后所言。盖子路方遭谗谤,子服景伯欲有以白之,而夫子则独委之于天命也。

天不惟为人所当敬畏而已,圣人则能法天,孔子尝以此美尧曰: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

孔子又自言法天: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孔子晚年始每言天人合一之理,大抵在孔子返鲁之后。其与哀公问答,诸书所记最多,详而考之,亦可见其略也。

孔子晚年与哀公问答之语散见于大小戴《记》。《荀子》有《哀公篇》,与《大戴记·哀公问五义》篇,其文略同。《大戴记·哀公问于孔子》篇与《小戴记·哀公问》篇亦略相近。虽不知其所本,皆记孔子晚年之言也。他如《大戴记》中《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间》七篇,亦孔子与哀公问答。刘向以此七篇即《孔子三朝记》也。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序录》曰:

刘向曰:“孔子之见哀公,作《三朝记》七篇,今在《大戴礼》,盖《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间》是也。”《汉书·艺文志》:“《孔子三朝》七篇。”师古曰:“今《大戴礼》有其一篇。”《高帝纪》注:臣瓒引《三朝记》:“蚩尤庶人之贪者。”师古曰:“出《用兵》篇,非《三朝记》也。”以《别录》证之,小颜说误。

孔子返鲁在哀公十一年,于是孔子年六十八矣。哀公所问多关于政治道德之事,而孔子所以对者往往兼有宗教哲学之旨趣焉。故《三朝记》可征孔子天人合一之思想也。

有天德,有地德,有人德,此谓三德。三德率行,乃有阴阳。阳曰德,阴曰刑。(《四代》)

天道以视,地道以履,人道以稽。(同上)

孔广森《大戴记补注》曰:“稽,同也;同之天地。”

天事曰明,地事曰昌,人事曰比两以庆。(《虞戴德》)

《补注》曰:“明照物;昌育物;两即天地也,言合天地之道以为善。”

照天之福,迎之以祥;作地之穑,制之以昌;兴民之德,守之以长。(《虞戴德》)

《补注》曰:“祥,善也。终言率天祖地,以顺民事。”

天曰作明,日与惟天是戴。地曰作昌,日与惟地是事。人曰作乐,日与惟民是嬉。(《诰志》)

天生物,地养物,物备兴而时用常节曰圣人。(同上)

天作仁,地作富,人作治。(同上)

天政曰正,地政曰生,人政曰辨。(《少间》)

时天之气,用地之财,以生杀于民。(同上)

已上诸语,皆以天地人并举,大抵一以喻天人合一之符,一以喻率由天地之道以治人事也。然孔子晚年思想尤于其喜《易》见之。《史记·孔子世家》曰: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司马迁所举,于《十翼》中,以《彖》、《象》、《系辞》、《说卦》、《文言》等篇为孔子作。后儒遂以《十翼》皆出孔子,至宋欧阳修《易童子问》始疑之,然但谓《系辞》以下非孔子作,未疑及《彖》、《象》也。盖其立论之点有二:

(一)诸篇词意多重复,不类出于一手。

《乾》之《初九》曰:“潜龙勿用。”圣人于其《象》曰:“阳在下也。”岂不曰其文已显,而其义已定乎。而为《文言》者又曰:“龙德而隐者也。”又曰:“阳在下也。”又曰:“阳气潜藏。”又曰:“潜之为言,隐而未见。”《系辞》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其言天地之道、乾坤之用、圣人所以成其德业者,可谓详而备矣。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者,是其义尽于此矣。俄而又曰:“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又曰:“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

然示人简矣。”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常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常简以知阻。”《系辞》曰“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者,谓六爻而兼三材之道也。其言虽约,其义实无不包矣。又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他也,三材之道也。”而《说卦》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材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系辞》曰:“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又曰:“辨吉凶者存乎辞。”又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又曰:“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其说虽多,要其旨归,止于《系辞》明吉凶尔,可一言而足也。凡此数说者,其大略也。其余辞虽小异,而大旨则同者,不可胜举也。谓其说出于诸家,而昔之人杂取以释经,故择之不精,则不足怪也。谓其说出于一人,则是繁衍丛脞之言也。(《周易童子问三》)

(二)诸篇所论有时自相矛盾。

《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是谓乾之四德。又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则又非四德矣。谓此二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系辞》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所谓图者,八卦之文也。神马负之,自河而出,以授于伏羲者也。盖八卦者非人之所为,是天之所降也。又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然则八卦者,是人之所为也,河图不与焉。斯二说者已不能相容矣,而《说卦》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则卦亦出于蓍矣。八卦之说如是,是果何出而出也?谓此三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同上)

且不止此也。《系辞》、《文言》屡引用孔子之言,《系辞》称“子曰”者凡十九处,《文言》称“子曰”者凡五处,此亦非孔子自著之明征。然《十翼》要自孔子门人所集,其中当包含孔子晚年思想,无可疑也。其中言天人之故多与《中庸》、《三朝记》等合。或谓《彖》、《象》出于孔子以前,然《文言》中亦有穆姜之语,《左传》载穆姜论《随》卦曰:

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合义,贞固足以干事。(《襄公九年》)

此辞见于《文言》,不过二三字小异而已。故今定以《十翼》为孔子之后学所记,不必出于一人;而其中实包含孔子晚年思想,且兼有时引用孔子以前之语者也。《十翼》之中,《系辞》尤多言天人之故,其中有最与《论语》异者二事:

(一)《论语·泰伯》、《尧曰》二章历述群圣,皆始乎尧而终乎武。故子思以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最尊孔子,而言必称尧、舜。盖自删《书》已发其意。惟《系辞》每称包羲、神农以来。此一异也。

(二)《论语》称“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答樊迟则曰“敬鬼神而远之”,答子路则曰“未知生,焉知死”。今《系辞》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是皆《论语》之所不言者,其异二也。

盖《论语》专论人道,《系辞》兼言天人之故。参以《中庸》、《三朝记》等,知为孔子晚年思想所在,故略比而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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