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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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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家的老祖宗,必推屈原。从前并不是没有文学,但没有文学的专家。如《三百篇》及其他古籍所传诗歌之类,好的固不少,但大半不得作者主名,而且篇幅也很短。我们读这类作品,顶多不过可以看出时代背景或时代思潮的一部分。欲求表现个性的作品,头一位就要研究屈原。

屈原的历史,在《史记》里头有一篇很长的列传,算是我们研究史料的人可欣慰的事。可惜议论太多,事实仍少。我们最抱歉的,是不能知道屈原生卒年岁和他所享年寿。据传文大略推算,他该是西纪前三三八至二八八年间的人,年寿最短亦应在五十上下。和孟子、庄子、赵武灵王、张仪等人同时。他是楚国贵族。贵族中最盛者昭、屈、景三家,他便是三家中之一。他曾做过“三闾大夫”。据王逸说:“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然则他是当时贵族总管了。他曾经得楚怀王的信用,官至“左徒”。据《本传》说:“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可见他在政治上曾占很重要的位置,其后被上官大夫所谗,怀王疏了他。怀王在位三十年(西纪前三二八至二九七)。屈原做左徒,不知是哪年的事,但最迟亦在怀王十六年(前三一二)以前。因为那年怀王受了秦相张仪所骗,已经是屈原见疏之后了。假定屈原做左徒在怀王十年前后,那时他的年纪最少亦应二十岁以上,所以他的生年,不能晚于西纪前三三八年。屈原在位的时候,楚国正极强盛。屈原的政策,大概是主张联合六国共摈强秦保持均势。所以虽见疏之后,还做过齐国公使。可惜怀王太没有主意,时而摈秦,时而联秦,任凭纵横家摆弄。卒至“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本传》文)。怀王死了不到六十年,楚国便亡了。屈原当怀王十六年以后,政治生涯,像已经完全断绝。其后十四年间,大概仍居住郢都(武昌)一带。因为怀王三十年将入秦之时,屈原还力谏,可见他和怀王的关系,仍是藕断丝连了。怀王死后,顷襄王立(前二九八)。屈原的反对党,越发得志,便把他放逐到湖南地方去,后来竟闹到投水自杀。

屈原什么时候死呢?据《卜居》篇说:“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哀郢》篇说:“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假定认这两篇为顷襄王时作品,则屈原最少当西纪前二八八年仍然生存。他脱离政治生活专做文学生活,大概有二十来年的日月。

屈原所走过的地方有多少呢?他著作中所见的地名如下: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邅吾道兮洞庭。

望涔阳兮极浦。

遗余佩兮澧浦。

(《湘君》)

洞庭波兮木叶下。

沅有芷兮澧有兰。

遗余褋兮澧浦。

(《湘夫人》)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

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雨。

(《涉江》)

发郢都而去闾兮。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背夏浦而西思兮。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哀郢》)

长濑湍流,泝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低徊夷犹宿北姑兮。

(《抽思》)

浩浩沅湘,纷流汩兮。

(《怀沙》)

遵江夏以娱忧。

(《思美人》)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远游》)

路贯庐江兮左长薄。

(《招魂》)

内中说郢都,说江夏,是他原住的地方,洞庭、湘水,自然是放逐后常来往的,都不必多考据。最当注意者,《招魂》说的“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像江西庐山一带,也曾到过。但《招魂》完全是浪漫的文学,不敢便认为事实。《涉江》一篇,含有纪行的意味,内中说“乘舲船余上沅”,说“朝发枉陼,夕宿辰阳”,可见他曾一直溯着沅水上游,到过辰州等处。他说的“峻高蔽日,霰雪无垠”的山,大概是衡岳最高处了。他的作品中,像“幽独处乎山中”“山中人兮芳杜若”,这一类话很多。我想他独自一人在衡山上过活了好些日子。他的文学,谅来就在这个时代大成的。

最奇怪的一件事,屈原家庭状况如何?在《本传》和他的作品中,连影子也看不出。《离骚》有“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两语。王逸注说:“女媭,屈原姊也。”这话是否对,仍不敢说。就算是真,我们也仅能知道他有一位姐姐,其余兄弟妻子之有无,一概不知。就作品上看来,最少他放逐到湖南以后过的都是独身生活。

我们把屈原的身世大略明白了,第二步要研究那时候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伟大的文学?为什么不发生于别国而独发生于楚国?何以屈原能占这首创的地位?第一个问题,可以比较的简单解答。因为当时文化正涨到最高潮,哲学勃兴,文学也该为平行线的发展。内中如《庄子》《孟子》及《战国策》中所载各人言论,都很含着文学趣味。所以优美的文学出现,在时势为可能的。第二、第三两个问题,关系较为复杂。依我的观察,我们这华夏民族,每经一次同化作用之后,文学界必放异彩。楚国当春秋初年,纯是一种蛮夷。春秋中叶以后,才渐渐地同化为“诸夏”。屈原生在同化完成后约二百五十年。那时候的楚国人,可以说是中华民族里头刚刚长成的新分子,好像社会中才成年的新青年。从前楚国人,本来是最信巫鬼的民族,很含些神秘意识和虚无理想,像小孩子喜欢幻构的童话。到了与中原旧民族之现实的伦理的文化相接触,自然会发生出新东西来。这种新东西之体现者,便是文学。楚国在当时文化史上之地位既已如此。至于屈原呢,他是一位贵族,对于当时新输入之中原文化,自然是充分领会。他又曾经出使齐国,那时正当“稷下先生”数万人日日高谈宇宙原理的时候,他受的影响,当然不少。他又是有怪脾气的人,常常和社会反抗。后来放逐到南荒,在那种变化诡异的山水里头,过他的幽独生活。特别的自然界和特别的精神作用相激发,自然会产生特别的文学了。

屈原有多少作品呢?《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云:“屈原赋二十五篇。”据王逸《楚辞章句》所列,则《离骚》一篇,《九歌》十一篇,《天问》一篇,《九章》九篇,《远游》一篇,《卜居》一篇,《渔父》一篇。尚有《大招》一篇。注云:“屈原,或言景差。”然细读《大招》,明是模仿《招魂》之作,其非出屈原手,像不必多辩。但别有一问题颇费研究者。《史记·屈原列传》赞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是太史公明明认《招魂》为屈原作,然而王逸说是宋玉作。逸,后汉人,有何凭据,竟敢改易前说?大概他以为添上这一篇,便成二十六篇,与《艺文志》数目不符。他又想这一篇标题,像是屈原死后别人招他的魂,所以硬把它送给宋玉。依我看,《招魂》的理想及文体,和宋玉其他作品很有不同处,应该从太史公之说,归还屈原。然则《艺文志》数目不对吗?又不然。《九歌》末一篇《礼魂》,只有五句,实不成篇。《九歌》本侑神之曲,十篇各侑一神。《礼魂》五句,当是每篇末后所公用,后人传抄贪省,便不逐篇写录,总摆在后头作结。王逸闹不清楚,把它也算成一篇,便不得不把《招魂》挤出了。我所想象若不错,则屈原赋之篇目应如下:

《离骚》一篇

《天问》一篇

《九歌》十篇 《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

《九章》九篇 《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怀沙》

《远游》一篇

《招魂》一篇

《卜居》一篇

《渔父》一篇

今将这二十五篇的性质,大略说明。

(一)《离骚》

据本传,这篇为屈原见疏以后使齐以前所作,当是他最初的作品。起首从家世叙起,好像一篇自传。篇中把他的思想和品格,大概都传出,可算得全部作品的缩影。

(二)《天问》

王逸说:“屈原……见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我想这篇或是未放逐以前所作,因为“先王庙”不应在偏远之地。这篇题裁,纯是对于相传的神话发种种疑问。前半篇关于宇宙开辟的神话所起疑问,后半篇关于历史神话所起疑问。对于万有的现象和理法怀疑烦闷,是屈原文学思想出发点。

(三)《九歌》

王逸说:“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见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以见己之冤。”这话大概不错。“九歌”是乐章旧名,不是九篇歌,所以屈原所作有十篇。这十篇含有多方面的趣味,是集中最“浪漫式”的作品。

(四)《九章》

这九篇并非一时所作,大约《惜诵》《思美人》两篇,似是放逐以前作。《哀郢》是初放逐时作。《涉江》是南迁极远时作。《怀沙》是临终作。其余各篇,不可深考。这九篇把作者思想的内容分别表现,是《离骚》的放大。

(五)《远游》

王逸说:“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秀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我说,《远游》一篇,是屈原宇宙观人生观的全部表现,是当时南方哲学思想之现于文学者。

(六)《招魂》

这篇的考证,前文已经说过。这篇和《远游》的思想,表面上像恰恰相反,其实仍是一贯。这篇讲上下四方,没有一处是安乐土,那么,回头还求现世物质的快乐怎么样呢?好吗?它的思想,正和葛得(goethe)的《浮士特》(faust)剧上本一样,《远游》便是那剧的下本。总之这篇是写怀疑的思想历程最恼闷最苦痛处。

(七)《卜居》及《渔父》

《卜居》是说两种矛盾的人生观,《渔父》是表自己意志的抉择,意味甚为明显。

研究屈原,应该拿他的自杀作出发点。屈原为什么自杀呢?我说,他是一位有洁癖的人为情而死。他是极诚专虑地爱恋一个人,定要和她结婚。但他却悬着一种理想的条件,必要在这条件之下,才肯委身相事。然而他的恋人老不理会他!不理会他,他便放手,不完结吗?不不!他决然不肯!他对于他的恋人,又爱又憎,越憎越爱。两种矛盾性日日交战,结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单相思”的爱情!他的恋人是谁?是那时候的社会。

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元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九歌》中《山鬼》一篇,是他用象征笔法描写自己人格。其文如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艰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常说,若有美术家要画屈原,把这篇所写那山鬼的精神抽显出来,便成绝作。他独立山上,云雾在脚底下,用石兰、杜若种种芳草庄严自己,真所谓“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一点尘都染污他不得。然而他的“心中风雨”,没有一时停息,常常向下界“所思”的人寄他万斛情爱。那人爱他与否,他都不管。他总说“君是思我”,不过“不得闲”罢了,不过“然疑作”罢了。所以他十二时中的意绪,完全在“雷填填雨冥冥,风飒飒木萧萧”里头过去。

他在哲学上有很高超的见解;但他决不肯耽乐幻想,把现实的人生丢弃。他说: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远游》)

他一面很达观天地的无穷,一面很悲悯人生的长勤,这两种念头,常常在脑里轮转。他自己理想的境界,尽够受用。他说: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远游》)

这种见解,是道家很精微的所在。他所领略的,不让前辈的老聃和并时的庄周。他曾写那境界道: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鯈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远游》)

然则他常住这境界翛然自得,岂不好吗?然而不能。他说: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离骚》)

他对于现实社会,不是看不开,但是舍不得。他的感情极锐敏,别人感不着的苦痛,到他脑筋里,便同电击一般。他说: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

(《远游》)

又说:

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思美人》)

一朵好花落去,“干卿甚事”?但在那多情多血的人,心里便不知几多难受。屈原看不过人类社会的痛苦,所以他: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社会为什么如此痛苦呢?他以为由于人类道德堕落。所以说: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此兮,又况揭车与江蓠?

(《离骚》)

所以他在青年时代便下决心和恶社会奋斗,常怕悠悠忽忽把时光耽误了。他说:

汩余若将不及兮,恶年岁之不吾与。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

(《离骚》)

要和恶社会奋斗,头一件是要自拔于恶社会之外。屈原从小便矫然自异,就从他外面服饰上也可以见出。他说: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浑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涉江》)

又说: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

(《离骚》)

《庄子》说:“尹文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当时思想家做些奇异的服饰以表异于流俗,想是常有的。屈原从小便是这种气概。他既决心反抗社会,便拿性命和它相搏。他说: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离骚》)

又说:

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

又说: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涉江》)

他从发心之日起,便有绝大觉悟,知道这件事不是容易。他赌咒和恶社会奋斗到底,他果然能实践其言,始终未尝丝毫让步。但恶社会势力太大,他到了“最后一粒子弹”的时候,只好洁身自杀。我记得在罗马美术馆中曾看见一尊额尔达治武士石雕遗像,据说这人是额尔达治国几百万人中最后死的一个人,眼眶承泪,颊唇微笑,右手一剑自刺左肋。屈原沉汨罗,就是这种心事了。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以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

这是屈原追叙少年怀抱。他原定计划,是要多培植些同志出来,协力改革社会。到后来失败了。一个人失败有什么要紧,最可哀的是从前满心希望的人,看着堕落下去。所谓“众芳芜秽”,就是“昔日芳草今为萧艾”,这是屈原最痛心的事。

他想改革社会,最初从政治入手。因为他本是贵族,与国家同休戚,又曾得怀王的信任,自然是可以有为。他所以“奔走先后”与闻国事,无非欲他的君王能够“及前王之踵武(《离骚》)”,无奈怀王太不是材料。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离骚》)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抽思》)

他和怀王的关系,就像相爱的人已经定了婚约,忽然变卦。所以他说: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湘君》)

他对于这一番经历,很是痛心,作品中常常感慨。内中最缠绵沉痛的一段是: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

(《惜诵》)

他年少时志盛气锐,以为天下事可以凭我的心力立刻做成,不料才出头便遭大打击。他曾写自己心理的经过,说道: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惜诵》)

他受了这一回教训,烦闷之极。但他的热血,常常保持沸度,再不肯冷下去。于是他发出极沉挚的悲音。说道:

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离骚》)

似屈原的才气,倘肯稍为迁就社会一下,发展的余地正多。他未尝不盘算及此,他托为他姐姐劝他的话,说道: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曰:“魼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余听?”……

(《离骚》)

又托为渔父劝他的话,说道:

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汩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

(《渔父》)

他自己亦曾屡屡反劝自己,说道:

惩于羹者而吹兮,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

(《惜诵》)

说是如此,他肯吗?不不!他断然排斥“迁就主义”。他说: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常态也。

(《怀沙》)

他认定真理正义,和流俗人不相容,受他们压迫,乃是当然的。自己最要紧是立定脚跟,寸步不移。他说: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橘颂》)

他根据这“独立不迁”主义,来定自己的立场,所以说: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离骚》)

易卜生最喜欢讲的一句话:all or nothing(要整个不然宁可什么也没有)。屈原正是这种见解。“异道相安”,他认为和方圆相周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中国人爱讲调和,屈原不然,他只有极端。“我决定要打胜他们,打不胜我就死”,这是屈原人格的立脚点。他说也是如此说,做也是如此做。

不肯迁就,那么,丢开吧,怎么样呢?这一点,正是屈原心中常常交战的题目。丢开有两种:一是丢开楚国,二是丢开现社会。丢开楚国的商榷,所谓: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离骚》)

这种话就是后来贾谊吊屈原说的“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屈原对这种商榷怎么呢?他以为举世浑浊,到处都是一样。他说: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固。时浑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离骚》)

这些话怎么解呢?对于这一位意中人,已经演了失恋的痛史了,再换别人,只怕也是一样。宓妃吗?纬难迁。有贼吗?不好,佻巧。二姚吗?导言不固。总结一句,就是旧戏本说的笑话:“我想平儿,平儿老不想我。”怎么样她才会想我呢?除非我变个样子。然而我到底不肯。所以任凭你走遍天涯地角,终究找不着一个可意的人来结婚。于是他发出绝望的悲调,说: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离骚》)

他理想的女人,简直没有。那么,他非在独身生活里头甘心终老不可了。

举世浑浊的感想,《招魂》上半篇表示得最明白。所谓: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似此“上下四方多贼奸”,有哪一处可以说是比“故宇”强些呢?所以丢开楚国,全是不彻底的理论,不能成立。

丢开现社会,确是彻底的办法。屈原同时的庄周,就是这样。屈原也常常打这个主意。他说: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以远游。

(《远游》)

他被现社会迫阨不过,常常要和它脱离关系宣告独立。而且实际上他的神识,亦往往靠这一条路得些安慰。他作品中表现这种理想者最多。如:

驾青虯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涉江》)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河伯》)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游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一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远游》)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悲回风》)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余。……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离骚》)

诸如此类,所写都是超现实的境界,都是从宗教的或哲学的想象力构造出来。倘使屈原肯往这方面专做他的精神生活,他的日子原可以过得很舒服。然而不能。他在《远游》篇,正在说“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底下忽然接着道: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

他在《离骚》篇,正在说“假日媮乐”,底下忽然接着道: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乃至如《招魂》篇把物质上娱乐敷陈了一大堆,煞尾却说道: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屈原是情感的化身,他对于社会的同情心,常常到沸度。看见众生苦痛,便和身受一般。这种感觉,任凭用多大力量的麻药也麻他不下。正所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说丢开吗?如何能够呢?他自己说: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

(《思美人》)

这两句真是把自己心的状态,全盘揭出。超现实的生活不愿做,一般人的凡下现实生活又做不来,他的路于是乎穷了。

对于社会的同情心既如此其富,同情心刺激最烈者,当然是祖国,所以放逐不归,是他最难过的一件事。他写初去国时的情绪道: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返。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哀郢》)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

(《抽思》)

内中最沉痛的是: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返故居兮,狐死必首丘。信非余罪而放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

这等作品,真所谓“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任凭是铁石人,读了怕都不能不感动哩!

他在湖南过的生活,《涉江》篇中描写一部分如下: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大概他在这种阴惨岑寂的自然界中过那非社会的生活,经了许多年。像他这富于社会性的人,如何能受?他在那里: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惜诵》)

他和恶社会这场血战,真已到矢尽援绝的地步。肯降服吗?到底不肯。他把他的洁癖坚持到底,说道:

妄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

他是有精神生活的人,看着这臭皮囊,原不算什么一回事。他最后觉悟到他可以死而且不能不死,他便从容死去。临死时的绝作说道:

人生有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浑不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怀沙》)

西方的道德论,说凡自杀皆怯懦。依我们看,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行为,我们诚然不必推奖他。至于“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屈原说的“定心广志何畏惧”“知死不可让愿勿爱”,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吗?

《九歌》中有赞美战死的武士一篇,说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国殇》)

这虽属侑神之词,实亦写他自己的魄力和身份。我们这位文学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著,给我们民族偌大一份遗产,他的责任算完全尽了。末后加上这汨罗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几倍权威,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呵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呵呵!屈原不死!屈原惟自杀故,越发不死!

以上所讲,专从屈原作品里头体现出他的人格,我对于屈原的主要研究,算是结束了。最后对于他的文学技术,应该附论几句。

屈原以前的文学,我们看得着的只有《诗经》三百篇。《三百篇》好的作品,都是写实感。实感自然是文学主要的生命,但文学还有第二个生命,曰想象力。从想象力中活跳出实感来,才算极文学之能事。就这一点论,屈原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特前无古人,截到今日止,仍是后无来者。因为屈原以后的作品,在散文或小说里头,想象力比屈原优胜的或者还有,在韵文里头,我敢说还没有人比得上他。

他作品中最表现想象力者,莫如《天问》《招魂》《远游》三篇。《远游》的文句,前头多已征引,今不再说。《天问》纯是神话文学,把宇宙万有,都赋予它一种神秘性,活像希腊人思想。《招魂》前半篇,说了无数半神半人的奇情异俗,令人目摇魄荡;后半篇说人世间的快乐,也是一件一件从他脑子里幻构出来。至如《离骚》,什么灵氛,什么巫咸,什么丰隆、望舒、蹇修、飞廉、雷师,这些鬼神,都拉来对面谈话,或指派差事。什么宓妃,什么有娀佚女,什么有虞二姚,都和他商量爱情。凤皇、鸩、鸠、,都听他使唤,或者和他答话。虬、龙、虹霓、鸾,或是替他拉车,或是替他打伞,或是替他搭桥。兰、茝、桂、椒、芰荷、芙蓉……无数芳草,都做了他的服饰。昆仑、县圃、咸池、扶桑、苍梧、崦嵫、阊阖、阆风、穷石、洧盘、天津、赤水、不周……种种地名或建筑物,都是他脑海里头的国土。又如《九歌》十篇,每篇写一神,便把这神的身份和意识都写出来。想象力丰富瑰伟到这样,何止中国,在世界文学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还没有几家够得上比较哩!

班固说:“不歌而诵谓之赋。”从前的诗,谅来都是可以歌的,不歌的诗,自“屈原赋”始。几千字一篇的韵文,在体格上已经是空前创作。那波澜壮阔,层叠排奡,完全表出他气魄之伟大。有许多话讲了又讲,正见得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有这种技术,才配说“感情的权化”。

写客观的意境,便活给它一个生命,这是屈原绝大本领。这类作品,《九歌》中最多。如: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湘君》)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湘夫人》)

秋兰兮蘪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少司命》)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河伯》)

这类作品,读起来,能令自然之美,和我们心灵相触逗。如此,才算是有生命的文学。太史公批评屈原道: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史记》本传)

虽未能尽见屈原,也算略窥一斑了。我就把这段话作为全篇的结束。

(1922年11月3日南京东南大学文哲学会讲演稿。

原刊1922年11月18—24日《晨报副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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