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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元嘉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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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一百七十年(420—589年),刘宋占了六十年。宋文帝元嘉年间(424—453年),又占了六十年的一半。南朝的皇帝,除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外,宋文帝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个。后人对他的治绩评价较高,有“元嘉之治”的说法。

宋文帝刘义隆是刘裕的第三个儿子。武帝时,封宜都王,任荆州刺史。武帝死后,长子义符嗣位,徐羡之、傅亮、谢晦辅政。这三个人原来都是刘裕的幕僚。徐羡之字宗文,东海郯县(今山东郯城北)人,他在刘裕初起时就进了他的幕府,一直是刘穆之的副贰,后来接了穆之的班,负起留守重任。他出身布衣,又没有学问,但办事能力极强,所以受刘裕重用,也为当时人所推重。傅亮字季友,是晋初大臣傅咸的后人,博涉经史,长于文词。刘裕想受晋禅,而难以出口,乃宴请朝臣,只说想奉还爵位,回京师养老。众人都听不出他的用意。傅亮起初也没有听懂,席散出外后,突然领悟,连夜再见刘裕,声称要回建康。两个人都没有说破,但是相互已经了解。傅亮随即就到建康去为“禅位”做筹备工作,叫晋恭帝写禅位诏的就是他。谢晦字宣明,是著名大族陈郡阳夏谢氏的成员。刘裕伐后秦,刘穆之留守,他随从出征,这两人等于刘裕的左右手。

少帝义符即位时年十七岁,他守孝不遵丧礼,召集乐工伶官,歌唱奏乐;在华林园开店,亲自沽卖……总之是一味游戏,不像一个继位为君的人物。徐羡之等商议废立,依序应立南豫州(历阳)刺史庐陵王刘义真(就是当年从长安逃出来的那一位)。但是义真与文士谢灵运、颜延之、僧人慧琳等交好,说过“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做西豫州(寿阳)都督”的话,徐羡之等要保持权力地位,自然不愿意立他做皇帝。少帝景平二年(424年),他们利用少帝本来和兄弟不和睦,先废义真为庶人;然后召南兖州(京口)刺史檀道济和江州刺史王弘到建康,把废立的计划告诉他们。五月,他们让檀道济领兵在前,自己跟在后面,进入内宫,把少帝“扶”(应是“拖”)将出来,废为营阳王。六月,他们一面让傅亮到江陵迎接刘义隆,一面令人把义符、义真两人杀掉。这两个纨绔少年,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岁,只为了事情牵涉到帝王的位子,便送掉了性命。徐羡之等以顾命大臣的身份,而对先帝的两个爱子下此毒手,当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徐羡之可能有点担心,他不等刘义隆动身,便任命谢晦继任荆州刺史,作为外援。

刘义隆的幕僚知道了营阳、庐陵二王的死讯,都为主子担忧,劝他不要到建康去。司马王华却认为绝对没有问题,劝他接见傅亮。他见了傅亮,便问少帝和义真废杀的情况,一面问,一面哭。傅亮紧张得开不出口,浑身大汗,他对自己的前途有点数了。

八月,刘义隆到建康即位,把景平二年改为元嘉元年。他一即位,便恢复庐陵王的封爵;用荆州旧人王华、王昙首做侍中,到彦之做中领军,主管军政。他没有立即动徐羡之、傅亮,并让谢晦到荆州上任,暂时稳住这三个人。元嘉二年(425年),徐、傅两人上表“归政”,文帝还故作姿态,等他们上了三次表,才答应他们的请求,亲自处理政事。同时,对徐羡之辞官的请求,仍不同意。这样一来,傅亮大概不会很紧张了,徐羡之一向认为自己“赤心为国”,更加不担心了。

一年很快过去,到了年底,建康忽而盛传要出兵打北魏,其实骨子里是在准备西征讨伐谢晦。

元嘉三年(426年)正月,文帝动手了。这个二十岁的青年皇帝把参与废立的五个人分为两类:对主谋的徐、傅、谢三人,坚决消灭之;对附从的王弘、檀道济,非但不加追究,而且加以重用。王弘字休元,是王昙首的兄长,拉过来可以扩大亲信的阵容;檀道济是仅存的刘裕旧将,打荆州很需要这个智勇兼备的将军。文帝左右对任用檀道济都不以为然,但事实证明文帝的决策是正确的,檀道济也的确能够忠直地执行他的命令。文帝顺利地捕杀了徐羡之、傅亮。二月,檀道济、到彦之军击溃荆州兵,擒杀了谢晦。

解决了徐、傅、谢的问题后,文帝着手整顿吏治,派散骑常侍袁渝等十六人到各地视察地方行政,了解民间疾苦。三年五月,他亲自到建康华林园的延贤堂审理案件,并且规定每年举行三次,以表示重视刑狱,力求主持公道。

宋文帝初年,宰相不是特定官职,凡是经常与他议论政事,委以机密任务的,都是宰相。侍中本来是宰相的官名,但当时也有官居侍中而不是宰相的。大体说来,尚书令、尚书仆射、中书监、中书令、侍中、侍郎、给事中,在当时都是要职。王弘、王昙首、王华都出于琅邪临沂王氏。他们和殷景仁(殷氏是陈郡长平大族,殷浩也是族中成员,景仁又名铁)、谢弘微(陈郡阳夏谢氏的成员,本名密)、刘湛(字弘仁,南阳涅阳[今河南邓州东北]人)都是元嘉初年极受信任的大员。这几个都是出身名门的人物,与当年刘裕初起时的一群冒险家大不相同。文帝常与王华、王昙首、刘湛、殷景仁四个侍中宴饮,宴罢,四人退出,文帝目送良久,叹道:“这四位贤士是一时之秀,同时做我的喉舌,后世恐怕难得再有了。”笔者在前面说过,那些文绉绉的士大夫和能够亲自执刀冲杀的刘裕合不大来。元嘉时情况不同了,文帝本人博涉经史,善于隶书,他自然与文臣有说不完的话了。

这几个大臣,论起建树来,应该首推王弘。宋初沿东晋旧制,民间男子十三岁服半役,十六岁服全役。王弘认为,人的身体,强弱不同,弱的到了这年龄,还不能胜任劳役。而且在家里劳动,力气不够时便可以歇息,为国家服劳役,不达到规定的标准不行,碰到好官还能够体谅,碰到苛刻的官吏就惨了。他还指出,有些官吏为了增加服役人数,把年龄不到服役岁数的人虚加岁数,使百姓的处境更加艰难,以致造成逃亡、不肯生育等情况。他主张把服半役的年龄提高到十五岁,服全役的年龄提高到十七岁。这也许是元嘉年间对百姓最有实际好处的措施。

三王都在元嘉初年去世。王华在元嘉四年(427年),王昙首在七年,王弘最迟,也只在九年。王弘死时,政局已有变化,即朝政已经落到了彭城王刘义康的手中。刘义康是刘裕的第四个儿子,比文帝小两岁。他做过荆州刺史,颇能称职。元嘉五年,一个七十多岁阅历极深的老人范泰(东晋著名学者范宁的儿子)劝王弘说:“卿兄弟掌权日久,应当考虑退步。彭城王是天子的兄弟,宜征召入朝,共参朝政。”王弘猛然醒悟,便乘大旱疾疫的时机,引咎辞官,文帝不准。五年正月,再次要求让贤,文帝乃以义康为司徒、录尚书事,与他共同辅政。其时王弘身体不太好,又牢记范泰远离事权的劝告,凡事都请义康作主,从此朝廷大权都在义康的手中了。

刘义康入朝后,文帝以江夏王刘义恭继任荆州刺史。刘义恭是刘裕的第五个儿子,比文帝小六岁,从小最受刘裕宠爱。刘裕很节俭,义恭的几个哥哥小时候都不敢向父亲讨好吃的东西,讨也讨不到,只有义恭讨什么就给什么。他任荆州刺史时年才十七岁,文帝对他不太放心,特地写了一封《诫弟书》,提出十一条注意事项,要求他随时注意。这封信首先提出“守成不易”的总纲,然后列举礼贤下士、切勿兴修园池堂观、审慎刑狱、生活节俭、经常引见属员等,有一条具体到一个月自用不可超过三十万钱,少些更好。这封信,《宋书·武三王传》和《通鉴》都收载了(《通鉴》稍略)。元胡三省注《通鉴》至此写道:“详观宋文帝此书,则江左之治称元嘉,良有以也。”这是评论得很中肯的话。

元嘉中期,朝政其实有很多问题,但可以称道的是创建四学一事。十五年(438年),征豫章处士雷次宗到建康,在鸡笼山开馆,聚徒教授。文帝几次亲到学馆,听次宗讲学。同时,使何尚之立玄学,何承天立史学,谢元立文学,与雷次宗的儒学合称四学。这自然是值得称道的。但是统治者之间矛盾重重,却是与“元嘉之治”的美称很不协调的。

事情是这样的。元嘉中期,文帝多病,有时甚至有死亡的危险。义康侍候兄长很周到,但是内外大事都独断独行,权势显赫,每天一早,府门口停的车子常有数百辆之多。四方贡献,都把上等货送进王府,把次等货送进皇宫。有一次,文帝吃柑子,嫌形态滋味都差,义康却说:“今年的柑子有很好的”。他派人到自己府里拿来柑子,比皇宫里的大得多。他在这种地方自以为兄弟至亲,不避嫌疑,想不到兄长会有看法。

殷景仁与刘湛的关系问题使政局更加复杂起来。殷、刘在元嘉初年本来很友善。刘湛曾任外官,因殷景仁的推荐回朝。他见景仁的地位比自己高,又深受文帝倚重,便生出妒意,想靠义康的力量排挤景仁。义康听刘湛的谗言,在文帝面前攻击景仁。文帝不听,对景仁更加信任。元嘉十二年(435年),景仁称病辞职,文帝不准,让他居家养病。刘湛想派人假扮强盗,杀害景仁。文帝风闻有此阴谋,命把护军府(殷景仁任中书令、中护军)移到宫禁附近,刘湛才不敢动手。景仁从此不再上朝,文帝便使后将军司马庾炳之与他联系,传达旨意,密件往来,有时一天多达十余次,像做地下工作一般,竟瞒过了刘湛。

檀道济之死,也和刘湛有关。宋文帝猜疑檀道济是事实,但不见得会起杀机。是刘湛见文帝有病,对刘义康说:“如果宫车一日晏驾(皇帝若死),道济不复可制。”恰巧文帝病危,义康便要求召道济入朝。道济到建康后,文帝病势渐轻,就让道济回江州,船都准备好了,不料病势转剧,义康便假传诏书,说道济谋反,把他杀了。檀道济既死,刘裕时的宿将一个都不剩了。

刘湛见文帝多病,与亲信商量,打算一旦文帝病故,便以“天下艰难,宜立长君”为理由,拥立义康。义康不知道有这回事,文帝倒打探到一点消息,义康的地位便动摇了。

元嘉十七年(440年)十月初三,文帝依照和殷景仁预订的计划,命义康在中书省住宿;当夜,文帝出华林园延贤堂,召殷景仁进宫。这天白天,久不出门的殷景仁忽然使左右拂拭衣冠,从人都不懂他的用意。接到命令后,他立即进宫,发布命令,逮捕刘湛,下诏宣布他的罪恶,立即处死,同时杀死他的儿子和党羽。

刘义康再也不能执政了。他被任为江州刺史,在中书省住了十多天才获准动身。辞别文帝时,文帝只对他恸哭,什么话都不说。他在江州,政事都由咨议参军萧斌处理,实际上等于软禁。二十二年(445年),太子詹事范晔等谋划拥立义康,事泄被杀,义康亦被废为庶人。二十八年,魏兵南侵,文帝恐有人拥义康起事,竟把他杀掉。

从上文所说的史事来看,元嘉十五年以后便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事情了。至于元嘉末期,非但没有较好的治绩,而且局势搞得很糟。二十七年(450年),文帝想经略中原,大举攻魏。由于兵力不足,规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从符(命令)到之日起,限十天之内准备完毕,不得逾期;又因军费不足,令扬、南徐、南兖、江四州富民家资满五十万钱、僧尼满二十万钱者,“借”四分之一。民间负担已极沉重。而北伐失败,魏军进抵长江北岸,长江以北地区遭到严重破坏,军民死伤惨重,旧史说“自是邑里萧条,元嘉之政衰矣”。司马光把称赞元嘉之治的一段话,放在元嘉十五年,想必也是由于元嘉下半期无可称道的缘故。然而其中所说“三十年间,四境之内,晏然无事,户口蕃息”,仍然是溢美之词。最低限度,太平岁月是不满三十年的,“四境之内,晏然无事”,更不见得。事实是:自从刘裕死后,魏军逐步南侵,宋朝版图日益缩减,它的颓势,绝非起自北伐失利,笔者将于下一篇中,详细介绍南北势力消长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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