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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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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新潮社编辑的新潮丛书第四种,出版在民国九年。新潮社早已不存在,这部书也早已绝版了。但书的版权已归开明书店所有,我们希望开明能够继续印行(删去《致汪精卫书》和《华工学校讲义》汪序),因为这是一部有益于青年(特别是中学生)的书,在文字上,也在思想上。本书分上下二册,约十七万字。前有凡例,第一条道:

蔡先生的道德学问和事业,用不着我们标榜。不过我们知道国内外尚有许多急欲明白先生言行的人,极希望一部有系统的先生言行录:这便是我们编印本书的一点微意。

蔡先生去年死了。盖棺论定,他老人家一生的道德学问和事业的确可以作青年人的模范;他的言行,青年人更该“急欲明白”。这部书的继续印行真是必要的。听说刘开渠先生还给他编了一部全集,似乎没有付印。全集的篇幅一定很多,而且不免有些“与社会无甚关系的”(见凡例第四条)文字。为青年人(特别是中学生)阅读,本书该是更适宜些。

凡例第二条道:

本书内容共计先生传略一篇,言论八十四篇,附录三篇。言论大别为六类。分类本是不容易的事;归入甲类的,同时也与乙丙有关。故本书没有标明分类的名目。不过我们可以在这里略为说明的:第一类大约关于最重大普遍的问题;第二类关于教育;第三类关于北京大学;第四类关于中西文化的沟通;第五类为普遍的问题;第六类为范围较小,关系较轻的问题。“附录”第一篇内《华工学校讲义》四十小篇……为先生大部分道德精神所寄。其余两篇,系大学改制的提案,也与先生事业很有关系。

第一类共十八篇,论世界观与人生观、哲学与科学、劳工神圣、国文的趋势等等。第二类共十六篇,论教育方针、新教育与旧教育、美育、平民教育、五四运动等等。第三类共十八篇,说明办北京大学的宗旨和对于学生的希望,还有提倡学生课外活动(音乐、书法、新闻学等)的文字。关系重大的《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便在这一类里。第四类共十一篇,所论以中法文化的沟通为主。第五类共十一篇,杂论修养、学术教育。第六类共十篇,杂论学术、时事、教育,其中有四篇是民国纪元前旧作。《华工学校讲义》三十篇论德育,十篇论智育。这些文字差不多都和教育有关;教育是蔡先生的终生事业,所以他全神贯注,念念不忘。读这部书不妨将第六类和附录的二篇略去,别的都得细看。第三类都是些关于当时的北京大学的文字,似乎不能引起现在中学生读者的兴味。但是不然。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北京大学是领导者,那时正是蔡先生做校长。五四运动是政治运动,同时是新文化运动,影响的重大,青年人都知道。再说改进北京大学也是蔡先生平生最重大的教育事业,值得后来人景仰。所以这一类文字,兴趣绝不会在别的几类以下。

本书六类文字中,文言文五十六篇,白话文二十八篇,共八十四篇。《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全是文言,连前共一百二十四篇,文言文共九十六篇,占全书百分之八十弱。全书按体裁分,又有论文、演说词、序(包括发刊词)、书信、日记、启事等类。论文六十四篇、演说词三十八篇、序十五篇、书信五篇,日记、启事各一篇。这些又都只是说明文和论说文两类。演说词占全书百分之三十,却是文言多于白话;三十八篇里有二十四篇是文言,占百分之六十弱。这中间有三篇注明是别人笔记的,一篇是文言,两篇是白话。还有一篇,题目下注着“八年十二月三日改定”,不知道是不是先经别人笔记后来再改定的。蔡先生是个忙人,该常有些文牍或秘书帮他拟稿。本书所收的文字,除注明别人笔记的三篇演说词以外,原也不一定全出于他的亲手,但大部分该是的。《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都是他“手撰”,有明文可据。论文、序、书信里,至少那些重要的是他自己动笔。那篇日记和那条启事更该是他自己写的。别的即使有人拟稿,也该是他的意思,并且经他手定的。全书所收的文字,思想是如此一致,风格也是如此一致,他至少逐篇都下过功夫来看。无论如何,这问题并不影响书的价值;在文字上,在思想上,本书无疑的是青年人——特别是中学生——有益的读物。现在中学生的读物里最缺乏简短的说明文和议论文,无论文言或白话。再说文言方面有的是古书、唐宋八家文、明人小品文,以及著述文等等,这些却都不能帮助学生学习应用的文言。梁启超先生的文言可以算是应用的了,但只在清末合式,现在看来,却还嫌高古似的。只有本书的文言,朴实简明,恰合现在的应用;现在报纸上的文言便是这种文言,这是最显著的标准。我们说应用,蔡先生也说应用(《国文之将来》),又称为“实用”(《论国文的趋势及国文与外国语及科学之关系》)都是广义的。一般所谓“应用文”却是狭义的,指公文、书信、电报、商业文件等。那些都有一定的程式。程式为求经济,求确当,是一种经验的传统,渗透在我们所谓应用的文言里。学会了应用的文言,学那些程式便不难。应用的文言才是真正的基础。所以我们特别推荐这部书。

蔡先生名元培,字孑民,浙江省绍兴县人,死时年七十四岁。本书里的传略,是江西黄世晖先生记的。黄先生是蔡夫人家里人,记得很确实,虽说是“传略”,却也够详的。蔡先生曾做到清廷的翰林院编修,后来尽力教育,运动革命,又到德国游学。辛亥革命后,回国任教育总长。他觉得当时的总统袁世凯不能合作,不久便辞职再到德国游学。后来又到法国游学,并帮助李石曾先生等办留法俭学会,组织华法教育会。民国六年回国任北京大学校长。五四运动,辞职出京,不久又回任。过了一年多,便出国考察,从此没有回北京大学。国民革命后,任大学院院长。后来改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直到去年逝世时止。本书出版在民国九年,所以传略只记到北京大学校长时代。统观蔡先生的一生事业,可以说他是一个革命家,又是一个教育家。辛亥以前,他是革命家。那时虽也尽力教育,却似乎只将教育当手段,达到革命的目的。传略里说他以为戊戌变法康、梁“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京职,而愿委身于教育”(五面)。可见他的动机是在那里。他办教育,提倡民权(参看五面,八面,九面),提倡进化论(参看六面),提倡俄国的虚无主义(参看一四面,一七面)。但他当时虽以教育为手段,却真相信教育的永久的价值。他的游学便为的是充实自己的教育。他在德国研究哲学、文明史等,尤其注重实验心理学和美学。曾进实验心理学研究所参加实验工作(一九面、二四面)。他倾向哲学,而对于科学的训练也不忽略。辛亥以后,他是教育家。他特别提倡公民道德的教育,以及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他提倡中西文化的沟通,而特别注重欧化(参看第四类各篇)。他办大学,主张纯粹研究学问,思想自由(参看《北京大学开学式之演说》《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等)。对于中学,反对文理分科,主张“高等普通”的教育(《德国分科中学之说明》)。他又提倡工学(参看《工业互助团的大希望》等),提倡平民教育(参看《在平民夜校开学日的演说》等)。他不但是个理想家,并且是个实行家。这些主张都曾相当的实现,留下强大的影响。他尤其注重砥砺德行,提倡进德会,《华工学校讲义》里有三十篇论德育,以及提倡公民道德的教育,是他一致的态度。他是个躬行实践的人,能做到他所说的,他的话是有重量的。

蔡先生虽做过翰林院编修,但在欧洲研究考察得很久,对于西洋文化认识得很清楚。他看出中国必须欧化,他说:

吾国古代文明,有源出巴比仑之说,迄今尚未证实。汉以后,天方、大秦之文物,稍稍输入矣,而影响不著。其最著者,为印度之文明。汉季,接触之时代也;自晋至唐,吸收之时代也。吾族之哲学、文学及美术,得此而放一异彩。自元以来,与欧洲文明相接触,逾六百年矣,而未尝大有所吸收,如球茎之植物,冬蛰之动物,恃素所贮蓄者以自赡。日趣羸瘠,亦固其所。至于今日,始有吸收欧洲文明之机会;而当其冲者,实为我寓欧之同人。(《文明之消化》)

又说:

西人之学术所以达今日之程度者,自希腊以来,固已积二千余年之进步而后得之。吾先秦之文化无以远过于希腊,当亦吾同胞之所认许也。吾与彼分道而驰,既二千余年矣,而始有羡于彼等所等(得)之一,则循自然公例,取最短之途径以达之可也。乃曰吾必舍此捷径,以二千余年前之所诣为发足点,而奔轶绝尘以追之,则无论彼我速率之比较如何,苟是由是而彼我果有同等之一日,我等无益于世界之耗费,已非巧历所能计矣。不观日本之步趋欧化乎,彼固取最短之径者也。行之且五十年,未敢曰与欧人达同等之地位也。然则吾即取最短之径以往,犹惧不及,其又堪迂道焉?(《学风杂志发刊词》)

他主张欧化,而且主张急起直追的欧化。他也提到中印文化对于欧洲的影响(三六一面),也提到东西文化的媒合(四〇二面),但他总“觉得返忆旧文明的兴会,不及欢迎新文明的浓至”(四〇三面)。——蔡先生所谓“文明”似乎和“文化”同一意思。——他尤其倾慕法国的文化,因为法国没有“绅民阶级,政府万能,宗教万能等观念”(三七八面),而“科学界之大发明家,多属于法,德人则往往取法人所发明而更为精密之研究”,“法人科学程度,并不下于德人”(三七八面,三七九面)。

蔡先生信仰法国革命时代所标揭的自由、平等、博爱三大义(参看一九一面,三七三面),加上哲学、科学、美学,便见出他的一贯的思想。他说人生观必得有世界观作根据:

世界无涯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尺之地位。世界无终始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十年之寿命。世界之迁流如是其繁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少许之历史。以吾人之一生较之世界,其大小久暂之相去既不可以数量计,而吾人一生又决不能有几微遁出于世界以外。则吾人非先有一世界观,绝无所容喙于人生观。(《世界观与人生观》)

有本体世界,有现象世界。本体世界是世界的本性或本质,是哲学或玄学研究的对象。现象世界是我们感觉的世界。现象世界“最后之大鹄的”是“合世界之各分子息息相关,无复有彼此之差别”(三八至三九面)。但这个大鹄的须渐渐达成,大地的进化史便显示着向这个大鹄的路:

统大地之进化史而观之,无机物之各质点,自自然引力外,殆无特别相互之关系。进而为有机之植物,则能以质点集合之机关共同操作,以行其延年传种之作用。进而为动物,则又于同种类间为亲子朋友之关系,而其分职通功之例视植物为繁。及进而为人类,则由家庭而宗族,而社会,而国家,而国际,其互相关系之形式既日趋于博大,而成绩所留,随举一端,皆有自阂而通,自别而同之趋势。……昔之同情,及最近者而止耳。……今则四海兄弟之观念为人类所公认。……夫已往之世界,经其各分子经营而进步者其成绩固已如此,过此以往,不亦可比例而知之欤?(同上)

那个大鹄的便是大同主义,进化史便是大同主义的发展。蔡先生的大同的理想,来源不止一个,“博爱”的信念无疑的给了他很大的影响。他曾引孔子的话“圣人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子夏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张载的话“民吾同胞”,以为“尤与法人所唱之博爱主义相合”(三七四至三七五面),可以为证。蔡先生既从进化史里看出“人类之义务,为群伦不为小己”,他又看出人类之义务,“为将来不为现在”(四二面):

自进化史考之……人满之患虽自昔借为口实,而自昔探险新地者率生于好奇心,而非为饥寒所迫。南北极苦寒之所,未必于吾侪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资料,而冒险探极者踵相接。由椎轮而大辂,由桴槎而方舟,足以济不通矣,乃必进而为汽车,(即火车)汽船及自动车(即汽车)之属。近则飞机飞艇更为竞争之的。其构造之初必有若干之试验者供其牺牲,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学家美术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后,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辍业。用以知:为将来而牺牲现在者,又人类之通性也。(同上)

他又看出人类之义务“为精神之愉快,而非为体魄之享受”(四二面):

人生之初,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谋生之事至为繁重,无暇为高尚之思想。自机械发明,交通迅速,资生之具日趋于便利。循是以往,必有菽粟如水火之一日,使人类不复为口腹所累,而得专致力于精神之修养。今虽尚非其时,而纯理之科学,高尚之美术,笃嗜者固已有甚于饥渴,是即他日普及之朕兆也。科学者,所以祛现象世界之障碍,而引致于光明。美术者,所以写本体世界之现象,而提醒其觉性。人类精神之趋向既毗于是,则其所达到之点,盖可知矣。(同上)

美术虽用现象世界作材料,但能使人超越利害的兴趣,对于现象世界无厌弃也无执着,只有浑然的美感。这就是“与造物为友”,这就接触到本体世界了(参看一九八面,二七三面)。所谓“写本体世界之现象而提醒其觉性”,便是这番意思。

蔡先生提倡哲学、科学、美术,便因“为将来”“为精神之愉快”是人类之义务。他以为哲学、科学、美术的研究是大学的责任。但这种研究得超越利害的兴趣才成。他说:“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二九六面)要做到这地步,首先得破除专己守残的陋见:

吾国学子,承举子文人之旧习,虽有少数高才生知以科学为单纯之目的,而大多数或以学校为科学,但能教室听讲,年考及格,有取得毕业证书之资格,则他无所求。或以学校为书院,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而排斥其他。于是治文学者,恒蔑视科学;而不知近世文学全以科学为基础。治一国文学者,恒不肯兼涉他国;不知文学之进步,亦有资于比较。治自然科学者,局守一门,而不肯稍涉哲学;而不知哲学即科学之归宿,其中如自然哲学一部,尤为科学家所需要。治哲学者以能读古书为足用,不耐烦于科学之实验;而不知哲学之基础不外科学,即最超然之玄学,亦不能与科学全无关系。(《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

这是说大学要养成通才。要养成通才,还得有思想自由:

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礼记·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足以形容之。如人身然,官体之有左右也,呼吸之有出入也,骨肉之有刚柔也,若相反而实相成。各国大学,哲学之唯心论与唯物论,文学美术之理想派与写实派,计学(经济学)之干涉论与放任论,伦理之动机论与功利论,宇宙论之乐天观与厌世观,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同上)

还有,哲学、科学、美术“最完全不受他种社会之囿域,而合于世界主义”,所以研究这些,足以增进世界的文化(三六〇面)。

思想自由之外,蔡先生最注意的是信仰自由。民国初年“论者往往有请定孔教为国教之议”(四五面)。蔡先生以为“孔子之说,教育耳、政治耳、道德耳。其所以不废古来近乎宗教之礼制者,特其从宜从俗之作用,非本意也”(四七面)。“而一宗教之中,可以包含多数国家之人民”“国教亦不成名词”(四八面,四九面)。他说“各国宪法,均有信仰自由一条,所以解除宗教之束缚”(四七面)。信仰为什么该自由呢?

若夫信仰则属之吾心,与他人毫无影响,初无迁就之必要。昔之宗教本初民神话、创造万物、末日审判诸说,不合科学。在今日信者盖寡。而所谓与科学不相冲突之信仰,则不过玄学问题之一假定答语。不得此答语,则此问题终梗于吾心而不快。吾又穷思冥索而不得,则且于宗教哲学之中,择吾所最契合之答语,以相慰藉焉。孔之答语可也,耶之答语可也,其他无量数之宗教家、哲学家之答语亦可也。信仰之为用如此。既为聊相慰藉之一假定答语,吾必取其与我最契合者,则吾之决择有完全之自由,且亦不能限于现在少数之宗教。故曰,信仰期于自由也。(《在清华学校高等科演说词》)

蔡先生在另一处说:“旧宗教之主义不足以博信仰。其所余者,祈祷之仪式、僧侣之酬应而已。而人之信仰心,乃渐移于哲学家之所主张。”(四七面)可以跟这一段话互证。他并且更进一步,主张“以美育代宗教”:

无论何等宗教,无不有扩张己教攻击异教之条件。……宗教之为累,一至于此,皆激刺感情之作用为之也。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食物之入我口者,不能兼果他人之腹;衣服之在我身者,不能兼供他人之温;以其非普遍性也。美则不然。即如北京左近之西山,我游之,人亦游之,我无损于人,人亦无损于我也。“隔千里兮共明月”,我与人均不得而私之。中央公园之花石,农事试验场之水木,人人得而赏之。埃及之金字塔、希腊之神祠、罗马之剧场,瞻望赏叹者若干人,且历若干年而价值如故。各国之博物院,无不公开者,即私人收藏者之珍品,亦时供同志之赏览。各地方之音乐会演剧场,均以容多数人为快。所谓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寡乐乐不如与众乐乐,以齐宣王之惛,尚能承认之。美之为普遍性可知矣。且美之批评,虽间亦因人而异,然不曰是于我为美而曰是为美。是亦以普遍性为标准之一证也。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复有人我之关系,遂亦不能有利害之关系。……则所以陶养性灵,使之日进于高尚者,固已足矣。又何取乎侈言阴骘,攻击异派之宗教,以刺激人心,而使之渐丧其纯粹之美感为耶?(《以美育代宗教说》)

蔡先生引孔子的“匹夫不可夺志”,孟子的“大丈夫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说就是自由,古时候叫作“义”(一九一面),仁义礼智信的“义”便是这个(三一九面)。他又引这两句话说是坚忍(五二二面)。唯其坚忍,才能真自由。所以他又说“人之思想不缚于宗教,不牵于俗尚,而以良心为准,此真自由也”。各种自由都为了个性的发展(二五六面),但都有一定的程度。“自由者,就主观而言之也。然我欲自由,则亦当尊人之自由,故通于客观。”(一九一面)自由和放纵是不同的:

自由,美德也。若思想,若身体,若言论,若居处,若职业,若集会,无不有一自由之程度。若受外界之压制,而不及其度,则尽力以争之,虽流血亦所不顾,所谓“不自由毋宁死”是也。然若过于其度,而有愧于己,有害于人,则不复为自由,而谓之放纵。放纵者,自由之敌也。(《自由与放纵》)

蔡先生虽然信仰进化论,却不提倡互竞而提倡互助:

从陆谟克、达尔文等发明生物进化论后,就演出两种主义:一是说生物的进化全恃互竞,弱的竞不过,就被淘汰了,凡是存的都是强的,所以世界上止有强权,没有公理。一是说生物的进化全恃互助,无论甚(怎)么强,要是孤立了没有不失败的。但看地底发现的大鸟大兽的骨,他们生存时何尝不强,但久已灭种了。无论甚(怎)么弱,要是合群互助,没有不能支持(的)。但看蜂蚁也算比较的弱极了,现在全世界都有这两种动物。可见生物进化,恃互助不恃强权。(《黑暗与光明的消长》)

他最佩服克罗巴金的“互助论”:

克氏集众说的大成,又加以自己历史的研究,于一千八百九十年公布动物的互助,于九十一年公布野蛮人的互助,九十二年公布未开化人的互助,九十四年公布中古时代自治都市之互助,九十六年公布新时代之互助,于一千九百零二年成书。于动物中,列举昆虫鸟兽等互助的证据。此后各章,从野蛮人到文明人,列举各种互助的证据。于最后一章,列举同盟罢工、公社、慈善事业,种种实例,较之其他进化学家所举“互竞”的实例更为繁密了。……克氏的互助主义,主张联合众弱,抵抗强权,叫强的永不能凌弱的。不但人与人如是,即国与国亦如是了。(《大战与哲学》)

承认“凡弱者亦有生存及发展之权利,与强者同,而且无论其为各人,为各民族,在生存期间,均有互助之义务”,就是人道主义(三七三面),也是蔡先生所提倡的。

蔡先生的政治思想和经济思想都跟互助主义联系着。他不大谈政治,但我们可以看出,他主张人道主义,反对帝国主义。他论第一次欧洲大战,以为“与帝国主义及人道主义之消长,有密切关系”,“使协约方面而胜利,则必主张人道主义而消灭军国主义,使世界永久和平”。他说:“吾人既反对帝国主义,而渴望人道主义,则希望协约国之胜利也,又复何疑?”(五五面,五六面)协约国果然胜利了,他又说这是“武断主义消灭,平民主义发展”。“从美国独立,法国革命后,世界已增加了许多共和国。国民虽知道共和国的幸福,然野心的政治家,很嫌他不便。”大战中俄国已改为共和国了。大战停止,德国也要改共和国了。“这就是武断主义的末日,平民主义的新纪元了。”(八七至八八面)所谓“平民”的意思,便是“人人都是平等的”(二八二面)。平等只是破除阶级,“决非减灭个性”(二五三面)。说到破除阶级,就牵涉到蔡先生的经济思想。他的理想的社会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各文中常常提及(一七五面,一七九面,三八六面,四六六面)。

尽所能,便是工;不管他是劳力,是劳心,凡是有益于人类的生存、文化的进步的,都是。所需有两种:一是体魄上的需要,如衣食住等是。一是精神上的需要,如学术是。现在有一部分的人,完全不作工;有一部分的人,作了不正当的工;所以正当的工人不能不特别劳苦,延长他工作时间。而且除了正当的工人以外,都是靠着特殊的势力,把人类所需的,逾量攫取,逾量的消耗。所以正当的工人,要取所需,常恐不足。就是体魄上的需要勉强得到了,精神上的需要,或者一点没有。这不是文化的大障碍么?我们要除去这个障碍,就要先来实行工学并进的生活。(《国外勤工俭学会与国内工学互助团》)

他感觉现在的经济组织不合理,“为了贫富不均,与财产权特别占有,不知牺牲了多少人的权利与生命”(四六六面)。他主张人人作工,“人不能为生而工,是为工而生的”(一七〇面)。“劳工神圣!”“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一六八面,一六九面)他所谓劳工,兼包用体力的和用脑力的(一六八面,并参看上节),所以工学并重。工而且学才是新生活:

要是有一个人肯日日作工,日日求学,便是一个新生活的人;有一个团体里面的人,都是日日作工,日日求学,便是一个新生活的团体;全世界的人都是日日作工,日日求学,那就是新生活的世界了。(《我的新生活观》)

蔡先生的思想系统,大概如此。他的教育主张便以这个系统为根据。他说:

教育有二大别:曰隶属于政治者,曰超轶乎政治者。专制时代(兼立宪而含专制性质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针以标准教育,常为纯粹之隶属政治者。共和时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标准,乃得有超轶政治之教育。(《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

他将军国民主义、实利主义、德育主义列为隶属于政治之教育,世界观、美育列为超轶政治之教育,说这五者都是今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废的(一九八面)。他虽觉得今日之中国不能不采用军国民教育,原则上却并不以国家主义的军国民教育为然。他还反对绅士教育、宗教教育、资本家教育,而主张教育平等。教育平等,同时得兼顾个性的发展和群性的发展:

群性以国家为界,个性以国民为界,适于甲国者不必适于乙国。于是持军国民主义者,以军人为国民教育之标准。持贵族主义者,以绅士为标准。持教会主义者,以教义为标准。持实利主义者,以资本家为标准。个人所有者,为“民”权而非“人”权;教育家所行者,为“民权的”教育而非“人格的”教育。自人类智德进步,其群性渐溢乎国家以外,则有所谓世界主义若人道主义;其个性渐超乎国民以上而有所谓人权若人格。科学研究也、工农集会也、慈善事业之进行也,既皆为国际之组织,推之于一切事业将无乎不然。而个人思想之自由,则虽临之以君父,监之以帝天,囿之以各种社会之习惯,亦将无所畏葸而一切有以自申。盖群性与个性之发展,相反而适以相成,是今日完全之人格,亦即新教育之标准也。持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不顾群性;持极端的社会主义者,不顾个性。是为偏畸之说,言教育者其慎之。(《教育之对待的发展》)

蔡先生对于语言文字的意见,很有独到的地方,值得详细研究一番。现在却只想介绍他自己的一些话。关于白话与文言的竞争,他断定“白话派一定占优胜。但文言是否绝对的被排斥,尚是一个问题”。照他的观察,“将来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但美术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一五六面)。应用文他又称为实用文:

实用文又分两种:一种是说明的。譬如对于一样道理,我的见解与人不同,我就发表出来,好给大家知道。或者遇见一件事情,大家讨论讨论,求一个较好的办法。或者有一种道理,我已知道,别人还有不知道的,因用文章发表出来,如学校的讲义就是。一种是叙述的。譬如自然界及社会的现象,我已见到,他人还没有见到的,因用文章叙述出来,如科学的记述和一切记事的文章皆是。(《论国文的趋势及国文与外国语及科学之关系》)

应用文“只要明白与确实,不必加新的色彩,所以宜于白话”。司马迁记古人的事,改用今字。译佛经的人,别创一种近似白话的文体。禅宗的语录全用白话,宋儒也如此。“可见记载与说明,应用白话,古人已经见到,将来的人自然更知道了。”(一五六至一五七面)

美术文大约可分为诗歌、小说、剧本三类。小说从元朝起多用白话。剧本,元时也有用白话的,现在新流行的白话剧,更不必说了。诗歌如《击壤集》等,古人也用白话,现在有几个人能作很好的白话诗,可以料到将来是统统可以用白话的。但是美术有兼重内容的,如图画、造像等。也有专重形式的,如音乐、舞蹈、图画等。专重形式的美术,在乎支配均齐,节奏调适。旧式的五七言律诗与骈文,音调铿锵,合于调适的原则,对仗工整,合乎均齐的原则,在美术上不能说毫无价值。就是白话文盛行的时候,也许有特别传习的人。譬如我们现在通行的是楷书、行书,但是写八分的,写小篆的,写石鼓文或钟鼎文的,也未尝没有。将来文言的位置,也是这个样子。(《国文之将来》)

不过中学校或师范学校学生都是研究学问的,是将来到社会上做事的。“因研究的学问的必要,社会生活上的必要”,他们的国文应以实用为主(一四六面)。蔡先生这一个意见是很切实的,但当时学生都爱创作,都将功夫费在美术文的尝试上,成为风气,他的话没有发生影响。直到现在,大家渐能看出中等学校学生不训练应用文写作,便不能适应实际的需要,风气已在转变。蔡先生的话值得我们仔细吟味,我们佩服他的先见之明。

蔡先生以为白话文是自然的进化:

文章的开始,必是语体。后来为要便于记诵,变作整齐的句读,抑扬的音韵,这就是文言了。古人没有印刷,抄写也苦繁重,不得不然。孔子说言之不文,不能行远,就是这个缘故。但是这种句调音调,是与人类审美的性情相投的,所以愈演愈精,一直到六朝人骈文,算是登峰造极了。物极必反,有韩昌黎,柳柳州等提倡古文,这也算文学上一次革命,与欧洲的文艺中兴一样。看韩柳的传志,很看得出表示特性的眼光与手段,比东汉到唐初的碑文进步得多了。这一次进步,仿佛由图案画进为山水画、实物画的样子,从前是拘定均齐节奏,与颜色的映照,现在不拘此等,要按着实物、实景来安排了。但是这种文体,传到宋元时代,又觉得与人类的性情不能适应。所以又有《水浒》《三国演义》等语体小说与演义。罗贯中的思想与所描写的模范人物,虽然不见得高妙,但把他所描写的同陈承祚的原文或裴注所引的各书对照,觉得他的文体是显豁得多。把《水浒》同唐人的文言小说比较,那描写的技能,更显出大有进步。这仿佛西洋美术从古典主义进到写实主义的样子,绘影绘光,不像从前单写通式的习惯了。但是许多语体小说里面,要算《石头记》是第一部。……《石头记》是北京语,虽不能算是折衷的说体,但是他在文学上的价值,是没有别的书比得上他。(《在国语讲习所的演说》)

蔡先生主张“折衷的语体”,说现在通行的白话文就是这一体,这也就是吴稚晖先生所谓“近文的语”。蔡先生以为国语便该以此为标准,“决不能指定一种方言”(一六〇面):

用哪一语言作国语?有人主张用北京语。但北京也有许多土语,不是大多数通行的。有主张用汉口话的(章太炎)。有主张用河南话的,说洛阳是全国的中心点。也有主张用南京话的,俗语有“蓝青官话”的成语,“蓝青”就是南京。也有主张用广东话的,说是广东话声音比较的多。但我们现在还没有一种方言比较表,可以指出哪一地方的话是确占大多数,就不能武断用哪一地方的。且标准地方最易起争执,即如北京是现在的首都,以地方论,比较的可占势力,但首都的话不能一定有国语的资格。德国的语言是以汉堡一带为准,柏林话算是土话。北京话没有入声,是必受大多数反对的。(同上)

后来政府公布以北平语为国语,但是通行的白话文还只是所谓“近文的语”,直到如今。

蔡先生在民国纪元前十年就已注意“文变”,他选了一个总集,就用这两个词作名字。序言道:

先儒有言,“文以载道”。道不变也,而见道之识,随世界之进化而屡变;则载道之书,与夫载道之言之法,皆不得不随之而变。……自唐以来,有所谓古文专集,繁矣。拔其尤而为纂录,评选之本,亦不鲜。自今日观之,其所谓体格,所谓义法,纠缠束缚,徒便摹拟,而不适于发挥新思想之用;其所载之道,亦不免有迂谬窒塞,贻读者以麻木脑筋,风痹手足之效者焉。……不揣固陋,搴当世名士著译之文,汇为一册,而先哲所作于新义无忤者,亦间录焉。读者寻其义而知世界风会之所趋,玩其文而知有曲折如意应变无方之效用,以无为三家村夫子之头巾气所范围,则选者之所厚望焉尔。

“新义”便是那“随世界之进化而屡变”的“见道之识”,“曲折如意,应变无方”便是那随见到之识而变的“载道之书与夫载道之言之法”。清末文体的变化从“新名词”起头。新事物新知识输入了,带来了大批新词汇,就是所谓新名词。古文里还可以不用这些新名词;用的大概只为了好奇。但是应用的文言里便无法避免。从前应用的文言跟古文原没有多大差别,只不打起调子,不做作情韵就是了。自从新名词夹杂到应用的文言里以后,应用的文言跟古文的差别便一天大似一天。古文家虽然疾首蹙额,只落得无可奈何。到了梁启超先生,提倡“新文体”(详见他的《清代学术概论》),不但用新名词,还用新句调。新文体风靡一时,古文反倒黯淡起来。梁先生的新文体,“笔锋常带情感”(见同书),又多用典故。他的情感是奔放的,跟古文里的蕴藉的情韵迥乎不同。因为情感奔放达意便不免有粗疏的地方。而一般读者在古典的训练上下的功夫,也渐渐不能像从前人那样深厚,对于那些典故,往往不免茫然。我们所谓一般读者,是以中等学校毕业生为标准。本书所收的蔡先生的文言,都是应用的文言,也是新文体之一。但只重达意的清切,不带感情,又不大见典故,便更合用些。白话文兴起以来,古文的势力越见衰微,真可以说不绝如缕。应用的文言暂时还能生存,却都只以达意清切为主;这一体差不多成了文言的正宗。而本书的文言正是当行的样本。

本书正编里的文字大部分因事而作,自由发挥的极多。附录的《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却可以说全是自由发挥的。因事而作的文字,贴切事情是第一着。如《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词》,可说的话很多,所谓千头万绪。但蔡先生只举出三件事告学生: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行,三曰敬爱师友。又举出所计划的两件事:一曰改良讲义,二曰添购书籍。这些都针对着当时北京大学的缺点说话,虽然并不冠冕堂皇,却切实有重量。但如“勤工俭学传序”,原传各自成篇,一一的贴着说,便不能成为一篇序。于是只可先行概论勤工俭学,次说勤工俭学会,最后说到传。作传的用意本在鼓起勤工俭学的兴会,先从概论入手,也还是贴切的。不过说到传的部分就不能再作概括语。原文道:

其(李石曾先生)所演述,又不仅据事直书,而且于心迹醇疵之间,观察异同之点,悉之(?)以至新至正之宗旨,疏通而证明之,使勤工俭学之本义,昭然揭日月而行,而不致有歧途之误,意至善也。

这便贴切各篇,跟前面的概论部分相调剂相匀称了。接着道:“余既读其所述樊克林敷来尔卢梭诸传,甚赞同之,因以所见述勤工俭学会之缘起及其主义,以为之序。”勤工俭学会是枢纽,概论部分是它的缘起和主义,并非泛泛落笔,传的部分是它的例证或模范人物。这样,全篇便都贴切事情了。

贴切事情的另一面是要言不烦,得扼要,才真贴切。还就上引两例看。第一例“抱定宗旨”项下道:“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全节只就这一义发挥下去。“砥砺德行”项下道:“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于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指给学生砥砺德行的一条积极的路。第二例论勤工的“勤”和俭学的“俭”道:

现今社会之通工易事,乃以工人之工作,取得普遍之价值,而后以之购吾之所需。两者之间,往往不能得平均之度;于是以吾工之所得,易一切之需要,当惴惴然恐其不足焉。吾人于是济之以勤。勤焉(也)者,冀吾工之所得,倍蓰于普通,而始有余力以求学也。俭勤之度终有际限,而学之需要或相引而日增,则其道又穷。吾人于是又济之以俭。

俭焉(也)者,得由两方而实行之。一则于吾人之日用,务撙节其不甚要者,使有以应用于学而不匮。……一则于学问之途,用其费省而事举者。……

这种勤俭是有特殊性的,跟一般的勤俭不尽同。第一例里的“抱定宗旨”“砥砺德行”也是有特殊性的,而“抱定宗旨”一项尤其如此。指出事情的特殊性,而不人云亦云,是扼要;能扼要,贴切才算到家。贴切是纲,扼要是目。

得体是贴切的另一目。得体是恰合分际的意思。一方面得恰合说话人或作者的身份,一方面得恰合话中人或文中人的身份,一方面也得恰合听话人或读者的身份。不亢不卑,不骄不谄,称赞人得给自己留地步,责备人得给人家留地步,这才成。如“北京大学授与班乐卫氏等名誉学位礼开会辞”第二段道:

北京大学第一次授与学位,而受者为班乐卫先生,可为特别纪念者有两点:第一,大学宗旨,凡治哲学文学及应用科学者,都要从纯粹科学入手。治纯粹科学者,都要从数学入手。所以各系次序,列数学为第一系。班乐卫先生为世界数学大家,可以代表此义。第二,……北京大学既设在中国,于世界学者共通研究之对象外,对于中国特有之对象,尤负特别责任。班乐卫先生最提倡中国学问的研究,又可以代表此义。

第一点,“凡治哲学、文学及应用科学者,‘都’要从纯粹科学入手”不一定是普遍的真理,但“大学宗旨”不妨如此。从此落到班乐卫氏身上,便很自然。一方面提出“大学宗旨”,也见出大学校长的身份。第二点不但给自己占身份,同时更给北京大学和中国占身份。又如“法政学报周年纪念会演说辞”第二段道:

兄弟将贵报第一期翻阅,见刘先生及高先生的发刊词,都是对于社会上看不起法政学生发出一番感慨。社会上所以看不起法政学生,也有缘故的。但观一年来的法政学报,也可以去从前的病根了。

接着两段都说社会上看不起法政学生的缘故,又接着一段说他自己“两年前到北京的时候,还受了外来的刺激,对于法政学生,还没有看得起他”。他说他“常时对法科学生,已经揭穿这个话了”。话到这里才拐弯,下一段便道:“后来兄弟读了贵报的发刊词,见得怎么的痛心疾首(?),才晓得诸君的一番自觉。兄弟以为这就是可以一洗从前法政学生的污点了。……法政学生能出学报,就是把从前的病根都除去了。”社会上看不起法政学生是当时的事实,蔡先生看不起法科学生的话是“两年前”的事实(参看前引“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词”,那儿他只说“外人每指摘”云云,为的是顾到学生的身份)。他不愿抹杀一般事实,更不愿抹杀自己的话。好在《法政学报》的发刊词里曾经提到那一般的事实,他就索性发挥一下。但他既肯参加这纪念会,这会多少总有些意义的。意义便在“法政学生能办学报”这一点上。他指出法政学生确有这些那些污点或病根,可只是“从前”如此。只“从前”一个词便轻轻的将种种的污点或病根开脱了,给他自己、法政学生和听众,都留下了地步,占住了身份。

又如《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里道:

公所举“斥父母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谓随园文中有之。弟则忆《后汉书·孔融传》,路粹枉状奏融有曰:“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孔融、祢衡并不以是损其声价,而路粹则何如者?且公能指出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述路粹或随园之语,而表其极端赞成之意者?

林氏只知父母于己无恩一说见于袁枚文中,不知早已见于《后汉书》。蔡先生引《孔融传》见出林氏的陋处。北大教员并无“述路粹或随园之语,而表其极端赞成之意者”,而林氏云云。蔡先生引路粹枉奏孔融、祢衡的话,说:“孔融、祢衡并不以是损其声价,而路粹则何如者?”路粹诬人,林氏也诬人,诬人的只是自损声价罢了。这两层都是锋利的讽刺,但能出以婉约,便保存着彼此的身份。又如“燕京大学男女两校联欢会的演说”首段道:

今日我承司徒校长招与男女两校联欢会。我知道这个会是为要实行男女同校的预备。我得参与,甚为荣幸,甚为感谢。但秩序单上却派我作北京男校的代表。我要说句笑话,我似乎不好承认。为什么呢?因为我有几个关系的学校,都不是专收男生的。……这几个学校,可以叫作男校么?

第二段说“大学本来没有女禁”。末段却道:

所以我的本意,似乎不必有男校女校的分别。但燕京大学,历史的演进,校舍的限制,当然男女分校。就是北京的学校,事实上大都是男女分校的。况且今日代表北京女校的毛夫人,已经演说过了。我的不肯承认男校代表,只好算一句笑话。我现在仍遵司徒校长之命,代表北京男校敬致祝贺之意。

用了“一句笑话”“历史”“事实”等等,既表明了自己主张,又遵了主人的命,人我兼顾,可以说是“曲折如意、应变有方”的辞令。

作文或演说一般都以受过中等教育的人为对象。有时候对象是教育程度较低的人,便得降低标准,向浅近处说去。这件事并不易,得特别注意选用那些简明的词汇和句调,才能普及。本书里如《黑暗与光明的消长》《洪水与猛兽》《劳工神圣》《北京大学校役夜班开学式演说》《平民夜校开学日的演说》《我的新生活观》等篇,词汇和句式都特别简明,大约都是为了普及一般民众的。其中只有第三篇是文言,别的都是白话。一般的说,白话比较文言容易普及些;但许多白话文,许多演说,一般民众还不能看懂听懂,也是事实,所以也需要特别注意。这几篇里,《劳工神圣》影响最大,许多种中学国文教科书里都选录。读者将这几篇跟别些篇仔细比较,可以知道普及一般民众的文字或演说怎样下手。《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是给华工读的,也该是普及的文字;但因为是讲义,有人教,所以普及之中兼有提高作用。各文中常常引证经史,便是为此。讲义里,德育三十篇以公德为主,智育十篇其实关系美育的居大多数,这两者可以说原是欧化。蔡先生却引证经史,一方面是沟通中西文化,使华工感觉亲切些,也使他们不至于忘本,另一方面是使他们接触些古典,可以将文字的修养提高些。

这四十篇可以算是自由发挥的文字,跟《世界观与人生观》《哲学与科学》《大战与哲学》《美术的起源》《教育之对待的发展》《文明之消化》等篇相同。这种自由发挥的文字,得特别注意层次或条理。语言文字都得注意层次或条理,但如那些因事而作的文字,有“事”管着,层次或条理似乎容易安排些,不至于乱到哪儿去。这种自由发挥的文字,自由较多,便容易有泛滥无归、轻重倒置,以及琐碎纷歧等毛病——长篇尤其如此。所以得特别注意。本书文字,可以说都没有这些毛病。在自由发挥的一类中,如《世界观与人生观》《哲学与科学》《美术的起源》(最长)等篇,题材都很复杂,而蔡先生说来却头头是道。——因事而作的一类中,层次谨严或条理完密的更多。——这就见出他分析的力量。他的分析的力量又表现在分辨意义上。《华工学校讲义》德育类从《文明与奢侈》直到最末的《有恒与保守》止,共十六篇,差不多每篇都在分辨两个相似而不同的、容易混淆的词的意义——《理信与迷信》也是分析“信”这个词的意义的,只有“尚洁与太洁”是例外。有些词的意义的分辨,影响人的信念和行为很大(特别是那些抽象名词),从这十几篇里可见。一方面分析词义也是一种不可少的文字的训练,可以增进了解和写作的确切。这四十篇讲义都是蔡先生本人精心结撰的,中学生为了学习文言,该先细读了这些,再读别的。

本书各文虽然常有引证的地方,而作为技巧的典故,用的却极少。比喻是用的,如《黑暗与光明的消长》《洪水与猛兽》等题目,以及《教育之对待的发展》和《坚忍与顽固》(华工学校讲义)的头一段等,可是也少。蔡先生的文字原只注重达意的清切,少用典故,少用比喻,都是为了清切。比喻有时也可以帮助传达那些不经常的意思,可还是表示情感的作用大。梁启超先生的新文体,用比喻就很多,“笔锋常带情感”,这是一个因子。本书《教育之对待的发展》头一段道:

吾人所处之世界,对待的世界也。磁电之流,有阳极则必有阴极,植物之生,上发枝叶,则下茁根荄:非对待的发展乎?初民数学之知识,自一至五而已;及其进步,自五而积之,以至于无穷大;抑亦自一而折之,以至于无穷小:非对待的发展乎?古人所观察之物象,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动植水土而已;及其进步,则大之若日局之组织,恒星之光质,小之若微生物之活动,原子电子之配置,皆能推测而记录之:非对待的发展乎?

第二段第一句接着道,“教育之发展也亦然”。三排比喻跟着复沓的三个诘问句都为的增强“吾人所处之世界,对待的世界也”一句话的力量。接连抛掷三层排语,逼得人不能不信这句话。这种比喻的作用在表示信念,表示情感。这种作风显然是梁先生新文体的影响。但本书这种例子极少。蔡先生用比喻,还是帮助达意的较多。如《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里有一段道:

譬之人身:军国民主义,筋肉也,用以自卫;实利主义,胃肠也,用以营养;公民道德者,呼吸机、循环机也,周贯全体;美育者,神经系也,所以传导;世界观者,心理作用也,附丽于神经系,而无迹象之可求。此即五者不可偏废之理也。(参看前引《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

这五者相关的情形是不经常的理,必得用一些具体的比喻表明,才可以想象得之。这种比喻是为了增加知识,不是为了增强情感,跟上一例的分别,细心人不难看出。蔡先生的文字既不大用典故,又不大用比喻,只求朴实简明,我们可以套用吴稚晖先生的调子,说是“近语的文”。近语的文,或文求近语,便是现在文言的趋势。

本书各篇偶有不熟练的词句(以白话文里为多),上引各条中有些括弧问号和括弧字,可见一斑。此外如:“应用文,不过记载与说明两种作用。前的是要把……后的是要把……”(一五六面)两“的”字该是“者”字。又:“近来有人对于第三位代名词,一定要分别,有用她字的,有用伊字的。但是觉得这种分别的是没有必要。”(一六三面)末句,“的”移到句末,便合文法了。又:“甚至有写封信还要请人去写。”(二八二面)或删“有”字,或改“有”字为“于”字,或在句末加“的”字。文言如:“以后处世,即使毫无权利,则义务亦在所应尽。”(四一六面)“则”字宜删去。别的还有些,读者可以自己留心去分辨。这些地方大概是拟稿人或记录人的责任,蔡先生复阅的时候大概也看漏了。白话文错误的地方较多,该是因为那时期白话文刚在发展,一般人还读得少,写得少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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