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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宋词长调的结构和声韵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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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谈唐、宋长短句歌词的人,都把这种新兴文学形式,分成令、引、近、慢四种。它的差别,原来是音乐上的关系,而不是单独指篇幅的短长。在《宋史·乐志》中,只有急曲和慢曲之分,但也不曾说过慢曲就是长调。分小令、中调、长调三种名称,据万树《词律》说是从《草堂诗余》开始的(《草堂诗余》传为宋人所选,但版本流传,递有增改。今所见洪武刊本,并无小令、中调、长调的说法,不知万树《词律》所云,是何种版本)。清初人毛先舒作《填词名解》,就依照这个分类法,并且说:“凡填词,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自五十九字始至九十字止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者俱长调也。此古人定例也。”(《填词名解》卷一《红窗迥》条)这个说法,如万树所指出,是不足为据的。在张炎《词源》卷下《音谱》篇中,把慢曲、引、近,都称作“小唱”,是对大曲和法曲而言。提到“小唱”的唱法,他说:“须得声字清圆,以哑筚篥合之,其音甚正,箫则弗及也。慢曲不过百余字,中间抑扬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顿、小顿、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真所谓‘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之语,斯为难矣。”这里说明慢曲、引、近的音乐关系,在宋代都是一些清唱曲子。这些清唱曲,有的出于民间创作;有的出于教坊翻造;也有的是从大曲或法曲中裁截一段下来单独使用。据王灼说:“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态。”(《碧鸡漫志》卷三《甘州》条)这样看起来,引、序、慢、近、令原来都是可以从大曲里面截出一段来的。王灼又说:“《甘州》,世不见,今仙吕调有曲破,有八声慢,有令,而中吕调有《象甘州八声》;他宫调不见也。”查柳永《乐章集》,《八声甘州》恰是仙吕调,那当然就是王灼所说的“八声慢”。这慢曲只九十七字;再看姜夔的《霓裳中序第一》,却有一百零一字;又《念奴娇》别名《百字令》。这一切都说明,引、序、慢、近、令等名称,只是音乐性质的不同,不是篇幅长短的关系;不过,一般小令都是比较短些。今所传唐、宋人词,在所用曲调上标明了令、慢、序、引、近等字样,自然容易辨别;但大多数都没有这类标记,究竟哪些是急曲,哪些是慢调,自从曲谱散亡以后,是很难一一查考出来的。我疑心就是标明了“慢”字的长调,在一曲之中,也有它的抑扬高下、轻重缓急的不同音节。譬如周邦彦的《兰陵王》,据陈元龙注的《片玉集》,标了“越调”二字,当然就是王灼所说“三段、二十四拍”的《越调兰陵王》(《碧鸡漫志》卷四);而它的末段如毛幵在《樵隐笔录》中所说是“声尤激越”的。毛幵标明它是《兰陵王慢》;但据王灼说,宋代“又有《大石调兰陵王慢》,殊非旧曲”,而毛幵认为可能是北齐遗声的《越调兰陵王》却不曾加上“慢”字。如果不是慢曲中也有急调,就是周邦彦所用的《越调兰陵王》原是急曲,毛幵把它错认为大石调的《兰陵王慢》,是不合本曲的声情的。

我们现在要研究宋词长调的结构和它的组织法式,也就只能在整阕的声韵安排和章法句法方面加以分析,求得哪些调子适宜于表达哪一类的思想感情。归根究底,仍不外乎应用“奇偶相生”“轻重相权”的两条基本法则,予以灵活运用而已。

这里所说的长调,姑指从九十字以上的《八声甘州》到二百四十字的《莺啼序》:有的是唐人遗制,如《双调雨霖铃慢》(《乐章集》作《雨霖铃》,注“双调”,未标“慢”字),王灼以为“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碧鸡漫志》卷五)者是;有的是宋教坊所作新腔,如柳永《乐章集》中所用的许多长调都是;有的是音乐家兼文学家所创作,如周邦彦《清真集》中某些长调和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十七支自度曲中若干长调是;当然也有很多是民间艺人的创作,所谓“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旧唐书·音乐志》)者是。

长调不论是急曲或慢曲,它的作法都和小令有所不同。它的声韵安排和篇章结构,都是比较复杂而严密得多的。每一个曲调的高低抑扬的音节,必须和作者所欲表达的起伏变化的思想感情相应,而在声韵组织上要取得和谐与拗怒的矛盾的统一,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了。关于“轻重相权”的音节问题,前面两章中也都有过一些分析,现在先来谈谈“奇偶相生”在长调结构上的主要作用。长调是篇幅较大的东西,所以在布局方面,必得先有一个打算;运用辞赋家铺张排比的手法,是颇适宜于写作长调歌词的。张炎在论《制曲》篇中,提到作慢词的方法,说道:“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早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词源》卷下)所以要“先择曲名”,是考虑这个词牌所表达的声情与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能否相应,这就是填词家所谓选调问题。韵部关系整个声情的变化,有的适宜表达豪壮激烈情感,有的适宜表达哀怨缠绵情感,非得注意选用,才能恰如其分地把各种不同情感充分表达出来,这就是填词家所谓选韵问题。因为长调的园地比较宽广,只有预先布置好,把宾主陪衬给以适当安排,才能运用巧妙的艺术手法,引人入胜,这就是填词家所谓布局问题。要作成一首动人的好词,这三个问题,都非全面考虑不可。至于“命意”,是千变万化的,需要具体分析,不是本编范围内的事,也不是几句话可以说了。这里只能就选调、选韵、布局三个问题,在宋词代表作中,举些例证给以具体分析,作为进一步研究宋词长调的声律问题的开端。

这里先谈布局问题,也就是应用“奇偶相生”的基本法则来分析一下某些词牌的结构问题。有的调子,是偶多于奇的,适宜于描写雍容宽绰的气度或缠绵舒缓的感情。有的调子,是奇多于偶的,适宜于表达曲折变化的感情或凄壮萧飒的场面。下面就平韵的长调,先来谈谈这个“奇偶相生”的问题,附带说明选韵和表情的重要关系。

例一(甲),苏轼《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例一(乙),辛弃疾《沁园春》:

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处,着个茅亭。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

《再到期思卜筑》

例一(丙),刘克庄《沁园春》: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辆,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梦孚若》

这个调子,第一、二、三句成一片段,或两个对句,一个单句,或全用单句。每句都是平声落脚,情调是比较低抑的。接着用一个仄声字(最好是去声字)领下四个四言偶句,显示格局的开张,音响也渐由低转高;第四、五句的全用仄收,稍见拗怒,也就把前三句的低抑情调突然激了起来。四句成一片段。接着又是两个四言偶句,缀上一个七言单句成一片段,又把上面过于整齐的形式,疏宕一下,显示感情的由缓转急,引起下面的三言句,作为转关;再用一个仄声字领起下面两个四言偶句,作为上半阕的结束。过片处连用两个韵脚,从上半阕的结尾转出另外一层意境来,情调更趋紧促。以下各个片段的句法和韵脚,都与上半阕第四句以下相同。这许多偶句,都是适宜铺张排比,显示壮阔局面的关键所在。有的利用一个领字把整齐的队伍统帅起来;有的利用一个单句把偶句疏动一下,使它变得非常灵活。这就便于驱使心胸中的豪迈气概,又宽展,又有劲。所以一般豪放派作家,都爱选用这个调子来抒写他的壮阔襟抱。

例二,张耒《风流子》: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 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这个调子的偶句之多,仿佛与《沁园春》不相上下;但它却不适宜于表达豪情壮采。我们试加比较一下,这上半阕共有八个四言偶句,两个五言偶句,虽然前面的四言偶句,有个去声领字,而所有偶句的落脚字都是一平一仄,交错使用的。这在形式上过于齐整,在音节上也太和谐,格局宽展有余而转换乏劲,这就造成了它的呆板性和软弱性,只适宜于抒写柔情。

这上面都是偶多于奇的例子。

例三(甲),柳永《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例三(乙),苏轼《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商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寄参寥子》

例三(丙),辛弃疾《八声甘州》: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例三(丁),吴文英《八声甘州》: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甘州》原来是唐人所谓边塞曲之一,声情是激壮的。这个“八声慢”从歌词的组织形式看起来,该是曼声促节兼而有之的。上面所举的四个例子,开端两句有些出入,当然该以柳词为标准。但这个曲调的激壮声情,也适合苏、辛派的口味。这第一、二句都用平声落脚,却不是连押两韵,情调也就有些低抑,与《沁园春》的发端相仿;但第一字就用一个去声的“对”字领起下文,便觉逆入有势,能够把下面的低抑情调振起。接着又用一个去声的“渐”字领起下面两个四言偶句、一个四言单句;而这三句的落脚字,前二仄而后一平,也能显示音节的矫健。第六、七句上六、下五,落脚字一仄一平;第八、九句上五、下四,落脚字也是一仄一平。这在音节上是异常和谐的,而在句法上则参差错落,移步换形,极尽变化。下半阕过片处连用两个仄声字落脚,第二句却用一个去声的“望”字,挺接上句,领起下面两个四言句,刚作一小顿,立即再用一个去声的“叹”字作为转关,领下一个四言、一个五言句子。第六句改用上三下四的七言句式,再着一个去声的“误”字作为第六、七两句的关纽;这样筋摇骨转,百折千回,逼出精彩的收尾。第八句也是用的上三下四的句式,而下四字又是上一下三,掩抑有致;结以四字平收,一正一奇,使人抚玩不尽。这样变化多端的格局,适宜表达曲折变化、激壮苍凉的情绪,是苏、辛、吴三家所共同理解的。但是这个发端逆入的妙用,三家都不曾顾到;“倚阑干处”的上一下三,也只有吴文英的“上琴台去”与柳词相合。这证明苏、辛派词家对音律是不够严密的。

例四,柳永《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这个曲调的组成,也是应用“奇偶相生”“轻重相权”的基本法则,略加变化而来的。它的上、下片都有上三、下四的两个七言偶句;下片又多两个四言偶句,构成它那“奇偶相生”的格局。整阕的句脚字,也多是平仄相间,构成和谐的音节;只上片的第四、五句,下片的第五、六句,连用平收,构成低抑的情调。这种曼声低唱,是只适宜于表达伤离念远的柔情的。

上面第三例是奇多于偶,第四例是奇偶约略相当的。由于格局的不同,因而所显示的声情也随着变化。第一章所举的《满庭芳》《望海潮》《木兰花慢》《忆旧游》《高阳台》等调,也都可以拿来参互比较,找出它的不同格局来。

接着再来看看奇数句式过多,对长调的构成和它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有何等重要的关系。例如《六州歌头》原来是个十分激壮的调子,据《演繁露》说:“《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我们试就宋人遗作,加以比较,感到这个曲调所以组成悲壮音节,而能使听者激发“慷慨”的心情,主要是由于它运用了许多三言短句,构成激越紧张的繁音促节,使情调自然趋于激壮。我认为这该是属于急曲一类的长调,不能把它当作慢词。虽然这个调子构成了这种格局,但由于选韵的不同,也可以使它所显示的声情发生根本的变化,举例如次。

一、贺铸作: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二、张孝祥作: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建康留守席上赋》

三、刘过作: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  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衮佩冕圭百拜,九原下,荣感君恩。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题岳鄂王庙》

四、辛弃疾作:

晨来问疾,有鹤止庭隅。吾语汝:只三事,太愁予。病难扶,手种青松树,碍梅坞,妨花径,才数尺,如人立,却须锄。(其一)秋水堂前,曲沼明于镜,可烛眉须。被山头急雨,耕垄灌泥涂。谁使吾庐,映污渠?(其二)

叹青山好,檐外竹,遮欲尽,有还无。删竹去,吾乍可,食无鱼。爱扶疏,又欲为山计。千百虑,累吾躯。(其三)凡病此,吾过矣,子奚如?口不能言臆对,虽卢扁、药石难除。有要言妙道(事见《七发》),往问北山愚,庶有瘳乎?

《属得疾暴甚,医者莫晓其状,小愈困卧无聊,戏作以自释》

五、韩元吉作: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蛾眉凝笑,脸薄拂胭脂。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桃花》

这上面五首《六州歌头》,都是用的同一曲调,而且作者的性格也有几分相同;但这些作品的情调颇不一致,前三首比较豪壮,后二首转成衰飒。这关系就全在选韵方面。这个调子全以三、四、五言的句式,参差错落地构成,使用三言竟至二十多句,过片处的四言,除掉头一个仄声字领起下文,实际也是三言句式。运用这样多的短句,一气旋折而下,几乎使人没有停顿的可能;直到换了四言或五言的地方,才得舒一口气。像这样紧张的格局,原是适宜表达豪壮激烈的思想感情的。贺铸选用了洪亮的“东钟”部韵,而且兼叶平、上、去三声,几乎每句叶韵,参差互叶,这样恰恰烘托出他那激昂奋厉的悲壮怀抱,对这个曲调的声情是最吻合的。张孝祥选用了清劲的“庚青”部韵来表达他那爱国伤时的愤慨心情,也能使读者产生共鸣;但没有兼叶仄韵,在繁音促节上,视贺作是稍有逊色的。刘过所要表达的内容,也是悲壮激烈的,但他用韵太杂。他兼用了“庚青”“真文”“侵寻”三部韵,这是南宋初期词中所少见的(这里所说的韵部,是借用周德清《中原音韵》的十九部。刘过把闭口韵的“侵寻”部也与“庚青”“真文”合用,可见汉语的实际变化,是由来已久的)。而且,词中有些句子没有经过锤炼,声音是哑的。这样,它的内容与形式就不能相称,是有很大缺陷的。辛弃疾选用了含混不清的“鱼模”部韵来表达他那强作达观的抑塞心情,韩元吉选用了萎靡不振的“支思”部韵来表达他那绸缪宛转的哀怨心情,虽然保持着这个曲调的紧张迫促情调,但本质起了变化。这只要细心体会一下,就可以分辨出来的。韩作也兼叶仄韵,如以“支思”部的“腻”“醉”,“先天”部的“面”“岸”“半”“暖”“转”,“鱼模”部的“处”“雾”“步”,“真文”部的“损”“问”,“萧豪”部的“老”“好”,与“支思”部的平声主韵参差夹协,也能增强本曲的紧促情调;但从整体看来,内容和形式的结合是不很相称的。从这五个例子可以看出,要写好一首满意的歌词,对选调和选韵,是应该兼顾并重的。

适用平声韵的长调,还有一百三十九字的《鸭头绿》(一名《多丽》)和二百一十二字的《戚氏》,音节都是很美的。在这类长调中,更要注意它的“奇偶相生”和开合变化的格局,才能安排适当,引人入胜。

例一,晁端礼《鸭头绿》: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莹无尘、素娥淡伫,静可数、丹桂参差。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露坐久、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瑶台冷、阑干凭暖,欲下迟迟。  念佳人、音尘隔后,对此应解相思。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影潜移。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人强健、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这上、下片都有两个七言偶句,而它的句式又是上三下四的;这也是“奇偶相生”的另一方式。“玉露初零,金风未凛”和“料得来宵,清光未减”,原来也都是四言偶句形式,而一对一不对,又是另外一种变化。每个句子中的平仄安排,除了上片的“皓色千里”四字和“露坐久”三字,下片的“对此应解”四字,有些拗犯外,其他都是“轻重相权”,非常和谐的。整体用三、四、五、六、七各种不同句式参互构成,显示音节上的抑扬骀荡之美,恰与作者所要表达的内容相称。这上片铺写中秋赏月的愉快心情,下片转入伤离念远的悲凉情调,一结兜转,归到平生心愿,保持着温柔宛转的韵致,是非常谐婉动听的。

例二,柳永《戚氏》:

晚秋天,一霎(作平)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听呜咽(作平)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长调共分三叠,全阕以平韵为主,兼协同部仄韵,借以调节感情的缓急,不论在句法上、韵位上、格局上都是变化多端的;因而在长篇巨幅中,决然看不到平直呆板的毛病。第一叠如“槛菊萧疏,井梧零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蝉吟败叶,蛩响衰草”,都是四言偶句;而“远道迢递”“蛩响衰草”,却用拗怒的句法。余如“宋玉悲感”和“向此临水”都用仄仄平仄,也是拗句。有了这许多拗句和其他平句参差相错,显示和谐与拗怒的统一。韵脚有的连协两句,如“天”“轩”;有的连协三句,如“然”“关”“间”。有的隔两句协,有的隔三句协,显示情感的忽急忽缓,好像波澜起伏,极掩抑低回之致。还有一个去声的“正”字领下两个四言偶句,一个单句;而偶句之中又是一平一拗,跌宕生姿。第二叠“风露渐变”的平仄仄仄,“夜永对景”的仄仄仄仄,“往往经岁”的仄仄平仄,都是一些拗句,而“绛河清浅,皓月婵娟”两偶句,却又异常和谐,更与许多平句结合起来,显示抑扬交错。“绮陌”二句全用平收,略转低抑。这格局和第一叠完全两样。“变”“浅”夹协两仄,使音节上发生一些变化,更觉美听。第三叠共用三个以去声字领起下七字的八言句,显示无限的感叹,拖出长音;又用两个上一、下三的四言单句(即“当年少日”和“对闲窗畔”)两句,承上转下,倍觉有力。“迅景如梭,旧游似梦”却是两个和谐的偶句,把紧促情调和缓下来;接着又连协两个去声韵的“限”“绊”,把它激起,作为篇中的眉目;下面又连协三个平韵的“颜”“寒”“残”,骤转凄咽低沉,逼出无限悲凉的结尾。这三叠的形式,各不相同,音节亦多变幻。作者运用大开大合的笔调,在第一叠全写当前景物,引出第二叠的触景生情,第三叠又从第二叠的后半推进,直到“遇当歌对酒竞留连”,极写“暗想从前”的赏心乐事;“别来”以下骤然一跌,今昔作一对比,说不尽的凄凉感慨。这起伏变化的思想感情,是和本调的格局情调,非常相称的。

在宋词长调中平、仄韵互协的,也有各式各样的不同情调。兹更举例,略加分析。

一、全用平韵,中协一仄例

甲、苏轼《醉翁操》: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唯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这是北宋时人沈遵作的琴曲。据苏轼的序文,是描写滁州琅琊山中的空涧鸣泉,“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后来又经庐山玉涧道人崔闲重为记谱,并请苏轼填词,把它流传于世。这前面用的四个二言短句,句句协韵,显示琴曲的特点,是雍容和雅的。三个七言单句,有的是平平仄平平平平(唯翁醉中知其天),有的是仄仄平仄平仄平(曰有心也哉此贤),有的是仄平平仄平仄平(试听徽外三两弦),都构成特殊的音节。全阕用仄声落脚的,只有“咏”“后”“怨”三字。“怨”字兼协仄韵,在“然”“圆”“弹”“山”“言”“天”“娟”“眠”“前”“贤”“泉”“巅”“川”“年”“仙”“间”“弦”等一大群平韵中,夹上这一个仄韵的“怨”字,把和平的音节稍稍振起,显示一点悼念昔贤的意思,很快又归于雍容和雅。这在词调中是少见的。

乙、周邦彦《渡江云》: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在这个调子中,没有一个拗句;四个偶句也都是平仄和谐的。句脚字或两仄一平,或一仄两平,或一仄一平,相错使用,也都构成抑扬和婉的音节。全阕的主韵,有“沙”“家”“华”“鸦”“嗟”“纱”“葭”“花”等八个;唯独在过片后的第四句必须兼协一个仄声的“下”字,把精神振起。这由于前片多是参差错落的单句,而且如“盛粉饰、争作妍华”和“千万丝、陌头杨柳”都是上三下四的特殊句法,构成了它的摇曳姿态,过片忽由散趋整,在一个二言、两个四言偶句之下,要有一个停顿,而且用的是上一下四的五言句式;如果仍用平韵,就会显得平板,无论在音节上、格局上都会感到疲苶乏力。下面接着一个三言平收句,再加两个四言偶句,调剂一下,更显出高低抑扬的美妙音节。“今宵”两句虽同是七言,而上句是上四下三,下句是上三下四,形式也是变化的。结以三言一句,六言一句,一掩一抑,极婉曲缠绵之致。这个调子是适宜表达温婉悲凉情绪的。

二、本用平韵,兼协仄韵例

甲、全体平韵,上下片各夹协二仄例:

今日俄重九,莫负菊花开。试寻高处,携手蹑屐上崔嵬。放目苍崖千仞,云护晓霜成阵,知我与君来。古寺倚修竹,飞槛绝纤埃。  笑谈间,风满座,酒盈杯。仙人跨海,休问随处是蓬莱。落日平原西望,鼓角秋深悲壮,戏马但荒台。细把茱萸看,一醉且徘徊。

韩元吉《水调歌头·九日》

这个调子适宜表达激壮豪爽的情调,在第一章已举苏轼词为例,分析说明过了。韩元吉就是依照苏体,夹协了四个仄韵,如上片“仞”与“阵”协,下片“望”与“壮”协。这在整体平韵中,造成比较紧张的气氛,使人感到它的繁音促节,劲峭有力。本章上面所举韩元吉的《六州歌头》,也是采用同样手法。

乙、全体用同部韵平仄递协例: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擘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贺铸《水调歌头·台城游》

这首词除原有的平声韵位外,每句都兼押一个同部的仄韵(只“访乌衣”一句不押韵);这就更加能够激发本调的声情之美。贺铸选用“麻”韵,音响高华,情调发越,确是度越辈流的创制。本章上面提到贺氏的《六州歌头》,在同部韵的平、仄互协上,手法也与这首《水调歌头》相仿。

三、平仄互协,各有固定韵位例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苏轼《哨遍》

这是苏轼把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套进这个曲调内来唱的。它的格局,也是利用“奇偶相生”的基本法则,显示抑扬顿挫的音节。四言偶句如“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旧菊都荒,新松暗老”,都是平仄和谐的;“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两句,实际也是对偶形式,不过上句多了一个“翠”字而已。“累”“是”“稚”“此”“意”“世”“味”“水”“矣”“计”“志”“醉”“止”协十三个仄韵,“归”“晞”“扉”“飞”“噫”“兮”“时”“之”“疑”协九个平韵。仄为主而平为宾,宾主各有固定韵位;随着情感的轻重缓急,予以适当调剂,把格局和音响、内容和形式,紧密结合起来,恰恰显示这位田园诗人的性格和风趣。这也只有苏轼,才能安排得这样好。还有柳永《乐章集》中的《曲玉管》,也是近乎这一类的。

四、前片协平,结句转仄和逗引下片全仄例

人若梅娇。正愁横断坞,梦绕溪桥。倚风融汉粉,坐月怨秦箫。相思因甚到纤腰?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佳期晚,漫几度、泪痕相照。  人悄,天渺渺。花外语香,时透郎怀抱。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天念王昌忒多情,换巢鸾凤教偕老。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

史达祖《换巢鸾凤》

这个调子的组织形式,是相当奇特的。第二句用一个去声的“正”字领下四言、五言各两偶句,平仄和谐而格局过于严整;接以七言平句和八言拗句,这八言拗句是去平上平平平上平,显得低沉无力,表示黯然魂销的无聊情绪。如果不接上一个仄收的三言短句和上三下四的七言单句,并且接上一个去声的“照”字韵,就绝对不能把低沉的情调振起,而使感情有所调剂。下片连用两个仄韵短句,情调转急;接上一个四言平收句和一个五言仄收句,转入舒缓;再用两个四言偶句,一个六言单句,平仄又都是和谐的,音节也就随着更加舒缓。由追念旧欢转为未来愿望,逼出两个七言散句,更以未来的无限欢娱作结。“温柔乡”叠用三平,把语调放低,紧接一个去声的“醉”字振起。末四字入去平上,音节转拗;正由上面的低沉,非拗句不能相救。这种声韵组织,是适宜表达由悲转喜的柔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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