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痛饮之后,这就依了相如的话,蒙被大睡,不知东方之既白。上午起来,文君起床看着窗外的太阳,一丝一丝地慢慢西移,自己就靠了窗户,只管看了太阳,晒着院子里的花朵。如愿打了一面盆水进房,放在地板上,叫声“小姐洗脸”,文君还是对花望着,没有回答。相如便惊醒了,起来对文君道:“窗子外边,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劳你只管看着呢?”文君这才回道:“我自然有原因。我看着这太阳,逐渐往西移,这光阴去得好快啊。”相如道:“原来是如此。是的,光阴去得很快,你有什么心事吧?”文君盈盈地一笑,就道:“你现在且洗脸,回头有事,我慢慢地对你说。”相如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依了她的话,赶快洗脸漱口。如愿等相如漱洗已毕,又照样打一盆水,脸盆里又放了一只碗,为漱口用的。文君在窗户边,慢慢地想,慢慢地洗脸漱口。洗毕看相如把坐墩移拢,先行坐下。
文君看到,知道他等着自己发言了。自己把墩子一移,也坐下了。自己打开了窗户,笑道:“今日好晴天,太阳晒得院子暖烘烘的。”相如道:“你今天要说的话,就是这个吗?”文君道:“就是这个啊!不过这是一个话头,后来还有呢。”相如笑道:“这里是一个话头,后面还有,我愿意听。”文君将手指着太阳道:“这里太阳晒着,过一会儿就没有了,这就成阴处了。你看,一日之间,太阳正暖时间,也不过是一会儿。一日之间,正暖的时间,也就只有一会儿,人生一世,也就如此吧?所以人生当玩时候当玩,当努力的时候当努力,不然,人生就白过去了。我们昨天晚上大醉,今天起来,看太阳容易西移,我就发生了如此一点儿感慨,你说,我发生点儿感慨,是正当吗?”相如听了她这番话,便不禁哈哈大笑,拍了手道:“你这样一说,是正当的。我司马相如,要努力自然努力,现在玩两天,也不要紧。”文君看相如的念头,这会儿当玩,还没有丢开吧。于是也就一笑道:“当玩一会儿,我也同情。可是你玩,要有个相当的止境啦。”相如道:“当然有止境。我也不是白玩,我有许多朋友,现在给朋友盘桓盘桓,说不定这里就有路子。”文君道:“这样一说,你倒没有忘记努力。”相如道:“自然我不敢忘记努力啊!”
文君看相如并没有忘记努力,就没有往下谈。相如这就在家里换了衣巾,把铜镜拿了,照了一照。文君看到,便道:“你大概又要出去吧?”相如道:“正是如此,我要会到知心的朋友,把家务谈上一谈,那有出路,也未可知。”文君道:“你既是要去会朋友,望你不要谈得太长,不必谈的话就少谈了。”相如笑道:“这些话,我都晓得。”他说着,就出去了。他相识的朋友里面,有一个叫杨昌,他家开了一个酒店,相如每经过他家,就要扰他几杯。这天,会了几个朋友,谈了一些作文章的办法。回来尚早,又经过了杨昌酒家门首,他经过了这门首,就要望上一望。他正在望着,就被杨昌看到,便道:“司马先生,就在这里,喝两杯吧?”相如就走到店里去,笑道:“我昨日回去,带了一瓶酒,喝得大醉,今天起来很晚,今天就不喝了。”杨昌道:“不喝,也就算了,请坐请坐。”相如把衣服一扯,就这样坐下。杨昌在旁边望着,笑道:“司马先生,这次去临邛,结了很富豪的一个亲戚,这衣服有得穿了。”相如本想说两句,但是文君说了,不必谈就少谈。文君夜奔,家中不认,这事不光明,这当然不谈。她家中哪有衣服相陪哩,是这也不必细谈啦,杨昌说,这衣服有得穿,承认不对,不认也不对,就随了他这话,笑上一笑。杨昌望了天道:“天也快入冬了,冬天的皮衣服,也该上身了。”相如道:“早呢,还谈不上,再说成都的天气,皮衣服不穿,也不冷。”杨昌道:“是的,是的。”两人说到这里,就说到别的地方去了。
相如说了一阵,自觉要吃饭了,就告别回家。在家中就住上半个多月,这里作赋,出外看朋友,日日照常,可是也没有出路。这一日出门,天气阴沉,刮了大风。相如翻了一翻箱子,翻得了一件鹔鹴裘。把这衣服一包,就拿着上杨昌酒店走去。杨昌看见他来了,向前问道:“这包袱里面,包些什么呢?”相如慢慢地打开包袱来,笑道:“这是鹔鹴裘。冬天加在身上,那是极暖的。在成都,我不能穿,因为暖了。所以拿到贵酒店来,想押,或者就算出卖吧。若是讲成了,我就背了一罐酒回去,掌柜的,你能要吗?”杨昌摸一摸头,就失声道:“哎呀,你司马先生何至于卖衣服买酒喝呢?”相如道:“实在的,我要卖掉鹔鹴裘来换酒喝的。我何以这样的穷,往后再谈。”杨昌只管把两手搓道:“司马先生,若是你要出卖的话,我就出个十两银子吧?”相如抓着皮领,将鹔鹴裘一抖,笑道:“这是我到梁国,朋友送我的。若是加寒,那十分是暖,在我们已经看得出来吧?至于这衣服在成都要值多少钱,我真不知道。”杨昌道:“这裘在成都要值多少钱,可是我也不知道哟!”相如道:“只要换得来酒,那就行了,我卖了。”杨昌把裘一牵,这裘真好,毛一丝不乱,就对相如道:“你先生真个痛快。鹔鹴裘放在这里,暂交十两银子去用,明日有人要这裘,出个十五两或者二十两,我可照补给先生。”相如道:“好,就照这样说。”杨昌把裘拿过,笑道:“司马先生真痛快,我就把这皮袍子拿过来了。这酒一小罐,还要什么下酒的么?”相如将鼻子闻了一闻,笑道:“好香啊,锅里煨上了什么?”杨昌道:“是鸡,先生闻了好香,还要吗?”相如道:“自然要,还有什么呢?”杨昌道:“还有肉,也有鸡子儿,先生也要吗?”相如道:“酒店里的东西,样样都好,每样给我拿一点儿。”杨昌笑道:“好的,我样样替你配上一点儿。”
相如见杨昌挽起袖子,拿了许多干荷叶,铺在切肉的桌上,把肉啊和煨熟了的鸡啊,各样切上一堆,将荷叶包上,这里捆上一大包。相如坐在一边看着。杨昌捆扎完了,笑道:“先生这样子,要背上一小罐酒,又提着这菜一大包,这也不像个样子吧?我叫我店里小伙计,替先生送了去。”相如道:“那更好了,多谢多谢!”杨昌起身到里面去,拿出八两多银子,交于了相如,叫一个小伙计把酒罐扛着,把一包熟菜也提着。相如看到,又向杨昌道谢,然后出门。相如引着小伙计,自己想着,这皮裘果然很好,今日天阴,寒气逼人,我意下想喝酒,可是没钱。等到向酒店一问,居然有酒有菜,皮裘拿来一换,都有了。想着,就乐起来。小伙计将酒送到堂屋,放下了告退。相如喊道:“如愿快来,我这里有菜有酒,搬了进去。”如愿听说,就出来搬酒菜。相如满脸笑容。一面走进卧室,一面笑道:“今日不是阴天吗?我出门去,谋得了一罐酒,还有许多菜,我们痛饮一番。”文君在床上坐着,笑道:“怪不得满脸都是笑意,你哪里有钱哩?”相如道:“我有一件鹔鹴裘啊!拿出去卖,卖得了很多银子,要把银子买酒,我们很可以喝上几顿。”文君笑道:“你是拿鹔鹴裘换来的酒,可是鹔鹴裘就只一件,我们把这银子用完了,这以后的事如何呢?”相如将头皮摸了几摸,笑道:“这一层,我还没有想到。”
文君慢慢起身,笑道:“喝酒我们就喝吧,可是喝了酒以后怎样办,应当想一想。”相如将两手一扬道:“我简直没有想过。”文君笑道:“啊!你简直没有想过。假使今天我们把银子用完了,我们今天就当想明天银子从何处来,不然我们把银子用得精光,再去设法弄银子,也来不及了吧?”相如道:“这倒说得不错,只是我在这一个月中,天天想法,天天没有想出,文君,你还有什么法子吗?”文君道:“当然,我也没有法子,不过我们去想,总可以想点儿法子出来。”相如道:“好,我们去想想看,看谁想得出。”文君道:“这要想法子,要慢慢地去想。你换了酒回来,我们先喝酒吧。”相如听了文君的话,这就慢慢地想。可是上午想到下午,下午想到夜晚自己没想出什么法子。
到了次日吃午饭的时候,相如又从外面回来,文君看到相如无精打采的神气,就道:“你从外面回来,看你这神气,大概又没有想到出路。”相如把两手一拱道:“真是惭愧,可不是又没有想到法子。”文君道:“你怎么想法子呢?”相如道:“我只会作文章,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懂。”文君道:“我倒想到一点儿法子,我们坐下来再谈。”相如道:“你倒想到了法子,可贺可贺。”说着,将两袖一扬道:“快说快说,我猜你说什么呢。”说着,就在身边一个草墩子上坐下。文君也在一个草墩上坐下,把衣服一牵道:“我问你,出门去找朋友,找朋友之下,你还做些什么?”相如道:“找朋友之外,至多,我是坐坐酒店。”文君道:“酒卖多少钱一斤,你总该知道吧?”相如道:“那自然是知道的。”文君道:“下酒的菜值多少钱,你总也该明白吧?”相如道:“本来我就不懂的。可是杨昌和我交朋友,他说我很痛快,他就把下酒的值多少钱一斤,完全告诉了我。”文君拍手道:“这就很好啊!这是你交朋友之外,多懂了一项卖酒的生涯啊!”
相如还不明白她的话,就起身一问道:“这算得懂了一项卖酒的生涯吗?就算是懂了,这又从何解决我们的出路呢?”文君站起来说道:“卖酒你不会卖吗?”相如道:“这个就算我会卖吧!”文君道:“你可以开店卖酒呀!”相如吃一惊道:“什么?叫我卖酒。”文君点头道:“叫你卖酒。”相如道:“我就卖酒吧!可是卖酒,也非我一个人,就可以卖酒啊!要弄一家店面,也要一个对酒当垆的人,要弄一个小二,最少也要三个人,就是答应卖酒,还差两个人啦。”文君笑道:“还问你卖酒不能卖?若是你果能卖酒,差两个人那不算什么,就是差三个人,我也有办法。”相如笑道:“你差三个人有办法,我倒要打听三个人,从何处来?”文君指了自己的鼻子道:“你果然开一家小小的酒店,这对酒当垆的人,就是在下。漫说对了炉灶看酒煨热没有,就是命我做司务,要弄几斤猪肉,几斤鸡,几尾鱼,我都全会。至于两个小二,那更没有什么难处,你面前有一个姓王的小厮,我这里有个如愿,我们卖酒,他们当小二不会当吗?”相如道:“你家财上百万,这当垆卖酒的人,也会做吗?我不信。”
文君将袖子一卷,两只手全露了出来,把手撑着门,笑道:“这又何妨,古来屠狗之辈,尚有封侯之一日,为亭侯之人,当了天子,我们有什么不能?”相如道:“你的话,说来不错。可是当垆之人,却是不能这一身穿戴。”文君听了这话,哈哈一笑道:“自然不许这样一身穿戴。我把衣服一脱,换身粗糙衣服,这又何难?”相如拍手道:“你真不愧是巾帼的丈夫!我司马相如,既打算开酒店,也不要长袍大袖这项衣服了,赶快替我做一件犊鼻裈穿上。”文君道:“真的,你穿犊鼻裈吗?”相如道:“酒店我也肯开,为什么不穿犊鼻裈,我还是舍不得穿吗?”文君道:“好,给你做上。我们要在哪里开酒店呢?”她说着,望了望相如。
相如经她问了这句话,他没有考量,率然地答道:“这酒店不开则已,要开,我们到临邛去开。”文君把衣服一折,从从容容地对相如又看一看,笑道:“你以为到临邛去开,我就不敢去吗?只要你愿意到哪里开,我都敢去。”相如笑道:“你是巾帼中的丈夫,到临邛去开,你也敢去,真是对我的话,毫无愧色。”文君道:“说开就开,可是这还要一点儿本钱,你从何处得来?”相如道:“这点儿本钱,我筹得出来。我还有一辆车,还有许多衣服,若是卖去,打几罐酒,那确是有余。”文君道:“这就很好。真是不够,我这里还有钗环首饰,我也可以出卖。”相如道:“你的首饰,我还打算不要。若是不够,那时出卖,也还不迟。”文君道:“话要说明,到那个要钱的时候,你的本钱没有了,那时着急,后悔可晚了。现在我们决定上临邛开酒店,我们不知道后悔。你到街上去该买的买,该卖的卖。我在家里,替你收拾一切。”相如道:“好的,我这就去办。任何人说,这个计划不好,我们都不要信他。”文君道:“那是自然!”
过了三四日,各事都预备齐全,相如、文君就带了如愿、王小厮,驾了一辆马车,奔上临邛。到了临邛,相如也不通知王吉,文君也不向家中请求,夫妻两个人,在街上投下一家旅舍,赶快在外边打听,有歇业的没有。却是有一家杂货店,就要歇业。而且店面所在,就是十字街口。那店面也相当宽大,相如就把它转租过来,将里面粉刷一遍,这里通亮。他们如下的排场,门口起了一个炉灶,将酒放在炉上烤热。店里铺上一块大席子,分作好多位,把围墩围好,四四方方一块。相如将长袍脱了,系上个犊鼻裈。这犊鼻与现在的围裙差不多,就是底下没有裆,上身也没有袖子,靠腰一系,这是打杂人穿的。文君穿了一件紫布裤子,头上绾了一个髻,将布包上,就坐在炉灶前。店面后进,是厨房,也搭了灶,这里下酒的菜,都预备好。肉、鸡,样样弄得齐全。这里多余的脏水,街角头有一个阴沟,洗脏了,相如还端了盆来,亲自倒入阴沟内。
临邛是一个大县城,可是女子开酒店,这还是没有过的事。文君当垆。各人都听得稀奇。及至到了店内,一打听,这个当垆的女人,就是卓王孙的大女儿,这更稀奇了。几个文人认得司马相如的,这有一个文人也进店喝酒,起身一眼看到了他,就吃惊地道:“郎君你怎么在临邛县开酒店呢?”相如道:“这是自食其力啊!我们一家人,都自食其力。”文人道:“我正是不敢问,当垆的人,是阁下的……”相如笑道:“这当垆是我内人。”说着,将手一指,文君就起身,对那人一点头道:“我这自食其力,阁下前来,我们将有好酒拿出来,阁下一次前来,饮了我们的酒,包你还想来第二回呢。”那人连忙奉揖道:“小姐,司马夫人,你有数百万财产,何至于谋这点儿蝇头余利,你来到临邛,回家去看过吗?”文君道:“我既是来谋蝇头余利,并未通知家里。”那文人道:“你既未通知家里,司马郎君和这里王县公,是最好的朋友,王县公那里你通知了吗?”相如道:“王吉那里,我没有通知。”文人道:“哦!你也没有通知,你这是神秘行动呀!”文君笑道:“这也不算神秘行动吧?这要是我父亲前来,除了把好酒款待他,我这里有肉有鸡,也让他吃得非常受用。”这文人听了他夫妻们这样的言语,就立刻心里想到,这要卓王孙听到,他要怎么样呢,那准是要大闹吧?不过这样要惊动全县,也许不会大闹。那这家酒店四围临街,他好意思前来吗?就哈哈大笑道:“妙!妙在看你父亲怎么样呀?”他们这样一谈话,惊动了全数吃酒的人,就知道这一个小店,不是平常人开的,那个穿紫衣服的人,就是卓王孙的闺女呀!大家对于酒店当垆的人,都站起来向她点个头。文君道:“到我这里来,都是主顾,不要认我是千百万家财的小姐,就说我是当垆的人得了。”众人都道:“小姐真是难得,今天当垆,连千百家产的小姐,都忘记了啊!还有司马先生,当过皇帝的侍从,今天来伺候我们,这也难得。”这就一个人叫好,大家都随声附和。
这小酒店里一片好声,就连街坊都听见了,就十人传百,整个临邛都传遍了。自然,卓家也就知道了。卓王孙听了这样一个消息,当时还不肯信,派了几个人,到街上去看了一看。当那几个人回来,都是亲眼目见,口传的一样。他们说:“大小姐换了衣服,对垆子坐下,司马郎君穿了犊鼻裈,在店里招待客人。”卓王孙道:“他既穿犊鼻裈在身,有人还认识他吗?”这几个人都道:“好些客人还叫司马郎君呢,大小姐人家也不叫她当垆的人,还叫她大小姐呀。”卓王孙道:“这简直气死我了。他们何至于开酒店?就是要开,何至于来临邛开,分明这是要我好看呀!我本当亲自到酒店里去,将大女儿抓来痛打,可是这太没规矩了。要是写一个条子,叫王吉县令,将他驱逐出境,可是他开酒店,也不犯法。我真没有法子,对付他们了。罢罢罢!你们将大门关起来,我不出门了。”说着,将地板一踩,叮咚一下大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