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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的隐遁者 ——十八世纪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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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十八世纪哥特小说先驱作品之一的奇书《瓦泰克》 [1] ,令诗人拜伦赞叹“大不列颠最富裕的公子”,名声于他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之物的一代游荡儿——威廉·贝克福德的生涯从未屈服于勃兴期市民社会的压力。他径自逃进巨大的梦里,呈现出近代自恋型艺术家最初的悲剧。对他我一直抱有兴趣。晚年的贝克福德躲进自己修建的方特希尔修道院 里,寸步不出,独自享受孤独而难以靠近的权力的幻影,这让人联想起与此同时一海之隔的大陆上,萨德侯爵在牢狱中的状况。当然,其中一方是梦寐以求的幽闭,而另一方是被强制的囚禁,但在孤绝的状况里,他们所培育的梦想的实质是相同的。

在贝克福德生前,他的名字就被与许多传说串联起来讲述,而他死后,在他曾留下足迹的英国、法国、葡萄牙等地,仍有他的传说蔓延。有说他毒杀了妻子的凄惨传闻,也有通俗小说般的传说,说他迷上葡萄牙的贵族千金,向其父亲请求结婚却被拒绝,在伤心欲绝中回到英国。还有关于他的恶魔崇拜、他的男色情结,以及他奇怪的孤立生活的传说,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他父亲是老皮特 的友人,曾担任过伦敦市市长,是广受大众支持的辉格党政治家;家系古老,是在西印度的牙买加种植甘蔗而积累起巨额财富的资产阶级。母亲出身于著名的汉密尔顿家,血统里有苏格兰王室的辉煌祖先。在十八世纪的英国,家系清晰、环境优渥的世家子弟,出生年月和场所却无定说,这不得不说他是个特例。根据近年来的传记作者考证,似乎他生于1760年9月29日的说法最为可信。关于出生时间有许多异说,出生地点也有伦敦和父亲的领地威尔特郡的方特希尔这两种说法。

双亲对儿子的教育都极为热心,幼年的贝克福德在学问方面呈现了异常的早熟,不仅通晓古典语言希腊语及拉丁语,也深谙诸多学问和艺术。他在威廉·钱伯斯爵士 那里学习建筑,在亚历山大·科曾斯 那里学习数学和绘画,作为音乐教师被招来宅邸的是当时年仅八岁的莫扎特。这位天才少年为五岁的贝克福德讲授钢琴,可知两个人的早慧。多年后,贝克福德自负地宣称《费加罗的婚礼》 [2] 中著名的《无法飞翔的蝴蝶》一曲的旋律是他少年时代的即兴作曲,莫扎特曾写信给他请求允许使用在歌剧中,但谁也没有见过这封信,我想这或许也是贝克福德最为擅长的说大话。

1770年父亲过世,他没有年龄相仿的友人,在母亲的溺爱下也没有去接受正规教育。少年唤他的母亲为begum,是穆斯林对贵妇人的称呼。他对母亲的无限接近永恒的倾倒,也可以用于说明他日后的自恋,及对失去的童年王国的追慕。还有另外一个人扰动了少年的灵魂,煽动了他对东洋童话和绝对权力的梦想,告诉他尘世之外的奢华生活、神秘学和优雅的官能的快乐。那个人是他的绘画教师科曾斯。科曾斯在彼得大帝的宫廷里长大成人,在东方诸国纵横游历,因为长年生活在东洋,他身上有非欧罗巴式的道德。从这位与梅斯梅尔和卡廖斯特罗 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年长神秘学爱好者那里,少年被灌输了对超自然的兴趣,穷极一生也未曾褪色。

因母亲不喜欢英国的大学,青年贝克福德在十七岁时去瑞士的日内瓦游学,在那里他受到自由思想的王者伏尔泰的厚遇,被卢梭的思想打动,对诸多人文主义学问的理解趋向深厚。处女作《长故事》就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它是披着东洋风外衣的童话 ,中心主题是传授可以解开世界之谜的魔法奥秘。

1779年夏天,他回到英国后去拜访亲戚考特尼(courtenay)家族代代相传的宅邸波德汉姆城堡(powderham castle),在那里与考特尼家当时十一岁的儿子威廉相识。看到与十二位姐妹一起生活的柔弱俊美的少年,十九岁的他胸中的热情之火被点燃。与这位比他小八岁的少年的不道德关系成为贝克福德前半生的中心,在当时严肃主义的英国社会翻涌起轩然大波,关于这件可耻的男色事件的流言蜚语也是致使他政治生活崩溃的原因。

以少年与贝克福德的关系为中心,还有三位男女配角登场。前述中的画家科曾斯、可以称为文学秘书的友人塞缪尔·亨利,以及不知从何时起(约在1781年夏天以后)成为他情妇的女性路易莎。路易莎是他堂兄的妻子,她不顾身患结核病的丈夫,盲目迷恋着贝克福德,化身为激情的俘虏,是为了他的情欲甘愿献身的奴隶般的存在。科曾斯写给贝克福德的信已被尽数毁损,而路易莎与他之间的书信里记录着似乎以少年的他为中心,以上述三人为辅助,聚集在方特希尔宅邸里,叫来意大利乐师和歌手,举办过盛大的黑弥撒。那是1781年的圣诞夜。“即便会为他带来不幸,我也不得不抚养即将献给你的祭坛的、那幼小的活祭物。我期盼他快些成长到适合的年纪。他日渐美丽,不久后就可以充分满足你的计划。”(1782年2月)——从文字中可以察觉到,贝克福德似乎曾教给这位可怜的女人恶魔学的原理,要求她献出儿子作为黑弥撒的活祭品。她的书信里也有“我深爱的魔王”这样的称谓,她已经被自己心爱的男人的地狱学说夺去了灵魂,为之目眩神迷。

贝克福德执笔一代奇作《瓦泰克》的时期,一说是在他十七岁,也有二十岁的说法,但事实似乎是二十一岁。“我使用法语,在三天两夜里一气呵成。那期间我一直衣不解带。”作者在晚年回忆道,可这三天两夜想必也是妄语。主人公瓦泰克是拥有巨大权力的年轻阿拉伯哈里发,他一味追求官能的快乐,终于犯下耸人听闻的恶行而走向毁灭。借用了所谓的东方故事的体裁,故事的内容本身却是原典里没有的。贝克福德自身的背德生活与不伦之恋、对神秘学的亲近、对权力的梦想,都被混杂地投入小说当中。如同写过哥特小说古典作品《僧侣》的m. g.刘易斯 [3] 不久后被称作“僧侣”刘易斯(“monk”lewis),作者与主人公在不知不觉间被混淆,罪孽深重的瓦泰克之名甚至成为贝克福德一个人格的体现。

《瓦泰克》接近尾声的数页里描写阴森凄惨的地狱宫殿的部分是这部书的核心,根据艺术史学者亨利·福西永(henri focillon)和阿道司·赫胥黎的意见,这部分描写受到当时刚刚在英国刊行的铜版画家皮拉内西 的《牢狱》( carceri )系列的直接影响。(顺带一提,《瓦泰克》附有马拉美序文的1876年版为人熟知,日语翻译有两种,一是昭和初期的矢野目源一 氏的译本,另外一种是战后的小川和夫 氏的译本。)

*

贝克福德在1783年他二十二岁时结婚。母亲担心他放浪形骸的生活,苦心劝说他与情妇路易莎分手。他在德意志、意大利等地旅行之际,母亲的亲戚威廉·汉密尔顿爵士 的夫人也对他的不良言行谆谆教导。母亲为他选择的妻子是苏格兰贵族阿博因伯爵的女儿,当时十九岁的玛格丽特·戈登(margaret gordon),她坚忍朴素,对他而言是超乎预期的优秀伴侣。她让贝克福德温柔的心苏醒过来,他与路易莎的关系日渐疏远。即使如此,他与少年考特尼(他把少年唤作小猫)间的关系并没有轻易中断。

1784年,贝克福德被选为威尔士的下议院议员,本应很快就会获得男爵爵位。他原本对政治生活并不热心,但父亲生前的威望保障了他的显赫闻达。然而这时出乎意料的不祥之事沸沸扬扬,他的公共生活破灭,他的人生被流离失所的浪荡生活与孤独隐遁的命运所占据。

那年从9月到10月他与妻子一同逗留考特尼家的城堡,少年考特尼的年轻的家庭教师有一次偷窥到贝克福德与少年锁上门共处一室的场景。数月后,考特尼的亲戚拉夫伯勒男爵(baron loughborough)操纵报纸,流言蜚语一瞬之间甚嚣尘上,让贝克福德近在眼前的爵位受领化为泡影。贝克福德作为名声在外的父亲的儿子,有望成为辉格党的大人物,也正因如此,托利党的野心家拉夫伯勒对他敌视,一心想让他的公共生活受挫。他成了政治阴谋的牺牲品。

此后,不幸接连不断地发生在他身上。1785年长女出生,翌年,他们举家搬往瑞士,在那里妻子过世。也就是说,次女出生的第十二天,玛格丽特夫人因产褥热不幸离世。报纸上再次流言蔓延,说妻子的死是因为丈夫的虐待或毒杀。同年6月,秘书亨利爵士擅自匿名出版了《瓦泰克》的英文版。贝克福德为了应对亨利的举措,表明了自己的作者身份,并在1787年在巴黎和洛桑两地出版了自己的小说。

被英国社交界驱逐的他在葡萄牙、西班牙、巴黎、瑞士、意大利等地辗转更换居所。在葡萄牙他笃信圣安东尼,关于他如何虔诚的传言吸引了中世纪式天主教信仰根深柢固的葡萄牙王室的目光。贝克福德的信仰虽然诚意有几分可疑,但至少比起新教,他更容易被仪式豪奢、服装华美的天主教吸引,也是事实。

在巴黎,他作为沉迷豪奢堪比王侯的绅士、书画古董的狂热收藏家在业界享誉盛名。生活虽是一如既往的纵情享乐,但内在却是权势欲无法得到满足、美梦破灭、身遭流放的灰色日子。巴黎又刚好在狂风暴雨的动乱期,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关于大革命下法国首都的模样,他竟没留下只言片语。这件事曾被当作他生涯的未解之谜,但近来的研究称,他从父亲那一代就与雅各宾党的要人缔结了亲密关系,因此在血腥骚乱的阴影下,他也能过上相对安逸的生活。与雅各宾党的关系需要顾忌革命政权的敌人——英国人的目光,故而他没有写当时他在大陆的生活。这似乎是很妥帖的推测。

1796年,他结束了近十年的大陆流放生活,终于在方特希尔的领地安顿下来。被社交界宣告驱逐成就了他梦寐以求的辉煌的孤立生活。他重修宅邸,使它与王侯相称。高高的城墙骄傲地阻断了神圣领域与俗界。即将建成的宫殿根据最新的时代风尚,非是哥特样式不可。1750年,霍勒斯·沃波尔 [4] 不是已经在草莓山庄 兴建了哥特样式的城堡吗?贝克福德想在他为之狂热的建筑上凌驾于这位《奥特兰托堡》的作者。他为了实行他的计划,选择的是当时从古典主义转向哥特风格的著名建筑家、皇家艺术研究院的院长詹姆斯·怀亚特 。

贝克福德被异常的建筑热情附体,直到1807年为止的十年间,他为了自己梦之宫殿的地基修建投入了全部精力。首先,领地的方圆十二千米都被高四米的墙壁完全隐藏,遮挡住俗人好奇的目光。他让自己的女儿住在邻镇,他与仅剩的友人——出生在那不勒斯的格雷戈里奥·弗兰希(gregorio franchi)、曾经担任路易十六世侍医的约瑟夫斯·埃哈特医生、纹章学学者安格·德尼·马坎(ange denis macquin),以及一位侏儒,一同幽闭在尚未竣工的方特希尔修道院里。与外部世界隔绝的企图引起了举国瞩目,特别是向着天空矗立的十字形建筑物与中央高高耸起的、全长七十米的octagon(八角形的角塔)的威严姿态,使它被与昔日的巴比伦塔相比较。这项远大的建筑事业在长年累月里养活了数千人,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贝克福德还顺理成章地作为慈善家受到了神明一般的对待。

建筑家怀亚特随意而怠惰,他有严重的酒精依赖,在绘图上充满热情,却对工程延期毫不在意。因投资方的嗜好,他也变得越来越偏执,要塞式塔楼内部的诸多细节都在完成后倏忽间就被推倒重建。中央处的八角塔由于工程紧急使用了轻质材料,1800年一度因风倒塌。这并没有让贝克福德失望,他很快开始重建塔楼,只完成了一半便迫不及待地招待客人。这时哈里发(贝克福德这样称呼自己)选择招待的客人是从兄威廉·汉密尔顿爵士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艾玛 ,以及妻子的情人纳尔逊 提督。

1807年,方特希尔修道院终于竣工。兴建完成的这座威严的哥特式修道院阴森恐怖,白天也像夜晚一样昏暗,并且极端不宜居住。教会式的八角形角塔里取暖设施不完备,客房的一部分通风不畅。贯穿南北的回廊除了收纳有贝克福德的大量藏书,还藏有拉斐尔、鲁本斯、委拉斯开兹等人的贵重艺术品,以及日本的雕塑和黑檀器物。天顶上贴着镀金镜板,宽敞的各个房间里都围着紫色与黄色的缎帐,如城主所愿,弥漫着忧郁而雍容华美的气氛。北侧外部有效仿贝克福德的母亲一方的祖先、嘉德勋章 创设者爱德华三世的“爱德华王的回廊”,东侧外部的二层是纹章厅,南侧翼面是圆形天顶的“圣米迦勒回廊”,即大图书室。西南角泉水庭院的低处是庞贝式的“会食厅”,贝克福德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吃些粗陋的食物。回廊的东南侧阴森的塔楼房间是他如同僧房般的寝室。作为为数不多踏入过方特希尔修道院的人,威廉·汉密尔顿爵士回忆道,这座建筑“过于阴郁(melancholic),给人几乎无法忍受的印象”。

宅邸竣工时贝克福德已经年近五十,步入老年。他孤独生活的伴侣,骑士格雷戈里奥·弗兰希,是他初次滞留葡萄牙时在教会合唱队里捡来做仆从的少年。他称呼这个他喜爱的男子为“葡萄牙的橙子”。他派弗兰希四处奔走,不停地寻找欧洲的新奇事物,如文艺复兴式的家具、中国的陶器、时祷书和走钢丝的少年。可豪奢的居所和繁多的珍奇物品也未能有须臾间安慰主人的心。他的感情生活已死,却病态地憧憬和追寻着少年时代的虚假幸福,他咀嚼着命运的苦涩,痴醉于孤独。

另一位他宠爱的对象是侏儒,被他用爱称“皮埃罗” 相称。皮埃罗是出生在埃维昂的法国人,贝克福德在数次游历瑞士时让他加入自己一行。一本正经的侏儒在图书室寻见情色书籍而发怒,是他的乐趣所在。但在近邻的村民看来,这位无罪的同居人正是贝克福德进行魔法实验的可靠证据。在被询问关于这位侏儒的事时,他坦然地回答:“他是异教徒 。靠吃毒蘑菇维生。”

每日他都像亚西西的圣方济各 那样,喂食亲近的野兔群,在郁郁苍苍的庭院里被珍奇的动植物所包围,梦想着逝去的幼时乐园。近邻的村民间流传着与这位厌人癖的城主相关的种种奇怪流言,其中一个是讲倘若有人入侵他的隐遁之所,他便会放出嗜血的猛犬。这个流言并非捕风捉影。在宅邸尚未竣工之时,他曾写信给旧友克雷文(craven)夫人:“我扩张我的森林,设下铁网与气枪,我要砍断入侵者的双腿。不久后领地的山丘将被移植来的冷杉林浸染得晦暗不明,我如盘踞在网中的蜘蛛,在这阴郁的圆环中心排兵布阵。”

心境如此,贝克福德彻底厌恶来访的客人并不让人出乎意料。某日,因女婿的事由,年迈的戈登公爵夫人敲开了方特希尔的门。她被郑重地迎入府内,而至关重要的主人却不知身在何处。逗留了一周后老夫人只得灰心离开,在这期间他一直躲在宅邸一处小小的房间里。拜伦也写信请求会晤,修道院的主人拒绝了他。1810年,贝克福德的次女苏珊与道格拉斯侯爵,即后来的汉密尔顿第十代公爵结婚时,参加典礼的只有牧师和父亲。

时过境迁,庞大得荒谬的宫殿再难以维持下去。对法战争与奴隶制度废止使得贝克福德在西印度群岛的财产价值下跌,收入大幅减少。1822年,修道院与收藏品的大部分一同被转让给一位暴发户,转让价格为三十万英镑。三年后,中央的塔倒塌,再没有重建。今天还存留的只有东侧外部的废墟。

贝克福德仅携最爱的书画与侏儒移居巴斯,在兰斯当山丘上的土地上修建了高四十米的古典样式塔楼,较过去的隐遁所更为质朴。在那里的二十二年间,他平安无事地度过余生。修改昔日的作品,修建珍奇的花园,携着车夫和格雷伊猎犬终日骑马散步。他坚信未来会有他的传记问世,他悉心校订自己的书信与日记,随意添补些自己捏造的事件。他对男爵爵位的渴望延续至生命尽头,而女婿汉密尔顿公爵却没有为他提供帮助。

他搬到巴斯不久后,就有奇怪的传言流布。说他宅邸的走廊里有女仆们用来藏身的空间,让厌恶女性的主人得以不必与她们照面。也有流言说,他的家中没有一个房间摆放着镜子。

1844年4月21日,年过古稀的贝克福德健康状况急转直下。他召来女儿汉密尔顿公爵夫人,拒绝了牧师的会面,女儿和牧师都没有获准进入房间。数日间,近亲和牧师在隔壁房间为他祈祷。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在同年5月2日不声不响地死去了。享年八十四岁。

*

细致分析贝克福德的性倾向会有许多发现。他一生中爱过许多女人,也爱过许多男人。异性恋与同性恋两种倾向在他的内部并行存在,他的感情倾向与所爱对象的性别毫无关系。更详尽地阅读他的日记与书信,还可以明确其他事实。

1781年,他寄给路易莎的信里写道:“他(威廉·考特尼)真的失去了我们曾经那么怜爱的孩子气吗?”而在他1787年前后的日记里,他时常用poor childish animal(可怜的孩子气的野兽)来称呼自己。或许对他而言,“孩子气”是包含最大情绪价值的形容词。“神馈赠于我的礼物中,我认为最珍贵的就是保持年轻人的外观、年轻人的敏捷和年轻人的随心所欲”,他在日记里写道。

二十七岁那年,对贝克福德而言最幸福的似乎是“感觉自己还是孩子”(日记)。不只他自己,他也希望他深爱的对象拥有孩子气。歌与音乐,对他而言的一切美好事物,其中都包含着“像个孩子”这一最高价值。解开贝克福德心理学的重要钥匙,我想就在此处。

他显然对作为孩子的自己的形象怀有激烈而情色的情绪,在考特尼与弗兰希等恋爱对象之中,他努力再次发现那种形象。通过与少年缔结亲密关系,他盼望将那种形象客观化。直截了当来讲,对贝克福德而言,同性恋不过是自恋情结的一种形式。

他对自己渴求之物的本质,大抵没有明确的意识。这恐怕是他的不幸。只为窥见神的幻影,他荡尽了自己的人生。他想在美少年那里于瞬间捕捉的事物,不过是转眼间便会消逝的空无。最终,他只追寻自身的幻影。因为自身便是神。——我们在这里不能不想起另外一位倒错者普鲁斯特。但普鲁斯特并非在追求身为孩子的 自己 的姿态,而是在找寻身为孩子的自己眼中倒映的 世界 的姿态。运用逻辑常识来思考,普鲁斯特是正统艺术家,贝克福德是赝品艺术家,或者说是不完全的艺术家。

他对黄金时代的憧憬,也不过是这个孩童的形象的变形。方特希尔广阔的庭院对他而言是容纳了诸多动物的乐园。他得意地讲述在妻子还在世时,他在瑞士的动物园里诱惑雌狮,在牢笼里与之耳鬓厮磨。这自然不过是他的梦,但至少是根植于他本质的梦。在女儿幼年时,他常模仿宅邸里饲养的孔雀,与女儿嬉戏。这些奇矫行为的全部,都体现了他对逝去的黄金时代的怀念。

他无法根绝的顽固的幼年崇拜与黄金时代的象征相连接,理所当然地令他与世隔绝,隐遁在孤独的城堡里。他被风俗良好的社会所驱逐的说法,在严格意义上并不妥当。是他主动从社会逃离的。从年少时起,他就在日记和书信里写满了对不为人惊扰的孤独生活的向往。值得一提的是,他总是与一时亲密无间的友人以及爱人分离。他如此热爱的威廉·考特尼,也没有在他生涯的后半段再度登场。路易莎被他抛弃后久病而死,对于如此深爱自己的女人悲惨死去,他也漠不关心。除此之外,为数众多的友人和教师、在旁取悦他的人们,都在他的生活中相继消失。最后留下的除弗兰希之外,就几乎只剩下他的玩物般的侏儒。

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贝克福德如织茧一般孜孜不倦地编织着自己的孤独。无论是谁靠近自己,他都无法作为现实去热爱。通过少年的幻影,他爱着自己的孩童时的形象。幻影一旦消失,他就会体尝到失望的苦涩,从他们身边逃离,随后便漠不关心。

在1812年的日记里他写道:“有些人为了忘却不幸而饮酒。我不饮酒。我建造城堡。”对他而言,建筑无疑是无限幻影的宝库。可以维系幻影的人百年难遇,他只能在建筑、爱书和收藏上寻觅替代品。石与纸,无论如何不是比人类的肉身更耐得住时间的侵蚀吗?

诞生于十八世纪的对人类解放的希望顷刻间烟消云散,资产阶级严肃主义抬头,工业革命的浪潮席卷而来,贝克福德晚年所处的时代,在英国历史中也是最为不祥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暗黑小说的怒放绝非偶然。贝克福德自己或许没有明确意识到时代的不幸与他个人的不幸之间的牵绊,他的生涯本身就是对即将到来的时代破灭之危机的预感。

对于方特希尔修道院本身,我想他并没有十分执着。对未完成的建筑物倾尽热情,而对竣工的建筑物却已无法再找寻幻影。贝克福德几乎没有后悔,像厌弃玩腻的玩具般卖掉了自己曾经苦心孤诣的作品。

在方特希尔,他让纹章学者与系谱学者住进自己的宅邸,不知疲倦地完成他自己的系谱。高贵家系的象征经由纹章学者之手,绘在东侧外部的“男爵厅”内。系谱学与纹章学研究对贝克福德而言,绝非仅是获得社会地位的一种手段,它偏离了本来的动机,令想象力欢欣鼓舞,是具有纯粹诗性价值的事物。像沉醉于酒精与鸦片那样,他为空想中的绝对权力而沉醉。《瓦泰克》的主人公就这样与其作者密不可分。世界上也没有作家如他那般热爱自己的作品。

我们在此时,会猛然想起巴伐利亚王路德维希二世之名。贝克福德去世的翌年,像继承他的使命一般,路德维希二世降生在这世上。在二人生命存续的时间里,浪漫主义兴起又衰败。事实上,在被称作伟大的浪漫主义者的人之中,华兹华斯与雨果都只是纯粹文学形式的浪漫主义者。他们不过是 书写 浪漫主义,在日常生活中则是资产阶级的理性主义者。只有贝克福德与路德维希二世,试图真正 生活 在浪漫主义里。从始至终,他们都属于同一个精神家族。

[1] 《瓦泰克》( vathek ),威廉·贝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1760 —1844)以法语创作的哥特小说,推测执笔于1782年,英文版由英格兰神职人员塞缪尔·亨利(samuel henley,1740—1815)译出,于1786年出版,其后法文原版也于同年12月出版。

[2] 《费加罗的婚礼》( le nozze di figaro ),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作曲、洛伦佐·达·蓬特(lorenzo da ponte)撰写歌剧剧本的四幕喜歌剧,完成于1786年。其中《无法飞翔的蝴蝶》为第一幕结尾时费加罗的唱段。

[3] 马修·格雷戈里·刘易斯(matthew gregory lewis,1775—1818),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以1796年的哥特长篇小说《僧侣》( the monk )闻名于世。

[4] 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1717—1797),英国艺术史学家、文学家、辉格党政治家。其出版于1764年的小说《奥特兰托堡》( the castle of otranto ),一般被视作史上第一部哥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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