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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歌谣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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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歌谣与近世歌谣】 中国古代歌谣的著录,或因音乐的关系,或因占验的关系,见于所谓正经书里的,大抵不外此两种。志书以“观风”的见地收录歌谣,当已在很晚的时期(太史陈诗,以观民风之说不足信;《诗经》所录,实全为乐歌,见下);至于当作文艺而加以辑录的,则更晚了。此层第一章里也已说过。无论取那一种观点,他们不曾认识歌谣本身的价值却是一样。他们对于歌谣,多少有一点随便的态度;因此歌谣在著录时,便不免被改变而不能保全其真相。这种改变,在乐工的手里,便是为了音乐的缘故;在文人的手里,便是为了艺术的缘故。顾颉刚先生说,“《诗经》里的歌谣,都是已经成为乐章的歌谣,不是歌谣的本相”(《歌谣》三九);他的理由也许太系统的了,但这个结论我相信。乐府里往往同一首歌“本辞”很简单明白,入乐后繁复拖沓,正可作一旁证。其实就是那些本辞,也未必不经文人润色。他如正史及故书雅记中所载童谣,当更不免如此。只有笔记中所收,或者近真的较多;因为笔记的体裁本不甚尊,无须刻意求雅,所以倒反自由些。至于《古谣谚》,体例极为谨严,原不至有所润色;但书中材料,全系转录故书,非从口传写录者可比,所以仍未必为真相。《粤风》原辑诸人,录自口传,而动机在于好奇,不为学术,有无润色,也颇难说。华广生所辑,疑有唱本之类,不全得自民众口中;他书末全录《玉蜻蜓》弹词,便是可疑的证据。这些中除《粤风》中各歌,至今或尚有流行,可资参证外,我们都称之为古歌谣。它们或较原歌繁复,或较精巧,大都非本来面目。自然,我们也承认古今语言之异,不应以今衡古;但繁简精粗之别,另是一事,不致与古今之异相混的。

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第三条说:“现定时期,以当代通行为限。”这“当代通行”四字,便是他们所谓“近世”的界说。这个界说本身也许不很确切,但极便应用。上章引过一位老太太的话,说歌谣是活在民众口中的,一印到纸上,便是死的了。常惠先生也说:“无论怎样,文字决不能达到声调和情趣,一经写在纸上,就不是他了。”(《歌谣论著》三○五页)但是为研究起见,我们只有写录和用留声机的蜡片收音两法;后一法自然最好,而太费;事实上决不能每歌都用此法,且一曲两种调,这样便得一件活东西分剖开了,却也是无法的事。关于曲调的写录,须有一副音乐家的耳朵和手,非尽人所能为;当然是很难精确的。至于写录词句,却较容易些;虽然有许多有音乐字的字,也颇困难。写录既如此难得精确,自然不能靠书本或传闻,所以常先生说,“非得亲自到民间去搜集不可。”(同上)有了这种精确的材料才可说到研究,而真正着手,还严格说,非等待材料齐备不可。不然,终于是“好事者的谈助”而已。现在我们的材料本不多,整理出来的更少。而曲调的收集或写录,几乎还未动手呢。以上所说,是专就口传的歌谣说;至于唱本,自当别论。唱本的曲调,收集与写录,与口传的歌谣方法上无甚分别;只是词句是印成的。唱本原为的识字的人,他们可以拿本子看着唱。而别人学他们唱的却就不靠着本子。这样传播开去,往往有多少的改变,如四季相思、五更调、十杯酒、十二月等,都是。所以唱本的搜罗——现在只有少数人做这事,顾颉刚先生是一个——固然要紧,却仍不能丢开了那些口传的变异不管。唱本自然不会有很古的,但也可用“当代通行”一个条件为比较的古近之界。唱本的数量很可惊,因为各地似乎都有,搜集的事,也是一件大工作。

【诗经中的歌谣】 《诗经》所录,大抵全是周诗(商颂亦是周诗,论者甚多,王国维先生《观堂集林》中有《说商颂》一文,可参看),这是我们最早的诗歌总集,也可说是我们最早的唱本。《诗经》以前,虽还有好歌谣,都靠不住;比较值得讨论的,前章中均已说过。我们现在讲歌谣的历史,简直就从《诗经》起头好了。

顾颉刚先生有《从(诗经)中整理出歌谣的意见》一文(《歌谣》三九),他说:

《诗经》三百五篇中,到底有几篇歌谣,这是很难说定的。在这个问题上,大家都说“风”“雅”“颂”的分类即是歌谣与非歌谣的分类,所以风是歌谣,雅颂不是歌谣。这就大体上看,固然不错,但我们应该牢牢记住的,这句话只是一个粗粗的分析而不是确当的解释。

我们看《国风》中固然有不少的歌谣,但非歌谣的部分也实在不少。……因为是为应用而做的。反看《小雅》中,非歌谣的部分固是多,但歌谣也是不少。……

《大雅》和《颂》,可以说没有歌谣。(《国风》与《小雅》的界限分不清,《小雅》与《大雅》的界限分不清,《大雅》和《颂》的界限分不清,而《国风》与《大雅》和《颂》的界限是易分清的。……)其故大约因为乐声的迟重,不适于谱歌谣;奏乐地方的尊严,不适于用歌谣。《小雅》的乐声,可以奏非歌谣,也可奏歌谣,故二者都占到了一部分。——这是我的假定。

我始终以为诗的分为风雅颂,是声音上的关系,态度上的关系,而不是意义上的关系。……音乐表演的分类不能即认为意义的分类,所以要从《诗经》中整理出歌谣来,应就意义看看一首诗含有歌谣的成分的,我们就可说它是歌谣;风雅的界限可以不管,否则就在《国风》里也应得剔出。

再有一个意思,我以为《诗经》里的歌谣,都是已经成为乐章的歌谣,不是歌谣的本相。凡是歌谣,只要唱完就算,无取乎往复重沓。惟乐章则因奏乐的关系,太短了觉得无味,一定要往复重沓好几遍。《诗经》中的诗,往往一篇中有好几章都是意义一样真,章数的不同只是换去了几个字。我们在这里,可以假定其中的一章是原来的歌谣,其他数章是乐师申述的乐章,如: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这里的“皎、皓、照”,“僚、懰、燎”,“窈纠、忧受、夭绍”,“悄、慅、惨”,完全是声音的不同,借来多做出几章,并没有意义上的关系(文义上即有不同,亦非谱曲者所重)。在这篇诗中,任何一章都可独立成为一首歌谣;但联合了三章,则便是乐章的面目而不是歌谣的面目了。(顾先生后来写《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一文,补充这一段所说,相信由徒歌变成的乐歌不都是一篇中惟有一章是原来的歌词。)

我们在这里,要从乐章中指实某一章是原始的歌谣,固是不能;但要知道那一篇乐章是把歌谣作底子的,这便不妨从意义上着眼而加以推测。虽则有了歌谣的成分未必即为歌谣,也许是乐师模仿歌谣而做出来的;但我们研究之力所可到的境界是止于此了,我们只可以尽这一点的职责了。

顾先生别有《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长文(《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所周刊》十、十一、十二),说得极为充畅。但他坚执那些整齐的歌词,复沓的篇章,是乐工为了职业而编制的;我们觉得还可商榷。他说“古代的成人的抒情之歌极复沓”;又说“古代徒歌〔歌谣与非歌谣〕中的复沓是可以有的,但往往用在对偶、反复、尾声,而不是把一个意思复沓成为若干章。”又今日的成人的抒情之歌也极少复沓,复沓的只是儿歌和对山歌。他又引吴歌《跳槽》和《玉美针》的乐歌和徒歌,证明徒歌简而乐歌繁;引《五更调》及《十二月唱春调》,证明乐歌的回环复沓,是由于“乐调的不得已”。顾先生的主要观点是以今例古,这是不很妥当的。我们可以说,古代成人的抒情的歌有些也和今日的儿歌和对山歌一样,是重章的;证据便是《诗经》。至于今日成人的抒情的歌,则已进化,所以重章只遗留在儿歌和对山歌里了。这个“进化”的解释,我想也许较自然些;今古遥遥不相接,究竟难以此例彼的。至于五更与十二月,原是自然限制,无所谓“乐调的不得已”;《诗经》中也绝无相同的例。要说“乐词的不得已”,《跳槽》和《玉美针》两歌,倒是适当的例子;但也只能证明徒歌不分章,乐歌是分章的,又乐歌中添了些“衬字、叠字、拟声”而已。至于整齐的歌词,复沓的篇章,是乐歌的特色,所以别于徒歌,这一层却并未能证明。这两歌的情形和乐府很相像。乐府所载入乐的歌,与本辞相较,确多用些重叠;但也只增加句子,分分解数,并不如顾先生所说,将一意重叠为数章;而且乐歌还往往不及本辞整齐呢。《诗经》与乐府的时代相去不远,乐府入乐的办法或与《诗经》有关,亦未可知。顾先生文中所举别的证据,足够使我们相信《诗经》所录全为乐歌,相信徒歌改为乐歌时,乐工重加编制。但他将编制的方法说得太呆板了,倒反不能自圆其说了。他对于《葛生》一诗,也知道不能应用他的原则,但他却还要坚持那原则,发挥下去,这未免有些偏了。

怎么知道《诗经》中有一部分是徒歌变成的乐歌呢?顾先生说:“因为王制说‘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汉书·食货志》说‘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敬,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在这些话里,是说《诗经》中一部分诗是从徒歌变为乐歌的。但这些话都是汉代人的,未必一定可靠。我所以还敢信它们之故,因为汉以后的乐府有变民间徒歌为乐歌的。”

我以为采诗观风之说,未必可信。但乐工们为职业的缘故,自动或被动地搜集各地的“土乐”(《国风》)以备应用,却是可能的。也许鲁国最讲究这层,所以搜集保存的独多,便成了传到现在的《诗经》。这虽是揣测之谈,但也有些证据。《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季札到鲁国观乐,乐工所歌的与《诗经》几乎全同,这可见鲁国乐的著名与完备了。

顾先生据《仪礼·乡饮酒礼》而知古代典礼中所用的乐歌有三种:(一)正歌,(二)无算乐,(三)乡乐。正歌是在行礼时用的;无算乐则多量的演奏,期于尽欢;乡乐则更随便,有什么是什么了。“乡乐”一名应该作乡土之乐解。因为慰劳司正是一件不严重的礼节,所以吃的东西只要有什么是什么,听的东西也只要点什么是什么。乡土之乐是最不严重的,故便在那时奏了。其实我们不能分乐诗为“典礼所用的”与“非典礼所用的”,我们只能分乐诗为“典礼中规定应用的”与“典礼中不规定应用的”。正歌一类是典礼中规定应用的;至于“无算乐”,“乡乐”,以及《左传》中所记的杂取无择的赋诗,是典礼中不规定应用的。规定应用的,大都是矞皇典丽的篇章,不出《南》《雅》之外;不规定应用的,不妨有愁思和讽刺的作品,《邶》《鄘》以下和《雅》中的一部分,便作此等用。

孔子曾说了两次“郑声”。《卫灵公》篇云:“颜渊问为邦。子曰:‘乐则韶舞,放郑声,……郑声淫……。’”《阳货》篇云:“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孔子是正《雅》《颂》的人,他说“郑声乱雅乐”,“正”和“乱”正是对立之词;雅乐既是指《雅》《颂》,则别正声于雅乐之外,似乎他是把“郑声”一名泛指着一般土乐。(《国风》)所以有此假设之故,因为《汉书·礼乐志》中的纪事,也是把燕代秦楚各地的音乐都唤做“郑声”的。而真正郑地的乐工在西汉乐府中倒反没有。从《礼乐志》里,并可见此类乐调单言则于“郑声”,叠举则为“郑卫之音”。“郑声”一名如此用法,成了一个很普泛的乐调的名字,正如现在所说的“小调”。因为其中以郑国为最著名,所以总称为“郑声”(以上节录顾先生原文)。也便是“典礼中不规定的”那些乐歌了。

陆侃如先生的《诗经研究》稿本用王质程大昌之说,将“南”与《风》《雅》《颂》并列,为《诗经》的四体,以为都是乐名。顾先生《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一文中所说也相同。陆先生研究的结果,以为今本《诗经》的次序应该翻过来,现在《南》最前,《风》次之,《雅》又次之,《颂》最后。其实《颂》的时代最早,《雅》次之,《风》又次之,《南》最晚出。他有一表,示四体发生的先后:(“表”见下页)

自周民族灭商,代兴以后,最初起的诗是舞歌和祭歌,即所谓“周颂”是。《颂》声寝息,《雅》诗便渐渐兴起。因为音乐的关系,分为大小二种。《大雅》为西周的作品,《小雅》为西周末年及东周初年的作品。《小雅》与《国风》差不多同时,《国风》略后。《国风》共十三国,但邶 之诗已亡(现在的邶 二风,实系卫风),现存仅十一国。可分为五种:《豳》《桧》全系西周之诗,为第一种;《秦风》为东西周之交之诗,为第二种;《王》《卫》《唐》为东周初年之诗,为第三种;《齐》《魏》为春秋初年之诗,为第四种;《郑》《曹》《陈》为春秋中年之诗,为第五种。这与今本《诗经》次序不同,是比较合理的次序。

东迁以后,长江流域对于古代文学有很大的贡献,所谓二《南》是。《国风》的十一国,是环绕着东都的:豳秦在其西,魏唐在其北,卫齐在其东,郑陈桧曹在其南。因迁都的关系,文化的中心点也向东南移动,故现在的河南一省实为古代诗歌最盛的地方。同时楚国渐渐强盛——“汉阳诸姬,楚实尽之”——文化的程度也渐渐的增高。在东周之世,实在是一个楚民族与周民族对峙的局面。二《南》便是东迁后的楚诗,可以谓之楚风。诗经时代五百年的大势约略如此(以上大部分系陆先生原文,考证从略)。

《小雅》存七十四篇,陆先生就其内容,分为祭祀诗、燕饮诗、祝颂诗、讽刺诗、抒情诗、史诗诸种;抒情诗又分为政治的,非政治的两种。非政治的,大致是说亲子、夫妇、朋友之爱的;政治的抒情诗与讽刺诗之别,一是重在自己,一是重在别人。顾先生以为凡关于典礼的诗,都是为应用而做的,所以不能算作歌谣。但此层也当分别论之。现在的歌谣里,仪式歌不少;古代比现在看重仪式得多,一定说歌谣里不能有仪式歌,怕也不甚妥当。例如《白驹》自然不是歌谣,但《斯于》,就很像民间作品了。就陆先生所分的说,大致讽刺诗里可以说没有歌谣,其馀就都难论定;自然,抒情诗里,歌谣应该多些。其实顾先生的话,现在也只能供参考,不能即成确定不移之说;陆先生的话也是如此。

《国风》一百三十五篇,二《南》二十五篇,共一百六十篇。这十二国各有各的特点。《汉书·地理志》云:

“故秦地,……诗风兼秦豳两国。……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言车马田狩之事。

河内本殷之旧都,……《诗·风》邶、鄘、卫国是也。……俗刚强,多豪桀侵夺,薄恩礼,好生分。

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

河东土地平易,有盐铁之饶,本唐尧所居,《诗·风》唐魏之国也。……其民有先王遗教,君子深思,小人俭陋,故唐诗《蟋蟀》《山枢》《葛生》之篇,……皆思奢俭之中,念死生之虑。

郑国……土狭而险,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故其 俗淫。

陈国……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好巫鬼。

齐诗曰,“子之营兮,遭我虖嶩之间兮”,又曰,“俟我于著乎而”,此亦舒缓之体也。

这里所录,皆是与《诗》有关的。除《桧》《王》《曹》三风及二《南》外,皆已论及。陆先生研究的结果,与此可以参看。他说《豳风》重农,《秦风》尚武,《王风》多乱离之作,《卫风》《郑风》《陈风》善言情;《唐风》黯淡,多及时行乐之咏;《魏风》多讽刺,是社会或政治状况的反映。《曹风》多政治的诗,《蝣蜉》一篇,则为忧生之嗟。二《南》多言情之作,《桧》《齐》也如此。谢晋青先生《诗经之女性的研究》里说十五《国风》中,经他认为有关妇女问题的,共八十五篇。其中最多的为恋爱问题诗,其次即为描写女性美和女性生活之诗,再其次就是婚姻问题和失恋的作品。照谢先生的计算,有关妇女的诗,竟占了《国风》和二《南》的一半了。

【乐府中的歌谣】 陆侃如先生《乐府古辞考》引《汉书·礼乐志》云:“(武帝)乃立‘乐府’,采诗夜诵,(范文澜谓《说文·夕部》‘夜从夕,夕者,相绎也’,夜绎音同义通。)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可见“乐府”本是一种官署名,所谓“俗乐的机关,民歌的保存所”(参看上章);后人即以他们所搜集的诗歌为乐府,却是引申义了。我们从班固的记载,知道当时所搜集的《乐府》,可分两种:一种是民间的歌谣,一种是文人的作品。但这两种都未必能协乐器之律,故使李延年为协律都尉,把它们增删一下,或修改一下,使他们都能入乐。《文心雕龙·乐府》篇云:“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意却重在减损一面。曹植是懂得乐府音节的人,他的话应该可信。现在所存的乐府——尤其是《相和歌》中的《大曲》——除魏晋乐所奏外,尚有“本辞”存在。我们若把“本辞”同魏晋乐所奏的本子校对一下,便可发现许多修改或增删之处,——大体说,增加处多——便是为此。

但“乐府”之名并不限于这种删改过的歌辞。亦有通晓音律的人,能够自铸乐辞。李延年自己也曾造过二十八解新声《横吹》。总之,凡可被之筦弦者,均可名乐府,故宋元人的词曲集亦有备用“乐府”之名的(以上参用陆书原文)。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卒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

《诗赋略》中所著录的有以下诸书:

《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九篇。《邯郸河间歌诗》四篇。《齐郑歌诗》四篇。《淮南歌诗》四篇。《左冯翊秦歌诗》三篇。《京兆尹秦歌诗》五篇。《河东蒲坂歌诗》一篇。《雒阳歌诗》四篇。《河南周歌诗》七篇。《河南周歌诗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七十五篇。《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周歌诗》二篇。《南郡歌诗》五篇。

这些是各地方的歌诗,即是直接《诗经》中《国风》一部分的。这些歌诗决不是徒歌,一因其中有“曲折”(即乐谱),二因它们都在乐府。《礼乐志》又有主各种音乐的乐员,其关于各地音乐者如下:

邯郸鼓员二人。江南鼓员二人。淮南鼓员四人。巴俞鼓员三十六人。临淮鼓员三十五人。兹邡(王先谦谓即什邡)鼓员三人。郑四会员六十二人。沛吹鼓员十二人。陈吹鼓员十三人。东海鼓员十六人。楚鼓员六人。秦倡员二十九人。楚四会员十七人。巴四会员十二人。铫(沈钦韩疑与赵通)四会员十二人。齐四会员十九人。蔡讴员三人。齐讴员六人。

那时奏乐的样子,从《楚辞》中可以看得更明白。《招魂》说:“肴羞未通,女乐曰淮些。陈钟按鼓,进新歌些。《涉江》《采菱》,发《阳阿》些。……二八齐容,赵郑舞些。……竽瑟狂会,慎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又《大昭》说:“代秦郑卫,鸣竽张只。伏羲《驾辩》,楚《劳商只》。讴和《阳阿》,赵箫昌只。”在这些材料中,可见当时乐调最盛的地方,在北是代秦、赵齐,在南是郑蔡吴楚(《艺文志》中所载诗邯郸是赵,淮南是吴);因为那些地方的乐调最盛,所以著录的歌诗也最多。(以上参用顾颉刚先生《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一文中语)

汉代雅乐衰微。朱希祖先生研究“汉三大乐歌”(《安世房中歌》十六章,《郊祀歌》十九章,《镜歌》十八章),说它们皆非中国旧有之雅乐,乃从别国新入之声调。又说此三大乐歌差不多可代表汉乐府全体的声调。所谓新入之声调,又可分为两种,一为楚声,一为北狄西域之声,当时名为新声。雅乐产生于旧时的中国,即今之黄河流域。诗三百馀篇,皆是当时所谓雅乐。其中只有二《南》是“南音”,照陆侃如先生的话推论,便是早年的楚声了。但代表楚声的是屈原、宋玉等的辞赋,与李斯刻石文章。汉初年的歌诗,大概都属于楚声。所以史孝山《出师颂》(见《文选》)有云,“朔风变楚”,便是说北方风气,一变而为南了。换言之,即雅乐变为楚声了。至于新声,虽为李延年所造,然出于西域《摩诃兜勒曲》,即为北狄之马上曲。则此种声调,即发生于当时匈奴西域可知。

雅乐与楚声、新声句调整散长短不同。中国古代文章,有一公例,即愈至南方,其句调愈整齐简短;若至中原,即上文所谓中国,其句调即渐长短参差,与南方不相同。然其乐章句调,亦无有长至十数字以上者。北狄与西域新声,却有这种;其句调参差不齐,比中原更甚。

三大乐歌的声调,似不能代表五言乐府诗。但观《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中之《楚调曲》,如《白头吟》、《梁甫吟》、《怨诗行》等,皆全体为五言乐府诗,既属于楚调,则楚声亦可代表;且更可证明楚声整齐简短之一例(以上采录朱希祖先生《汉三大乐歌声调辩》中语,见《清华学报》四卷二期)。又汉乐府《相和歌》中有《平调》、《清调》、《瑟调》,多五言,谓之“三调”。《新唐书·乐志》云:“《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侧调生于楚调,与前三者总谓之相和调。”照这样说,这三调可说是汉世仅存的雅乐了。但梁启超先生在《中国美文及其历史》稿中说这三调实是《清商曲》,从楚调出。(原书不在手边,不能详引其说)那么,朱先生的话便又得一助了。

郭茂倩《乐府诗集》分十二类:

一、郊庙歌辞;二、燕射歌辞;三、鼓吹曲辞;四、横吹曲辞;五、相和歌辞;六、清商曲辞;七、舞曲歌辞;八、琴曲歌辞;九、杂曲歌辞;十、近代曲辞;十一、杂歌谣辞;十二、新乐府辞。

这可以说是以音乐为主来分的。陆侃如先生以为“琴曲”不可信,“近代曲”亦即杂曲,“杂歌谣”及“新乐府”不能入乐,不是真乐府;他以为乐府只应分为下列八种:

一、郊庙歌;二、燕射歌;三、舞曲;四、鼓吹曲;五、横吹曲;六、相和歌;七、清商曲;八、杂曲。因舞曲的性质与一、二两种相近些,故陆先生将它移前了(见《乐府古辞考》)。这八种中,前三种里没有歌谣,四、六、七三种里都有,而六中最多;五的汉曲已失传,以“梁鼓曲横吹曲”例之,其中或有歌谣,也未可知。七旧说汉代没有,但梁启超先生说相和三调实为清商三调,那么,旧说就靠不住了。陆侃如先生也引古诗“清商随风发”,又“欲展清商曲”,以见清商之名起于汉代。但他说汉代的清商与晋宋的是否相同,却不可知;或者当时相和与清商是二而一的,到了晋宋,复于汉曲外,加了新声(《乐府古辞考》)。但无论汉代清商是否独立、里面有许多歌谣却是确凿的事实。又这八种中,鼓吹曲的音乐是从北狄输入的,横吹曲的《摩诃兜勒曲》是张骞通西域后传到西京的,所谓新声的便是。《礼乐志》中说有赵代秦楚之讴,赵代与匈奴相近,秦与西域相近,所以这种新声便输进了。(徐嘉瑞先生说,见《中古文学概论》)——黄节先生作《汉魏乐府风笺》,只录相和歌和杂曲,他以为只有这两类是风诗,也可供参考。

《宋书·乐志》说:“《鼓吹》盖《短箫铙歌》,蔡邕曰:‘军乐也。……’……《长箫短箫》,《伎录》并云,‘丝竹合作,执节者歌’。……列于殿庭者为《鼓吹》,今之《从行》者为《骑吹》,二曲异也。”汉曲辞存者只有铙歌十八首(原有二十二首,四首亡),“皆声辞艳相杂,不复可分。”(《宋书》语)这二十二首虽为朝廷所采用,其实多是民间文学的味儿。徐嘉瑞先生考察它们的文义,认为是北人所作。就可解及可考者而言,它们的内容不外记祥瑞、记田猎、记功、言情、苦战、思妇、燕饮、颂美诸种。

《乐志》又说:“汉旧曲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徐嘉瑞先生说:“相和类的内容,很是丰富。所采取的材料,方面也很宽广。从宫廷、帝王、后妃起,一直到兵士、走卒、旷夫、怨女,凡社会所有的事,大概都有。”(《中古文学概论》五二页)中国叙事诗甚少,相和歌中却不算少。徐先生分相和歌为七类:

一、社会类,如《箜篌引秋胡行》,《孤儿行》,《陇西行》。

二、征战类,如《饮马长城窟行》。

三、写情诗类,如《陌上桑》,《相逢行》,《艳歌行》。

四、神秘类,甲、理想的,如《王子乔》,《长歌行》,《董逃行》;乙、恐怖的,如《薤露歌》。

五、颓废类,如《西门行》,《野田黄雀行》,《满歌行》。

六、历史类,“宫廷”如《王明君》。

七、社会道德类,这是道德韵文,出于俚谚。如《猛虎行》,《君子行》。

这里所论的相和歌,是当作与清商曲二为一的。

《乐府诗集》六十一云:“杂曲者,历代有之。或心志之所存,或情思之所感;或宴游欢乐之所发,或忧愁愤怨之所兴;或叙离别悲伤之怀,或言征战行役之苦;或缘于佛老,或出自夷虞,兼收并载,故总谓之杂曲。”

《杂曲》之所以为杂曲,是音乐的关系;其内容和《相和歌》大同。现存汉曲甚少。《焦仲卿妻》最著,是古代仅有的长叙事歌。

所谓汉曲,除“汉铙歌”明题为汉外,其馀都指《乐府诗集》中所谓“古辞”而言。“古辞”之名,始见于沈约《宋书》,他说:“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歌谣,《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是也。”但此时似乎只指相和歌。到后来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便把这范围扩大起来,不以相和歌为限。不过,他对于这名词的应用很是随便。你说他限于汉代的罢,后来的《西洲曲》、《长干曲》等,却也叫做古辞。你说他限于无名氏罢,班固的《灵芝歌》,却也叫做古辞。就大体看来,他大概限于汉代无名氏的作品,《西洲曲》及《灵芝歌》等可算做偶然的例外(采《乐府古辞考》中语)。梁启超先生的《中国美文及其历史》稿中说这些古辞大都是东汉的产品,因为汉哀帝废了乐府官(详下),乐府所存多应散失;东汉时文人多喜此种诗,起而摹拟之,因而保存的便多了。但班书《艺文志》著录的乐歌甚多,他是东汉初的人,可见那时这些东西还在。——可是也可说《艺文志》原据刘歆的《七略》,刘歆时这些东西还在,班固时却就难说。

《乐府诗集》二十六云:“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夷’、‘伊那何’之类是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这是汉乐歌的组织可考见者。同书四十三云:“《宋书·乐志》曰,‘《大曲》十五曲……’,其《罗敷》(即《乐府相和曲》之《陌上桑》古辞),《何尝》(即《瑟调曲》之《艳歌何尝行》辞),《夏门》(即《瑟调曲》之《步出夏门行》魏明帝辞)三曲,前有艳,后有趋;《碣石》(即《步出夏门行》魏武帝辞)一篇有艳;《白鹄》(即《艳歌何尝行》古辞),《为乐》(即《满歌行》),《王者布大化》(即《瑟调曲》之《棹歌行》魏明帝辞)三曲有趋;《白头吟》(《乐府》在《楚调曲》,古辞)有乱。……按王僧虔《伎录》,《棹歌行》在《瑟调》,《白头吟》在《楚调》,而沈约云同调,未知孰是。”

这些歌《宋书》都列入《大曲》,《乐府》却分列入《相和曲》及《瑟调曲》,真是“未知孰是”,暂不论。可注意的是:(一)艳与趋在音乐上似乎是独立的,所以可以要可以不要。如《夏门》《碣石》本是一调,一个有艳与趋,一个就只有艳。又如《为乐》,《王者布大化》只有趋而无艳(《白鹄》实有艳,见《宋书》该曲下小注,见下引),也是一例。(二)艳趋之间是本曲;有时很短,如《夏门》的本曲只有两句八个音。最可异的是《白鹄》,其辞云: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一解)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二解)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穨!(三解)

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道远归还难,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念与”下为趋曲,前为艳)

“念与”上全是艳,别无本曲;因此本是艳歌,当然无本曲可言。这种或是通用的艳与趋,亦未可知。乐府三十九引《古今乐录》云:“艳歌行非一,有直云艳歌,即艳歌行是也。若《罗敷》、《何尝》、《双鸿》、《福钟》等行,亦皆艳歌。”《双鸿》《福钟》已亡。大概这种通用的艳歌是不很少的。(三)艳可有解数而趋没有。解就是《诗经》中的章。《古今乐录》曰:“伧歌以一句为一解,中国以一章为一解”——解在乐歌中是很要紧的。至于“乱”,则古已有之。《鲁语》(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韦昭注曰:“凡作篇章,既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辞。诗者歌也,所以节舞;曲终乃变章乱节,故谓之乱。”《论语类考》引许谦曰:“乱有二义:篇章既成,撮其大要为乱,是以辞言也。曲终变章乱节,是以音言也。”(见《四书·经注集证》)既云歌以节舞,自然该是以音为主。《论语·泰伯》篇也说到“《关雎》之乱”。《楚辞》中大部分也是有乱的,但那是个人之作,大约可以说是以辞为主的。至于相和歌辞的乱,今举《孤儿行》为例:

里中一何 !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艳、趋、乱虽有意义,其作用似乎只是乐调的关系。就其位置而言,它们都是和声。《乐府》已明言之了。

《乐府》或行于西汉,哀帝时曾加取缔,但没有用。《礼乐志》云:“河间献王有雅材,……因献所集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岁时以备数;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至成帝时,……郑声尤甚。黄门名倡丙强、景武之属,富显于世。贵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过度,至与人主争女乐。哀帝……即位,下诏曰:‘惟世俗奢泰文巧而郑卫之音兴。……郑卫之音兴则淫僻之化流。……孔子不云乎:“放郑声,郑声淫”,其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当时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覆,把“乐府”中八百二十九人之中,裁去了四百四十一人。《汉书》记此事,接着说:“然百姓渐渍日久,又不制雅乐有以相变,豪富吏民湛沔自若。”这可见当时俗乐民歌势力之大了。

【南北朝乐歌中的歌谣】 《乐府诗集》中《梁横吹曲》,《清商曲》及《杂曲》中,都有南北朝的歌谣,它们都是乐歌。《清商曲》中,歌谣最多。《乐府诗集》四十四云:“《清商乐》一曰《清乐》。《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并汉魏以来旧曲,其辞皆古调及魏三祖所作。自晋朝播迁,其音分散。苻坚灭凉,得之,传于前后二秦。及宋武定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自是以后,南朝文物号为最盛,民谣国俗,亦世有新声。……后魏孝文讨淮汉,宣武定寿春,收其声伎,得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谓之《清商乐》。至于殿庭飨宴,则兼奏之。……大业中,炀帝乃定《清乐》《西凉》等为九部。而《清乐》歌曲有《杨伴》,舞曲有《明君》,并契,乐器有钟、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箫、箎埙等十五种,为一部。……”

陆侃如先生说“清商”之名,起于汉代(证见前),但是否与晋宋的《清商》相同,则不可知。或者在汉代《相和》与《清商》是二而一的;到晋宋,复于汉曲外,加了新声(看《乐府古辞考》一三二页)。照这里所说,《清商曲》共分舞曲、吴歌、西曲三种。但郭氏编录时,将舞曲除去了,重分为吴声歌、神弦歌、西曲歌三种,又附以梁《雅歌》。末一种与歌谣无关,其馀三种里歌谣甚多,而《吴声歌》中尤多,——《舞曲》中也有南北朝歌谣,但极少。

一 吴声歌曲 《乐府诗集》四十四云:“《晋书·乐志》曰:‘《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古今乐录》曰,‘《吴声歌》旧器,有箎、箜篌、琵琶、今有笙筝。……’”据此,《吴声歌曲》的产生地,就是建业——现在的南京。建业是三国时孙吴的国都,大约从两汉以来,《禹贡》所说的扬州,渐渐地成为富庶之区。那时大江南北重要的都市,只有广陵(扬州)与吴(苏州)。枚乘的《七发》说:“将以八月之望,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西汉的扬州已成为中外互市之所,枚乘将观涛于此,可以想见其繁盛。《史记·货殖传》说:“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其俗类徐僮;朐缯以北,俗则齐;浙江南则越。夫吴自阖闾、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我们晓得苏州人文之盛,是有很长的历史。而且《货殖传》说:“吴、广陵,……其俗类徐僮。”徐僮就是西汉的淮南。西汉的文学,以淮南为最盛,那末西汉时,吴、广陵的环境,已有产生优美的文学之可能了。到了吴大帝建都于建业以后,大江南北的重心,又由吴、广陵移到建业。在那时大约已经有一种吴歌的文学了。

《世说新语》云:“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歌云:‘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此歌格调与《吴声歌曲》无别。同时吴人入洛,吴歌也就随之流入中原。《懊侬歌》有一首说:“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这全是《吴声歌曲》的格调。(“丝布涩难缝”谐“思夫实难逢”,所谓谐音词格,是《吴歌》的特色。)《乐府诗集》将这首歌列于《吴声歌曲》,是不错的。但是歌中所说游戏的地方是在中原的孟津。《古今乐录》说:“《懊侬歌》者,晋石崇绿珠所作,唯‘丝布涩难缝’一曲而已。”石崇是西晋人,绿珠是石崇的妾,他们是住在洛阳最著名的金谷园,这首歌是石崇绿珠所作,大约不错。我们由此可以看出东晋以前吴歌的一斑了(此说本于近人刘大白的《中国文学史》)。后来晋室东迁,中原在北方低等文化的民族支配之下,从前的世家旧族,也都跟着跑到南方来了。建业本来离开南方文化策源地的吴广陵不远,现在又加入中原旧有的文化。这两种文化结合以后,于是乎就产生了这一种盛极一时的《吴声歌曲》。而那时南北两朝已渐由纷争时代而入于割据的小康时代。扬州及长江一带商业的繁盛,与江南生产的丰富,又为促进《吴声歌曲》发达的另一原因。《吴声歌曲》留传到现在的,有四百多首。后来无论那个朝代的方俗歌谣,——除去现代的——都没有这样丰富(以上采录徐中舒先生《六朝恋歌》文中语)。

《吴声歌》差不多全是写爱情的恋歌。写男女间哀苦怨旷之情,淋漓尽致都是真实的爱情的表现。大抵相思离别之词为多。《子夜歌》最著名,也最多。《大子夜歌》云: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

《白话文学史》说:“这不但是《子夜歌》的总评,也可算是南方新民族儿女文学的总引子。”“南方民族的文学的特别色彩是恋爱,是缠绵宛转的恋爱。”(均见一○九页)但“缠绵宛转”尚不足以尽之。我们应加上“哀怨”两字,方能说尽这种歌谣声情和的解。《乐府诗集》四十四说(与前节所引文相接,可参看):“(《清商乐》)遭梁陈亡乱,存者盖寡。及隋平陈,得之。文帝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乃微更损益,去其哀怨,考而补之,以新定律吕,更造乐器。”“去其哀怨”正是说这种歌谣太哀怨了。又《古今乐录》曰,“《上声歌》者,此因上声促柱得名。……谓哀思之音,不及中和。”“《欢闻变歌》者,晋穆帝……崩,褚太后哭‘阿子汝闲不。’声既凄苦,因以名之。”《宋书·乐志》曰,“《督护歌》者,彭城内史徐逵之为鲁轨所杀,宋高祖使府内直督护丁旿收殓殡埋之。逵之妻,高祖长女也,呼旿至阁下,自问殓送之事。每问辄叹息曰:‘丁督护!’其声哀切。后人因其声,广其曲焉。”《唐书·乐志》也说《子夜歌》“声过哀苦”(第二章已引)。这些均可为证。《子夜歌》中有《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疑即近世《四季相思》调所从出。又据《乐府诗集》所载,这些歌大抵盛于梁以前,梁以后似乎渐衰了。

《吴歌》有所谓“送声”。《乐府诗集》四十五《子夜变歌》下引《古今乐录》曰:“《子夜变歌》,前作‘持子’送,后作‘欢娱我’送。《子夜警歌》无送声,仍作变,故呼为‘变头’,谓‘六变’之首也。”送声是或有或无的,性质或与艳、趋仿佛,疑也是和声之一种——变是指曲调之变而言。

《吴声歌曲》的特色是徐中舒先生所谓“谐音词格”。谐音词格是隐语的一种。(以下采录徐先生语)我国文字属于单音系,一个字只有一个音,所以同音的文字非常的多。因为音同义异的缘故,平常谈话中间,就往往引起人家的误会。此种困难,实是中国文字的缺点。但是在修辞学中,有时也能利用这种同音异义的文字,构成双关的谐音词格。谐音词格的妙处,就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一类的修辞,在诗人的作品里很不多见,而民间的口语里,或方俗文学里,则非常的多。至于《吴声歌》里,尤为丰富。最常用的是“芙蓉莲藕”和“蚕丝布匹”两类:以芙蓉为夫容,莲为怜,藕为偶,丝为思,布为夫(古无轻唇音,夫在邦母,故与布同声),匹为匹配。如《子夜歌》云:

高山种芙蓉,复经黄蘖坞;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黄蘖是影射苦的。又读《曲歌》云:

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这是第一类的例。《子夜歌》云: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七月夜女歌》云:

婉娈不终夕,一别周年期;桑蚕不作茧,昼夜长悬丝。

至以布为夫,则仅见于石崇绿珠的“丝布涩难缝”一曲中。曲曰: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懊侬歌》之一)

这是中原歌诗受了谐音词格的影响。又《洛阳伽蓝记》云:“洛阳城南正觉寺,尚书令王肃所立也,肃在江南娶谢氏女。及至京师,复尚公主。其后谢氏为尼来奔,作诗赠肃云:

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意缠绵时。

公主林代肃赠谢云:

针是贯绵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肃闻甚恨,遂造正觉寺以憩之。”这明是江南谐音词格流入北方之证。北方之有谐音词格,可以说全由江南流入。除上述之外,别无所见。

除上述两种外,还有以藩篱为分离,以荻为敌,以黄蘖为苦。又以方局影射博字,再以博谐薄音,以棋谐期音,博子就指薄情的人——帘薄厚薄的薄,也同此例。这些《西曲》里也都有。至于以题碑为啼悲,以油为由,以箭为见,以梧子为吾子,以髻为计,以星为心,以琴为情,以药为约,以关闭之关为关连之关,皆是《吴歌》里独有的。《吴歌》中谐音词格之丰富,于此可见。

谐声词格所用以谐声之字,大抵眼前事物之名,而物名尤多,因为较具体。诸歌既以恋情为主,又多用女子口吻,其所取材自应以有关女子者为众。“芙蓉莲藕”及“蚕丝布匹”两类所以盛行,便是为此。纺织为女子本业,后者之盛,理固易明。前者却须稍稍解释。原来采莲之俗,自古即有(《汉乐府》江南似即咏此事),南朝为盛。采莲的是女子,以采得多为好,往往日暮方归。采莲的人很多,看热闹的男女也很多。采莲的工夫既长,所以可以在船中饮宴为乐。少年男女借此机会,也可通情款。梁简文帝《采莲赋》云:“荷稠刺密,亟牵衣而绾裳;人喧水溅,惜亏朱而坏妆。”梁元帝《采莲赋》云:“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梁朱起《采莲曲》云:“湖里人无限,何日满船时(指莲)?”吴均《采莲曲》云:“日暮凫舟满,归来渡锦城。”隋殷英童《采莲曲》云:“荡舟无数伴、解缆自相催。”这些都是证据。可见采莲是一个热闹的风俗,而不是少数人的偶然高兴。这就容易了解“芙蓉莲藕”一类谐声词格之所以盛行了。

《神弦歌》十一曲,十七首,乐府也列入《吴声歌》。陆侃如先生说这些是南朝民间的祭歌,与《吴声歌》及《西曲》不类,他将它们移附在《郊庙歌》之后(《乐府古辞考》二六页)。这种伦理的多类问题,我们暂可不论;以声调及内容(不论用处)而论,这些自然以附于《吴声歌》为宜。这十曲都是描写神的生活。(以下采录《中古文学概论》中语)我们从中可以看见吴越人民理想反映,共有两种:

(一)现实的 他们理想中的神,都没有恐怖和禁欲的色彩。大都是绿鬓红颜,及时行乐、和人间的男女一样。如《同生曲》之一云:

人生不满百,常抱千岁忧。早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

这是将古诗减缩改变而成。

(二)女性的 南方人民的神的理想,可分为男女两性。但是男性的神,多半是“女性化”,也就是人生的“醇美化”。如《白石郎曲》之二云: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三)中国文学上的神秘思想,多产在南方。中古文学里又有吴越文学里的《神弦歌》。可见南方人的神秘思想,较北方人强,而神的理想,比北方人高。(原有四项,第三项从略)

二 《西曲歌》 《乐府诗集》四十七云:“《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造和,与《吴歌》亦异,故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徐中舒先生说,《西曲歌》中有“问君可怜六萌车,迎取窈窕西娘曲”,与“杨叛西随曲”的话,可证西曲是方俗名称。(见《六朝恋歌》)《古今乐录》云:“《西曲歌》有……三十四曲,《石城乐》(等十六曲)并舞曲。《青阳度》(等十五曲)并倚歌。《孟珠翳乐》(中)亦(有)倚歌。”又云:“凡倚歌,悉用铃鼓,无弦,有吹。”舞曲、倚歌之外,尚有数曲,不能归类(如月节折杨柳类)。舞曲应如陆侃如先生之说,移如舞曲中。但为叙述之便利,仍先在此并论。(以下采录徐中舒先生语)我们晓得方俗文学的产生,必有一种生活安定、物质优裕的社会,为它必要的条件。《西曲》当然也不能在此例外。《旧唐书·乐志》说:“宋梁世荆雍(《通典》曰,‘雍州,襄阳也’)为南方重镇,皆皇子为之牧。江左解咏,莫不称之,以为乐土。故隋王诞作《襄阳之歌》,齐武帝追忆樊邓,梁简文《乐府歌》云:‘分手桃林岸,送别岘山头;若欲寄音信,汉水向东流。’又曰:“宜城投(原注音豆)酒今行熟,停鞍系马暂栖宿。’桃林在汉水上,宜城在荆州北。”我们要推求出六朝时荆郢樊邓所以成为乐土的缘故,我们就可以说明《西曲》的特点。简单的讲,荆郢樊邓所以成为乐土者,最大的原因,是由于商业繁盛的结果。因为商业繁盛的结果,于是《西曲》差不多就完全成为商业化。我们看《西曲歌》的《石城乐》、《乌夜啼》、《莫愁乐》、《估客乐》、《襄阳乐》、《三洲歌》、《那呵滩》、《浔阳乐》,差不多都是描写商人的恋爱。都是由商人的生活中,写出他们的恋情。《古今乐录》记齐武帝创《估客乐》的动机说:“帝布衣时,尝游樊邓。登祚以后,追忆往事而作歌。”我们从这个简短的记事中,就可以晓得樊邓往事,足以使人追忆者,也不过是估客之乐而已。江汉之间,舟行通畅,这些估客,也就随波逐利,轻易离别。于是所到的地方,扬州、江陵、巴陵、浔阳、襄阳、石城……都成就了他们的歌咏。

扬州在唐以前的地位,与现在的上海相等。《唐书·李袭誉传》说:“扬州江吴大都会,俗喜商贾。”《资治通鉴》唐昭宗景福元年条下说:“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怎么叫作“扬一益二”?宋洪迈《容斋初笔》解释说:“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干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大概扬州的形势,在唐以前,南临江而东近海,与现在大有不同。李颀的诗还说:“扬州郭里见潮生。”又李绅《入扬州郭诗序》说:“潮水旧通扬州郭内,大历以后,潮信不通。”这可证中唐以后,岸移海远,为后此扬州衰落原因之一。唐以前的扬州,因为距江岸海岸甚近,海舶出入极便,所以“蕃客麇集,教徒沓来,波斯胡贾往往而有。”(梁任公先生语)那时的对外贸易,除广州外,扬州要算是最殷盛了。因为对外贸易的殷盛,就引起了对内贸易的激增。于是金陵以西——江陵、巴陵、浔阳、襄阳、石城这些地方——的贾客,都竞趋于扬州之下。张籍的诗说:“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我们根据了前面所列的诗,可以证明唐以前商业的情形确是如此。

《西曲》虽然经过了商业化,而《西曲》中描写男女间的恋情,并不因此减色。而且因为两首歌曲在《西曲》与《吴声歌曲》里面都可见到(《吴歌》的《黄鹄曲》即《西曲》的《襄阳乐》;《吴歌》的《懊侬歌》即《西曲》的《乌夜啼》)。又《吴歌》里有一首《江陵女歌》,唐李康成说,“《黄竹子歌》、《江陵女歌》,皆今时吴歌也。”也足以看出《西曲》与《吴歌》的关系。

《西曲》中很好的恋歌,可以说大部分是受了《吴歌》的影响。《西曲》与《吴歌》本来都同属华音。施肩吾的《古曲》说:“可怜江北女,惯歌江南曲;摇落木兰舟,双凫不成浴。”双凫是引用《吴声歌曲·阿子歌》,所以我们晓得施肩吾诗中江南曲,是指《吴声歌曲》的。又梁武帝《江南弄》和辞说:“江南音,一唱值千金。”《杨叛儿曲》说:“南音多有会,偏重叛儿曲。”据《古今乐录》说:“梁武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杨叛儿》也是《西曲》之一,所以我们又晓得梁武帝诗中的“江南音”、“南音”,是指《西曲》的。江南曲、江南音、南音,这三个名字,虽然不同,而都是与《北歌》对立的名称,也可以当作《西曲》与《吴歌》的通称。所以有时可以指《吴歌》,有时也可以指《西曲》。我们若从民族、地理、交通,以及歌曲的内容等等方面来观察,也觉得《西曲》《吴歌》没有什么分别。但两者究非全然相同。《西曲》完全带了浓厚的商业化的色彩。纵有一部分歌曲,受了《吴歌》的影响,写来也很缠绵悱恻;但是他们描写的恋情,总难脱去商人的心理。《西曲》歌中常存娼女的歌词,便是这个关系了。《吴歌》中绝对的没有这种心理。

《西曲》中以宋齐之作为多,梁作较少。其中月节折杨柳歌,分十二月述情,并加一闰月,疑为近世十二月《唱春》一类小调所从出。《西曲》中的舞曲有和声或曰“歌和”。如“《石城乐和》中(复)有‘忘愁’声”,“《襄阳乐歌》和中有‘襄阳夜来乐’之语”;《三洲歌》歌和云:“三洲断江口,水从窈窕河,傍流欢将乐,共来长相思。”《襄阳蹋铜蹄》和云:“襄阳白铜蹄”,都是。倚歌无明文。其他为《杨叛儿》送声云:“叛儿,教侬不复相思!”《西乌夜飞歌》和云:“白日落西山,还去来!”还声云:“折翘鸟,飞何处,被弹归?”(均见《乐府》四十八,四十九)后来梁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除二曲外皆有和声,大概是依仿舞曲的。(《乐府五十》)

《西曲》中独有的谐音词格是以风流波水为风流的谐音。这正是商人生活的本地风光,如:

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三洲歌》)

送郎乘艇子,不作遭风虑;横篙掷去桨,愿倒逐流去。(《杨叛儿》)

适闻梅作花,花落已成子。杜鹃绕林啼,思从心下起。(《孟珠》之一)

徐嘉瑞先生说梅是媒字的谐音,若是的,这也是《西曲》所独有的。

三 《北歌》 南北朝时,中原沦入异族,而鲜卑人统治的局面,维持得最久。在文化方面,鲜卑人虽为汉人所征服,而汉人的文化中,也不免要羼入鲜卑人的气息。《北歌》就在这种条件之下产生。《旧唐书·音乐志》说:“魏乐府始有《北歌》,即《魏史》所谓《真人代歌》是也。代歌时命掖庭宫女,晨夕歌之。周隋世与西凉乐杂奏。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且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钜鹿公主》,《白净王太子》,《企喻》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辞,此即后魏世所谓《簸逻回》者是也。其曲亦多‘可汗’之辞。北虏之俗呼主为‘可汗’,吐谷浑又慕容之别种,知此歌是燕魏之际鲜卑歌。歌音辞虏,竟不可晓。梁有《钜鹿公主》歌辞,似是姚苌时歌辞华音,与《北歌》不同。梁乐府鼓吹又有《大白净王太子》、《少白净王太子》、《企喻》等曲,隋《鼓吹》有《白净王太子曲》,与《北歌》校之,其音皆异。”这一段说《北歌》的由来,及《北歌》与华音(即《西曲》、《吴声歌曲》)不同的地方,都很明白。我们看《唐书》所说的五十三章《北歌》,仅有六章可解。而这六章的名字,如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都是译音,其不可解的又多“可汗”之辞(《唐书》说的《簸逻回》,当是鲜卑乐的译名)。我们由此可以晓得这些《北歌》都是用汉字翻译鲜卑的方音。这是初期入中原的《北歌》,其音不可晓,其义也不可解。这一类歌无从讨论。(以上《六朝恋歌》文)

《唐书》所谓《北歌》,全是虏音。梁《横吹曲》中各歌,《唐书》以为是华音,与《北歌》异。我们则以为梁《横吹曲》中各歌,虽与《北歌》音异,而实系北方作品,有地名人名可证明是受初期《北歌》影响而作的歌。其中大约有汉人作的,也有鲜卑人用汉语作的。现在自然不能一一指认,但《折杨柳歌辞》之一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这明是鲜卑人所作。鲜卑是富有文学天才的民族,他们要的是激扬亢爽的歌;对于缠绵宛转的南方儿女文学,自然不以为然。所以说“不解汉儿歌”。这首歌不但证明鲜卑人用汉语作歌这件事,并且暗示南北新民族文学的不同。这类受初期北歌影响的,北方新民族的歌,究与华音有异,我们仍称为《北歌》为是。郭茂倩据《古今乐录》,将这些歌编入梁《鼓角横吹曲》中。《古今乐录》是陈释智匠所作,去梁不远,不应有误。也许当时《北歌》盛行于南方,故梁采为横吹曲。

那时北方的平民文学的特别色彩是英雄,是慷慨洒落的英雄。如《琅琊王歌辞》云:

新贾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

这首歌足够表现一个英雄,并可鲜明地看南北文学之相异。此外《木兰歌》之写女英雄,更是古今有一无二之作。《北歌》中除写英雄气概外,又多写作客之苦,但写得很悲壮,没有南方愁苦的调子。如《陇头歌解》云: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北歌》写儿女的心事,也有一种朴实爽快的神气,不像江南儿女那样扭扭捏捏的。如《折杨柳枝歌》云: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这种天真烂漫的神气,确是鲜卑民族文学的特色。此外尚有以社会及历史为题材的,甚少,兹不论。

《北歌》中何以说没有谐音词格。我们看施肩吾的《古曲》说:

可怜江北女,惯歌江南曲;采落木兰舟,双凫不成浴。

江南曲凫夫声同,浴欲声同,江北女不懂这种谐音词格,所以弄得“双飞之夫,不成其欲”。但因《吴歌》的盛行,《北歌》也不免受点影响,所以北齐的童谣有一首说:

千金买果园,中有芙蓉树;破家不分别,莲子随它去。

北方歌词用谐音词格者,除前引者及此首外,别无所见。

四 舞曲 舞曲分雅舞杂舞两种。其与歌谣有关者为杂舞。《乐府》五十三云:“杂舞者,《公莫》、《巴渝》、《槃舞》、《鞞舞》、《铎舞》、《拂舞》、《白紵》之类是也。始皆出自方俗,后浸陈于殿庭。盖自周有《缦乐散乐》,秦汉因之增广。宴会所奏,率非雅舞。汉魏以后,并以《鞞》《铎》《巾》《拂》四舞用之宴飨。”因为这些舞“始皆出自方俗”,所以就与歌谣有关,兹分别论之。

《唐书·乐志》曰:“《公莫舞》,晋宋谓之《巾舞》。”《古今乐录》曰,“《巾舞》古有歌辞,讹异不可解,江左以来,有歌无辞。”就古辞中可解者测之,颇似相思之辞,疑犹存民间本来面目。

《晋书·乐志》云:“汉高祖自蜀汉将定三秦,阆中范因率賨人以从帝,为前锋。号板楯蛮,勇而善斗。封因为阆中侯,复賨之七姓。其俗喜歌舞。高帝乐其猛锐,数观其舞。……后使乐人习之。阆中有渝水。因其所居,故曰《巴渝舞》。”古辞已亡,但可知其为巴渝民间之武舞。

《乐府诗集》五十六引《宋书·乐志》曰:“《槃舞》,《汉曲》也。张衡《舞赋》云,‘历七槃而纵蹑’;王粲《七释》云,‘七槃陈于广庭’;颜延之云,‘递间关于槃扇’;鲍照云,‘七槃起长袖’,皆以七槃为舞也。”《搜神记》云,“晋太康中,天下为《晋世宁舞》,抑手以接杯槃而反覆之。”此则汉世唯有槃舞,而晋加之以杯反覆也。

此曲古辞亡,就《晋宁曲论》,所言为颂太平、述宴乐、记舞容等。

《宋书·乐志》曰,“《鞞舞》未详所起,然汉代已施于燕飨矣。傅毅张衡所赋,皆其事也。”鞞亦作鼙,鞞扇是舞时所用的器,古辞已亡。就曹植拟作,除颂祝外,更罗列史事,加以赞叹。所举大抵孝亲为国为亲报仇,救亲之难等。

《唐书·乐志》曰,“《铎舞》,汉曲也。”《古今乐录》曰,“铎,舞者所持也。”古辞有《取王人制礼乐》一篇,声辞杂写,不复可辨。

《晋书·乐志》云:“《拂舞》出自江左,旧云吴舞也。晋曲五篇,一曰《白鸠》,二曰《济济》,三曰《独禄》,四曰《碣石》,五曰《淮南王》。”《乐府解题》曰:“读其辞,除《白鸠》一曲,馀并非《吴歌》,未知所起也。”《碣石》篇为魏武帝辞,其歌盖以咏志,当系只用旧曲。馀四曲辞意颇杂,不甚联属,大抵叙宴乐、离别及祝颂、风刺之辞。

《宋书·乐志》云,又有《白紵舞》。按舞辞有巾袍之言。紵本吴地所出,宜是吴舞也。《乐府解题》云,“古辞盛称舞者之美,宜及芳时为乐。其誉《白紵》曰:‘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馀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歌辞述舞容、宴乐及人生无常之旨。”郑樵《通志乐略》云:“《白紵歌》有《白紵舞》,《白凫歌》有《白凫舞》,并吴人之歌舞也。吴地出紵,又江乡水国自多凫鹜,故兴其所见以寓意焉。始则田野之作,后乃大乐氏用焉。其音出入《清商调》,故《清商》七曲有《子夜》者,即《白紵》也。在吴歌为《白紵》,在雅歌为《子夜》。梁武令沈约更制其辞焉。”又云:“右《白紵》与《子夜》,一曲也。在吴为《白紵》,在晋为《子夜》。故梁武本《白紵》而为《子夜四时歌》。后之为此歌者,曰《白紵》,则一曲;曰《子夜》,则四曲。今取《白紵》于《白紵》,取四时歌于《子夜》,其实一也。”此说与《乐府诗集》颇不同,《白紵》七言,《子夜》五言,二者声调,或有相同的地方,但说即是一曲,尚属可疑。又《唐书·乐志》云:“今沈约改其词为《四时白紵歌》,亦似与《子夜四时歌》异。《西曲舞歌》已述于前。各曲旧舞者皆为十六人。梁多改为八人。”

至于诸舞曲的用法,除已分述的外,尚有二事。一是梁陈之世于《鞞舞》前作《巴渝弄》,二是《巾舞》以《白紵送》。这是二舞曲的合奏的办法,略当乐府中的艳与趋。又《白紵》有歌和声,是《行白紵》一语。至《西曲》歌和,已见上,不赘。

五 杂曲 吴有《东飞伯劳歌》、《西洲曲》、《长干行》三篇。《东飞伯劳歌》七言,言少女过时不嫁之情;《西洲曲》五言,为相思之辞,每章用接字法蝉联而下。《长干行》殆与《吴歌》相似。这三篇都是言情之作。

【山歌】 此处所谓山歌,是指其狭义而言,七言四句是它的基本形式。就这种体制而论,山歌之起源,不能早于唐代。因为“唐以绝句为乐府”。“开元天宝以来,宫掖所传,梨园子弟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王士祯语)而七绝尤盛行。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最早的山歌是《竹枝词》,发见的时候,已在中唐,其受七绝的影响,似乎是显然的。但第二章中所引刘三妹传说,说刘三妹是始造歌者,而她是唐中宗时人。那么,山歌之起是在初唐了。但此系传说,未可尽信;但由此可知传说所说山歌起于唐代,与我们所知,有相合处。至山歌之名,亦似中唐才有。李益诗云,“无奈孤舟夕,山歌闻《竹枝》”;白居易《琵琶行》云,“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啁哳难为听。”这里的“山歌”二字,大概都指的是《竹枝词》。

一 《竹枝词》 刘禹锡《竹枝词》引云:“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未详何年,待检),余来建平(今四川巫山)。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伦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扬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由这一段引言里,我们知道《竹枝词》的产生地是四川。歌时有许多人,故曰“联歌”;这像是新年的一种娱乐。歌有乐器,有舞容,与后之山歌仅为徒歌者不同。“以曲多为贤”,是指竞歌,后世称为“歌试”。声调不甚高,其卒章如吴声。内容则以言情为主。刘所自作,则述风物及方俗、人情,或为原歌内容的另一部分,或由刘另行取材,均不可知。刘后又有《竹枝》二首,其一云: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以晴影情,正是谐音词格,巴渝本与《西曲》盛行的荆郢樊邓等处相近。疑《竹枝》颇受《西曲》或《吴歌》的影响。以内容、声调及谐音词格言之,皆有似处。而顾况《竹枝词》有云:

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

白居易也有《竹枝词》四首,兹录三首如下:

瞿塘峡口冷烟低,白帝城头日尚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晴鸟一时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间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

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刘禹锡?)

以上都说竹枝音之哀苦,幽抑曼长,正所以助其哀苦之情。至于夜中月下,也只是加一倍写悲苦罢了。但两家诗里皆以猿声相比。《水经注·江水》篇记三峡有云:“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所谓“凄异”“哀转”也正是曼长哀苦之意。上文曾说《吴歌》声调的特色是哀苦,《竹枝》也是如此,其受影响,显然可见。《竹枝》也可徒歌,前引李益诗及白居易诗可证。又刘禹锡诗云,“几人连蹋竹歌还”,“竹歌”当即《竹枝》。至于《竹枝》称山歌,理甚易明,因巴蜀多山,故以为名。又刘作据《全唐诗》云,“武陵谿洞间悉歌之”,那么,也成为歌谣了。(参看白居易《竹枝词》)

《竹枝》的唱法,可考者,是《花间集》中所载荆南孙光宪的《竹枝》二首,其一云:

门前流水(竹枝)白苹花(女儿),

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

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

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

万树《词律》载此,说“所用竹枝、女儿,乃歌时群相随和之声。”杜文澜云,刘禹锡“《竹枝》新词九章,原无和声。后皇甫松、孙光宪作此,始有竹枝、女儿为随和之声。枝,儿叶。”杜说未必是;或者有和声而未记出,亦未可知。《竹枝》受《吴歌》《西曲》影响,那两种都有送声或和声;《竹枝》之有和声,自在意中。日人盐谷温并加一解说,“竹枝”大概是歌者执以节歌的。(《中国文学概论讲话》译本一五一页)此语亦可解释《竹枝词》得名之由,但苦无佐证。

《词律》云,“《竹枝》之音,起于巴蜀唐人所作,皆言蜀中风景。后人因效其体,于各地为之。”这时《竹枝》已成了一种叙述风土的诗体了。《竹枝》同时,有《杨柳枝》,是白居易翻旧曲、作新词(据王灼《碧鸡漫志》),大概受了刘禹锡的影响。后人便沿作《杨枝词》或《柳枝词》。南宋叶适更仿《竹枝词》作《橘枝词》,清顾涑园作《桃枝词》,近有人作《桂枝词》、《松枝词》,又有人纪日本风俗作《樱枝词》,皆是模仿《竹枝词》的。(据胡怀琛先生《中国民歌研究》五五页)

二 五代至宋的《吴歌》 释文莹《湘山野录》云:“开平元年,梁太祖即位,封钱武肃镠为吴越王。……改其乡临安县为临安衣锦军。是年,……为牛酒,大陈乡饮。……镠起执爵于席,自唱《还乡歌》以娱宾,曰: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兮驷马归,临安道上列旌旗,碧天明明爱日辉。父老远近来相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斗牛光起兮天无欺。

时父老虽闻歌进酒,都不知晓。武肃亦觉其欢意不甚浃洽,再酌酒高揭吴音唱山歌以见意,词曰:

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

歌阕,合声赓赞,叫笑振席,欢感闾里。今山民尚有能歌者。”袁褧《枫窗小牍》也记此事。末云,“至今狂童游女,借为奔期问答之歌,呼其宴处为欢喜地。”文莹是北宋人,袁褧是南宋人。可见这歌直到南宋还流行,而且已成为情歌了。大概钱镠作此歌,也是模仿当时民间的山歌,所以本来就很有情歌的味儿。这虽是个人的歌,但因为可以从它知道当时及宋世山歌的大概情形,所以详述于此。歌系七言三句,与山歌一般形式略异。

宋人话本有《冯玉梅团圆》一种,其中引吴歌云: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它州。

并称“此歌出自我宋建炎(高宗)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钟敬文先生说这是当时对山歌的前半章——即发问者的唱词。若是的,这便是现存的最早的对山歌了。但以现在的对山歌论,发问的歌词,都是平列的四句,一句一事,各不相涉。这里的四句,意思却是连贯的。究竟是否真如钟先生所说,还待研究。

三 粤歌 粤俗好歌,而称粤歌者也最多。明清之际的屈大均、王士祯,以及后来的李调元、梁绍壬、黄遵宪诸人皆述及粤歌,加以赞赏。左天锡先生在《校点粤风后记》一文里说,唱歌是粤人的一种特殊的嗜好,或者竟可以说是一种特别的需要(见《南国日刊》一),这是不错的。粤歌的创始人,相传是刘三妹,已见前章。又有人说是“始自榜人之女”(详下引),这与《子夜歌》的起源颇似。论粤歌者,以《广东新语》为详,兹手头无此书,暂引《粤东笔记》,这大部分是从《广东新语》转录的。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而中有挂折者为佳。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语衬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节长声,自回自复,不欲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已已。此其为善之大端也,故尝有歌试,以第高下,高者受上赏,号“歌伯”。其娶妇而亲迎者,婚必多求数人,与己貌年相若而才思敏慧者,为伴郎;女家索拦门诗歌,婚或捉笔为之,或使伴郎代草,或文或不文,总以信口而成、才华斐美者为贵。至女家不能酬和,女乃出阁。此即唐人催妆之作也。先一夕,男女家行醮,亲友与席者,或皆唱歌,名曰坐堂歌。酒罢,则亲戚之尊贵者,亲送新郎入房,名曰送花,花必以多子者。亦复唱歌。自后连夕,亲友来索糖梅啖食者,名曰打糖梅。一皆唱歌,歌美者,得糖梅益多矣。……其短调踏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儿童所唱以嘻,则曰山歌,亦曰歌仔,多似诗馀音调。解确细碎,亦绝多妍丽之句。大抵粤音柔而直,颇近吴越,出于唇舌间,不清以浊,当为羽音。歌则清婉浏亮,纡徐有情,听者亦多感动。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歌始自榜人之女,其原辞不可解。以楚语译之,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则绝类《离骚》也。粤固楚之南裔,岂屈宋风流,多洽于妇人女子欤?……东西两粤皆尚歌,而西粤土司中尤盛。……

这一段记载甚详,所引是最重要的,可见粤歌的大概情形。至于粤歌内容,就上所引,及本节下文所述,该书他处及他书中所见,可列为一表如次(据左天锡先生表增减):

以上除注明者外,均见《粤东笔记》。除踏歌歌辞尚存,馀均有目无辞。踏歌多言情之作,《粤风》所载,殆全属此种。其中抛帛一种见明嘉靖间人记载,可见粤中“歌试”之风,彼时已有。刘禹锡《竹枝词》引已有“曲多为贤”之语,似已是“歌试”的开端,但语焉不详,不能比较。就《粤歌》中踏歌而论,其特色乃在男女对答,刘三妹的传说及上所记两粤风俗,都可为证。至其他无辞可考者,是否全为对答之辞,则尚难论定。至于粤歌声调,已见上引者,所谓“曼节长声”,“使人喜悦悲酸”,“清婉浏亮,纡徐有情”。此外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己亥杂诗注》云:“土人旧有山歌,……每一词毕,辄间以无词之声,正如‘妃呼豨’,甚哀厉而长。”所谓“悲酸”,“哀厉”,正与《子夜》《竹枝》相合;无词之声是散声。黄诗注又云:“田野踏歌者,……其尾腔曰‘娘来里,妈来里’,曰‘小篮弟”,曰‘娘十几’,皆男女儆动之词也。”这却是和声了。至于这种踏歌的修辞,有所谓“双关”与“挂折”。双关即谐声词格,如:

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惟有暗中丝。

晴谐情,丝谐思,皆《竹枝词》及《吴歌》中所有。又如:

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

炭谐叹,是前所未有。其他类此尚多。王士祯等都说《粤歌》与《子夜》或《竹枝》相近,主要理由在此。挂折是嵌字,晚唐皮日休、陆龟蒙“杂体诗”中有“古人名”一体,也系此体。但歌中所嵌人名,日久失传,无从举证。又这种踏歌或山歌(上表中山歌,似指长短句之儿歌,那是狭义;此用广义)向来泛称粤歌。而据钟敬文先生说,这实“是客家人独自擅场的一种歌谣”(《客音民歌集》附录二第四页)。这是不错的。

四 西南民族的歌谣 西南民族名目甚多,其是否一个种族的支派,现在尚难说定(看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西南民族研究专号编后》),但他们的宗教及风俗,颇多相同;关于歌谣的情形,便是如此。兹将与歌谣史有关的略述于下。这些民族的名字有疍、苗、瑶、俍、僮、黎、畬、倮㑩等,分布的地方是两广、湘、川、滇、黔、浙、闽等处。除疍民似乎并无特别的语言外,馀均各有语言,有的似乎还有文字(见田雯《黔书》)。他们和粤人一样,也都好歌。他们有些与汉人杂居日久,也学会汉语,能用汉语作歌。疍民的歌不用说,本是汉语。《苗歌》见《峒谿纤志志馀》,《瑶歌》见同书及《粤风》,俱用汉语。畬(同山 )歌似也有用汉语作的;林培庐先生的《潮州 歌集》尚未见,故无从断言。(林书虽系近作,但今传之歌当然不会全是“近世”的。)《黎歌》辞未见记载,还不敢说。又《志馀》所收《苗歌》九首,《粤风》中也收了,却并入《粤歌》之内,不另标目。这可见两者的相似。而左天锡先生说:“我想最初的时候,或许只有云(如《志馀》所举峒谿苗人)、贵(如舒位《黔苗竹枝词》所举白苗)及两粤交界地方的苗子唱这些歌;以后和苗子接近的土人便也学着唱,直成为一种普遍的歌调了。苗人用汉语唱歌,自然是受汉人的影响,似无汉人反受苗人影响之理。但这并不就是说,明清之际的苗人受了他们同时的汉人的影响;也许他们同那时的汉人都受着从前汉人的影响。可惜我们现在的材料太少,还不能加以说明。”黄遵宪《己亥杂诗》注中也有与左先生相似的意见,他说:“土人旧有山歌,多男女相悦之词,当系僚人遗俗。”他的话比左先生说得圆融,是说汉歌是受了僚人的歌的影响;但他并没举出证据,而我们则有理由相信《竹枝词》实是这类山歌的远祖。

左先生将这些民族的歌,勉强分为四类,第四类应属“徒歌”,此处只列其三类:(一)结婚用(包括择配、婚嫁),(二)节岁用(包括祭祀、聚会),(三)死亡用。左先生又说:“实际节岁有时兼祀神,而祀神后,又常在相歌舞以成配偶;并且歌以乐神的歌,又多是言男女之情。所以这许多歌的实质,以情歌为最占得多,而且都是男女互相对答,很少是独唱的。”

(一)结婚用 各民族结婚风俗,大抵相同,但细节不尽一样。——不但各民族不一样,各民族中又分小支,也有相异处。所以我们只能用举例的办法,不能具详。兹先举陆次云《峒谿纤志》中《苗人跳月记》一文,以见苗俗一斑:

苗人之婚礼,曰“跳月”。跳月者,及春而跳舞求偶也。载阳展候,杏花柳梯,庶蛰蠕蠕,箐居穴处者蒸然蠢动。其父母各率子女,择佳地而为跳月之会。父母群处于平原之上;子与子左,女与女右,分列于原隰之下。原之上,相喜宴乐:烧生兽而啖焉,操操不以箸也;漉咂而饮焉,吸管不以杯也。原之下,男则椎髻当前,缠以苗帨,袄不迨腰,袴不蔽膝;裤袄之际,锦带束焉。植鸡羽于髻颠,飘飘然,当风而颤。执芦笙,笙六管,长尺有二,盖有六律无六同者焉。女亦植鸡羽于髻,如男:尺簪寸环,衫襟袖领,悉锦为缘。其锦藻绘逊中国而古文异致,无近态焉。联珠以为缨,珠累累绕两鬟;缀贝以为络,贝摇摇翻两肩。裙细褶如蝶版。男反裤不裙,女反裙不裤。裙衫之际,亦锦带束焉。执绣笼;绣笼者,编竹为之,饰以绘,即彩球是也。而妍与媸,杂然于其中矣。女并执笼,未歌也。原上者语之歌,而无不歌。男执笙,未吹也;原上者语之吹,而无不吹。其歌哀艳,每尽一韵,三叠曼音以缭绕之;而笙节参差,与为漂渺而相赴。吹且歌,手则翔矣,足则扬矣,睐转肢回,首旋神荡矣。初则欲接还离,少则酣飞畅舞,交驰迅速矣。是时也,有男近女而女出之者;有女近男而男去之者。有数女争近一男而男不知所择者;有数男竞近一女而女不知所避者。有相近复相舍,相舍仍相盼者。目许心成,笼来笙往,忽焉挽结。于是妍者负妍者,媸者负媸者,媸与媸不为人负,不得已而后相负者,媸复见媸,终无所负,涕泣而归,羞愧于得负者。彼负而去者,渡涧越溪,选幽而合,解锦带而在系焉。相携以还于跳月之所,各随父母以返,而后议聘。聘必以牛,牛必双;以羊,羊必偶。……

但这种歌辞,并无记载。我们得注意,他们不一定全是用汉语的歌。此外黑苗有所谓“马郎房”,亦为男女聚歌通情之地。傜人也有类似的风俗,名为“会阆”(《广东新语》)。俍人亦“倚歌自择配”(《粤西偶记》、《黔苗竹枝词》),其有无特别的仪式不可知。僮人则有“浪花歌”(《峒谿纤志》、邝露《赤雅》),又有所谓“罗汉楼”(《岭南杂记》,均与苗俗相类。

婚嫁时也有许多唱歌的习俗。僮人的“对歌”,是亲迎时用的,和粤地的“拦门歌”相类。疍民也有这样的风俗(俱见刘策奇先生《僮话的我见》)。又畲民有所谓“调新郎”的风俗,新郎到岳家亲迎,就席时桌上无一物,要等新郎一一指名而歌,然后司厨的人和着,才能得到所要的东西(沈作乾《畲民调查记》)。傜人结婚后数年,举行“作星”的仪式,聚歌的多至数百千人,歌三四日夜(许缵曾《滇行纪程》)。《赤雅》载僮人的峒官婚嫁仪式,有一种“出寮舞”。男子就亲女家为“入寮”;半年,女与婿归,盛兵陈乐,马上飞枪走毬鸣铙角,各“出寮舞”,大概也有歌唱的。

(二)节岁用 苗人遇令节,为“踹堂舞”(《峒谿纤志》)。聚会亲属,椎牛跳舞曰“做戛”(《黔苗竹枝词》,自注)。款客则有鸜鹆舞(同上)。但有歌辞与否不可知。傜人祭狗王(七月望日,见《说蛮》),有乐舞。十月祭多贝大王,男女联袂而舞,谓之“踏傜”。相悦则男腾跳跃,负女而去(《赤雅》)。畬人除夕先祀祖,次“吃分岁”。宴毕,相互“答歌”为乐(《畬民调查记》)。僮人于春季场期男女“会歌”,所以祈年,禳疾病(檀萃《说蛮》),黎人集会唱歌,有歌姬歌郎。所歌多男女之情,用以乐神(《粤东笔记》)。

(三)死亡用 苗人习俗,死亡群聚歌舞,辄联手踏地为节,丧家椎牛多酿以侍,名曰“踏歌”(朱辅《溪蛮丛笑》)。《黔苗竹枝词》作“闹尸”,《峒谿纤志》则名为“唱齐”。苗人又有“击臼和歌”,以哭死者(贝青乔《苗俗记》及《说蛮》)。

(四)其他 两粤与汉人杂居同化的苗人,妇女耕种时,田歌在答(《说蛮》)。又倮㑩人春日有《采茶歌》(《黔苗竹枝词》注)。苗人更有所谓“水曲”,有舞(同上)。僮人有“混沌舞,有乐有歌”(《赤雅》)。

以上各种歌,其辞不详,不能引证。其原来性质都是乐歌,配合各种乐器或有乐器作用的用具;但在非仪式地歌唱时,便成徒歌了。

此外就有辞可见的而论,疍民是水居的民族,所赋不离江山。俍人以扁担歌为其特用的歌(俍女亦力作,故男子以扁担为定情之物,其上装饰甚美,并镌歌辞焉,见《粤西偶记》)。俍人以扇歌为其特用的歌。疍、苗的歌或作三七七,或作七言四句,也有作五七七七的,这种体式,大体与《粤歌》同。傜歌无韵,除上三式外,又有三七七七七七,及七言六句二式。《傜歌》每句末,常有无意义的和声“啰”(本钟敬文先生)。《疍歌》全用汉语,《苗歌》今存者亦为汉语,《狸歌》则似辞兼傜汉,故不易解。这是就《粤风》中所载的说。至纯苗语纯傜语的歌如何,则均不可知。俍僮歌,《粤风》中全为译音(今已由刘乾初、钟敬文二先生译为新诗)。大约这两种人不能作汉语,故只可译原语为汉字,以备一格。这两种歌,每句都是五言,用韵之法甚繁。《僮歌》句数不定,最为自由。《俍歌》则概为八句。不能增减(据《粤风》原注);但唱时却要叠为十二句,以为尾腔(《粤西偶记》)。

疍歌苗歌修辞,多用双关,与粤歌同。傜俍僮歌,则无此例。《粤西偶记》说,“傜歌专重比兴”,这不是说其他的歌没有比兴,而是说傜歌(僮歌亦同)只有比兴,没有那种谐声词格。

【小唱】 小唱包括小调或称俚曲。小调与小曲两个名字,照普通用法,并无严格的辨别;不过我想用小曲一名专指明清小曲,以清界限。

一 小调的渊源 南朝的《子夜四时歌》是《四季相思调》的祖祢,《月节折杨柳歌》是《十二月唱春调》的祖祢,《从军五更转》是《五更调》的祖祢,均已见前。

二 五代俚曲 罗振玉先生所印《敦煌零拾》中,有俚曲三种,即《叹五更》、《天下传孝十二时》、《禅门十二时》。罗先生跋云:“右俚曲三种得之敦煌故纸中。前为斋荐功德文,后为‘时丁亥岁次天成二年,七月十日’等字一行。后书此三曲,缮写相拙,伪别满纸。然借知此等俚曲,自五季时已有之。……”天成是后唐明宗的年号,所以罗先生说“自五季时已有之”。此三曲中,《叹五更》当从《五更转》来,但句式是三七七七为一节,与《五更转》之五言四句为一节者不同。其中所说,系一吏自悔未读《孝经》,致不识文书。《天下传孝十二时》句式相同,所咏如其题,颇有佛教影响在内。《禅门十二时》则全讲“禅那”,显然是佛教俗歌;其每节句式为三五五。

三 莲花乐 宋释普济《五灯会元》有云:“俞道婆,尝随众参琅琊,一日闻丐者唱莲花乐,大悟。”(据胡怀琛先生《中国民歌研究》引)手头无原书,据此引文及调名似莲花乐,是一种佛教俗歌。后来却变为丐者的歌词的专名。归玄恭《万古愁曲》有云,“遇着那乞丐儿,唱一回《莲花落》。”归是明末人,可见那时已将《莲花乐》作为丐者的职业歌,而“乐”字也因音相近讹为“落”了。可惜这些歌词,俱未见记载。现在各地尚行此调,但已不是佛教俗歌而有许多变化了。歌时常为二人,有时有乐器,以竹为之,中空三节,贯以铜钱。歌时在身上击打,先击两背次举足迎击,次击背心。歌末皆有叠句(《语丝》一二六期)。落又或作闹(同上)。有时戏剧化,一人坐着敲绰板,另一人一面唱,一面作种种姿势。但不化妆,所谓唱亦非全为代言(《语丝》七期)。兹录河北望都县一首,以示例:

闲来无事东园儿里摸,一到东园儿菜畦儿多:倭瓜满地是,瓠子结的多,紫薇薇的茄子倒滴流着多。哩六莲花儿落。

闲来无事北园儿里摸,一到北园儿花名儿多:紫梅花儿俊,月季花儿多,竹篱儿里的牡丹倒滴着多。哩六莲花儿落。

闲来无事西园儿里摸,一到西园儿果名儿多:石榴张着嘴,花焦(椒)笑呵呵,通红的小枣儿倒滴着多。哩六莲花儿落。

闲来无事南园儿里摸,一到南园儿瓜名儿多:西瓜满地是,菜瓜结的多,上架的黄瓜倒滴着多。哩六莲花儿落。哩六莲花儿落,大家欢喜同念佛。

此首见《语丝》一一七期,系谷万川先生所录。据他说是从农民口里记录下来的。歌中所咏,确与农作有关,又末节末语似犹存佛教俗歌的遗形。

四 明清小曲 明清小曲,大部分是从元曲的小令与套数衍变而成,已在前章略说。冯式权先生《北方的小曲》文中云:“小曲的历史,从明初到现在,已有五六百年之久。它的全盛时代,大约也同昆曲一样,是在清朝乾隆的时候。在当时尤其欢迎它的是满洲人,就到现在,也仍旧是如此。在北方各省,大约直隶同山东最盛行,其他各地就不甚深知了。”冯先生的材料是根据乾隆末年南京人王绍庭(楷堂)所辑《霓裳续谱》,及差不多同时人辑的《西调》抄本;有些则是从《缀白裘》的时剧中寻出来的。他将这些小曲大别为杂曲、杂调、西调、岔出四种。兹分述之:

(一)杂曲 凡是标有“牌名”的都可以包括在内。其中大部分都是自南北曲蜕化来的。杂曲同南北曲之分离,大约在明初,它们在明朝中叶已经完全脱离关系。在明朝创作的杂曲,已经很有不少。到了清朝,创作的曲子更多了,但渊源于南北曲的,也复不少。至于所有杂曲的各曲子的盛衰,在明朝可以由沈德符的《野获编》上所记的看出(见第二章引——四十五页)。但他所说之外,还有《玉蛾郎》,又名《玉蛾儿》,是明朝玉熙宫的曲子,流传到民间,称为《四景玉娥郎》。(见清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一直到清朝同治、光绪的时候,还有流传。至于明朝盛行的《干荷叶》、《哭皇天》、《桐城歌》、《鞋打卦》、《泥捏人》及《熬䯼髻》等,到清朝是早已寂寂无闻了。《闹五更》也失传,不知与另一来源的《五更调》异同如何。《银绞丝》到清朝也不十分流行,却会跑到旧剧里边去,——《探亲相骂》完全就是这一阕曲子辗转组成的——一直传到现在。《打枣干》、《粉红莲》等,在清朝尚馀下有几阕曲子,但也就衰微极了。《挂枝儿》到明末还流行。《续今古奇观》中记妓女唱此曲,又《明代轶闻》中记冯梦龙的《挂枝儿》乐府大行于时(见西谛《挂枝儿》,《文学周报》八卷七号),都可为证。但到清朝似也微了。民国八年,上海有出版的《挂枝儿夹竹桃合刊》,所辑不知是现时南方还流行者否。惟《寄生草》一曲,是否曾经中落,已不可知。在乾隆前,总要算第一盛行的杂曲。当时的小说如《儒林外史》及《绿野仙踪》都曾经引过它;后来《红楼梦》也引过它。一部《霓裳续谱》所辑的杂曲,《寄生草》约在二分之一以上,仅它的变调已有六七种之多了。同《寄生草》同时的,有《叠落金钱》及《剪靛花》二曲,也还盛行。所有的杂曲自嘉庆道光以后就日衰一日了。现在虽然有《罗江怨》、《石榴花》、《南锣儿》……等数曲流传,但是听者及唱者也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了。

杂曲之出于南北曲的,有些格式同南北曲一样,有些把原来的格式改变另成一体,甚而至于完全解放而没有一定的格式。至于创作的曲子,有许多有一定的格式,有许多似乎没有。现在的材料太少,对于这层,还不能十分确定。

兹举《挂枝儿》、《寄生草》各一首为杂曲之例: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个信儿。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自从别了你,日日泪珠垂,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喷嚏常如雨。

(《挂枝儿·喷嚏》)

欲写情书,我可不识字。烦个人儿,——使不的。无奈何画几个圈儿为表记,此封书为有情人知此意:单圈是奴家,双圈是你。诉不尽的苦,一路圈儿圈下去,一路圈儿圈下去。(《寄生草》)

(二)杂调 杂调大约都是原来在某一个地方流行的一种调子,后来发展了而推广到外面去的,如同唐宋时《大曲》中的《伊州》《梁州》《西州》等是。杂调有以地名为名的,如《湖广调》、《隶津调》(当系《利津调》)、《河南调》等。有不标地名的,如《黄沥调》(或《黄杂调》)、《盘香调》、《马头调》、《靠山调》等。从地名上看,《湖广调》及《利津调》大约起自明朝;因为湖广行省和利津县都是明朝地名。其馀便不易考求。杂调的盛行,远不如《西调》及《杂曲》。乾隆时,《黄沥调》比较盛些,但多半与杂曲联为套数,独立的几乎没有。现在《黄沥调》还有少数的存留。道光时,继《黄沥调》而起的是《马头调》。《京尘杂录》(道光年作)上说:“京城极重《马头调》,游侠子弟必习之,硁然,龂龂然,几与南北曲同。”当时之盛亦可想而知。再后就是《靠山调》,现在也还有,不过衰微极了。

多数杂调的格式不如杂曲有规则;但有些也显然有一定的格式。兹举《黄沥调》为杂调之例:

熨斗儿,熨不开满面愁像。快刀儿,割不断心长意长。算盘儿,打不开思想愁账。钥匙儿,开不开我眉头锁。汗巾儿,止不住我泪两行。

道光八年刻的《白雪遗音》,是华广生辑的。据郑振铎先生《白雪遗音选序》,此书搜罗的范围颇广,材料很复杂。据郑先生看,共有小剧本、滑稽短歌、小叙事诗、古人名、戏名、歇后语各种。除小剧本及歇后语外,皆属歌谣范围。其中有“带白”的一种,系一人独唱(如《岭头调》中《日落黄昏》一曲),可以说是歌谣与戏剧的过渡。此书的内容,据选本郑序引原书高文德序云:“其间四时风景,闺怨情痴,读之历历如在目前。”又引常瑞泉序云:“翻诵其词,怨感痴恨,离合悲欢,诸调咸备。”据此,书中各曲不外写景、言情两种,而言情之作似占极大部分。郑序又说其中有“猥亵的情歌”,虽亦言情,是另属一类。至书中分类,则以乐调为主,就选本说,计有《马头调》、《岭头调》、《满江红》、《翦靛花》、《起字呀呀呦》、《八角鼓》、《南调》等。除《满江红》、《翦靛花》应属杂曲外,其馀似乎都是杂调。《八角鼓》或与《西调》有关,亦未可知(看下文)。这种歌大抵先属文人制作,然后流行民间的,故辞甚雅驯。兹举《马头调》中《春景》一首,因为这种写景的是很少的:

和风吹的梨花笑,如雪满枝梢。杏花村里,酒旗飘摇,春兴更高。游春的人,个个醉在阳关道,醉眠芳草。猛抬头,青杨绿柳如烟罩,弱丝千条。紫燕双双,飞过小桥,去寻新巢。两河岸,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深林中,远远近近黄鹂叫,声儿奇巧。

上文说过郑振铎先生所得的《挂枝儿》一书,那书所录,也都是恋歌。郑先生又举出其中两首,与《白雪遗音》中两首《马头调》相比,造意遣词,都很相同。由此可见歌谣传布与转变的痕迹,又可见杂曲调之分,不能十分严格地看。

《国语周刊》第八期有《扬州的小曲》一文,介绍邗上蒙人的《风月梦》中的扬州妓女唱的小曲。书有道光戊申(二十八年)的自序,在《白雪遗音》后。所录亦为杂曲。

(三)西调 这也可认为是杂调的一种,不过它的势力非常之大,所以另分一类。《西调》的序上说:“《西调》非词非曲。”其是否脱胎于南北曲,亦很难说定。光绪时满洲人震钧作《天咫偶闻》,卷七有云:“旧日鼓辞有所谓子弟书者,始创于八旗子弟。其词雅驯,其声和缓,有《东城调》、《西城调》之分。西调尤缓而低,一韵萦回良久。”查《西调》盛于乾隆时,此所记已在六七十年后,或只是《西城调》之简称,与原来的《西调》无涉。原来的《西调》大约起于明朝,是山西省产生的。明朝山西的乐户极多,直到清雍正元年方始解除。《野获篇》说:“大同,代简王所封,乐户较他藩多数倍。……京师城内外,不逮三院者,大抵皆大同籍,……”可见山西乐户之多。《杂曲》内的《数落山坡羊》,就是从宣府大同传来的,那么这《西调》或者也是由山西之乐户传出,所以叫作“西”调。

乾隆时可以说是《西调》最盛的时期,就是《寄生草》恐怕也不如它。一部《霓裳续谱》内大约二百阕《西调》,而且还有一部《西调》的专集。其中曲子大半出于士大夫之手。同治、光绪时,《昆曲》的时剧里夹杂着的还不少。但是到现在,似已全然不存了。

《西曲》的格式也很难说定,举一曲为例:

浮萍泛泛,恰似我无依无靠。舞蝶飘飘,恰似我魂梦遥遥。孤灯耿耿,恰似我把精神消耗。落花点点,恰似我血泪鲛鮹。啼鹃阵阵,恰似我怨东风,絮絮叨叨。新月弯弯,恰似我皱眉梢。垂杨细细,恰似我瘦损了袅娜纤腰。残春寂寂,恰似我虚渡过青春年少,青春年少。

(四)岔曲 有人说,《岔曲》出于清初军中的“凯歌”,此说不甚可靠。查唐宋“大曲”内有《煞衮》(煞正写应作杀)一篇。元人北曲以“煞”名的更多了,如《耍女儿十三煞》、《后庭花煞》、《神使儿煞》……等;至于《随煞》、《隔煞》及《煞尾》,则差不多每一“官调”里都有。南曲里也有《随煞》、《双煞》,《和煞》……等。“杀”说文云:“从殳,杀声。”徐铉注说:“杀字,相传云音察。”此处读去声,正与“岔”同音。或者“岔”就是“杀”或“煞”之误写。由此,我们不能不认《岔曲》同南北曲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但现在还没有充分证据罢了。

《岔曲》里边的《慢岔》、《数岔》、《西岔》、《起字岔》及《垛字岔》,都没有一定的格式。《平岔》大约也没有一定的格式。兹举一曲为例(以上多采冯式权先生原文):

月满栏杆,款步进花园。慢闪秋波四下里观,观不尽败叶飞空百花残。猛听得天边孤雁声嘹亮。霎时月被云遮,光明不得见;似这等人儿不能周全,那月儿怎得圆!

(五)粤调 《粤东笔记》中所载《粤歌》,除前已见者外,尚有以下三种:

甲 摸鱼歌 此为“长调”,“如唐之《连昌宫词》、《琵琶行》等,长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中华全国风俗志》作“木鱼书”,云如上海《滩簧》,如《客途秋恨》、《三娘教子》、《蒙正拜灶》等都属此类。木鱼书到中秋晚上叫“月光书”,每到中秋晚上,读书者高叫“月光赢”。“书”与“输”同音;粤人好赌,故讳言之。妇人多争购,以占吉凶。如所购为《客途秋恨》,则有落魄之兆;为《蒙正拜灶》,则有先难后易之兆。由此所记,木鱼书实是唱本。《粤风》中有“沐浴歌”,亦系此种。但该书中说还有一种,句法类诗馀,书中有一歌,即系此种:

一笑千金难买,行来步步莲生,脸似桃花眉似柳,话语最分明。

这是仿原来的沐浴的调子而唱的。

乙 汤水歌 “东莞贸食妪所唱之歌头曲尾。”

丙 瞽者小唱 “妇女定时聚会,使瞽师瞽女唱之,曰某记某记,如元人弹词,其辞至数千言,随主人所命唱之,以琵琶 子为节。”

此外见于《池北偶谈》的“师童歌”,是粤西巫觋乐神之曲。其辞不存,不知应属前列《粤歌》中,抑应属此。又许地山先生《粤讴在文学上的地位》(《民铎》三卷三号)一文中,说起两种粤调,其中“南音”一种,许先生举出《客途秋恨》一名为例,不知是否就是木鱼书。两种辞均未见,兹暂将其另一种之目列下:

丁 龙舟歌

粤调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

戊 粤讴 这是旧广州府属的歌。钟敬文先生说广东除普通形式的民歌和儿歌外,有三种特出的歌,与广东的三种方言相应:客家话则有山歌,福佬话则有《 歌》,本地话(即广府话)则有《粤讴》(《民间文艺丛话》十三页)。《粤讴》相传是南海招子庸的创作。相传他要上北京会试的时候,在广州珠江上和一个妓女秋喜认识。彼此互相羡慕,大有白头偕老的思想。无奈子庸赶着要起程,意思要等会试以后才回来娶她。秋喜欠人的债,与子庸在一起两三个月,从未向他提过。子庸去后,债主来逼她,她又不愿另接他客,无法偿还,后来便跳入珠江溺死了。子庸回来,查知这事,非常伤悼,于是作《吊秋喜》来表他的伤感。在《粤讴》里,这是他的“处女作”。但这只是一个传说。清同治十一年续修的《南海县志》卷二十有李征霨为他作的(据《民间文艺》二汪宗衍先生通信)传,说他“精晓音律,寻常邪许,入于耳即会于心,蹋地能知其节拍。曾缉《粤讴》一卷”。是缉说,就不见得全是作了,原书刻于道光八年,有序及题词十二篇。此本未见。所见为英国clementi译本附:

青州大尹(招尝为青州知府)笔花飘,姊妹心情待曲描。更费搜罗成艳体,任教顽钝亦魂消。(梅花老农《题粤讴四绝句》之四)

大约有作有缉之说近是,至于秋喜的事,传中不载。题词中有 江居士(汪通信中作逐江居士,谓系熊景星的别署)四首绝句,前三首似有所指的妓女,但与秋喜情形亦不合;怕秋喜的事终不免是附会的。

《粤讴》所录,据clementi本,共九十七“牌名”,一百二十一首。牌名实在就是题目。各歌以青楼生活为中心,大抵是描写妓女的可怜生活的。若照传说论,这便是秋喜之死有以致之了。但这些歌本是预备载酒征歌时给妓女唱的,其以妓女为题材,也是平常的事。各歌大抵托为妓女口吻,作男子语者甚少。调子则似乎是旧有的。石通人序有云:“南讴感人,声则然矣,词可得而征乎?”下即接“居士(指招子庸,他别署明珊居士)乃出所录”云云。可见“南讴”的声是本来有的。《粤讴》的写法,大部分是借景抒情,是进步的兴体;也有用比的(如《灯蛾》)、用赋的,但甚少。

最有名的两篇,却全是赋,一是《吊秋喜》,二是《解心事》。《吊秋喜》之有名不用说;《解心事》之得名,大约因它是《粤讴》中第一篇之故。《粤讴》甚至一名为《招子庸解心事》(见许先生文);又唱《粤讴》也有叫唱《解心》的(《北新》二卷九号招勉之先生文)。兹录《吊秋喜》及《听春莺》二曲于后;《听春莺》可以代表《粤讴》的作风,clementi说西方人不赏识前者,赏识后者。

听见你话死,实在见思疑,何苦轻生得咁痴?你系为人客死,心唔怪得你。死因钱债,叫我怎不伤悲!你平日,当我系知心,亦该同我讲句;做乜交情三两个月都有句言词!往日个种恩情丢了落水;纵有金银烧尽带不到阴司!可惜飘泊在青楼,孤负你一世;烟花场上冇日开眉。你名叫做秋喜,只望等到秋来还有喜意;倒乜才过冬至后就被雪霜欺?今日无力春风唔共你争得啖气,落花无主敢就葬在春泥。此后情思有梦你便频须寄,或者尽我呢点穷心慰吓故知!泉路茫茫你双脚又咁细,黄泉无客店问你向乜谁栖?青山白骨唔知凭谁祭?衰杨残月空听个只杜鹃啼!未必有个知心来共你掷纸,清明空恨个负纸钱飞!罢咯,不若当作你义妻,来送你入寺。等你孤魂无主,仗吓佛力扶持!你便哀恳个位慈云施吓佛偈,等你转通来生誓不做客妻!若系冤债未偿,再罚你落粉地,你便拣过一个多情早早见机。我若共你未断情缘,重有相会日子。须紧记!念吓前恩义!讲到消魂两字,共你死过都唔迟!(《吊秋喜》)

断肠人,怕听春莺。莺语撩人,更易断魂。春光一到,已自撩人恨:鸟呀!你重有意和春共碎我心?人地话鸟语可以忘忧,我正听佢一阵。你估人难如鸟,定是鸟不如人?见佢恃在能言,就言到妙品;但逢好境就语向春明!点得,鸟呀,你替我讲句真言,言过这薄幸!又怕你言词关切,佢又当作唔闻。又点得我魂梦化作鸟飞,同你去揾!揾着薄情详讲,重要佢回音。唉!真肉紧。做梦还依枕。但得我梦中唔叫醒我,我就附着你同行。(《听春莺》)

《粤讴》每首末了,常有感叹词“唉”“罢咯”,“呀”或代名词呼格“君呀”“郎呀”等等字眼。有“唉”“呀”底句通常在全篇中是最短的句;而最末了那句每为全篇中最长的句。这个特性,因为《粤讴》是要来唱底缘故;唱到“唉”“呀”“罢咯”等字句,就是给人一个曲终的暗示。唱《粤讴》俱用琵琶和着,但广东人精于琵琶的很少,所以各牌的调子都没有什么变化(据许文)。

当时《粤讴》极流行,李传论之云:“……虽《巴人下里》之曲,而饶有情韵。拟之乐府,《子夜读曲》之遗;俪以诗馀,‘残月晓风’之裔。而粤东方言别字亦得所考证,不苦诘屈聱牙。一时平康北里,谱入笙歌,虽‘羌笛春风’,‘渭城朝雨’,未能或先也。”招子庸以后,《粤讴》的作家很多;如缪莲仙的作品也是数一数二的。莲仙或与子庸同时,或晚他几年。他是浙江人,游幕到广州;他的生平,我们不甚知道。他在“南音”上更有名,《客途秋恨》便是他作的,至今还流行着。但到了道光末年,《粤讴》便渐渐中落了。李传云:“自道光末年,喜唱弋阳腔,谓之班本。其言鄙秽,其音侏 ,几令人掩目而走。而耆痂逐臭,无地无之。求能唱《粤讴》者,邈如星汉。”但是现在《粤讴》似乎又流行了。许先生文中也说他在广东住得最久;他说广州所属各县,“无论是谁,少有不会唱一二支《粤讴》的。”又招勉之先生文中也说及现在唱《粤讴》的事。他说《粤讴》一书中,至今还为人称道的是《吊秋喜》及《解心事》二章。又说,现在唱《粤讴》的是用铜线琴(又名扬琴)和檀板,或用二胡和檀板,他们已不用琵琶了。

【徒歌】 徒歌或称为“自来腔”(《歌谣周刊》七十一号ck先生文),包括诵的和歌的。山歌其实也可以说是徒歌;但本节所指,却严格地以彻头彻尾不合乐的为主。这种徒歌自应纯是白话,而因古今语异及文人改削的关系,有些古谣在现在看来,却似乎很文,这在流行当时并不如此的。徒歌之古者,相传有《康忂谣》,但那是依托的(五十一页)。《蜡辞》较为可靠,也甚古,但恐系追记;又其是否乐歌,甚难断定。此外,《孟子》中载晏子引《夏谚》一首云:

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梁惠王》下)

此歌虽名为谚,而“其辞如歌诗”,实“谣之类”(焦循《孟子正义》中语),赵岐注以为夏禹时谚。孟子之书较早,此歌又系晏子所引,自然甚可靠。但陆侃如先生以为文字平易,疑亦是追记的(《中国古代诗史》稿)。所以关于最古的徒歌,实是难有定论。

徒歌内容,就《古谣谚》中所载言之,大约可分为下列诸项:

一 关于政治的

(一)占验的 以占验的观点解释歌谣,起源甚早。《国语·郑语》载周宣王时童谣云:

弧箕服,实亡周国。

说是褒姒亡周的豫言。古人好言神怪;若照我们现在的解释,则这歌当是褒姒得宠后的传说,形诸歌咏,乃民怨的表现,与“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及“千里草,何青青”之谣系同类,不过表现方法各有不同而已。至于以后的应验,则全属偶然,并无一定的因果关系存于其间。但这种占验的解释,辅以荧惑之说(关于荧惑的记载,始于汉代,其起源大约甚古),直到近世,还有很大的势力。因为史书《五行志》中采用此说,所以影响有如此之巨。《儿歌之研究》中说这种歌谣,学者称为“历史的儿歌”,引日本中根淑释童谣云:

其歌皆咏当时事实,寄兴他物,隐晦其辞,后世之人鲜能会解。故童谣云者,殆当世有心人之作,流行于世,驯至为童子所歌者耳。

并说“中国童谣,当亦如是”(《谈龙集》二九三页)。至如关于个人的预言,如《晋书·五行志》谓庾亮初镇武昌,出至石头。百姓于岸上歌曰:

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飞鸟。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旒旐。

又曰:

庾公初上时,翩翩如飞鸟。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流苏。

(二)颂美的 前引《夏谚》即是一例。又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产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

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这些都是普泛地颂美为政的人的。又如《汉书》载魏河内民为史起歌云:

邺有贤令兮为史公,决漳水兮灌邺旁,终古舄卤兮生稻粱。

这是专指一事加以颂美的。

(三)讽刺的 如《后汉书·刘玄传》载长安中语云:

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这是讽刺刘玄时受官爵者之滥,是贬咏。又如《史记》载天下为卫子夫(武帝后)歌云: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这歌专咏一人,讽刺之意甚隐。又如南朝时袁粲、褚渊同受宋明帝顾命,粲尽忠故国而死,渊则入仕新朝。于时百姓语曰:

可怜石头城,宁为袁粲死,不为褚渊生!

这是讥渊个人失节的。

(四)怨诅的 如前举“千里草”之谣是诅咒董卓的,属此类。又如《汉书·翟方进传》云:汝南旧有鸿隙大陂,郡以为饶。成帝时,关东数陂,水溢为害。方进为相,与御史大夫孔光共遣掾行事,以为决去陂水,其地肥美,省堤防费而无水忧。遂奏罢陂云。王莽时,常枯旱,郡中追怨方进,童谣曰:

坏陂谁?翟子威。饭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这是为一事而发的。

(五)记事的 记当时新闻而成歌咏。如《汉书·匈奴传》载《平城歌》云:

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

这是记平城之围的。又《旧唐书·韦坚传》载玄宗时人间戏唱歌词云:

得体纥那也,纥囊得体耶。潭里车船闹,扬州铜器多。三郎(指玄宗)当殿坐,看唱《得体歌》。

书中以此歌为预言,其实也当是新闻的歌。

二 关于社会的

(一)颂美的 这是指颂美学术、德行等而言。如《论语·比考谶》诏孔长彦、孔秀彦兄弟聚徒数百,时人为之语曰:

鲁国孔氏好读经,兄弟讲诵皆可听。学士来者有声名,不遇孔氏那得成!

有一个比较少见的歌,是颂富的。《晋书·麹传》说金城麹氏与游氏世为豪族,西州为之语曰:

麹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二)品鉴的 这与前项相似而不同,是评论人物而估定其价值的。东汉时此风最盛,起于学者而行于民间。其措语亦似有定式,如《后汉书·召驯传》说驯少习《韩诗》,博通书传,以志义闻,乡里号之曰:

德行恂恂召伯春。

“伯春”是驯的字。又《许慎传》,时人为之语曰:

五经无双许叔重。

此种体格,大抵用以评论人之学术德行,间有涉及政事的,也以颂德为旨。如《后汉书》异文,鲍永辟、鲍恢为从事,京师语曰:

贵威敛手避二鲍。

这实在还是说二鲍之抗直的。也有连用两句论一人的。如《后汉书·胡广传》载京师谚曰:

万事不理问伯始(广字),天下中庸有胡公。

又有用两句来比较两个人的。《后汉书·党锢传》序云:“初,恒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

天下规矩房伯武(植字),因师护印周仲进(福字)。

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进尤隙。”

更有用两句分论之人连为一歌的。这种歌或称语,或称谚,或称谣。照《古谣谚》例言,所录称语者即谚。但谚是经验的结晶,应是原则的或当然的,与此种歌性质不符,故仍当作谣而加以论列。在东汉以前,也有这种歌,但体式不同。《史记·货殖传》注,徐广引谚云:

研桑心算。

研是计然,桑是桑宏羊。这也应属于谣。

(三)风俗的 《五杂俎》(明谢笔淛著)载京师风俗谚云:

天无时不风,地无时不尘;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

又如《后汉书》马廖引长安语云: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这是说风俗流行的情形。又如《石痴别录》(明代)载儿童衣裙相牵,每高唱云:

牵郎郎,拽弟弟,踏碎瓦儿不着地。

《坚觚集》据《询刍录》说这是祝生男之歌。这便是风俗的表现了。

(四)民情的 如《越谣歌》云: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乘车,我骑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这可见友道之厚,风俗之淳。又如《炎徼纪闻》载广西人为傜人谣云:

盎有一斗粟,莫溯藤峡水;囊有一陌钱,莫上府江船。

藤峡府江皆傜人所居。这是说傜人之可畏。

三 关于地理的 如《荆州记》载宜州西陵峡中有黄牛山,江湍纡回,途经信宿,犹望见之。行者语曰:

朝发黄牛,暮发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或说这是谚,或说这是谣;但此歌似抒征人之情,非只记载形势,似以属谣为是。

四 关于风物的 如《南越志》佚文云:南土谓蛎为蠔,甲为牡蛎。合涧州牡蛎,土人重之,语曰:

得合涧一,虽不足豪,亦可以高。

豪蠔谐声,此另是一格。又如《拾遗记》说用胡中指星麦酿酒,醇美,久含令人齿动。若大醉,不可叫笑摇荡,令人肝胀消烂,俗人谓为消肠酒。闾里歌曰:

宁得醇酒消肠,不与日月齐光。

五 关于传说的 如《白醉琐言》载,江西龙虎山头向上,真人子孙相继膺封。赣州张氏山头向下,世出一人与冥道相通,每岁为阴府行疫于四方。有谣云:

金鹅头向天,代代出神仙;金鹅头向水,代代出神鬼。

又如《酉阳杂俎》记妒妇津说,有妇人渡此津者,皆坏衣枉妆,然后敢济;不尔,风波暴发。丑妇虽妆饰而渡,其神亦不妒也。妇人渡河无风浪者,以为己丑,不致水神怒;丑妇讳之,无不皆自毁形容以塞嗤笑也。故齐人语曰:

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立水旁,好丑自彰。

六 嘲谑的 如嘲残疾的有《舞十般癞语》,见《西湖志馀》,是宋时歌,只存其一云:

一般癞来一般癞,浑身烂了肚皮在,也不碍。

又如《委卷丛谈》引杭谚嘲塾师云:

“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这是说塾师先误读,学生不知,后经人指出,学生乃都散去。

七 诀术的 如《帝城景物略》云:幼儿见新月,曰月芽儿,即拜笃笃祝,乃歌曰:

日日月,拜三拜,休教儿生疥!

又如同书载九岁时不雨,家贴龙王神马于门,磁瓶插柳枝,树门之旁。小儿塑泥龙,张纸旗,击鼓金,焚香各龙王庙,群歌曰: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又如《新唐书》载《京师里闾诅》云:

若违教,值“三豹”。

书中说王旭、李嵩、李全交之御史皆严酷,京师号“三豹”,里闾至相诅(另一书载此歌,作咒)云云。这与小说中常用的诅词“若有虚假,雷殛火焚”,用处相同。

八 游戏歌 如第二章所举“狸狸斑斑”一首是也。此歌无意义,只是趁韵而成。

【海外的中国民歌】 英国charles g leloud著有pidgin english sing-song一书,收录海外的中国民歌二十二章。用的是一种特别的语言,用字与文法两方面,都是华洋合璧。这便是国内所谓“洋泾滨话”;早一些的名字,似乎还有所谓“红毛鬼话”。前者是上海的名字,后者是南洋的名字。这种话里英语的分子最多,但因发音困难,都已变了样子。洋泾滨话中只有英语,红毛鬼话中却还夹着法语、葡萄牙语、印度语、马来语。又前者中的中国字是上海话,后者中却是广东话。这种话虽起于上海及南洋,但渐渐通行各口岸。工商人等出国谋生者,又将它带至欧美各处。通行范围既广,便有用这种话作的歌和故事等,本书所录,正是此等。据本书导言中说,作歌人英文程度也颇有高下之别。书有英美两种版。美国版印于一八七六,可知这些歌至少已是半世纪前的东西了。现在国人能说正确的外国语者日多,这种东西大约已渐归淘汰了罢(参看刘复先生《海外的中国民歌》一文)。

二十二章中以叙事歌为多,这与中国国内民歌的情形不同,想系受外国歌谣影响。所叙或出于历史,如孔子和老子;或出于传说,如《鞑靼公主歌》(此歌与乌孙公主《悲秋歌》有关);或纪近世之新闻,如wang-ti the ballad of wing-king-wo,或记中外人之小交涉,如margloe slang-whang;或为寓言,如《鼠》;或为生活歌,如《卖玩物的人的歌》;或为儿歌,大抵取材中国的多,无纯粹咏外国事者。所咏多与用这种话的人身分相称;也有不相称的,但亦必系常为他们所乐道的高级社会中人物。至如《孔子与老子》一章中述较高的哲理,疑非那班人所能领会,或系于中文较有根底者所为,未必流行甚广也。又各歌后附教训之谣,如《伊索寓言》而较长,当系受《伊索寓言》等影响。兹录刘复先生所译五歌之二以示例:

《小小儿子》

小小子儿,坐屋角,吃年糕。吃出干葡萄,“好呀!我这小子多么好!”(附原文)

little jack horner

little jack horner

makee sit inside corner, chow-chow he climas pie;

he put inside t'un hob catchee one plum, hai yah!

what one good ohilo my!

《老鼠》

有一只老鼠,硬要拉出一只钉来。他来说,“我看见了怎个大尾儿!”“可是我现在拉出来了,这东西没有用,不好,只是块旧铁,不是好吃的东西。”

要是人丢了功夫做麻烦的笨事,那犹如是你把你——呸——那竟是老鼠拉钉呵!

以上都说的是古歌谣,可算是歌谣的历史。至于近世歌谣,即当世流行的歌谣,就已收集的而论,(其中有一部分是从书上抄下,非从口头抄下,这一部分也当以古歌谣论。不过这种分别,全为容易辨明。所谓古歌谣,有些也与当世流行者差不多。这层我们是应当知道的。)可分为普通话、吴语、粤语三系,其内容及结构,均于下两章中论及,兹不赘。这中间有些叙事的唱本,如《孟姜女》、《祝英台》等,很可注意,因为她们的故事是流行极广的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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