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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古文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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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运动的意义——其成功的原因——北朝古文运动的昙花一现——萧颖士与李华等——大宣传家韩愈——韩愈成功的秘诀——柳宗元——古文运动的成就并不怎样伟大——韩门的诸子——附陆贽

古文运动是对于魏、晋、六朝以来的骈俪文的一种反动。严格地说起来,乃是一种复归自然的运动,

是欲以魏、晋、六朝以前的比较自然的散文的格调,来代替了六朝以来的日趋骈俪对偶的作风的。原来自六朝以来,到了唐代,骈俪文的势力,深中于朝野的人心,连民间小说也受到了这种的影响(见本书第三十三章《变文的出现》)。连朝廷上的应用的公文也都是非用这种格调不可。驯至成了所谓“四六文”的一个专门的名辞。即上一句是“四言”,下一句必须是“六言”的;其相对的第三句第四句,也都应是四言与六言的;总之,必须以“四”与“六”的句法交错成文到底。这样,与律诗的情形恰是一样,成了一种最严格的文章公式,一点也不能变动。《旧唐书》叙李商隐从令狐楚那里,得到了作“今体章奏”的方法,遂成为名家的一段话,是很可以使我们注意的。在正式的“公文程式”上,这种文体,自唐以后还延长寿命很久。但在文学的散文上,骈俪文的运命,却自唐以来,便受了古文作家们最大的攻击,以至于销声匿迹,不再成为一种重要的文体。古文运动为什么会成功呢?最大原因便在于骈俪文的矫揉造作,徒工涂饰,把正当的意思与情绪,反放到第二层去。而且这种骈四俪六的文体,也实在不能尽量地发挥文学的美与散文的好处。这样,骈俪本身的崩坏,便给古文运动者以最大的可攻击的机会。这和清末以来在崩坏途中的古文,一受白话文运动者的声讨,便立即塌倒了的情形,正是一毫也不殊。在大众正苦于骈俪文的陈腐与其无谓的桎梏的时候,韩愈们登高一呼,万山皆响,古文运动便立刻宣告成功了。

但古文运动也并不是一时的突现,其伏流与奔泉也由来已久。在六朝的中叶,北方沦陷于少数民族之后,少数民族的人根本不甚明白汉文,更难于懂得当时流行之骈俪文体,所以当时在北方颇有反骈俪文的倾向。宇文泰在魏帝祭庙的时候,曾命苏绰为《大诰》奏行之。后北周立国,凡绰所作文告,皆依此体。然《大诰》实为模拟《尚书》之作,其古奥难懂的程度,似更在齐、梁骈体以上。故此体在当时不过昙花一现,终不能行。后隋文帝时,李谔又上书论正文体。他大骂了齐、梁文体一顿:“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惟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这话是不错的,确曾把齐、梁文体的根本弱点指出来了。他又说明,开皇四年,曾“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为了文表华艳之故,还付所司推罪呢。然“闻外州远县,仍踵弊风”,故他更要文帝:“请勒有司普加搜访,有如此者,具状送台。”但这一场以官力来主持的文学改革运动,终于不久便消灭了。平陈以后,南朝文士们的纷纷北上,大量增加北朝文风的齐、梁化。自此至唐,风尚不改。武后时,陈子昂曾有改革齐、梁风气的豪志。他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的序言道:“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但他的所指,还在诗歌。至于散文方面,他是不大注意的。然其书疏,气息也甚近古。同时有卢藏用(卢藏用见《旧唐书》卷九十四,《新唐书》卷一百二十三)、富嘉谟、吴少微(富嘉谟、吴少微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中》,《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者,也皆弃去徐、庚,以经典为宗。时人号嘉谟、少微之文为富、吴体。萧颖士也盛推卢、富。然他们的影响却都不很大。

到了开元、天宝之际,萧颖士、李华[李华、萧颖士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二百二及二百三《文艺中》(萧)及《文艺下》(李)]出来,以其绝代的才华,力弃俳绮,复归自然,才第一次使我们看见有所谓非骈俪的“文学的散文”(《萧茂挺文集》一卷,有盛氏刊本;《李遐叔文集》四卷,抄本)。萧颖士,字茂挺,四岁属文。十岁补太学生。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举进士,对策第一。天宝初,补秘书正字。后免官客濮阳。执弟子礼者甚众,号萧夫子。官至扬州功曹参军,客投汝南,卒年五十二。门人共谥日文元先生。子存,字伯诚,亦能文辞。与梁肃、沈既济等善。李华与颖士齐名,世号萧、李。又并与贾至、颜真卿等同游。华字遐叔,赵州赞皇人。天宝中尝为监察御史。晚去官,客隐山阳,安于穷槁。然天下士大夫家传墓版文及州县碑颂,仍时时赍金帛往请。大历初,卒。华作《吊古战场文》,极思研榷;已成,污为故书,杂置梵书之度。他日,与颖士读之。称工。华问:“今谁可及?”颖士道:“君加精思,便能至矣。”华愕然而服。华的宗子翰及从子观,皆有名。

贾至(贾至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中》,《新唐书》卷一百十九),字幼邻,长乐人,尝从玄宗幸蜀,知制诰。与萧、李善。又有独孤及(独孤及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二)者,出李华之门。及字至之,河南人,官至常州刺史。梁肃(梁肃见《新唐书》卷二百二)又出于及之门。肃字敬之,一字宽中,陆泽人,官至右补阙。又有元结(元结见《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三)者,字次山,河南人,天宝十二载登进士第,官至道州刺史。他们皆衍萧、李之绪,于乾元、大历间,以古文鸣于时。

但萧、李诸人虽努力于古文,且也有不少的跟从者,却还不曾大张旗鼓的宣传着。他们似都不是很好的宣传家;或只是独善其身,自传其家学的没有鼓动时代潮流的勇气的文士们。所以他们的影响并不大。到了贞元、元和的时候,大影响便来到了。一方面当然是若干年的伏流,奔泻而出地面,遂收水到渠成之功;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了当时有一两位天生的伟大宣传家,像韩愈,出来主持这个运动,故益促其速成。所谓古文运动便在这个时代正式宣告成立。古文自此便成了文学的散文,而骈俪文却反只成了应用的公文程式的东西了。这和六朝的情形,恰恰是一个很有趣味的对照。那时,也有文笔之分,“笔”指的是应用文。不料这时的应用文,却反是那时的所谓“文”,而那时的所谓“笔”者,这时却成为“文”了。

韩愈是一位天生的煽动家、宣传家,古文运动之得成功于他的主持之下,并不是偶然的事。他最善于鼓吹自己,宣传自己。他惯能以有热力有刺激的散文,来说动别人。想来他的本身也便是一团的火力,天然的有吸引人的本领。所以当时的怪人们,像李贺、孟郊、贾岛、刘叉等莫不集于他的左右。我们看他劝贾岛放弃了和尚生涯的一段事,便可知他的影响是如何的大。他在少年未得志的时代,便惯于呼号鼓吹,惯于自己标榜;像他的几篇《上时相书》《送穷文》《进学解》等等,哪一篇不是“言大而夸”,哪一篇不是替自己标榜。为了这,——兼之,他是那样的故意自己大声疾呼的谈穷诉苦!——所以天然的便容易得到一般人的同情,一般人的迷信。他尝说道:

性本好文章,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传百家之说。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

又说道:

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乎其难哉!

又自信不惑地说道:

用力深者,其致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

这些,都是用最巧妙的宣传的口气出之的。难怪会吸引了多数的人跟随着他走。他在贞元十八年为四门博士,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元和十五年为国子祭酒,元庆间为吏部侍郎,都是处在领导天下士人们的地位,所以他的影响更容易传播出去。他还不仅仅要做一个文学运动的领袖,他还要做一个卫道者,一个在“道统”中的教主之一。他作《原道》以攻佛,又上表力谏宪宗的迎佛骨。他的所谓“道统”,乃是“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而他自己却俨然有直继孟轲之后,而取得这个“道统”上的“传统者”的地位的豪气!他的《原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著作,只是以浅近的常识论来攻击佛教的组织而已。(也许和劝贾岛弃僧服的事有关系。)然其影响则极大。“文以载道”的一句话,几与古文运动划分不开,其引端便是从他起的。个个古文家都以肩负“道统”自任——到了今日还有妄人们在闭目念着道统表呢——其作俑也便是从他开始的。

但韩愈的古文运动,他自己虽讳言其所从来,实与开、天时代的萧、李未尝没有渊源的关系。愈少时为萧颖士子存所知。又和李华的从子观同举进士,相友善;而华之宗子翰,能为古文,愈每称之。《旧唐书》也称愈尝从独孤及、梁肃之徒游。晁公武《读书志》引《唐实录》,谓韩愈学独孤及之文。这其间的影响是灼然可知的。

同时与愈并举进士者,于李观外,尚有闽人欧阳詹(《欧阳行周集》,有明万历间刊本,明闵氏刻本,鳞后山房刊本,《四部丛刊》本),字行周的,也会写作古文。但观与詹俱早卒,故名不得与愈同称。其与愈并称为古文运动中的两大柱石者,唯柳宗元一人耳。

柳宗元是比较韩愈为孤介的。他并不怎样宣传他自己,他的境遇又没有韩愈好。自王叔文败后,他便被窜斥于荒疠之地,郁郁不得志以死。然他的古文,实在是整炼隽洁,自有一段不得掩饰的精光在着,故后学的人们也往往归之。他尝自叙其为文的渊源:

每为文章,本之《书》《時》《礼》《春秋》《易》,参之《谷梁》以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

这和退之的“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的话对照起来,足知古文家的复归自然的程度是怎样的。这当然要比苏绰的拟仿《尚书》而写作《大诰》的可笑举动,是高明到万倍的,故遂得以大畅其流。然究竟还是“托古改制”,还未忘有诸经典及《庄》《骚》《史记》的模范在着。故虽是一个文学改革运动,却究竟还不是什么真正的文学革命运动。为的是,他们去了一个圈套——六朝文——却又加上了另一个圈套——秦、汉文。他们是兜圈子走的,并不是特创的,且不曾创造出什么新的东西来。故其成功究竟有限。只是把散文从六朝的骈俪体中解放出来而已。

宗元的文字往往仿《离骚》,这是他境遇使然。他又喜作山水游记,在永、柳诸州所作者,尤为精绝,往往有诗意画趣,是古文中真正的珠玉,足和郦道元的《水经注》并悬不朽。

子厚、退之齐名于世,而退之的影响独大。有李翱、李汉、张籍、皇甫湜、沈亚之等,皆为退之之徒。樊宗师为文奇僻,也和退之相友善。子厚所交厚者,如刘禹锡、吕温等也善为古文。

李朝(李朝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字习之,韩愈的侄婿,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后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韩愈的影响由他的传播而益大张。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为陆浑尉,仕至工部郎中。沈亚之,字下贤,苏州人。元和十年进士,仕不出藩府,长庆中为栎阳尉,太和中谪掾郢州。

后又有孙樵、刘蜕等也学退之为文。樵《与王霖秀才书》道:“樵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历叙渊源,大类退之的叙述“道统”。这也是古文家的常态。(来无择,名择。)大诗人李商隐也善为古文。大约从韩、柳以后,古文的一体,便正式地成为文学的散文了。凡欲为文士,欲得文名传于后世,便非学作古文不可。而骈俪文在文坛上的运命遂告了一个结束。

但在这个古文运动的时代,却有一位奇特的人物陆费(陆贽见《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九,《新唐书》卷一百五十七)出现。他并不提倡古文。他还是写着当时应用的对偶文字。但他的成就却很可惊。他并不想成就一位文人。他只是一位大政治家。但他的关于政治的文章,却使他在文坛上得了一个不朽的地位,使我们不能不记住。他的文章,虽出之以对偶,却一点也不碍到他的说理陈情。他的滔滔动人的议论,他的指陈形势,策划大计,都以清莹如山泉,澎湃如海涛的文笔写出之。这乃是骈俪文中最高的成功,也是应用文中最好的文章。他的影响很大。宋代的许多才人们,例如苏轼,其章奏大都是以他的所作为范式的(《陆宣公集》,有通行本,《正谊堂丛书》本(选本))。

参考书目

一、《旧唐书》卷一百六十韩愈等人传。

二、《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韩愈等人传。

三、《全唐文》一千卷有扬州诗局刊本,广雅书局本。

四、《唐文粹》一百卷宋姚铉编,有明刊本,顾广圻校刊本,苏州局刊本,《四部丛刊》本。

五、《唐宋八大家文抄》明茅坤编,通行本。

六、《唐宋十大家文集》清储欣编,于八家外加李翱、孙樵,苏州局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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