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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建州军队的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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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入关,是由吴三桂约同抵抗李自成的。李自成是打败了,但是吴三桂没有想到请进来的是一名趁火打劫的强盗,又是自己梦想不到的主子。

思宗皇帝死了,留下来的是两京十三行省、两支庞大的军队和亿万人民对于落日余晖的悼念。

这两支军队当然不是当时国家的全部实力,因为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军队,但是实力不够强大,不能和这两支军队抗衡,虽然有的在以后的战役里也曾获得一定的胜利,为人民所属望,但是在实力方面究竟是不能和这两支军队比拟的。

第一支是左良玉的军队,当时号称二十万,但是实际上可能不止二十万或不足二十万。由政府关饷的只有两万,其余的多半是就地供应,因此在军纪方面是散漫的、无组织的。这支军队在玛瑙山战役中和张献忠作战,曾经取得巨大的胜利,但是他们懂得鸟尽弓藏这个封建社会的守则,因此在胜利中退却了,张献忠也获得重整旗鼓的机会。

还有一支是吴三桂的军队。吴三桂是洪承畴的旧部,在松、锦战役中立过功,及至承畴投降建州以后,三桂退守山海关、宁远一带,称为关宁大军,号称五十万,实际上二十万左右是有的。思宗把这支大军留在关宁,这证实了始终没有忘却抵抗外侮,收复辽沈的决心。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包围北京,危在旦夕的时候,思宗才想到吴三桂这支大军,下令调京,三桂率领军队,星夜入援,才过永平,北京已经覆灭。三桂只有仍回山海关,准备率同自己的大军作一次最后的决战。这是一支负隅的大军,是李自成必须争取、努力争取的对象。

这一点李自成是做到了。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本来是崇祯时代的一位总兵,自成破北京的时候,他正在北京,自成要他写信给三桂,他写道:

汝以皇恩特简,得专阃任,非以累战功也。不过为强敌在前,非有异恩激赏,不足诱致英士,此岂管子所以行重赏之令,而汉高见韩彭则予重任之类也。今尔徒饬军容,巽懦观望,使李兵长驱深入,即无批亢捣虚之谋,复无形格势禁之力。事势已矣,天命难回;吾君已矣,尔父须臾。呜呼,识时务者,亦可以知所交计矣。昔徐元直弃汉归魏,不为不忠;子胥违楚适吴,不为不孝。然以二者揆之,为子胥难,为元直易。我为尔计,不若反手衔璧,负锧舆棺,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贵,而获全孝子之名。万一徒恃愤骄,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并受僇辱,身名俱丧,臣子均失,不亦大可痛哉!语云:“知子者莫若父。”吾不能为赵奢耳,殆有疑于括也。

这一封信去后,吴襄正在等待三桂的回信。他满以为三桂一定可以应命,但是他却忘却了三桂重兵在手,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还有一位总兵唐通,虽然他比不上三桂,也是当时的一位大将,早已投降了自成,也去了一封诱降的书柬。三桂不答,只对吴襄去信。他说:

桂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主眷。属边徼方急,宁远为国门户,为金沦陷几尽,桂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便当扑灭,诚恐往返道路,两失事机,故暂羁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便尔失坠,使桂卷甲赴阙,事已后期,悲恨何极。侧闻主上晏驾,臣民僇辱,不胜眦裂。犹意我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槌一击,誓不复生,以殉国难。桂亦缟素,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功,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荏苒,为母罪人,陵、苞二亲,并著英烈。我父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三桂亦安能为孝子?桂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虽置父于鼎俎旁以诱,桂不顾也。

这封信去了以后,三桂和李自成的联系截断了。相传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为自成部将刘宗敏所得,因此三桂决定和自成切断关系,其后吴伟业有《圆圆曲》叙其事,为一时人所传诵。这样的传说是有的,这首诗也确实写得哀感顽艳,但是这不可能是事实,一名女子,无论她是如何娇艳绝世,在她被夺以后,居然能引起几十万的大军作战,决定几千万人的命运,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红颜易老,盛时不再,也决不能因此引出抛头颅洒热血的悲愤。

吴三桂固然不是英雄,但不能不算是枭雄,他手握二十万以上的大兵,这是当时明朝的一支最强大的军队,是思宗竭全国之力培养壮大的武力。思宗把这支军队,配备在国防的第一线,轻易不肯使用,在首都危如累卵的时候,他还很吝惜这支武力,及至调令乍出,北京已破,三桂仍把军权攥在手里。这是为的什么?我们和吴三桂的时代相隔远了,但是我们想起袁世凯正如昨天一样。袁世凯手握北洋六镇,这是不久以前的事。辛亥革命时期,他嗾使冯国璋攻克汉阳以后,悬师不战,为的什么?他准备在清政权推翻以后,作为自己夺取政权的资本。1915年以后,有人说袁世凯是袁崇焕的后代,甚至造出“灭袁者清,灭清者袁”的蜚语流言,以致引起袁世凯的辟谣。其实说袁世凯是袁崇焕的后代,远不如说他是吴三桂的翻版,因为他们同样地觊觎大权,同样地掌握着强大的武力,同样地自封皇帝,最后同样地得到可耻的失败。

三桂拒绝了吴襄、唐通的诱降,随即把全部兵力集中到山海关一线。这时他的兵力夹在建州和李自成的中间,他知道自成必然要率兵东征,一经开仗,那时胜利是没有绝对把握的。他的策略是向建州求援。他早已和建州摄政王多尔衮取得联系,四月二十日三桂派郭云龙、孙文焕上书多尔衮。他说:

接王来书,知大军已至宁远,救民伐暴,扶弱锄强,义声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实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犹其小也。三桂承王谕,即发精锐于山海关以西要处,诱贼速来。今贼亲率党与,蚁聚永平一带,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从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简精锐以图相机剿灭。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夹攻,逆贼可擒,京东西可传檄而定也。又仁义之师,首重安民,所发檄文,最为严切,更祈令大军秋毫无犯而财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从这封书里,我们看清楚吴三桂直接走上“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道路。和李自成还没有交锋,建州军队已经进入宁远,正在向山海关推进之中。从三桂的进兵布置中,他自己也进入了无后方作战的阶段。

二十二日,多尔衮进入山海关,吴三桂率众出迎。多尔衮大喜。设仪仗,吹螺,吴三桂同多尔衮共同向天行礼,礼毕,三桂进见多尔衮。多尔衮和他说起,要他回去吩咐兵士们在肩臂上系一条白布带。“不然的话,你部和李自成的部下,同样是汉人,开仗的时候,我们分不清楚,那怎样的作战呢?”

吴三桂一意要和李自成作战,只觉得这样的布置是完全合理的。

据谈迁《国榷》,当时吴三桂下令部下,全部剃发,但是清人的记载只说“以白布系肩”,其后《清史稿·吴三桂传》也是这样说的。揆之情理,多尔衮的阴险毒辣是确定的,但是正因为他的“阴险”,在战事尚未决定之前,必不肯令吴三桂感到自己的威胁,因此还不至于要他剃发。

战事即将发动了,李自成的部下横亘在山海关西边的开阔地带。对面是吴三桂的部下,战事正式开始。都是汉人的军队,一边是百战健儿,一边是关、宁劲卒,杀、杀的呼声震天动地。阵脚被冲破了,随即又并拢了。从包围到反包围,从突破到再冲垮,两边都是汉人,都是下定了决心争取胜利,招展的是红旗,震耳的是战鼓,从早晨到中午,到处是杀、杀、杀。

从东边来的和从西边来的汉人在喧嚷中,太空和四边的空山到处都发出杀人的回响,鲜血在飞溅,死神在呼唤。中午到了,又过去了。呼啦啦一阵大风,灰尘冲天扫地,人的眼睛发了红,还是杀、杀、杀。

二万精骑从吴三桂右边冲杀过来了。

“鞑子来了。”从李自成的军中嚷出了。来的是建州的兵队在武英郡王阿济格、豫郡王多铎的领导下杀过来。

李自成在山岗上看到大队白旗兵从三桂军队右边冲过来,连忙指挥后队冲杀过去。

自成身旁的一位和尚跪下道:“白旗兵不是关、宁军队,必然是建州的军队,大王还是暂退一下的好。”

自成引着左右退却了。他的部下看到马上的军士垂着长辫,大家惊呼道:“鞑子来了,鞑子来了!”

李自成的军队溃败了,兵败如山倒,自相蹂躏,死伤的人很多。建州的部队,关、宁的部队乘胜大杀;李自成退到永平。吴三桂随即追到永平。二十六日自成回京。二十八日上朝。二十九日出齐化门西走。吴三桂和建州的两路大军都到了北京近郊。三桂正准备进城,多尔衮要他追击李自成,从此以后,三桂大军的任务便是追击李自成。他追击到冀南,到山西,一直到陕西。和三桂同去的还有建州武英郡王阿济格。

三桂是明朝镇守关、宁的大将,他的任务是准备和建州作战,他的军队是明代最强大的军队。在他约同建州部队共同进攻李自成部下的时候,他和建州的关系是友军的关系。可是到了北京近郊,他的任务是追击李自成。他的地位提高了,是平西王。是王,比皇帝只下一级,但是在他以前早已封王的还有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王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切都得由主子吩咐。从此以后,吴三桂和建州的关系不再是友好的关系,而是君臣的关系。三桂的任务是为建州打击李自成,这里还有一种布置,就是不让三桂和明朝的后起者弘光帝、隆武帝发生任何的接触。

建州的地位也转变了,本来只是明朝的一个边外的部属,称为建州卫,待至逐步并吞了附近的部属,始称满洲。以后称后金,称大清,它的领导原先称龙虎将军,以后称贝勒、称汗,现在称皇帝。到北京时是第三代皇帝,年号是顺治元年,顺治帝还很年轻,国家大权在叔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手里。

五月,下谕兵部:

我国建都燕京,天下军民之罹难者,如在水火之中,可即传檄救之。其各府州县,但驰文招抚。文到之日即行归顺者,城内官员各升一级。军民各仍其业,永无迁徙之劳。予前因归顺之民无所分别,故令其剃发,以别顺逆。今闻甚拂民意,反非予以突教定民之本心矣。自今以后,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听其便。予之不欲以兵甲相加者,恐兵到之处民必不堪,或死或逃,失其生理故耳。今特遣官传谕,凡各府、州、县、军、卫衙门来归顺者,其牧民之长,统军之帅,开造户口、兵丁、钱粮数目,亲来朝见。若逆命不至,当兴师问罪而诛之。其朱氏诸王有来归者,亦当照旧恩养,不加改削。山泽遗贤,许所在官司从实报名,当遣人征聘,委以重任。至于明朝之破坏,俱由贪黩成风,德不称任,功罪不明所致。自兹以后,凡我臣民,俱宜改弦易辙,各励精忠,此不特沾禄秩于一时,功名且传于后世矣。

这是一道强盗逻辑的宣言。清人入关,是由吴三桂约同抵抗李自成的。李自成是打败了,但是吴三桂没有想到请进来的是一名趁火打劫的强盗,又是自己梦想不到的主子。多尔衮真有一手,他是软硬兼施,能骗就骗,能抢就抢。所谓“照旧束发,悉听其便”,不久以后,便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所谓“朱氏诸王,照旧恩养”,不久以后,便是全部屠杀,毫不留情。清人入关以后,一切都是权术,用欺骗的方法夺取了北京,用欺骗的方法驱使了吴三桂;用欺骗的方法统治了全国。当然,我们也无法因此加以谴责,因为在旧社会里,欺骗和屠戮是统治阶级交替使用的两种方法,我们不能因此专责清政府。

弘光元年(1645)五月,南京陷落,清军的兵力进入长江流域。这时南方抗清的力量进一步削弱。六月间顺天巡按傅景星奏:田地被圈之民,俱兑发硷薄屯地。若仍照膏腴民地征输,则苦累倍增,应照屯地原额起征为便。从这段记载里,我们看清楚清人入关以后,不仅是最高统治者掠夺了统治权,同时清王朝的统治阶级也大量地掠夺人民的土地。汉人土地被夺以后,只能到盐碱地耕种,同时还得缴纳膏腴地的田租。这不能不算是异常残暴的剥削。

土地被掠夺了,有时连人身自由也被剥夺,这就逼得大量人民成为奴隶。《红楼梦》记载的贾府的土地和奴婢都是从这里来的。在奴隶制度盛行的时候,必然地产生奴隶管家,同样地为了避免官府徭役和征派,也就必然地会产生自愿投靠豪门贵族作为奴婢的人物,这便是所谓“投充”。我们不能说“投充”的人终生受到奴役,因为他们离开了主子,照样可以依靠主子的声势,在乡村压榨贫苦的人民。现时代我们是不会看到奴隶管家了,但是在帝国主义者侵略中国的时候,我们饱尝过“二鬼子”的毒害,对于奴隶管家的威势,是应当有所体会的。

清人入关以后的第二年,强行推广剃发的制度,当时的命令说:“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辙,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不几为异国之人乎?此事无俟朕言,想天下臣民,亦必自知也。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命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这是威胁,也是完全意料内的。从清统治者看,人民只是奴隶,主子要他怎样,便得怎样。为了保存生命,人民就不得不违心当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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