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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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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孟子》,可取两种本子。一种是宋代朱熹的《孟子集注》。一种是清代焦循的《孟子正义》。两种都有商务印书馆的国学基本丛书本(《孟子集注》与《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合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也有;又,这四种是宋代以来至今通行的读本,各地都有木刻本),后一种又有世界书局的诸子集成本,定价不高,而且容易买到。《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一生心力所萃,其发挥处表示宋学的精神——宋学,指宋代的道学,也就是现代所谓哲学。朱熹是宋代的大哲学家,他注这四部儒书,实即发挥二程(程颢、程颐)与他自己对于儒家思想的认识,所以表示宋学的精神。他的训诂考证虽不免有粗疏阙略之处,还待后来好些专家给他正补;但就一般说,简单扼要,篇幅不多,便于省览。《孟子正义》是依据后汉赵岐《孟子章句》的注,逐一给它作详密的疏,所采清代顾炎武以下六十余家之说:“于赵氏之说或有所疑,不惜驳破以相规正;至诸家或申赵义,或与赵殊,或专翼孟,或杂他经,兼存备录,以待参考。”(见《孟子篇叙》篇末疏中)这是集大成的工作,一般批评都说它当得“精博”两字。但篇幅繁多,训诂考证又偏于专门,初学者未必能够消化。现在不妨把《孟子集注》作为大家案头阅读的本子,而从图书室中检出一部《孟子正义》来,供偶尔的参考;能力较强,素养较深的同学,自可兼看正义。

参考书不拟多举,只提以下四种。一是历史课内所用的本国史课本。要读《孟子》,不可不明了孟子所处的时代;关于这一点,无论何种本国史课本,多少总有述及。二是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商务印书馆本)。这部书的第六章讲孟子思想极简要。阅读古代所谓诸子,必然牵涉思想问题,这就关系到哲学。哲学不一定微妙难知;就简单方面说,只是哲学家所抱的一种见解,“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已。所以,国文课内的阅读,也可取关于哲学的书籍来作参考。三是钱穆的《论语要略》(商务印书馆本)。这是一本研究《论语》也就是研究孔子的书;孟子自负继承孔子,他的思想与孔子关系最密切,理解《论语》当然可以帮助理解《孟子》。但所以提出这本书,尤其重要的,在它的方法。《论语》只是散乱的记述孔子的言行,这本书却从其中采辑相关的材料,分题研究;因为材料是本身的,排比在一起,其结论也就显然可知,没有穿凿附会的弊病。这种研究方法,对于《孟子》也极为合式。四是裴学海的《古书虚字集释》(商务印书馆本)。《孟子》一书,虽与后代的文言相差不远,但还有若干虚字,是后代文言所不常用的。这种虚字的训释,《孟子正义》收集得很齐备;恐怕一般同学无力看《正义》,所以提出这一本书。其体例与字典相似;对于每一个虚字,从实例中归纳出若干训释来,在每一个训释之下,就列举古书中的那些例句。只是各字的排列次第,与寻常字典不同;它不依各字的形体,按部首排列,而依各字的声音,按音母编次。起初使用它,不免感觉不便;但音母实在并不难辨,少加注意,渐即熟悉,若是记得注音符号注音的人,一经指点便明白了。

以上所举,除第一种外,通常认为大学适用的;拿来给高中同学参考,似乎是躐等 [1] 。但所谓某种书适宜于某种程度的读者,原是大概的说法;高中二三年的同学,距离大学的阶段已经不远,若能多努力,多用心,便是大学用书,又何尝不可参考?况且这三种书都是现代人编撰的,条理明白,文字流畅,比较参考从前人编撰的书,阅览上可以省力不少,理解上也有亲切之感。这是提出它们来的又一层理由。

《孟子》一书,记载孟子一家的思想言论,与《荀子》《庄子》等书同类,应当归入“子”部。《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都把它列在儒家,正是认孟子为诸子之中的一家。但是到了宋代,《孟子》一书却被选拔出身,升到了“经”部。清代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集》中有《寄题丁俭卿新获嘉祐二体石经册》七言古诗一首,题目下记道:“丁俭卿舍人凡新得宋嘉祐二体石经三百七十余纸,为《易》《书》《诗》《春秋》《礼记》《周易》《孟子》七经。《玉海》等书述汴石经,不言有《孟子》。表章亚圣,自此刻始。是足补史志之阙。”以前的石经不收《孟子》,这嘉祐石经却收了,可见把《孟子》归入经部是从宋仁宗时候开始的。而南宋陈振孙作《直斋书录解题》,把《孟子》列入经类,是目录家对孟子移易观点的开头。“经”字原指六艺(诗、书、乐、易、礼、春秋)而言(这样用得最早的,当推《礼记》中的《经解》)。六艺都是孔子以前的旧籍,孔子教人,这些就是他的教科书。他教的时候,也许加点儿选择,又或随时引申,算是他的讲义。后来人所说孔子删正六经,情形大概如此。孔子以后的儒家效法孔子,继续用六艺教人,而他家却只讲自己的思想学说,不讲旧籍,因此,六艺就似乎是儒家所专有。到汉武帝时候,罢黜百家,专尊儒术,立诗、书、礼、易、春秋于学官(或说乐经其时已亡失,或说乐本没有专书),定名为五经;于是“经”字开始含有特别高贵的意味。唐代以三礼(《仪礼》《礼记》《周礼》)三传(《左传》《公羊传》《榖梁传》)含《诗》《书》《易》为九经。唐文宗开成年间,在国子学刻石,又把《孝经》《论语》《尔雅》加进去,为十二经。到了宋代,如前面所说,《孟子》又被加进去,便成十三经。现在用平心的看法,经部书实在就是儒家的书;孟子虽是诸子之中的一家,但如陈振孙所说:“自韩文公称‘孔子传之轲,轲死不得其传’,天下学者咸曰孔孟,孟子之书,固非荀杨以降所可同日语也。”那末被列入“经”部确是应该的。

《孟子》又是《四书》之中的一部。朱熹取《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以配《论语》《孟子》,为作章句集注,定名为四书。他在《大学章句》的开头记道:“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他的《中庸章句序》说:“《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以诏后之学者。”可见他编辑四书,宗旨在供给研究道学的人一套有系统的教科书。他的意思,先读《大学》,懂了为学次第,才可以尽《论》《孟》的精微;对于《论》《孟》既能融会贯通,再读《中庸》,才可以穷道学的旨趣(现在四书次第,《中庸》在《大学》之后,乃以篇幅多少排列,并非朱熹的原意)。这套教科书,元仁宗延祐年间开始据以取士,明代清代因仍不改,凡读书的人必须诵习,势力最为广遍。因此,四书几乎成为知识分子的常识课本,无论习行方面、思想方面、言语方面,都不免与它发生关系。现在读《孟子》,这一层也是应该知道的。

《孟子》一书,汉人都以为孟子自作。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里说:“孟轲……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岐《孟子题辞》里说:“孟子闵悼尧舜汤文周孔之业将遂湮微……于是则慕仲尼,周流忧世,遂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由不肯枉尺直寻,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这都说孟子如现在的教师一样,自编讲义,自订学生所作的笔记,集合起来,成为一部学术讲录。到唐代韩愈,始以为其书出于弟子之手。韩愈《答张籍书》里说:“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这是说《孟子》一书只是学生的笔记集,孟子自己并没有动笔。后人给后一说找证据,提出两点。一点是:《孟子》书中,对于孟子所见诸侯大都称谥,而诸侯之中,有可断言死在孟子之后的(如鲁平公),孟子决不能豫知他死后的谥;可证其书并非孟子自作。又一点是:《孟子》书中,对于孟子弟子大都称“子”,这是尊称,非师对弟子所宜用;可证其书并非孟子自作。对于前一点,有人解释说,书是孟子自己所作,但后来又经弟子编定;当编定的时候,于当时诸侯,就其可知的,一律加谥,以便识别。对于后一点,有人解释说,“子”是男子的通称,不一定是尊称,师对弟子也常用;在《孟子》书中,就有“子诚齐人也”“我明语子”的话,都是孟子称他的弟子可以为证。前一解释是可能的,后一解释是确凿的;但只能证明那两个证据不很坚强,并不能就此证明《孟子》书确系自作。大概自作的确据是找不到的;清代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里说:“《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也只是想象之辞——不记容貌,岂便是自作的确据?现在只能信从较古且较可靠的材料,如朱熹一样,认为“史记近是”(见《孟子集注》卷首的《孟子序说》)。但有一点可以断言的,就是:无论是孟子自作或弟子所记,其编撰工作总之出于一人之手,不像大多数的子书那样,是一派中前后许多学者的著作的结集。这从文字方面看,便可以知道。朱熹说:“《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短不类处;《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好?若是门弟子集,则其人亦甚高。”(《朱子语类》)首尾文字一体,读过《孟子》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若不是出于一人之手,怎能一体呢?朱熹答人疑问,又说:“熟读七篇,观其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所就也。”(宋代王应麟《困学纪闻》引)非缀缉所就,也说明出于一手的意思。还有一层,私人著作的古书,据现在所知,最早是《论语》。《论语》是记言体,极为简约。及到《孟子》《庄子》等书,便由简约的记言进而为铺排的记言,更有设寓的记言;这是战国诸子文体的初步。此后乃有不用记言体而据题抒论的,如《荀子》书中的一部分;这是战国诸子文体演进的第二步(以上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引傅斯年说)。这也是文字观点上的话;要把《孟子》与其他子书比较,应先有这样的概念。

现在的《孟子》凡有七篇,是赵岐作《孟子章句》以后的本子。以前所传的《孟子》却有十一篇。赵岐《孟子题辞》里说:“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也。”后来传孟子的都依据赵本,外书四篇于是亡失。但他书中称引《孟子》的话,为七篇中所没有的,现在还可以见到。清代顾炎武《日知录》里说:“《史记》《法言》《盐铁论》等所引《孟子》,今《孟子》书无其文,岂俱所谓外篇者邪?”大概是不错的。至于七篇编排的次序,赵岐以为具有意义的。他在《孟子篇叙》里说:“孟子以为圣王之盛,唯有尧舜,尧舜之道,仁义为上;故以梁惠王问利国,对以仁义为首篇也。仁义根心,然后可以大行其政;故次之以公孙丑问管晏之政,答以曾西之所羞也。政莫美于反古之道,滕文公乐反古;故次以文公为世子,始有从善思礼之心也。奉礼之谓明,明莫甚于离娄;故次之以离娄之明也。明者当明其行,行莫大于孝;故次以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也。孝道之本,在于情性;故次以告子论情性也。情性在内,而主于心;故次以尽心也。尽己之心与天道通,道之极者也;是以终于尽心也。”这样从散乱之中看出个条理来的办法,大概模仿《易经》的《序卦》,说得通时,未尝不新奇可喜。但这完全依据主观,只是读者的一种看法,绝非作者当时编排的原意。现在不用主观的眼光,那么,《孟子》每篇中的各章以及七篇的次序,只能说是大概以类相从,从政治经济的实迹方面进到心性存养的抽象方面。《梁惠王》篇、《滕文公》篇中,大都是与当时诸侯人士的谈话;《万章》篇中,大都谈尧舜禹汤以及孔子的故事;《离娄》篇、《尽心》篇,汇集许多短章:所以说它大概以类相从。在前面的几篇中,谈政治经济的话居多,一贯的宗旨在阐明“王政”;到第六篇《告子》,却有许多章发挥对于“性”的见解,第七篇《尽心》开头一章便说尽心知性:所以说它大概以政治经济的实迹方面进到心性存养的抽象方面。而第七篇《尽心》的末了一章,说从尧舜到孔子,每“五百有余岁”而有“知”道的圣人出世;以下接说孟子自己所处的时地:“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结末说:“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叹息没有人继孔子而起,隐然以继承孔子之业为己任。这一章表明自家宗旨,与他书的“自叙”性质相近;编在末了,却不能说它没有意义。总之,《孟子》书的编排,并没有严密的逻辑的次序,所以不必按着次序一章章的读;为充分了解起见,还是颠乱了次序,把相关各章(如论“王政”的各章、阐明“民为贵”的各章)作一次读,来得有益。

孟子的出处,《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得很简略,生卒也不详。后来经许多人考证,其说互有异同。大概他先事齐宣王,后见梁惠王、梁襄王,又事齐宣王;年寿很高,在八十岁以上,卒于距今二千二百三十年前后。他那时代是所谓战国之世。我国古代,从春秋到汉初,是社会组织的大改变时期。在春秋以前,社会上显分两个阶级,一是贵族,一是庶人。贵族之中又有层层阶级,都握有政治权与经济权,而且世代相袭;庶人只是贵族的奴仆,平时替贵族服种种劳役,战时便替贵族打仗拼命。这在当时人的意念中,认为当然之事,故而大家相安过去。可是到了春秋之世,贵族阶级开始崩坏了。其时诸侯上僭于天子,卿大夫上僭于诸侯,陪臣也上僭于卿大夫;贵族阶级不能各自守其阶级的制限,本身就大乱起来。同时庶人崛起而为大地主、大商人,他们有了经济上的势力,也便有政治上的势力,足以威胁贵族。这是个全新的局面,以前不曾有过。有心人遇到了,自然要精思深虑,求得一个有条理的理论,以为自己及他人应付这新局面的标准。所谓诸子书,就是这样来的;诸子都是处在新局面中的有心人。社会组织的大改变,到汉代而渐渐停止,对于由自然趋势产生出来的新制度,大家又能相安;于是诸子也就没有了。以上说明我国古代特别有“诸子争鸣”这个现象的原因。再说处在新局面中的有心人,孔子是最早的一个;他却是拥护旧制度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里说:“在一社会之旧制度日即崩坏之过程中,自然有倾向于守旧之人,目睹‘世风不古,人心日下’,遂起而为旧制度之拥护者,孔子即此等人也。不过在旧制度未摇动之时,只其为旧之一点,便足以起人尊敬之心;若其既已动摇,则拥护之者,欲得时君世主及一般人之信从,则必说出其所以拥护之之理由,与旧制度以理论上的根据。此种工作,孔子已发其端,后来儒家者流继之。”“为旧制度之拥护者”“与旧制度以理论上的根据”,这两语说明了孔子的精神,也就是儒家的精神;现在读《孟子》书,应当特别记住。孟子距离孔子一百多年,其时思想界情形,与孔子时候有所不同。在孔子时候,还没有其他有势力的学派,与孔子对抗;及到孟子时候,思想派别已极复杂。他唯恐“孔子之道不著”(《滕文公下》“外人皆称夫子好辩”章),所以对于他派的学说,尽力攻击;除他自己明说的“距杨墨”(同在前章)以外,又驳斥“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滕文公上》“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崇拜公孙衍、张仪的景春(《滕文公下》“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章)、讥讽他的淳于髡(《离娄上》“男女授受不亲”章、《告子下》“先名实者为人也”章)、主张薄税自夸有水利经验的白圭(《告子下》“吾欲二十而取”章、“丹之治水也愈于禹”章)等人的主张或议论;对于法家、名家、阴阳家、兵家等,也都有反对的论调(“省刑罚”——《梁惠王上》“晋国天下莫强焉”章——抵拒法家言;“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欤?”——《告子上》“生之谓性”章——抵拒名家言;“天时不如地利”——《公孙丑下》“天时不如地利”章——抵拒阴阳家言;抵拒兵家言的篇章尤其多,这里不列举了)。《孟子》书几乎是一部辩论集,这是孟子所处的时代使然。而他辩论的一贯精神,只是拥护旧制度,“与旧制度以理论上的根据”。

孟子以为旧时的政治经济制度都是要得的,他把它称为“仁政”或“王政”或“王道”;而当世的各国纷争,民生困苦,全由于诸侯不能行那种“仁政”,一般“游事诸侯”发言立说的人不懂得那种“仁政”。在事实上,旧时的政治经济制度只是自然趋势的产物,不一定含有什么道理;可是,他要把它作为当世的标准,自当说出道理来。这种道理是他想象出来的,推论出来的,不尽是旧制度的本真;用现在的说法,是他个人的“心得”,而不是“客观的叙说”;他讲尧舜禅让(《万章上》“尧以天下与有诸”章),井田制度(《滕文公上》“滕文公问为国”章),以及解释故事,称引诗书,无不如此。“仁政”为什么要得?因为王者“以德行仁”(《公孙丑上》“以力假仁者霸”章),一切施为都为民众着想,顾到民众的全部利益。民众为什么这样怠慢不得?因为“民为贵”(《尽心下》“民为贵”章)。他用这些道理来解释旧制度,这些道理其实是他的新理论。在孔子并不看轻霸者,对于齐桓公与管仲,曾经深表赞美(《论语·宪问》篇);孟子却不惜说得歪曲一点,“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梁惠王上》“齐桓晋文之事”章),而把政治分为“王”“霸”两种,贵王而贱霸。在孔子主张正名,只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篇),处什么地位的人各尽他应尽的本分;孟子却更进一步,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汤放桀”章),不尽君的本分的人简直不是君,不妨诛灭他。从他“民为贵”与“仁政”为民的观点,自不得不达到这样的结论。孔子自称“述而不作”(《论语·述而》篇),孟子师法孔子也是述而不作;其实他们并非不作,并非没有自己的新见解;只是以述为作,在称说古制,传述旧闻的当儿,就将自己的新见解参和其中而表达出来。孔子把春秋的“书法”归纳为“正名”两字;孟子把旧时的政治经济制度描写成为民的“仁政”。从他们依据旧材料之点来说,那是“述”;从他们将旧材料理论化之点来说,便是“作”了。儒家给予后代的影响,在其“述”的方面小,在其“作”的方面大;换句话说,古制与旧闻的本身,对后代并没多大影响,其影响后代极大的,乃是儒家对古制与旧闻所加的理论。自从孟子把政治分为“王”“霸”两种,直到如今,谈政治的人的心目中常常存着这种区别:无论国体是什么,政体是什么,总觉得“王道”是值得仰慕的,“霸道”是不足齿数的。可见孟子理论影响后代的大了。

“仁政”为什么必须施行?又为什么能够施行?这是孟子所必须说明的。他主张“仁政”,目的原在遏止当世的纷乱,解除民生的困苦;用现在的说法,他抱着一腔救世的热诚。若不说明这两点,怎能得到人家的信从?若不能得到人家的信从,又怎能达到他的目的?他说明这两点,把根据完全放在人的心理方面。他说: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社会纷乱,民生困苦,是“不忍人之心”所难堪的;所以“仁政”必须施行。这种心是人人皆有的,只要根据了这种心,发挥出来便是“不忍人之政”,便是“仁政”;所以“仁政”能够施行——非但能够施行,而且容易得很,一定办到,“可运之掌上”。他因齐宣王不忍见一条牛“觳觫而就死地”(《梁惠王上》“齐桓晋文之事”章),便断定他可以“保民而王”,意思就是如此。这可以说,他要说明他的政治见解才有他的心理见解;也可以说,他根据他的心理见解才有他的政治见解。总之,他的政治见解与心理见解是一贯的。在心理见解方面,他发挥得更为深广。因“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自然见得人性都善。从性善之说推行开来,便构成了他关于修养方面以及崇高人格的一套理论。

孟子说: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怵惕恻隐之心”就是现在所谓同情心,并无所为,而自然流露。以下接着说: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对于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没有如对于恻隐之心那样举出例证;但他的意思,必以为这三种心也是并无所为,而自然流露,看“由是观之”一语便可推知。他说过“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离娄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便是那“几希”的部分。所以说没有这四种心就不是人。以下接着说: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犹其有四体也。

这“端”字可以比作萌芽,植物有萌芽,乃是自然机能,只需营养得宜,不加摧残,自会发荣滋长;人的“四端”正与相同,像四体一样,“我固有之也”(《告子上》“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章),只须“扩而充之”,不为“自贼”,自会完成具有仁义礼智四德的崇高的人格。人人皆有“四端”,是《孟子》性善之说的根据。但事实上确有不善的人,这由于他们不能扩而充之,不把“四端”积极发展的缘故。所以他说: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同在前章)

“才”就是现在所谓本质,指人人有善性而言;一般人不能发展他们的本质,“舍则失之”,便流于恶;善与恶之间,才有倍蓰乃至计算不清的距离,因此,光是有这“四端”,而任其自然,是不行的;人要合于所以为人的道理,而不致同于禽兽,必须“尽其才”,扩充这“四端”。这是孟子对于修养的根本观点。修养到了极致,当然是崇高的人格;可是,依他的说法,“圣人与我同类者”(《告子上》“富岁子弟多赖”章);“尧舜与人同耳”(《离娄下》“王使人夫子”章),圣人具有崇高的人格,尧舜是他心目中的标准圣人,却说得这么平常,毫不稀奇,见得圣人也不过扩充到了家,无论什么人原都可以扩充到家的。

以上所说,大部分根据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为篇幅所限,只能扼要提出;诸同学要知道得详细,可以参看原书。但读《孟子》一书,有了上述的一些概念也就够了。孟子的政治见解与心理见解是一贯的,无非从人性本善的观点出发。记住了这一层,读他的二百几十章便能左右逢源,而不至于迷离恍惝,不明白他何所为而云然。不过,刚着手读过三遍,只能知道孟子思想的大概而已,决不能说已经读通了《孟子》;往后每多读一回,必将多一分了解,多一层领会,其了解与领会的增多且将永无止境。这不但读《孟子》书如此,读古典或具有永久价值的文学作品,大都如此。因为这些东西不比数学的定理或化学的方程式,除非不懂,要懂就完全懂;这些东西是要用生活经验去对付的,生活经验愈丰富,愈能够咀嚼其中的意味。一个人的生活经验没有止境,所以一部古典或文学作品,可以终身阅读而随时有心得。《孟子》书是宋代以来势力很广遍的一部古典,几乎成为知识分子的常识课本,诸同学现在读它只是个开端,将来自当随时读它。抱着拘泥的态度读它当然流为迂腐(如相信今世必须有仁者出来王天下才行),但抱着融通的态度读它却是真实的受用(如相信人必须合于所以为人的道理)。

《孟子》七篇,据今本共三万五千二百二十六字,诸同学要以两个月的课外略读时间完全仔细读过,事实上恐怕办不到。那只好取尤其重要的来读,如与当时诸侯人士论仁政的,以及发挥性善之说的若干章。读的时候,须认定两个目标:一是知道孟子思想的大概;一是借此养成阅读虽古而并不艰深的文言的能力。知道某人的思想,当然不就是信从某人的思想;但知道得既已真切,把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印证,又觉此时此地仍还适合的时候,便不妨信从。古典之中,《孟子》的文字较易通晓,议论的发展,语调的呼应,都与现在人相近;超旷飘逸的文字如《庄子》,简奥费解的文字如《墨经》,尽可以让具有哲学兴趣的文学者与考据者去研究,一般人不一定要阅读;而如《孟子》那样的文字,却是受教育的人所必须通晓的。若还不能通晓,就可以说不懂文言,吃亏自不必说。——以上是对于两个目标的说明。

前面说过把相关的各章作一次读的话。所谓相关的各章,就是各章同属于某一个题目的意思。题目由读者的观点而定;对于《孟子》的二百几十章,可取的观点无数,所以题目也无数,各章的组合方式也无数。现在只能举一个例子来说。孟子对于修养,根本见解在扩充“四端”,其扩充的条目怎样呢?这便是一个观点,一个题目。假如择定了这个题目,至少得把以下各章排比起来读。《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说明人皆有“四端”,《告子上》“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章也说明人皆有“四端”;前章以“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作结,仅说及能否扩充的后果;后章却有“弗思耳矣”与“求则得之,舍则失之”的话,见得那些不能扩充的人,其病在于“弗思”。能思便能扩充,《告子上》“公都子问曰”章即说明此意。那章里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人有与禽兽同具的“耳目之官”,又特别有禽兽所不具的能思的“心之官”;“心之官”当其职而能思,“耳目之官”就不为外物所蔽,善端自能尽量扩充了。因此,讲求扩充,从消极方面说,必须寡欲,必须求放心。前一层意思见《尽心下》“养心莫善于寡欲”章,后一层意思见《告子上》“仁人心也”章。从积极方面说,必须慎于择术,存心为仁;这可看《公孙丑上》“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章。必须把“有所不忍”“有所不为”的心推广开来,遍及于“所忍”“所为”;这可看《尽心下》“人皆有所不忍”章。必须在伦常之间实践,使善端自然扩充,各方面都无欠缺;这可看《离娄上》“仁之实事亲是也”章。必须在实践上辨别人的“所欲”“所恶”到底是什么,抱持着“舍生而取义”的精神;这可看《告子上》“鱼我所欲也”章。而《万章下》“一乡之善士”章所说的“尚友”古人,《公孙丑上》“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章所说的“与人为善”,也是讲求扩充的人应有的事儿。在扩充的过程中,要在“自得”才可以“取之左右逢其源”;这可看《离娄下》“君子深造之以道”章。又要在继续不间断,才可以积久而成熟;这可看《尽心下》“孟子谓高子曰”章。扩充而不得所欲,譬如我爱人而人不爱我,我敬人而人不敬我,那不必怨人,只当向自己方面加功,“反求诸己”;《公孙丑上》“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章,《离娄上》“爱人不亲反其仁”章,《离娄下》“君子所以异于人者”章,都说到这层意思。“反身而诚”,如《离娄上》“居下位而不获于上”章所说,“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到得这个地步,便如《滕文公下》“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章与《尽心上》“孟子谓宋句践曰”章所说,无论“达”或“穷”,“得志”或“不得志”,总之无往而不善;又如《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矣”章所说,人生的“乐莫大焉”。——与前面所举的题目有关的,除了这里所指出的各章,当然还有;这里只是个简约的组合罢了。这样把若干章贯串起来读,比较单读一章易于了悟,且也富有趣味。贯穿起来必须有一条线索,那线索便是读者的理解力,理解若不透切,贯穿起来就将流于穿凿,那非但不能增进了悟,反而把自己搅糊涂了。因此,读的时候该分两个步骤:每章仔细体会,理解它的要旨,是前一个步骤;然后把相关各章贯穿起来,看出它们彼此照应、互相发明之点,是后一个步骤。古典原不妨阅读一辈子;现在阅读《孟子》,取两个步骤,实在不是徒劳无益之举。

前面说过,《孟子》书是铺排的记言体,其中更有设寓的记言。所谓铺排,就是说得畅达详尽;唯恐对方不感动,不了解,不相信,故用畅达详尽来取胜。这在较长的各章都可以看出。其所用方法,一种是逐层疏解。如《梁惠王上》“孟子见梁惠王”章中“万乘之国弑其君者”“不夺不餍”若干语,只是上文“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的意思,不过说得更明白一点。又如《告子下》“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章开首提出“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三个判断,以下便逐一说明,说明完毕而文字也完毕。又如《滕文公上》“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说“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便接上“当尧之时……”一段,这不过是“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的实例,为上文“劳心者治人”的解释;以下说了陈相倍 [2] 他的师,便接上“昔者孔子没有……”一段,这不过说倍师是要不得的,借以衬托出陈相的荒唐。

第二种方法是不惮反复——说了正面,再说反面;说了反面,又回到正面。如《梁惠王下》“庄暴见孟子”章曰论乐,“今王鼓乐于此……”“今王田猎于此……”,先从“不与民同乐”的方面说;接着反过来,“今王鼓乐于此……”“今王田猎于此……”,又从“与民同乐”的方面说。又如《公孙丑上》“仁则荣”章先提出“仁则荣,不仁则辱”的原则,以下“今恶辱而居不仁”与原则不相应,是反面;“如恶之,莫如……”才与原则相应,是正面;可是“今国家闲暇……”,又说到反面去了。

第三种方法是多用排语。如《梁惠王上》“齐桓晋文之事”章的“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列举种种嗜欲。又如《梁惠王下》“所谓故国者”章从“左右皆曰贤”到“然后杀之”,语作三排,其意无非说任贤诛罪,一切得从民意。又如《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从“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从“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到“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书中说及仁义礼智的地方,往往作排语,不可尽举。

第四种方法是插入譬喻——用具体的事例来显明抽象的理论。如《梁惠王上》“齐桓晋文之事”章的“缘木而求鱼”,《梁惠王下》“为巨室”章的“教玉人雕琢玉”,《公孙丑上》“仁则荣”章的“恶湿而居下”,《滕文公上》“滕定公薨”章的“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都是单纯的譬喻。又如《梁惠王上》“寡人之于国也”章以战喻为政,同篇“齐桓晋文之事”章以力举百钧,明察秋毫喻仁心足以王天下,《公孙丑下》“孟子平陆”章以受人之牛羊喻牧民,《滕文公下》“戴盈之曰”章以攘鸡喻关市之征,都用譬喻来启发对方,使对方自然领悟,不得不首肯作者所持的理论。

第五种方法是重言申明。如《梁惠王上》“王曰叟”章的答语,开头说“何必曰利”,结尾又说“何必曰利”。《滕文公下》“外人皆称夫子好辩”章的答语,开头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结尾又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应用以上五种方法,文字自然见得畅达详尽,与日常谈话差不多了。现在,一个善于谈话的人的言辞,或一个善于演说的人的讲辞,听者觉得畅达详尽;如果留意一下,便知道多少与这里所说的五种方法有关。至于所谓设寓,与上面所举譬喻例子两类之中的后一类相近;但并不明白表示说的是譬喻,仿佛那故事真有似的;这便是寓言。《公孙丑上》“夫子加齐之卿相”章的“宋人揠苗”,《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章的“齐人乞墦”,都是例子。说了宋人揠苗的故事,以下便说“助长”无益而有害;说了齐人乞墦的故事,以下便说求富贵利达而不以其道的可羞。这样把设寓的意思点明,是寓言的原始的形式。

《孟子》文字倾向于铺排,而其书是记言体,可见孟子当时的说话本来就那么铺排。这是时代的影响。那时候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取卿相,全靠辩论的技术,畅达详尽,说得人动听。孟子虽自视甚高,不屑将自己排在游士的队伍里;可是他要“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滕文公下》“外人皆称夫子好辩”章),就不得不与游士一样,利用辩论的技术;一利用,自然走入铺排一路了。他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可见他自己也承认,他的说辞与游士的辩是相仿的;不过游士的辩为的富贵利达,他的辩为的“不得已”,是二者的分别。大概辩论不会十分浑厚,多少要露点儿锋芒。朱熹《孟子集注》卷首的孟子序说里,记着程子的话说:“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这是在修养的造诣上所下的批评。现在不比较二人修养的造诣,单说《孟子》的文字,其英气是极易感觉到的。英气何从而来:就在于孟子好辩,具有游士的舌锋。

就学习语文的观点说,畅达详尽的具有英气的文字,与简约浑厚的文字,虽不能说二者有优劣之判,入手却有难易之不同,读了见效,也有迟速的分别。这就是说,前一类文字,阅读比较容易;要增进语文方面的素养,也以阅读前一类文字比较方便。现在读《孟子》,如果不是敷衍塞责的读,而是认认真真的读,其效果至少可以使思路开展,言辞顺适,没有枯窘、梗阻的毛病。尤其因为《孟子》文字与现在人说话相近,如果翻译为白话,大都与口头的白话差得不远,所以易于得到上述的效果。最好能够熟读,不去强记,而自然背诵得出。通体熟读也许不容易办到,选定其中较长的若干章,把它熟读,却是必要的。

《孟子》文字虽说与现在人说话相近,却也有些字句是后来文言中所不常用的。如“愿比死者一洒之”(《梁惠王上》“晋国天下莫强焉”章)的“比”字,作“为”字、“代”字解;“君为来见也”(《梁惠王下》“鲁平公将出”章)的“为”字,作“将”字解;“夫子加齐之卿相”(《公孙丑上》“夫子加齐之卿相”章)的“加”字,作“居”字解;这些都不可滑过,致文义含糊;若仔细看注释,体会语意,自也不致含糊。又如“则苗淳然兴之矣”(《梁惠王上》“孟子见梁襄王”章)的“之”字,不作代名词用而与助词“焉”字相当;“吾不惴焉”(《公孙丑上》“夫子加齐之卿相”章)的“焉”字,不作表决定的助词用而与表反诘的助词“乎”字相当;“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滕文公上》“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的“舍”字,作“止”作“不肯”解都很牵强,而作“任何”作“什么”解,同于现在的“啥”字(见《责善》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李行之《孟子书中之方俗语》),便非常顺适;这些也须仔细揣摩,才能得其神情。又如“苗则槁矣”(《公孙丑上》“夫子加齐之卿相”章),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苗可枯了”或“苗却枯了”;“木若以美然”(《公孙丑下》“孟子为卿于齐”章),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棺木仿佛太好了一点似的”;“人之有道也”(《滕文公上》“其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同于“人之为道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人的情形是这样的”;这样用贴切的今语来理解,便见得较生的句式都是生动有致的了。

杨树达《高等国文法》的总论里说:“从孔子到孟子的二百年中间,文法的变迁已就很明显了。孔子称他弟子为‘尔’‘汝’,孟子便称‘子’了。孔子时代用‘斯’,孟子时代便不用了。《阳货》称孔子用‘尔’,子夏曾子相称亦用‘尔’‘汝’,孟子要人‘充无受尔汝之实’(《尽心下》“人皆有所不忍”章),可见那时的‘尔’‘汝’已变成轻贱的称呼了。”这是读孟子书注意到文法方面的例子。又如称名,《论语》中无论他称自称,往往于单名之下加个助词“也”字,以表提示,“回也”“赐也”“由也”“雍也”,不一而足;《孟子》中却极为少见,仅有“求也为季氏宰”(《离娄上》“求也为季氏宰”章)、“轲也请无问其详”(《告子下》“宋牼将之楚”章)等几处。在对话里,自称名字的有“克告于君”(《梁惠王下》“鲁平公将出”章)、“丑见王之敬子也”(《公孙丑下》“孟子将朝王”章)、“比非距心之所得为也”(同篇“孟子之平陆”章)、“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同篇“充虞路问曰”章)、“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告子下》“丹之治水也愈于禹”章)等例子;可是称呼对手,便用代名词“子”字而不直呼其名。这可以看出语气与称谓的变迁。又如“然”字、“如”字同样可以作形容词副词的语尾,但论语以用“如”字为多,孟子以用“然”字为多。《论语》中这种用法的“如”字,最多见于《乡党》篇,他如“翕如也……纯如也,嗷如也,绎如也”(《八佾》篇)、“申申如也,天天如也”(《述而》篇)、“阖訚如也……行行如也……侃侃如也”(《先进》篇)都是。用“然”字的,只有“斐然成章”(《公冶长》篇)、“颜渊喟然叹曰”(《子罕》篇)、“硁硁然小人哉”(《子路》篇)等少数几处。《孟子》中这种用法的“然”字,如“填然鼓之”(《梁惠王上》“寡人之于国也”章),“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淳然兴之矣”(同篇“孟子见梁襄王”章),“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梁惠王下》“庄暴见孟子曰”章),“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公孙丑下》“孟子谓蚳鼃曰”章),“予然后浩然有归志”“悻悻然见于其面”(同篇“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章),“使民盻盻然终岁勤动”(《滕文公上》“滕文公问为国”章),“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同篇“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夷子怃然为间曰”(同篇“墨者夷之”章),“如其自视欿然”(《尽心上》“附之以韩魏之家”章)都是。用“如”字的,只有“则皇皇如也”(《滕文公下》“周霄问曰”章)、“欢虞如也……嗥嗥如也”(《尽心上》“霸者之民”章)等少数几处。两书用这两个字,规律实相一致,就是:在语中用“然”,在语末用“如”,又加上个助词“也”字。但从多用少用上,也就可以看出孟子时代的语言习惯与孔子时代不尽相同了。以上不过略发其凡。诸同学如能自定观点,将《孟子》书作文法方面的研究,是很有意思的事儿;而且可研究处不会嫌少的。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里说: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公孙丑下》“孟子致为臣而归”章)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章)

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万章上》“诗云娶妻如之何”章)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

这是读《孟子》书注意到文字技巧方面的例子。

又如“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梁惠王上》“寡人愿安承教”章),“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梁惠王下》“王之臣”章),都是远远引起,渐入题旨,对方感愧而无所逃遁。又如“伊尹以割烹要汤”章(《万章上》)描写伊尹对于出处的心理,“伯夷目不视恶色”章(《万章下》)描写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四人各不相同的品格,都有抓住要点、传神阿堵的好处。诸同学如能按此类推,也将会有不少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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