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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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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宋儒和佛老的关系,有截然相反的两种说法。一是认为儒学与佛老水火不相容,宋学是在同佛老之学的论辩和斗争中建立起来的,而这种斗争和辩论则是不可避免的。如关学门人范育为张载的《正蒙》作序时说:

子张子独以命世之宏才,旷古之绝识,参之以博闻强记之学,质之以稽天穷地之思,与尧、舜、孔、孟合德乎数千载之间。闵乎道之不明,斯人之迷且病,天下之理泯然其将灭也,故为此言与浮屠、老子辩,夫岂好异乎哉?盖不得已也。

范育的这一说法,符合其师的治学实践并见诸张载之自述。《皇朝文鉴》卷一百十九著录张载与吕大防(微仲)辟“浮屠明鬼”书一通。其末云:

自古诐、淫、邪、遁之词,翕然并兴,一出于佛氏之门者千五百年,向非独立不惧、精一自信、有大过人之才,何以正立其间,与之较是非,计得失!来简见发狂言,当为浩叹,所恨不如佛氏之著明也。

把佛教的兴盛作为孔、孟之道中衰的主要原因,把攻斥佛门邪说、力挽狂澜的巨大决心和实际行动跟继往圣之绝学等同起来,视为舍我其谁的伟大事功,乃宋学家的普遍认识。如程颐论及其兄程颢得不传之学于孔、孟之死千四百年后的具体过程时说:

《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一,《明道先生墓表》,《二程集》,第640页。 道之不明也久矣。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

所谓异端邪说,即指佛老,主要便是“一出于佛氏之门”的“诐、淫、邪、遁之词”。类似的提法见于王安石的则有:

《王文公文集》,卷二十九,《礼乐论》。 呜呼,礼乐之意不传久矣!天下之言养生修性者,归于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说行,而天下为礼乐者独以顺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驱礼乐之文以顺流俗为事,欲成治其国家者,此梁、晋之君所以取败之祸也。

作为政治家,王安石在指出释、道之徒垄断“养生修性”之学使儒家传统的“礼乐之意”不得而传的同时,又引梁、晋佞佛亡国的历史教训攻斥佛老在政治上的危险性。可知在宋学家们看来,他们所从事的,乃是一项与佛老之说势不两立,并且以消灭佛老为前提的、捍卫和继承儒家传统文化的神圣事业。

在后世学者的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明代儒生黄绾说:

(明)黄绾:《明道篇》一。 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濂溪、明道、横渠、象山则由于上乘;伊川、晦庵则由于下乘。

清代颜元说:

(清)颜元:《习斋记余》,卷三,《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道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

近人胡适也说:

胡适:《几个反理学思想家》。 理学挂着儒家的招牌,其实是禅家、道家、道教、儒教的混合产品。

上述两种说法,一出于宋人之自述,一出后人之概括,究竟哪一种比较接近实际呢?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情况常常会有的,但我认为就这个问题来说,两者都符合宋学的实际。这岂不是互相矛盾了吗?是的,宋儒与佛老的关系正是一种矛盾的统一。前述两种说法都只强调了矛盾的一个方面,忽视或者有意遗漏了另一面。二者之间,假如一定要用几句简单的话加以概括,完整的说法应该是:崇儒排佛和援佛入儒的统一。或者像章太炎先生所讲的“里面也取佛法,外面却攻佛法”。不过这一层意思早在南宋时代就被叶适揭示过了。《习学记言序目》卷五十《皇朝文鉴四》论程、张之学曰:

据《河南程氏文集》,卷二,《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校正。 按:程氏答张载论“定性”:“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天地普万物而无心”;“圣人顺万事而无情”;“(扩)〔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有为为应迹”,“明觉为自然”;“内外〔之〕两忘”,“无事则定,定则明”;“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皆老、佛、庄、列常语也。程、张攻斥老、佛至深,然尽用其学而不自知者,以《易·大传》误之,而又自于《易》误解也。

程颢答张载论“定性”书,即《河南程氏文集》卷二《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所引“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等语,并见是书。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第201页。 稽之坟典,儒家言性,如孟子曰性善,荀子曰性恶,未见曰定。以“定”论性,盖出佛氏之书。故程颐说性之别曰:“释氏多言定,圣人便言止。” 今按:《坛经》载惠能答神秀门人志诚之问曰:

《坛经》,第四十一节。 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乱自性定,心地无痴自性慧。

所谓戒、定、慧,即佛学的三个组成部分,“定性”说是其中关键的一环。从这个意义上说,程、张以“定性”作为讨论的题目,本身就是从佛徒那里借来的了。

但要判定一种思想是另一种思想的吸收和融合,主要依据不在语言形式的类同,而在于作品内容的相通。前者只是形似,后者才是真正的神似。事实证明,更多的宋儒著作,并没有借用佛老之语,但同样表达了与佛老相似的思想内容。程、张论“定性”书尽用佛学的关键之点,正在于内容方面与佛说的相通。下引一段是程颢关于这一问题的主要观点,也是信中所要表达的核心意思:

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

张载的原信久佚,但主要观点尚见于程颢答书开首所转述:

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

上引程颢之言,便是以对这一提法的批评作为答复。程、张两人的分歧,颇类于禅宗南能北秀的“顿”、“渐”之辨。据《坛经》记载,就在惠能告诉志诚南宗关于“戒、定、慧”的解释之前,后者曾向前者说过北宗对同一问题的理解:

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定,自净其心名为慧。

《坛经》,第六节。 同上。 正如五祖传衣之时惠能与神秀两人所作的偈子一样,在“定性”问题上双方存在着“顿悟”和“渐修”的分歧。大抵北宗以“诸善奉行”为“定”,犹倚重于克服外来物欲引诱的“渐修”,故有“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即“非外而是内”之累;南宗之“心地无乱自性定”,立足于“内外之两忘”的“顿悟”,已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染尘埃” ,即“澄然无事”之境界。而张载所论“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和程颢之“无事则定”、“尚何应物之为累哉”的争论,正是禅宗南北顿、渐之辨引入儒学之后在宋学家内部的继续。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二程集》,第115页。 关于程学之主“顿悟”、关学之主“渐修”,直到熙宁十年张载力疾告归经过洛阳,与二程讨论性命之理时犹针锋相对,未曾调和。《洛阳议论》,由先后出入两家的门人苏昺笔录,内载二程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认为“只穷理便是至于命” 。在别的地方他又具体解释道:

同上书,卷十八,第193页。 穷理、尽性、至命,只是一事。才穷理,便尽性;才尽性,便至命。

《坛经》,第三十一节。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第204页。 这同惠能“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大悟,顿见真如本性” ,以及志诚一朝听惠能说戒、定、慧,翻然而悟,立地由奸细变作忠实信徒的说教,简直一模一样。事实上,二程性理之学的核心,所谓心即性也,性即理也,“其实只是一个道”的理论 ,也与禅宗南宗的教义同出一辙。如神会弟子大照(李慧光)在《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中说:

问曰:“云何是道?云何是理?云何是心?”答曰:“心是道,心是理,则是心外无理,理外无心。心能平等,名之为理;理照能明,名之为心。”

这段对话稍作修饰,简直可以乱二程语录之真。

张载反对二程的意见,认为这么说“失于太快”,他的观点是必须循序渐进: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二程集》,第115页。 此义尽有次序。须是穷理,便能尽得己之性,则推类又尽人之性;既尽得人之性,须是并万物之性一齐尽得,如此然后至于天道也。其间煞有事,岂有当下理会了?学者须是穷理为先,如此则方有学。今言知命与至于命,尽有近远,岂可以知便谓之至也。

《荷泽神会禅师语录》引。 张载对二程的批评,颇似当年北宗禅师志德反驳神会“今教众生,唯令顿悟”之说时所讲的:“何故不从小乘而引渐修”,“未有升九层之台,不由阶渐而登者也。”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本是《易·说卦》提出的一个命题,张、程之争,即由此而展开。张载《横渠易说》解此句云:“穷理亦当有渐,见物多,穷理多,从此就约,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然后至于命。”以《易》传通于佛说而与前见同。《易·说卦》又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宋人倡性理之说,即以此为先河。由知纯用儒家经典之熟语,亦可通向佛理。故叶适论程、张之用佛学,“以《易·大传》误之,而又自于《易》误解也”。是则前之所谓宋学之用佛说,不在是否用其常语,而更在于用其理论内核,即此可证。

根据上述分析,宋儒之通于佛学,就叶适所举程、张论“定性”书而言,实连佛老常语与思想而尽用之。既然如此,为什么程、张之徒又有本章开头所引那些“攻斥老、佛至深”的激烈言论呢?已在“尽用其学”,缘何又“不自知”呢?下文试以这两个问题为线索,探讨宋学家在攘斥佛老和融合佛老之间左右逢源,有所得,从而达到“宋儒为本”,自始至终保持儒家传统文化旧面孔而使宋学独尊目的之种种。先说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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