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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儒学而黜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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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的政治主张,以为作天子的应是天下最好的人,这个人是从人民中选举出来的。有了天子,再由他去寻好人做三公和诸侯。除了选举之外,还有禅让的一法:天子年纪老了就找一个最好的人作他的继承人。墨子是根本否认贵族的存在的,他以为下层的人民只要有最大的本领,也可做得地位最高的天子。他举的古人的例是尧、舜。他说:舜本来是一个历山下的农夫,又曾做过黄河边的陶工,还曾在雷泽摸过鱼,常阳贩过货,是一个纯粹的平民;但他的德行和才干给尧知道了之后,他就受了尧的禅让。这种说话经墨家一宣传,居然成为史实,便是承认贵族地位的儒家也引用起来了。

儒家的宗旨主于旧有阶级的维持。他们以为不是君主十分坏,坏得像桀、纣一样,总是不该推翻的。推翻之后,换了新主,阶级制度还是照常。这一点是儒、墨两家绝对不同的地方;所以墨家要提出天子和诸侯的来源问题,而儒家则不问。儒家所问的,只是朝廷的仪式怎样;贵族的继承条例怎样;王国和侯国的典章如何不同;这一代和那一代的礼乐如何有别;祭祀鬼神、宴会宾客、聘问列国,以及冠笄、婚姻、丧葬等事应当怎样办。从表面说,他们要使在上的抚养子民,在下的恭敬长上,一切都有轨道,没有争,没有乱,风俗益臻淳厚。若从骨子里说,这简直是蒙蔽民众,叫他们安心做奴隶。

秦始皇统一了天下之后,还想做统一思想的工作,他把学问聚在皇室,立下严酷的法令,民间有偶语《诗》《书》的就犯杀头的罪名。这一下当然使儒家失色。过了四年(公元前二〇九年),陈涉起兵,鲁国的儒生为要出这口气,就抱了孔家的礼器跑到他那边去,孔子的八世孙孔鲋做了他的博士。不满半年(公元前二〇八年),陈涉被杀,孔鲋也随着死了;可是鲁国的儒生又从此获得了讲习礼乐的自由。后来汉高帝灭了西楚霸王项羽,西楚的地已全夺了过来,只有鲁国不降,于是他带了很多的兵把鲁城重重围住。但这班儒生还在那里行礼奏乐,弦歌的声音飘散到城外。高帝也感动了,不忍打进去把他们屠尽,就举起项羽的头给他们看,他们才降了。

却说高帝是平民出身。他的胸中没有什么贵族的架子,所以他很讨厌这班专讲架子的儒者。他刚起兵的时候,凡戴了儒冠去见他的,他总要使蛮把他的冠解了下来,撒一泡尿在里边,表示他的侮辱。有一个秦博士叔孙通从关中逃了出来,辗转到他那边,知道他有这种怪脾气,便扔去了儒冠,改穿了楚国式的短衣。他见了果然喜欢,拜为博士。汉五年(公元前二〇二年),天下统一,诸侯尊汉王为皇帝;这即位的仪式就是叔孙通所定。那时虽说是定了君臣的名分,然而群臣多从草野中发迹,不懂得什么叫礼节;他们在殿上饮酒,往往争论功劳;喝醉了也就大叫起来,拔剑向柱子砍去。这位平民化的高帝因为自己有了身份,对于这些粗鲁的举动渐渐觉得可厌了。叔孙通趁着这个机会,就进言道:“儒者固然不能图进取,但守成是会的。请您下个命令,召集鲁国的儒生和我的弟子一同商订朝仪罢!我想现在应当采取古礼和秦仪,造成一种新制度。”高帝道:“你可以试一下,但不必太琐碎,只就容易实行的做去好了。”叔孙通奉了旨,立刻自己赶到鲁国去,招访儒生。别的都欣然,只有两人不肯走,他们说:“现在天下初定,死的没有葬,伤的没有复原,哪里可以兴礼乐!要兴礼乐,且待积德百年!”叔孙通听了笑道:“你们真正是不识时务的乡下老儿!”他就带了招到的三十三人到京城,和他自己的弟子百余人,用绵索在野里围了一个圈子,插了许多茅草当作君臣的位次,演习礼法。一月之后,他请高帝去观礼;高帝以为很好,命令群臣照样学习。七年(公元前二〇〇年)十月(就是正月),长乐宫初造成,群臣都到那边去贺年。天刚亮,谒者就按照文武官员的等级,一次次引进了殿门。那时殿廷之中早已排列了车骑,陈设了兵器,升张了旗帜。上面传一声“趋!”殿下的郎中们数百人就夹侍在阶陛的两旁;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都向东站立;文官丞相以下都向西站立。于是皇帝坐了辇出房,百官传呼警卫;从诸侯王以下直到六百石的吏员依了次序奉贺,他们没有一个不肃敬震恐的。到行礼完毕,又在殿上置酒,他们都低着头饮酒,没有一个敢喧哗失礼的。斟酒斟到第九次,谒者高唱“罢酒”,他们都静静地退出。于是高帝说:“吾到今天才知道皇帝的尊贵呵!”他就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起先,叔孙通初归汉时,有一百多个弟子跟着他,他们都想做个小官;但这位老师只向汉王面前推荐惯做强徒的汉子,永不提起他们。他们气极了,常常背后骂他。他知道了,向他们说:“汉王正在冒了矢石和敌人争天下,他所要的是能斩将搴旗的人,这种事你们会干吗?你们还是安心等着,我总不忘记你们的。”自从长乐宫朝贺之后,叔孙通就向高帝说:“这一班弟子们跟了我好久了,这次的朝仪是他们共同的功劳,您给他们一个官罢!”高帝立刻答应,都任他们为郎。叔孙通出来,把赏下的五百斤黄金全部分与他们。他们大喜道:“叔孙先生真是最识时务的圣人!”

高帝去世,惠帝即位,他又拜叔孙通为太常,对他说:“先帝的园陵和寝庙的仪式,群臣中没有能定的,还是请你老先生草拟了罢!”凡汉初的种种制度,都是他做太常时所讨论规定的。他似乎没有受到五德说的影响,所以他所定的礼,我们见不着五行的色彩。

秦代统一之后,等不及订立许多新法制,国已亡了。汉兴,各种制度都待创立,所以好言礼乐的儒家急欲发展他们的抱负。不幸文帝、景帝、窦太后都好黄老和刑名,而历来当国的丞相,萧何、曹参、陈平、周勃、张苍之类,他们的出身,有的是刀笔吏,有的是战将,有的是策士,有的是道家,有的是阴阳家,他们对于儒家都没有信仰;对于制度也只要够用就算,因此只望因袭旧的,不想创造新的。所以自从叔孙通死了之后,这制礼之业竟停顿了。虽有贾谊、公孙臣等鼓吹改制,也没有什么效果。

在这时,一班儒者等得不耐烦了。董仲舒是专精《春秋》的,他在文章里说:“依照《春秋》的道理,新王必改制。为什么呢?就因新王是受命于天的,不是继承前王的。倘使一切照了前王的制度,那和继承前王的还有什么分别!受命的王原是上天所特别提拔的人,一个人奉事他的父亲尚且要先意承旨,何况是天。现在上天特别提拔了你,然而你竟没有把旧制度变更一点,显不出这提拔的好意,这是天的意思吗!所以迁都城、换称号、改正朔、易服色,都不为别的,只为顺着上天的意思,表示自己是新受天命的人罢了。”这样说来,这种改制度的事并不为适合民众的需要,只是要使上帝喜欢。更老实讲,不过替皇帝装点,使得他的地位经过神秘的渲染而更高超而已。

自汉兴到武帝之世凡六十余年(公元前二〇六—前一四〇年),鲁两生所说的“积德百年”的话已差不多了。武帝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他过不惯道家的淡泊生活,觉得儒家讲得“天花乱坠”的各种制度很有趣,所以他一即位就用赵绾、王臧等儒者为公卿。他们做了公卿,第一件事就是准备在城南造一个明堂,为皇帝朝见诸侯之用。这制度还保存于《礼记》。书上说:明堂是明诸侯的尊卑之堂,在这堂里,天子背着屏风,南向而立。三公站在中阶之前,北向;诸侯站在阼阶之东,西向;诸伯站在西阶之西,东向;诸子站在正门的东隅,诸男站在正门的西隅,都北向。九夷在东门外,西向;八蛮在南门外,北向;六戎在西门外,东向;五狄在北门外,南向;九州之牧在二重门外,北向。这样的“万国衣冠拜冕旒”,天子的尊严哪里想象得尽;再看叔孙通的朝会之礼,仅列文武百官的次序的,就觉其规模的狭小了。

建元元年(公元前一四〇年)冬十月,武帝诏丞相、御史、列侯等大官各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这是科举制的滥觞。举来了一百多人,武帝把他们问了再问。策问的结果,以董仲舒为最优,这就是很有名的“天人三策”。他的第三策的末尾说:“孔子作《春秋》,最看重一统。现在百家异说,各人有各人的主义,使得国家没法立出一定的法制,百姓也不知道走哪一条路好。据我的意见,以为凡不在‘六经’里的,以及和孔子的道理不合的,都可以截住它前进的道路。等到邪说息了,然后政治可以划一,法制可以明定,人民也得到了正确的道路了。”武帝正心醉着儒家,他的话很中听,就讽令丞相卫绾奏说所举的贤良们,有的治商鞅、韩非的刑名之言,有的习苏秦、张仪的纵横之言,足以惑乱国政,请都黜退;于是这一次的选举就只剩下了儒家。五年(公元前一三六年),他又置五经博士,提倡儒学的色彩愈加鲜明。人民为谋自己的出身计,大家涌进了这条路。儒家所提倡的大典,如巡狩、封禅、郊祀、改制等事,武帝莫不一一举行。自从他定了郊祀天地之礼,又集合了一个歌曲的班子,唤做“乐府”,用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命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作诗赋。每年正月第一个辛日,他在甘泉祭上帝时,童男女七十人一齐歌唱,从黄昏直唱到天亮。儒家鼓吹了几百年的礼乐,到他的手里而一齐实现。

但劝武帝罢黜百家的董仲舒,他真是孔子的信徒吗?听了董仲舒的话尊崇儒家的武帝,他真行孔子之道吗?这不劳我细说,只消把董仲舒所作的《春秋繁露》,和记武帝事实最详细的《史记·封禅书》去比较《论语》,就会知道。

秦始皇的统一思想是不要人民读书,他的手段是刑罚的裁制;汉武帝的统一思想是要人民只读一种书,他的手段是利禄的诱引。结果,始皇失败了,武帝成功了。劝始皇统一思想的李斯,他是儒家大师荀卿的弟子;劝武帝统一思想的董仲舒,他是《春秋》专家。他们对于孔子尊敬的分量虽不同,但政策却是一贯的。儒家主张复古,承认阶级的存在;自从武帝定为国教,这偶像直维持了两千多年。所以战国之末虽已把旧制度一齐打破,而旧思想的种子还由儒家传了下来,经武帝的栽种而发芽开花,造成了无数宗法组织极严密的家族,使得人民上面忘记了国家,下面忘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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