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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讲 唐诗的第一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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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

(自高祖武德初,至玄宗开元初,凡百年)

我们先略说明唐诗分期的意义:

唐诗的分为初、盛、中、晚,其说始于宋人严羽,而成于明人高棅。严羽仅略分三唐,以示区别,并未有严格的分期。他曾说:“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沧浪诗话》)高棅才决定唐诗应分为四期。这是何故呢?高棅曾发表一篇很有系统的见解:

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往体,近体,长短篇,五七言律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移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不同。略而言之:则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殊。详而分之:贞观、永徽之时,虞魏诸公,稍离旧习;王、杨、卢、骆,因加美丽。刘希夷有闺帷之作;上官仪有婉媚之体,此初唐之始制也。神龙以还,洎开元初,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老宿;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耸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澹;刘随州之闲旷;钱起之清赡;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叙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豪从;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他若刘沧、马戴、李群玉、李频辈,尚能黾勉气格,埒迈时流,此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焉。

自从高棅立说以后,文学史家多采用之;但同时攻击此说,认为谬妄的,也不乏其人。钱谦益便是攻击最力的,他说:“初、盛、中、晚,盖创于宋季之严羽,而成于国初之高棅,承讹踵谬,三百年于此矣。夫所谓初、盛、中、晚,论其世也,论其人也。以人论世,张燕公、曲江,世所称初唐宗匠也。燕公自岳州以后,诗章凄焥,传得江山之助,则燕公亦初亦盛。曲江自荆州以后,同调讽咏,尤多暮年之作,则曲江亦初亦盛。以燕公系初唐也,溯岳阳唱和之作,则孟浩然应亦盛亦初。以王右丞系盛唐也,《酬春夜竹亭》之赠,同《左掖梨花》,则钱起、皇甫冉,应亦中亦盛。一人之身,更历二时,将诗以人次耶?将人以诗次耶?”王世懋则就唐诗的风格上加以驳斥,他说:“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由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渐之变也,非逗故无由变。唐诗之由初而盛中,极是盛衰之界。然王维、钱起,实相酬唱。子美全集,半是大历而后,其间逗漏,亦有可言。如王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福溪句》;隐隐钱、刘、卢、李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也。学者固常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入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阎百诗则更根据诗人生卒的先后加以抨击,他说:“张九龄卒于开元二十八年,孟浩然亦是年卒,而分初、盛何也?刘长卿开元二十一年进士。以杜诗年谱考之,所谓‘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者天宝五载。上溯其‘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当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纵甫登第于是时,亦刘长卿之后辈矣,而分刘为中,何也?”

三百年的唐诗,本是成一整个脉络的发展,必欲划出显明界限,割裂成几个片段,一若前后彼此各不相属者,这实在是固哉其言诗了。何况高棅的分初、中、盛、晚,并含有褒贬之意在其间呢?但是一代文学发展的脉络,往往成一根起伏线,这根起伏线必然包含着盛衰变迁的趋势,我们把这些盛衰变迁的脉络分作几段,以便于研究和叙述,并不是毫无理由。唐诗的变迁发展,初唐显然是齐梁的遗风;盛唐是新旧体诗发展的最高潮;中唐则由盛唐而一变再变,变到新体诗发展之极;晚唐则完全是唐新体诗最后的闪烁,显然是唐诗的末运到了。简单说一句,唐诗的发展,固成整个脉络;但唐诗的变迁,把唐诗弄成了一根起、盛、变、衰的波浪线。我们根据这种波浪线而分唐诗为四个时期,是无妨的。且为明了唐诗发展的阶级起见,为叙述的便利起见,唐诗的分期亦是必要的。我们在下面分唐诗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四个时期,便是指明唐诗起、盛、变、衰的脉络,并非硬分唐诗为几片段。至于下列各章虽亦沿用“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这些名词,乃只为叙述的清楚计,并不含有何等褒贬深意的。

既然说明了分期的意义,往下从第一时期的唐诗说起。

叶燮云:“唐初沿卑靡浮艳之习,句栉字比,非古非律,诗之极衰也!”(《原诗》)老实说:第一时期的唐诗,如从诗的格调和诗的气象看来,实在还够不上说是唐诗。这话自然不是根本否认初唐诗的价值。我的意思是说:初唐诗虽则没有和初唐以后的唐诗相等的价值,却有齐梁诗的价值。这话怎讲呢?在前文曾说过,唐诗的来源,是由南北朝时,中国固有的民族性的文学,受了北方新进民族性的文学之影响而成功的。照理论讲,这种代表新时代的诗体,在唐诗的第一时期,便应该开始发展下去,但在实际上呢,初唐文学不但没有表现唐诗的特殊精神,而且是回头向着古典主义的路上走,继续着沈约、庾信所倡新韵律的古典诗的发展。

细察初唐的时代背景,便知齐梁新韵律的古典诗在初唐的发展,实非偶然。初唐原来是歌舞升平的时代,又是应制诗最盛的时代。时代升平,所需要的,只是歌诵太平的古典文学,何况有初唐的君主正在积极提倡呢?在别一方面观之,北朝的豪爽亢直文学所以形成,固然是由于胡人的民族性使然,亦因为与中国同化未深,而北朝又未曾统一,成为不断战争杀伐的局面,适宜于北朝豪放勇悍的文学的发展。到了唐代,虽然南北两大民族统一糅合起来,但初唐的时代背景,却不是与北朝一般的时代背景,而是南朝的时代背景。因为时代背景不同,所以初唐亦不容许向北朝化,而继续南朝贵族文学未完的发展。

沈约所倡的新体诗,新韵律的古典诗,就是最适宜于歌诵太平的,所以在初唐自然地发展了。

在初唐应制派的古典诗体流行当中,突破这种“靡靡之音”的阵线的,也有一种雄壮调子的诗。因为初唐正是向外开辟疆土的时代,谁人不想去投笔从戎,建立功名?如魏徵的《述怀》便是很有气魄的: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如卢照邻的《刘生》:

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

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

翠羽装刀鞘,黄金饰马铃。

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

杨炯的《出塞》:

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

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

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

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

骆宾王的《从军行》: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

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沈佺期的《塞北》:

胡骑犯边埃,风从丑上来。

五原烽火急,六郡羽书催。

冰壮飞狐冷,霜浓候雁哀。

将军朝授钺,战士夜衔枚。

紫塞金河里,葱山铁勒隈。

莲花秋剑发,桂叶晓旗开。

秘略三军动,妖氛百战摧。

何言投笔去,终作勒铭回。

这种壮丽的诗,在初唐诗中的确是一种特色,每一个作家都有几首这样很有气魄的作品。但是时代的趋向已经沉醉于享乐主义的古典诗的风气中,这种杀伐之音,自然要消沉下去了,自然要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的诗,而为“自有神仙鸣凤曲,并将歌舞报恩晖”的诗了。一线微微的诗的曙光,便消失在古典的初唐诗里面。

这样,初唐诗便失却价值吗?不然!初唐诗自有不可磨灭的价值在。

隋既为唐所灭,那些诗人,亦入唐。他们不但毫无故国之感,而且个个都在唐朝做高官。唐主乐于笼络他们。他们的诗充满享乐主义的色彩。如杨师道,原是隋宗室,他的诗实在作得不坏,如:

汉家伊洛九重城,

御路浮桥万里平。

桂户雕梁连绮翼,

虹梁绣柱映丹楹。

朝光欲动千门曙,

丽日初照百花明。

燕赵娥眉旧倾国,

楚宫细腰本传名。

二月桑津期结伴,

三春淇水逐关情。

兰丛有意飞双蝶,

柳叶无趣隐啼莺。

扇里细妆将夜并,

风前独舞共花荣。

两鬓百万谁论价,

一笑千金判是轻。

不为披图来侍寝,

非因主第奉身迎。

羊车讵畏青门闭,

兔月今宵照后庭。

(《阙题》)

这种诗仍是继续齐梁的风格,没有唐诗风味。又如陈叔达和袁朗的诗,都很有才华,但仍是陈隋的诗,不是唐诗。然而我们却不能因为他没有具备唐诗的风格,而说他们的诗不好。他们的诗往往有很好的,例如陈叔达的诗:

自君之出矣,红颜转憔悴。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自君之出矣,明镜罢红妆。

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

(《自君之出矣》)

袁朗的诗:

危弦断客心,虚弹落惊禽。

新秋百虑净,独夜九愁深。

枯蓬唯逐吹,坠叶不归林。

如何悲此曲,坐作白头吟。

(《秋夜独坐》)

同时由隋入唐的,还有孔绍安、虞世南、王珪、李百药等人,作品流传很少。大约他们的才气既不发扬,感染时代的色彩很浅,而功名利禄之欲又太深,所以作品就卑不足道。在这时期,只有王绩,足称为初唐第一时期的诗人。这位诗人的生活,是很浪漫有趣的。他原仕隋做秘书省正字,却不愿意,求为一小县的丞,赋诗嗜酒为乐。后来唐代予以好官,他又不愿,而求为丞。末了,丞也做不惯,弃官而归隐东皋,从事于著述生活。读他的诗,便觉他是他自述生活的状况。例如《过酒家》诗: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

倚炉便得睡,横瓮足堪眠。

《独酌》诗:

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

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这种诗还不免发议论的病,往下的诗便更洒脱: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野望》)

石苔应可践,丛枝幸易攀。

青溪归路直,乘月夜歌还。

(《夜还东溪》)

为向东溪道,人来路渐赊。

山中春酒熟,何处得停家。

(《山中别李处士》)

王绩的生活有些像陶潜,诗品亦似之。每首诗都充满幽逸的风味。在初唐那样沉醉于秣艳的诗的风气当中,不能不说王绩是独具一格的田园诗人。可惜一般文学史家,却轻轻地遗漏了这一位可贵的诗人。

当时政治,渐渐由才统一的纷乱局面,走上轨道,有了贞观、开元之治,唐初诸帝的爱好文学,于以造成唐代第一时期的诗坛,诗人自然多起来了,如号称四杰的王、杨、卢、骆,号称四友的李、杜、苏、崔,应制派的诗人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与张九龄、陈子昂辈,都是这时期诗坛的健将。欲了解这时期唐诗的内容,便不能不将这些代表诗人加以比较详细的研究。

(一)王勃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六岁即能文。不幸多才命薄,二十八岁,即以渡海溺水悸死。传说勃为文,初不精思,磨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书之,不易一字。其诗表现才华之处极多,例如: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归。

还伤北园里,重见落花飞。

(《羁春》)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山中》)

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

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早春野望》)

野客思茅宇,山人爱竹林。

琴尊唯待处,风月自相寻。

(《赠李十四》)

王勃的好诗往往在他的五绝中,《艺苑卮言》称其逼近乐府,信然。但因其作品专尚才华,便免不了雕刻粉饰,这在他七律诗中看得出来: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

他仅有才华,而无气魄;加以少年殂落,未能尽量发泄才气,造诣便止于是了。

(二)杨炯

杨炯,华阴人,曾为盈川令。尝自言云:“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张说云:“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也。”炯为人颇恃才,诗亦有壮气。例如: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从军行》)

边地遥无极,征人去不还。

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

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

藁砧何处在,杨柳自堪攀。

(《折杨柳》)

所谓王、杨、卢、骆,不过四杰之联称,次序间并非含有褒贬。只就诗而论,杨炯或应列在四杰之末。

(三)卢照邻

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官仅一尉。后以手足挛废,贫苦不堪,至自投水死。故生平所作,多言愁苦。例如:

陇阪高无极,征人一望乡。

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

马系千年树,旌悬九月霜。

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

(《陇头水》)

合殿恩中绝,交河使渐稀。

肝肠辞玉辇,形影向金微。

汉地草应绿,胡庭沙正飞。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

(《昭君怨》)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曲池荷》)

高情临爽月,急响送秋风。

独有危冠意,还将衰鬓同。

(《含风蝉》)

卢照邻在四杰里,身世最为凄凉。虽自云:“伟哉旷达士,知命固不忧。”然忍不住的哀伤,终究在诗里自然地流露出来。

(四)骆宾王

骆宾王,义乌人,尝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徐敬业举兵,骆宾王为撰讨武氏檄文,武后叹为奇才。其诗波澜回阔,洋洋数百言,虽不免浮艳然系初唐人通病。例如: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

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

(《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在军登城楼》)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于易水送人》)

宾王是献身革命的诗人,不比杨炯的空有其志,故其诗益为雄壮,其《从军中行路难》“君不见封狐雄虺自成群”与“君不见玉关尘色暗边庭”二首古风,更奔放有气魄,已脱初唐诗格的藩篱了。

杜甫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此诗评四杰,未免过誉;然如王士贞所云:“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丽,固缘陈隋之遗,骨气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我们读过四杰的诗,便深知《艺苑卮言》的话是不错的。

(五)上官仪

上官仪,字游韶,陕州陕人。其诗绮错婉媚,人多效之,谓为上官体。在高宗时代应制诗人中最负盛名。其诗如:

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

琴悲桂条上,笛怨柳花前。

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

缄书待还使,泪尽白云天。

(《王昭君》)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入朝洛堤步月》)

(六)杜审言

杜审言,字必简,襄阳人。辄自矜其才,尝言:“吾文章合得屈宋为衙官。”放诞有如此者。其诗如:

知君书记本翩翩,

为许从戎赴朔边。

红粉楼中应计日,

燕支山下莫经年。

(《赠苏绾书记》)

迟日园林悲昔游,

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

不似湘江水北流。

(《渡湘江》)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

罗敷独向东方去,

谩学他家作使君。

(《赠赵使君美人》)

《艺苑卮言》称:“杜审言华藻整栗,小让沈宋;而气度高逸,神情圆畅,自是中兴之祖,宜其矜率乃尔。”王世贞这段话是说得很错的,审言是初唐色彩很浓厚的诗人,怎能说是中兴之祖呢?

(七)李峤

李峤,字巨山,赵州赞皇人。在四友里面,李峤的诗,应推为最丰富的了。初与王勃、杨炯诸诗人同仕,后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年尤独享盛名,为时人矜式。其诗以《汾阴行》最有名:

……

自从天子向秦关,

玉辇金车不复还。

珠帘羽扇长寂寞,

鼎湖龙髯安可攀?

千龄人事一朝空,

四海为家此路穷。

豪雄意气今何在?

坛场宫馆尽蒿蓬。

路逢故老长叹息,

世事回环不可测。

昔时青楼对歌舞,

今日黄埃聚荆棘。

山川满目泪沾衣,

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

唯有年年秋雁飞!

玄宗读此诗,叹为真才子!但李峤的好诗实在不多。

(八)苏味道

苏味道,赵州栾城人。与李峤齐名,号称苏李。其诗多不传。姑举一例。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正月十五夜》)

这类的诗虽缺乏情感,然抒写太平时代的繁华景况很真切,还不失为一首好诗。其实,这样的诗,即是沈佺期、宋之问,亦不会写出几首来呢。

(九)崔融

崔融,字安成,全节人。其诗如《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毫无气骨,虽附名四友之末,实在够不上说是初唐的代表诗人。姑举其诗一首为例。

月生西海上,气逐边风壮。

万里度关山,茫茫非一状。

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

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

(《关山月》)

(十)沈佺期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与宋之问齐名,时人语云:“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自建安到六朝,声律屡变,至沈约、庾信而益精密,及至沈、宋,更“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尤加靡丽了。沈、宋虽均以应制诗人著称,然其所谓应制奉和等诗,一味粉饰铺张,谀扬称颂,实不足以言诗。但是,却亦不可一概而论,说他们没有好诗,佺期的诗如:

陇山飞落叶,陇雁度寒天。

愁见三秋水,分为两地泉。

西流入羌郡,东下向秦川。

征客重回首,肝肠空自怜。

(《陇头水》)

巫山高不极,合沓状奇新。

暗谷疑风雨,阴崖若鬼神。

月明三峡曙,潮满九江春。

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

(《巫山高》)

非君惜鸾殿,非妾妒蛾眉。

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

嫁来胡地日,不并汉宫时。

心苦无聊赖,何堪马上辞!

(《王昭君》)

我们读佺期的诗,觉得佺期写情的手腕并不坏,但是他名利心太重,只缘文以干禄,便堕入应制的古典诗里面,不得翻身了。

(十一)宋之问

宋之问,字延清,虢州弘农人。诗的风格和诗的地位,和沈佺期相等。但之问的才气似比佺期大些,之问的才力似乎还不致为声律所束缚,完全失却表现的能力。试看他的诗:

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

采花惊曙鸟,摘叶喂春蚕。

懒结茱萸带,愁安玳瑁簪。

待君消瘦尽,日暮碧江潭。

(《江南曲》)

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

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

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

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

(《江亭晚望》)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渡汉江》)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

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

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

(《送杜审言》)

独孤及论沈、宋云:“汉魏之间,虽已朴散为器,作者犹质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弦疏越大羹遗味之叹。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始备。虽去雅浸远,其利有过于古,亦犹路鼗出土鼓,篆籀生于鸟迹。”独孤氏这种见解不是很对的。律诗的完成,我们固不能不归功于沈、宋。但从律诗的根本着想,这种严格的律诗,使作者的情感思想不能充分地在诗里面表现出来,又不能不归罪于沈、宋了。

(十二)张九龄

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做过宰相,其诗恰如其人之有大臣风度。他的《感遇》十二首,大有温柔敦厚的《诗经》风味。此外比较情感化的诗,如:

巫山与天近,烟景长青荧。

此中楚王梦,梦得神女灵。

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

唯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

(《巫山高》)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赋得自君之出矣》)

九龄的诗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情调,不过熏染初唐那种秾丽的色彩很少,而多一点古意罢了。

(十三)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他是初唐诗坛的第一个叛徒。九龄还只是私自地仿古,陈子昂则显著地提倡复古,他指摘齐梁诗的“彩丽竞繁,兴寄都绝”,他要继续五百年前的汉魏道统,他的诗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已经是古意很深了。但我们却不能说陈子昂已经得到了复古的成功,尤其在诗歌里面,子昂只不过向着复古的方向跑,实无值得夸张的成绩。最多,我们说子昂是唐诗第二时期的先驱者罢。

末了,我们不要轻轻忘掉两位诗人,一是刘希夷,一是张若虚。这两位诗人的生平,已无多可考,仅传下几首诗。但就此几首诗,便看出其伟大:

刘希夷的诗,例如: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

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惟有黄昏鸟雀悲。

(《代悲白头翁》)

张若虚的诗,例如: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

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

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

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

有这样两首诗,实在足以点缀唐诗第一时期的最后的光荣。此外还有许多作家如于季子,其诗:

北伐虽全赵,东归不王秦。

空歌拔山力,羞作渡江人。

(《咏项羽》)

苏颋诗: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汾上惊秋》)

这些诗都是很可贵的。又如许敬宗、张说、张文琮、赵彦伯、李适、卢藏用、阎朝隐、郭元震,都是唐诗第一时期很值得研究的诗人。本书未列有小传,这里都从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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