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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鲁迅作品之艺术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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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鲁迅创作之一般的考察及鲁迅创作中之最完整的艺术

现在我想说一说鲁迅的艺术。也许这是不对的吧,我特别被吸引于审美的方面。中国有“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些老话,可是我不管这些了。即如我向来对于梵经吧,我觉得美,是因为文章;道理么,我却认为无足轻重,有时我还多半持着相反的见地。我知道,这样将是梵经的罪人的,同样,我恐怕也不能不是鲁迅的罪人了,可是说真的,鲁迅在思想上,不够一个思想家,他在思想上,只是一个战士,对旧制度旧文明施以猛烈的攻击的战士。然而在文艺上,却毫无问题的,他乃是一个诗人。

诗人是情绪的,而鲁迅是的;诗人是被动的,在不知不觉之中,反映了时代的呼声的,而鲁迅是的;诗人是感官的,印象的,把握具体事物的,而鲁迅更是的。

鲁迅常说忘却,这当然是一个适应生存的好方法,因为否则苦痛太多,将活不下去,可是其实鲁迅是不大会忘却的,他的记忆,反而是太多了,而且极清楚。在他记忆的范围里,又多半是活活泼泼的具体的形象。就看他的《呐喊》序: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

这是一段。还有: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抄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这是又一段。可以看出鲁迅的记忆的特色是多末偏于具体印象的,这是创作家唯一的凭借,这是创作家唯一的才能。反之,只得有抽象概念的,乃是近于理论家的,而鲁迅不是的。

鲁迅的笔是抒情的,大凡他抒情的文章特别好。大家总可以记得的,不久以前,发表在《文学》上的一篇《忆韦素园君》,再以前,发表在《现代》上的一篇《为了忘却的记念》,关于柔石的,我们知道,这类的文章,在鲁迅是未必愿意写的,因为他对文学,另有别的信念,所以为数不多,可是在我们看,却够珍贵的了:含蓄、凝练、深长的意味,和丰盈充溢的感情。

这种抒情的文章之少,小半的原因是因为鲁迅碰到要攻击的对象是太多了,他那种激昂的对于社会的关怀遂使他迭不得。即是他的杂感,也每每不大从容,然而遇有从容的笔墨,却一定是优美的笔墨。这也是一切艺术的特质吧。必须和现实生活有一点距离,所以和爱人吻着的时候大抵是不会写情诗的,如周作人所说。艺术的创作究竟是有闲的,鉴赏亦然,这是事实。不过我以为这并不坏,一如有的人却以为不好。好坏就是价值问题了,价值是因观点不同而异的,不如事实那么没有变动。无论如何吧,鲁迅在生活上的余裕太少,至少是心理的感觉上,所以纯艺术的作品不很多。我所谓纯艺术,并不是说它毫没有别的作用,乃是说它的作用乃是放在创作欲之后的,并且它的形式,是完整的艺术的,与其说它纯艺术,或者不如说是“非纯作用”。可是虽然如此,鲁迅颇有少数的完整的艺术品,并且我们据这少数的完整的艺术品看,鲁迅的的确确有这方面的才能,没使他充分发展了的,只是机会。

以写下等社会人的生活为文艺的对象的,鲁迅纵或不是第一人,也是最早的人们之一。在他也许是因为寂寞了,偏有那些愁惨的可怜的动物的生活,浮现在心头,然而他这取材,却无疑地作为此后文学运动的一种先声,在他不意识地中间,他已反映了时代的要求了,他已呼吸着时代的气息了,倘若我们明白这一点,就知道他后来的所谓“转变”,实在是一件毫不奇怪的事。而且唯独他最初对于取材上,是无所谓的,并没有革命文学的,或平民文学的、普洛文学的企图,他却只是真正有着一些偏不能忘怀的感印,他要写出来以驱散寂寞,他和这些题材乃是像生物似的有机的关连着,却不是硬凑,或者硬拉,因此他这里才是真的文艺,才是真正渗透了时代的意义的艺术。

明目张胆而提倡革命文学,为革命文学而造作那类的题材,这是革命家的事,这是宣传家的事。不是诗人的事。诗人是不知不觉,而作了时代的代表的。所以我说诗人像是被动的,就是在这种意义上。诗人对事情不是用理智推来的,他是感到的,他感到之大小,以及他是否能把感到的移在纸上,而令读者恰得到他所要绘就的印象,这是天才的问题。

天才是天生的,康德这样说。在天才之为时代的预言者,在天才之为社会的演进之纪程碑,在天才之与大自然、人类、森罗万象之息息相关,在天才之不能纯由学力,在天才之产生不能由人预期诸点上说,天才是天生的,这话没有错。这样的天才也就是诗人。

印象的,情感的,被动的,这是诗人的,也就是创作家的特色。鲁迅正是够资格的。

在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二年,鲁迅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完成了,在一九二四年与一九二五年,他出了第二部小说集《彷徨》,可是此后就不见类似的作品了,到现在已经是十年了。

他的创作所以停歇的缘故,想来是很多的。本来,一个作家在一生的精神进展上,是有起伏的,这无足怪,也不必怪。况且,一个作家在把他的思想情绪找到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的时候,当然会对于某一种表达的方式有所弃置。在我们日常生活里,常见有人把日记或信写得很仔细的,可是他往往别的文章就少起来,同时一个惯爱长篇大套写文章的人,他的日记或通信就往往短短的,因为,他要说的话,已经另有所寄托了。鲁迅,从一九一八到一九三三,差不多整整出了十本杂感,单单这,也就可以明白他不必写小说形式的创作的根由了。不过最大的缘故似乎在他创作的认识,与革命的信念的冲突。我们知道,大凡两种力在冲突了的时候,是会停滞着。正如游艺场里门口的相挤。势必谁也过不去。鲁迅对于创作的认识,是很清楚的,他知道要自由,先是在《呐喊》的序上,他说:“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因而:“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他明明自认创作之受了限制以及因而和艺术的相远;后来在一九二七年的《而已集》上,依然说:

后来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见解为然,他说诗赋不必寓教训,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的见解,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诗赋很好,更因他以“气”为主,故于华丽之外,加上壮大。(页一二三)

他简直作了艺术的保护人,这见之于他那有名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演讲。对于文学和实用的关系,他也看得很清楚,不特在同一的《而已集》里说:

自然也有人以为文学于革命是有伟力的。但我个人总觉得怀疑,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页二二)

就在一九〇七年,他也说:

严冬永留,春气不至,生其躯壳,死其精魂,其人虽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

——《摩罗诗力说》,《坟》,页六八

他说是一种余裕,是一种不用之用,就是和实生活有一种距离的意思,这确乎是一切艺术的审美的性质和审美的价值的所在。然而,在社会的改革感到迫切的时候,能不能觉得这种余裕的东西还是有价值呢?从情感上当然觉得它的淡漠,从理论上就不能不有所动摇了。同时,艺术是不是也可以拿来作工具的呢,它是不是应当剖析现实,而有一种推动的力量的呢,换言之,它是不是武器呢?到了觉得文艺似乎是武器,又不能忘怀于创作必需得没有束缚的时候,冲突就来了,许多青年作家在这种机会搁下笔,因为冲突,所以停滞了。恐怕鲁迅也陷于这样的苦闷。恐怕这,是像一切青年作家的搁笔似的,也是鲁迅此后少有创作的最大的根由。明白创作和理论之根本分野的人,明白创作是如何的一种根源的人,明白创作之艺术的独立的价值,然而终于是很切于人生的关系的人。当然不会有这种苦闷。可是在中国,美学的知识还不能为一般人所认识,所以也就不能深责了。

无论如何,鲁迅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二五,这七年间的创作收获,是值得重视的。尤其因为此前,和此后,都着重了另外的方式——杂感,这两本称为小说的结集,乃是越发可以珍贵了。

倘若让我只举最完整的创作的话,则我觉得在这一共二十五篇创作的两个结集里,有八篇东西是我愿意指出来的,这是:《孔乙己》,《风波》,《故乡》,《阿q正传》,《社戏》,《祝福》,《伤逝》,和《离婚》。这八篇东西,都是完整的艺术,到了完整的艺术的,就是不能再分高下的了,所以这八篇东西可说有永久的价值,我敢说在任何国外的大作家之群里,也可以毫无愧色。这八篇东西里,透露了作者对于农村社会之深切的了解,对于愚昧、执拗、冷酷、奴性的农民之极大的憎恶和同情,并且那诗意的、情绪的笔,以及那求生存的信念和思想,统统活活泼泼地渲染到纸上了。

《孔乙己》作于一九一九年,故事是简单的,不过写农村社会中知识分子的没落。可是那刻画的清晰的印象,和对于在讽嘲和哄笑里的受了损伤的人物之同情,使这作品蒙上了不朽的色彩。鲁镇和咸亨酒店,是在这篇作品里开始介绍给读者。就在简单的和从容的笔底下,已经写出令人觉得十分幽默,然而十分亲切,又十分悲哀荒凉的光景。

在他笔底下,是真的农民:

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劳劳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

——《呐喊》,页二一

因为是真的农民,所以我们倒觉得他对于农民有无穷的同情在,同时我们的同情也油然而生,所以然者,农民的灵魂仿佛是在呈现着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不感到亲切。反之,把农民理想化了的,因为不真实,我倒以为是恶毒的侮辱。鲁迅在这时,却的确在创作,在写他的诗,所以是可贵的。

哄笑和奚落,咀嚼着弱者的骨髓,这永远是鲁迅小说里要表现的,我已经说过,这是鲁迅自己的创痛故。因此同情充满了他的全作品,虽然有时他为他所同情的人物之堕落而愤慨或激昂。孔乙己一类人就正是人们取笑之资的: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呐喊》,页二三

奚落、排斥、哄笑,这终于是愚妄者的面目。可是孔乙己终于死了。悲凉而可哀的氛围,是充满了鲁迅的记忆了,以这而驱散寂寞,难道所留下的不仍是寂寞么?

《风波》作于一九二〇,是《孔乙己》作了后的次一年,《阿q正传》作于一九二一,《离婚》作于一九二五,这三篇东西都是为农民画肖像的,那肖像也都到了逼真的地步。

这三篇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纯粹客观的态度,仿佛冰冷冷地,把见到的,就写出来,一点也没动声色。《孔乙己》里,还是从侧面去写农民,他主要的是写一个没落的知识分子,这三篇不然了,都是正面的。然而,我却殊不觉其冰冷冷地,恰恰相反,却觉得有一种最大的同情,滚热地激荡于其中。最不可掩的,是《阿q正传》。

《风波》以从容胜,《离婚》以凝练胜。我们看了《风波》觉得作者有千钧的力量似的,却只小试身手,看他能扛鼎吧,但却只踢一踢毽子。《离婚》却是一点“华而不实”的地方也没有的,就仿佛颜鲁公的正楷。在内容上,写的东西却是一致的,就是写农民的愚騃和奴性。《离婚》里,木三和爱姑在未见七大人、慰老爷的时候,理直气壮,以为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这回去离婚,准得“闹得他们家败人亡”,可是地方快到了,情形就已经不同起来: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彷徨》,页二四三

见过慰老爷之后,没有几句话,他们的锐气便完全丧失,简直在威胁与软化之中屈服了: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彷徨》,页二四七

以后的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农民在经济上的被剥削,在精神上、意志上、人格上,也同样被剥削了,农民已经失掉了自己。不动声色,而去一笔一笔,为农民作最忠实,最逼真的画像者是鲁迅。

《风波》里,大家对于赵七爷的敬畏,就像方才爱姑和木叔对于慰老爷、七大人的敬畏;七斤听说要复辟,人得留辫子,他知道事情似乎非常危急,他未尝不想些方法,和计划,可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这正如木叔一意识到胖胖的七大人,脑子里的局面就摆不整齐了,也恰是一模一样。奴性,和愚蠢,造成了农民特有的精神上的伤疤。

在两篇作品里,技巧上都够上不苟。《离婚》里写:

船便在新的寂静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瞌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

——《彷徨》,页二四二

“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

——《彷徨》,页二四五

多末刻画传神!用字是那么简洁、峭拔,所以我说凝练。连一个人的睡,也没忘了是在写一个农民,所以我说不苟。同样是在《风波》里,村人的让饭吧,是在开口之先,“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的”,这可以说是逼肖。普通作家,决没有这末大精神。也就在《风波》里,人物到了全出场的时候,作者对任何一个人物并不冷淡,却是使她或他,恰如其分地在那里表现各自的性格: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检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呐喊》,页八六—八八

这末绰有余裕的笔墨,在不苟之外,所以我又说“以从容胜”。

2 《阿q正传》之艺术价值的新估

像在时间上是作于《风波》之后,《离婚》之前的《阿q正传》,在风格上也是居于二者之间的,也正像在时间上是离《风波》的创作时期近些,风格上也是宁近于《风波》,而不近于《离婚》。

许多人物的影子,在《风波》里都有过了。例如《阿q正传》里,那位洋先生的装腔作势:

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吧!他却总是说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正是他作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小县城里作事情……”

——《呐喊》,页一七三

这不正是《风波》里赵七爷的装腔作势么: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呐喊》,页八四

我们更比一比革命时代的阿q吧: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呐喊》,页一六三

这同是以别人的胜利,引为自己的胜利。以别人的威风,派作自己的威风的人物。过屠门而大嚼这点浅薄聊且快意的发泄,和一种渺茫的愿望的暂寄,在隐隐约约之中,正是尽人皆闻的。至于阿q的“手执钢鞭将你打”,要扬手,不过因为捆着,而扬不起来,是并不输于赵七爷的赞叹张翼德有丈八蛇矛之后,捏起空拳,向人跟前抢上两步,说“你能抵挡他么”的神情的。一种幸灾乐祸的氛围,在《风波》里也已显示着了,“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于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呐喊》,页八八)。惶恐而且快意,这也正是在《阿q正传》中为我们所熟悉的。

《阿q正传》的风格之有似乎《风波》,简短了说,也就仍是“从容”。

因为“从容”,所以那似乎潦草而漫无结构的缺点,是可以全然抵偿,一笔钩销了,疏疏落落,是不错,然而整个调和,就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了。

在任何一章,《阿q正传》都像是并没费事,不过随意点染了的,所以虽然那结局那么匆促,像开玩笑似的,就搁笔了,可是我们却决不感到有些失望,或者刺目,原由呢,就是因为作品整个的调和故。

他的文字的本身,也表现一种闲散、从容,而带有节奏的韵致: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设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呐喊》,页一三四

这是多末美的散文!文字的本身从容,有种从容的美,不必是叙述的事情从容。作者有种绰绰然有余裕的能力驾驭他的笔: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呐喊》,页一五〇

艺术必须得和实生活有一点距离。因为,这点距离的所在,正是审美的领域的所在。像医生吧,他无论多末慈悲,动手的时候,却必须有似乎残忍,他的心可以是软的,然而手却还得是硬的。在这种比方上,我们可以了解《阿q正传》。

鲁迅那种冷冷的,漠不关心的,从容的笔,却是传达了他那最热烈,最愤慨,最激昂,而同情心到了极点的感情。

阿q已不是鲁迅所诅咒的人物了,阿q反而是鲁迅最关切,最不放心,最为所焦灼,总之,是爱着的人物。别人给阿q以奚落,别人给阿q以荒凉,别人给阿q以精神上的刺痛和创伤,可是鲁迅是抚爱着他的,虽然远远地。别人可以给阿q以弃逐,可是鲁迅是要阿q逃在自己的怀里的。阿q自己也莫明其妙,荒凉而且悲哀,可是鲁迅是为他找着了安慰,找着了归宿,阿q的聪明、才智、意志、情感、人格,……是被压迫得一无所有了,有为之过问、关怀、而可怜见的么?没有的,除了鲁迅。阿q还不安分,也有他生活上糊涂的幻想,有人了解,而且垂听,又加以斟酌的么?也没有的,除了鲁迅。自然,鲁迅不是没有奚落阿q之意的,鲁迅也不一定初意在抒写他的同情心,更不必意识到他这篇东西之隆重的艺术的与社会的意义,然而这是无碍的,而且恰恰因此,这篇东西的永久价值才确立了,因为:真。因为真,所以这篇东西,是一篇有生命的东西,一个活人所写的一个活人的东西。它是没夹杂任何动机,任何企图,任何顾忌。作者没受任何限制,却只是从从容容地在完成他的创作。因此,这篇东西是绝对有纯粹艺术价值的东西。

在《阿q正传》里,我们看一切人对阿q是没有同情的,可是这一般人之对阿q没有同情,却正是显示作者鲁迅对阿q之无限的同情。

别人自始至终,是只要阿q帮忙,只拿阿q开玩笑,并没人留心他的生活,可是阿q是不懂得的,他在一切被剥夺之余,唯一的安慰,是所谓精神胜利法。这是多末大可哀悯的事,却并不是可笑。

阿q很天真,鲁迅已把他写成颇可爱的人物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呐喊》,页一二四

阿q抓进衙门了,他还是那么可爱,而极其天真: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呐喊》,页一七八

多末词意正大!

鲁迅对于阿q,其同情的成分,远过于讽刺。不准革命以前,阿q的精神已经坏下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呐喊》,页一七〇

他在钱府里被赶出的情形,更狼狈了: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钩消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从来没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呐喊》,页一七四

“很容易闹脾气了”,“没经验过这样的无聊”,这都是多末了解的话!被损害与侮辱了的人物,常在俄国革命前期的小说里出现着的,现在又出现于鲁迅的笔底下了。

到了阿q的故事快要结局的时候,鲁迅的笔却越发沉痛下去,那从容的技巧,一变而更加端庄,严肃起来: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惭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呐喊》,页一八一

一个人而立意要好,一个人而不愿意受人奚落,这是人性,无论他知识多么不够,无论他愚昧到什么程度,那是环境的事,人还是人,人们在灵魂的深处,终有相同而且相通的所在。阿q一定要画圆,可是画不圆,别人又不许他有余裕可以画圆,甚而也没看见他有要画圆之心,这是大可哀的,在一切匆促的,机械的,灰色的人生里,人不知有多少愿望是这样摧残和抹杀了,因为有一种普遍感,所以人能够在其中仿佛吸取一点自己的安慰,而被感动着。阿q就要杀,于是先示众: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现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子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呐喊》,页一八四

这是多么沉痛的景况。以后: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呐喊》,页一八五

这就凄然而且荒凉了!结束了阿q一生的舆论却是:

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呐喊》,页一八七

社会对阿q是那么惨酷,冰冷,丝毫同情没有,生时如彼,生后亦如此,可是鲁迅对他的无限同情,却就正在这判然若揭的对照中显示出来了。

在往常我读《阿q正传》时,注意的是鲁迅对于一般的国民性的攻击,这里有奴性,例如让阿q站着吧,却还是乘势改为跪下(《呐喊》,页一七九),有快意而且惶恐,这是在赵家被抢之后就表现着(页一七七),有模糊,有残忍,有卑怯,有一般的中国人的女性观,有一般执拗而愚騃的农民意识,……可是我现在注意的,却不是这些了,因为这不是作者所主要的要宣示的。

阿q也不是一个可笑的人物,作者根本没那么想。

当时作者去写阿q,也许是随便的,因为随便,所以才有那特有的从容不迫的优长。可是写出来的文章却并没有一点失却不苟的所在。

的的确确是在传阿q,对阿q也的的确确没有讽刺而是无限同情,其特色在从容,却并非散漫,因而是的的确确一篇最完整的艺术,这是我现在对于《阿q正传》敢肯定的。

二十四年六月十日

3 鲁迅作品中的抒情成分

广泛的讲,鲁迅的作品可说都是抒情的。别人尽管以为他的东西泼辣,刻毒,但我以为这正是浓重的人道主义的别一面目,和热泪的一涌而出,只不过隔一层纸。

现在要将我认为那八篇最成功的文艺创作中之其余的四篇来谈谈,这和《孔乙己》,《风波》,《阿q正传》,和《离婚》一个显然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把他的情感在这里是更直接的,更畅快的,更毫无遮掩的,流露给读者了。

方便的说法,就是这四篇:《故乡》,《社戏》,《祝福》,和《伤逝》,乃是更清清楚楚地代表一种主观的、伤感的、浪漫气氛的东西。已经论过的那四篇,却是较为客观的,也就是写实的气氛大些的。再不惮烦了说,就是,已经论过的四篇东西,其情感的成分,是我们读了全文而后感到的,这四篇却是明明白白由作者告诉给我们了。

已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再重复一遍,凡是完整的艺术品,是不能再分高下的了,所以,这四篇的写法,与那四篇不同是不同,然而我并无所轩轾于其间。

像在《风波》、《阿q正传》、《离婚》里,写农民态度似的,在《故乡》里并没有两样,就是:真。他写那“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的杨二嫂,在作者略露忘却之意之后,那所谓“豆腐西施”的杨二嫂便冷笑了: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呐喊》,页一〇二,一〇三

这是真的农民!农民最关心张家长、李家短,最好数算别人的兴衰出入,倘若在事实上并不知道时,便自己凭空捏造,却又信以为真,愤愤之心常是有的,顺便拿东西,更是常事,所有这些地方,都是农民的真正面目,因为是真正面目,所以我不以为是侮辱。老舍一句话最对,他说:“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见《礼物》一诗),这真是知道穷人的苦楚的话,我认为对于所有在物质上失了保障的人类所犯的一切过失,皆应当作如是观。鲁迅却不虚伪造作,所以可赞称。

并且,鲁迅承认自己和农民有一层隔膜,他也如实的说出来:

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页一一〇)

所以我说是态度真。同时,在鲁迅有一种不可掩的虚无的感觉,在文字的最后是流露出来了: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页一一一)

这是诗人的抒情,整篇文字,是在情绪里,对农民,是在悯怜着,对自己,却在虚无,而且伤感着。全文字是止于如此的。止于如此,却并不坏,因为态度真,所以成其为艺术。

像鲁迅这样的创作,因为情绪的,是凭感觉的,所以反倒很灵敏的写出此后更加普遍了的不景气的气息来,关于闰土吧: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页一〇六)

写这种生活之苦,是此后作家更惯常的题材了,可是别人总多少加入了点理智,社会的意义容或是有了,不过充其量,是一如一篇社会调查的新闻稿之有着社会的意义而已,艺术的价值却是被削夺了。艺术得任情感。又难得有鲁迅那样的笔力,把他的情感可以表达出来。他在记闰土的话之后,形容闰土: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笔力很够很够的。他凭情感所摄到的印象,也都极其活泼,即如小小的地方:“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也那么亲切,令人读了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在。

文字特别有一种舒畅之感的,就是讲祥林嫂的故事的《祝福》。主要的故事,只有两点,一是再嫁,一是丧子。在这冷酷的礼教的束缚下,再嫁(虽然是不得已的再嫁)已成了受侮辱的根由,同时因为一般人的冷漠和没有同情,丧子却并不能获得人们的悲悯,结果是祥林嫂在听了“也许有灵魂”的论调之后死了,究竟是去找她的被狼衔去了的儿子阿毛呢,还是觉得捐了门槛,任人踏跨,也仍不能赎罪,因而早去阴间自首,希图减判呢,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大概是自杀。

祥林嫂的死,是死于礼教的压迫和人间的荒凉。她自从嫁了人以后,再到鲁四老爷的地方作工,祭祀的东西,是不准她摆动了,她捐了门槛,也还是不许。她无以自容了,所以不能不死。

她很难忘怀于自己儿子的丧亡,所以见了人,便以“我真傻”的话开头,以引起说明自己不知道春天也有狼的疏忽,可是人们是浅薄的,在起初还能听下去,大概当新闻,随后就不耐烦起来,她用种种新方法,想开始她的故事,然而都是枉然。自然,“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厌烦和唾弃了”,可是,“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所以,“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那深切而沉重的悲哀只有埋在心里了。此后,她却仍情不自禁,却仍要说:“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可是那反应,却是兴趣宁在别一方面: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糊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不然,……”

“阿呀,你不知道他力气多末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呵呵,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彷徨》,页二七

这痛苦万分,又无可奈何的笑!人间的同情,是像纸样的薄,这故事给人的氛围,又是悲哀而且荒凉的。——祥林嫂不能不死了。

统一了所有鲁迅小说中的人物的吧,是被人奚落着,讽嘲着,咀嚼着灵魂的弱者,祥林嫂又不是例外。像祥林嫂这样的人物,只有痛苦是家产,别的么,是一无所有的。题目所谓《祝福》,却是祝福着祥林嫂以外,而给祥林嫂以迫害的人物。

在这篇文字中,愤恨是掩藏了,伤感也隐忍着,可是抒情的气息,却弥漫于每一个似乎不带情感的字面上。

比较更纯粹的抒情文字,却是《伤逝》。《伤逝》作于一九二五,是鲁迅最成功的一篇恋爱小说,其中有对于女性最深切的了解,有对于自己最明晰的自剖,有以那最擅长抒情的笔,所写了的最真实的“寂静和空虚”之感。像《阿q正传》可以代表鲁迅写农民的故事似的,《伤逝》可以代表鲁迅的一切抒情的制作。

无疑地,这篇托名为涓生的手记,就是作者的自己,因为,那个性,是明确的鲁迅的个性故。他一种多疑、孤傲、倔强和深文周纳的本色,表现于字里行间。在书中,涓生和子君刚刚同居,子君是“和她的叔子,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了,而涓生,却也记道:“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彷徨》,页一八五),看这末清楚,而至于刻画了的地步的吧,这是鲁迅!一种常感到奚落,讽嘲的压迫,也是鲁迅所特有的,在文中记叙常到通俗图书馆的情形道:“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页一九七)。特别不能忘怀于别人的轻蔑,这是鲁迅!后来涓生愿意和子君别去,因为子君在生活上并不奋斗了,只给涓生以失望和痛苦,这时涓生又记道:“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页二〇一),在失望的忧虑中,有一种倔强之态,这是鲁迅!多末真切的一篇记录。

鲁迅的中心思想,也在这篇记录里,流露得最清楚。我一再说过,他的中心思想,是生物学的人生观,涓生自责,“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页一九七),涓生责备子君,也是:“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事,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虽是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页二〇〇),人先得活着,这是鲁迅的思想的根本点。

不过,鲁迅在情绪和理智上意志上的冲突也还是有的。涓生记的:“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这是他的意志,继而说:“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这就是他的理智并不足以解决他的出路了,随后终于说:“有时,仿佛看见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页二一二),这乃是他的情感。他这时的情感,就是篇中屡屡提及的“寂静和空虚”。

他在这篇文章里写“寂静和空虚”是太好了,一如表现于他别的文章中的。子君决来了,涓生所有的是“寂静和空虚”:

子君不在我这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页一七七)

在子君才走时,是子君的父亲接去的,涓生回来才知道,他起初听了,当然不信:

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压迫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页二〇六)

终归是,寂静和空虚,本来涓生和子君开始同居的时候,不过是在乐观的幻想中,他说:“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样无法可施”(页一八〇),而且:“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页一八一),然而,慢慢情景不同起来了,在理想中的女性,是慢慢移到现实上去了,家庭也终于是家庭:

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页一八八)

是那么平凡,琐屑,细腻,以后更糟了: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页一九三)

子君可说完全被证明是一个太平凡的女子了,注意的也那么小:

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页一九四)

阿随是他们自庙会里买来的叭儿狗。再以后,涓生就不能不承认子君的浅薄了: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页一九六)

幻想完全破灭了,涓生得了结论: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页二〇七)

女性在理智上,意志上的脆弱,恐怕如男性在情感上的单薄,不能专一一般,是一种永远的缺陷的吧,所以我说鲁迅这篇小说有对于女性最深切的了解。

这样一个理想而幻灭了的子君,不错,使涓生寂静和空虚是有的,但这悲哀却不会使涓生不能生活下去,因为涓生,也就是作者鲁迅自己,有的是高傲和倔强,用这他可以支持着一切奚落和嗤笑,并且任何寂寞之苦。况且他有根本的人生观,是生物学的,大前提在人得肯定生活,所以他有的是适应生活的方法: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页二一三)

然而,我愿意终于归结到文章上去了,鲁迅的笔根本是长于抒情的,虽然他不专在这方面运用它;在他的抒情的文字中,尤其是长于写寂寞的哀感,所以《伤逝》这题材是再适合没有了,因而也就无怪乎是他的完整的艺术品之一了。

《社戏》的抒情是另一种,乃是写的有趣的童心。他讲的那么亲切,例如他说起初不能去看戏的光景吧,他说: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呐喊》,页二四三

这一天他不钓虾,也很少吃东西,结果使“母亲很为难”,这活活是小孩子使气的光景。后来允许他去了,写得依然那么栩栩欲生,就使我们如生活于其中的一般: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枝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页二四四)

我们真也不禁轻松起来。他真会形容: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页二四五)

全文的长处,就是亲切。他和那些小朋友们看戏,最怕老旦出来,尤其怕老旦坐下唱,可是老旦终于出来了,并且也真的坐下了,后来一抬手,以为要起来走掉,然而又慢慢的坐下,还是在唱,他写这时那些孩子们不耐烦的光景,令我们都可以回忆起童年,唤起我们在依稀的童年中的同感。《社戏》不是小说,乃是纯粹的美妙的散文。亲切、调和、真实,使人纵然勾起逝去的童心的怅惘,然而却是舒服的。

文字的最后说,再没有看过那夜似的好戏,再没有吃过那夜似的好豆,不过,我们却得下一转语了,就是我们却有了一篇永远耐读的好文章。像《孔乙己》,《风波》,《阿q正传》,《离婚》之写农民一样,像《故乡》,《祝福》,《伤逝》之写伤感一样,《社戏》之写轻巧,松散的童心,同样是不朽的。

在这八篇东西里,我们找不出任何缺陷,与不调和、不满足来,而且每一篇都触到人生的深处的一面,文字又那么从容、简洁、一无瑕疵,所以我认为这是鲁迅文艺创作中之最完整的艺术。凡是一篇文章,有些好处,而又有坏处,或者纵无坏处,而通体上平凡,肤浅的,我都称之为失败之作。大凡失败之作,是可以加以褒贬,和高下的比较的,因为它不纯,它离完整的艺术有着不同的距离故。完整的艺术却是平等的。这八篇东西,就是一个适例了。所以我说,我无所轩轾于其间。

二十四年六月十三日

4 鲁迅在文艺创作上的失败之作

我觉得鲁迅有几篇东西,却写得特别坏,坏到不可原谅的地步。

在《呐喊》里,是《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和《端午节》。在《彷徨》里,是《在酒楼上》,《肥皂》和《弟兄》。

这些作品之所以坏,是有缘故的,虽然不必是相同的缘故。

有的是因为故事太简单,称之为小说呢,当然看着空洞;散文吧,又并不美,也不亲切,即便派作是杂感,也觉得松驰不紧凑,结果就成了“吗也不是”的光景,《一件小事》和《头发的故事》都属之。

有的是因为利用一个人的独白,述说一个人的经历,结果就往往落单调,典型的例是《在酒楼上》;而上面说的《头发的故事》也是的。我们看作者,是未尝不想时时去掉那种单调的,可是往往并不成功。在《头发的故事》里,在n的谈话中间,夹上“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才“高声说”如何如何(《呐喊》,页六九),在《在酒楼上》,作者更不惜用种种花样,形容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吕纬甫的谈话,一则“他又喝干一杯酒,看着窗外,说”什么什么(《彷徨》,页四〇),再则“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页四三),才又说什么什么,并且: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了。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口烟,接着说……(页四六)

说什么什么,怎么样呢,还是单调。

故事简单,是材料的问题,独白而落于单调,是手法的问题。这都不是根本,根本是,鲁迅更宜于写农村生活,他那性格上的坚韧,固执,多疑,文笔的凝炼,老辣,简峭都似乎不宜于写都市。农村,恰恰发挥了他那常觉得受奚落的哀感,寂寞和荒凉,不特会感染了他自己,也感染了所有的读者。同时,他自己的倔强、高傲,在愚蠢、卑怯的农民性之对照中,也无疑给人们以兴奋与鼓舞。都市生活却不同了,它是动乱的,脆弱的,方面极多,局面极大,然而松,匆促,不相连属,像使一个乡下人之眼花缭乱似的,使一个惯于写农民的灵魂的作家,也几乎不能措手。在鲁迅写农民时所有的文字的优长,是从容,幽默,带着抒情的笔调,转到写都市的小市民,却就只剩下沉闷,松弱,和驳杂了。《端午节》,《肥皂》和《弟兄》,都是的。

《端午节》,沉闷又平庸,文字先不起劲:

然而政府竟又付钱,学校也就开课了。但在前几天,却有学生总会上一个呈文给政府,说“教员倘若不上课,便不要付欠薪”,这虽然并无效,而方玄绰却忽而记起前回政府所说的“上了课才给钱”的话来,“差不多”这一个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并不消灭,于是他便在课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见如果将“差不多说”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种挟带私心的不平,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做官的辩解。只是每到这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中国将来的命运之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便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忧国的志士!人们是每苦于没有“自知之明”的。

——《呐喊》,页一九四

让人懒得看下去。《肥皂》的毛病则在故意陈列复古派的罪过,条款固然不差,却不能活泼起来。《弟兄》就写得毫无意思。

失败的作品不一定是很坏的作品。正相反,它有些坏处,却又有些好处,艺术得要求完整,这类作品却是必不能完整的,所以称之为失败之作。

《示众》是一例。我们在这末个短的片段里,很看出作者的才能,文字先是可读的,也确乎是在意识着写文章:

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彷徨》,页一〇九

写人们的模糊,仍似乎是写的阿q,却比写阿q似乎更细致许多,表现了不少更生动的写生本领;然而,这终于是一个片段,单调而缺乏一个重心,倘若在写一篇更大的作品时用上,当然是很精彩的一个片段的,单单摘出了,却不免显着拔根去叶的可怜状。

《高老夫子》又是一个例,他形容高老夫子第一次登台讲书,确乎好,纵然被人抄了许多次,作为例证,我也仍然情不自禁,再抄一回: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了。

——《彷徨》,页一三一

这确乎好。可是他有时讽刺太过,太露骨,变成了浅薄,像瑶圃之介绍高老夫子: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大中日报》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坛之幸也!(页一二九)

以惯于和女仙赠答的瑶翁,是不会这么说的,这无疑是作者的讽刺,而托之于瑶翁,多么不相称,多么失却了文艺的真实感,多么浅薄!所以这篇是不完整的。以内容论,这篇只是在暴露那维持风化者和整理国故者的真面目,充其量,是一幅卡通,并没有更深刻的意义,原不是像《阿q正传》那样道出了农民的灵魂,人类的缺陷,或《伤逝》那样描写了寂寞和奋斗的心情,以及现代女性之根本的弱点的完整的艺术可比。

再一个例是《孤独者》。《孤独者》在末尾几句抒情的笔调是颇好的,通体上却沉闷,而无生气,在第三段,记叙和连殳的对话,又落了如在《在酒楼上》的对话的那样单调,作者依然用方法来补救,于是在话的中间,插入: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

——《彷徨》,页一五八

于是,才长篇大套的续说下去。不过让人们一意识到是故意要借以去掉那冗长的谈话之单调时,却越发显出单调来了。

单有坏处,而没有好处,固然是失败之作,有些好处,又有坏处,而不完整,也是失败之作。

又有的作品,坏处似乎很少了,然而通体上平凡,当然不是好作品,在《彷徨》里的《幸福的家庭》即是一个例。

《呐喊》里,《白光》,《兔和猫》,纵然比《幸福的家庭》文字简洁了,但是总很少有出色的地方,也得算是落了平凡的。

好的作品是不能比较的。好的作品是彼此平等的。《兔和猫》与《鸭的喜剧》,就同是写生命的伤亡。而前者不及后者的松散,含蓄,而有诗趣,其中有一种等级之差,所以《兔和猫》不是最好的艺术品。

《白光》不十分从容,在叙说陈士成后来决心要到山里去的时候,文字又有点太简了,几乎陷入晦涩。——至少我以为是可以不必如此地。

《药》是一篇没有毛病的好作品,假如结束不那么潦草。总之,我认为这些都失败了。

仅次于我所谓那八篇最完整的艺术品的,却是《狂人日记》,《明天》,《鸭的喜剧》和《长明灯》。它们为什么比那八篇次一点,这分别是很微细的,倘若让我说一句似乎没有道理的话,则是凭我们审美的感觉上,就觉得它们不如。我知道这样说话,是不能被普通的读者邀准的,我于是只得加以解释:

大抵在《狂人日记》,是因为内容太好了,技巧上似乎缺少的是结构;《长明灯》就仿佛浅露一些,虽然相当的巧;《明天》和《鸭的喜剧》,则技巧极到,反而惹起我们对于内容的贪婪来,于是感觉这两篇的单薄。

在这四篇之中,又有三篇是写农村的,那么,鲁迅的长处的所在,聪明的读者是可以相信的了。

二十四年七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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