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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恒《致钱玄同 论注音字母书》的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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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稚晖先生这封信,于本年一月下旬登在上海《时报》中,只登了三次;玄同审其语气,似乎未曾完结;但迟至二月中旬,尚未见续登,以为下文的确没有了,因即抄下,转载本志第四卷第三号通信栏,并附答语。现在接到吴先生全信,才知道登在《时报》上的只有十分之三,还有十分之七改登上海《中华新报》;玄同没有看完以致转载未完。此信后半,精义尤多,实能发前人之所未发,因此再把全信录登于此,以供研究注音字母者之参考。钱玄同。

这封信才录完,又得吴先生信,对于本卷二四五、二四六两页的拙著又有见教;现在把这信节录于后。又玄同对于吴先生的信,还有要请教的地方。等回信写成,尚拟附录于本志之通信栏中。

施行教育不可迎合旧社会

教育是教人研求真理的,不是教人做古人的奴隶的。

教育是教人高尚人格的,不是教人干禄的。

教育是改良社会的,不是迎合社会的。

中国数千年来的教育,和上面所讲的三句话,没有一句不相反背。

在民国纪元前十二年(公历一九〇〇年)以前的教育不外乎两种。

(1)教人取消自己的人格,一味给古人做留声机器或把自己锻炼琢磨,造成一个假古董。所以他们的教育宗旨,就是什么“诵法先王”、“希圣希贤”这些话。他们对于社会上一切事物的真理,都不去研求,只是照着古书上说过的话讲,他们并非不敢研求,也非不愿研求,实在是觉得古人已经说过的,我不该再去研求。要是偶然有个明白人,对于古人的议论,说几句怀疑的话,像王充要“问孔”、“刺孟”,刘知几要“疑古”、“惑经”,李贽说了“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一句话,大家便要骂他“大逆不道”、“宜正两观之诛”。这是教人只许做古人的奴隶,不许研究真理。

(2)以前的小孩子,他的父母送他到书房里去读书,是希望他将来中状元,做大官的。读书就是做官的敲门砖。所以一部书中遇到考试不出题目的篇章,就删去不读。到了开笔做文章,就时刻打听现在风行那一路的笔墨,好拼命的去学。一旦状元大官到手,就把从前读过的书完全丢掉,不再翻阅。这是教人读了书为干禄之用。“高尚人格”,他们脑子里本来没有这四个字。

纪元前十一年(一九〇一)到前一年(一九一一)学堂渐渐开了,科举渐渐废了。但是学堂里所施的教育,实际上依然是崇拜古人,教人干禄,不过形式上总算是改良了一点。

民国建立,学制改革,少数明白的人,前此因为满清专制政府不许发挥正论,到这时候,可以昌言改革了。因此“教育应该研求真理,教育所以高尚人格”的话,近年以来,颇听见有人在那里讲,我现在姑且不谈。

可是近年以来,教育界上忽然发生一种议论,说道“施行教育,不可违反了社会的习惯”。因此社会上不喜欢阳历,学校里就放阴历年假。学生的父兄,不喜欢科学,学校里就偏重读古文。社会上不用笔算,学校里就注重珠算。商人的信札上有不通的套语,费解的文句,契约上有可笑的款式,迷信的字眼,学校里也要去学他。学校注重工艺,原是极正当的办法,但是做成的器具,全仿旧式,不肯稍稍改良,譬如做块镇纸或做个笔筒,必须刻上四个字,或一句诗。……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还听见有人说学校里有学做寿序,祭文,哀启,挽对,春联的,因为这都是现在社会上常用的东西。

这种议论,这种办法,据我看来,实在是没有道理的。

有人问,“何以见得呢?”

我说,现在先问:

为什么纪元前十四年(一八九八)有人要讲变法维新?

为什么纪元前一年有人实行革命?

我想大家一定答道,“因为旧法弄糟了,要用新法来改良的缘故。”

我再来问:

为什么要废科举?

为什么要开学堂?

我想大家一定答道,“因为旧教育弄糟了,要用新教育来改良的缘故。”

那么,这话就很容易讲了。社会上不懂得阳历、科学、笔算的好处,正要靠着学校来提倡,商人写的信札和契约,他自己不知道不通不对,正要靠着学校来改良。学校里学了契合真理的学问,做成适用的文章,拿来改良社会,这才是正常的办法,现在反说“我们做改良的事业,不可违反了不良的旧习惯”,你道这不是大笑话吗?

有人驳我道:“中国人是守旧惯了的。我们要做革新的事业,如其不愿他们的旧习惯,恐怕就遇到许多阻力。所以在这过渡时代,这种敷衍旧习惯的办法,也是不可少的。就像上面所举的阴历珠算几项,虽说是不好,似乎也还没有什么大害,何妨将就他们一时呢。”

我说,这话更不对了。你说阴历、珠算等等没有什么大害,我以为殊不尽然。上面所举的,只有珠算一项,算算零用账和火食账,还可用得。但若因此看轻笔算,那就大错了。其余几项,害处甚多。阴历阳历,不能并用,若承认阴历,便是反对阳历,阳历和民国纪年相关,反对阳历,自然不能用民国纪年,有称元年到八年为“壬子年……己未年。”但是这种称呼,是“遗老”“遗少”们反对我们民国的暗号,我们民国讲新教育的国民,可以承认他,沿用他的吗?中国人因为必讲求科学真理,信仰阴阳家一派的妖言,结果闹出纪元前十二年拳匪之乱,国几沦亡,自经这番创痛,才有人知道应提倡科学。自从民国建立,推翻帝制时代一切阶级政治,而文章还是沿用二千年来的古文,这古文不但是已死的文章,和现在的语言不合,并且这种文章处处含有贵族质料,所以近年以来,有人提倡文学革命,主张用白话做文章,希望做成一种“民国时代的平民通俗文学”,这种议论渐渐可成事实。若学校里为敷衍社会计,有轻科学,注重古文,这不是把十九年来一点新萌芽根本推翻,恢复拳匪以前的旧教育吗?这两项要是迎合社会,将来一定要闹到清室复辟,拳匪再兴,决不能说是没有大害的。至于费解的信札和契约刻诗的镇纸和笔筒,前一项是文理不通文理不通,难道没有害处吗?后一项虽似无关弘旨,其实牢守旧式就是不肯进步的证据。这“不肯进步”四个字,是中国人的坏脾气,二千年来,因为犯了这四个字的毛病,所以弄到现在这样的糟,主张新教育的人,正该力除此弊,怎么还说敷衍旧习惯呢。其他如做祝寿谀墓之文,不但满纸虚言,违反“修辞立诚”之道,单就他信口瞎恭维一端而论,可不是养成他一种卑谄的劣根性,丧却高尚的人格吗?这是主张新教育的人应该提倡的吗?

诸公莫道我上面所说的话“小题大做”,“故作惊人之语”,要知道“涓涓不息,将成江河。”照现在教育界迎合社会现象看来,真要叫人悲观,恐怕清室复辟、拳匪再兴、不肯进步、丧却人格这几句话,要“不幸而言中”哩。诸公要知道,现在旧社会的思想和习惯,还是异常顽固、异常野蛮,和拳匪以前,丝毫没有两样。若是主张新教育的人,没有毅力去反抗旧社会,没有热诚去诱导旧社会,只知道敷衍旧社会,冀他不生阻力。那么,我要奉告:社会将来要求诸公复古的事甚多哩。诸公能够一一低首下心,去敷衍他们吗?例如:

他们反对天足,女学校里就提倡缠足吗?

他们反对一夫一妻的制度,女学校里就研究“妾妇之道”吗?

他们反对剪辫,男学校里就提倡留辫吗?

他们反对鞠躬,学校里就提倡磕头打千吗?

他们反对制服,学校里就提倡穿袍子马褂吗?

假使这些事情一一都可敷衍,那就不必讲什么教育,开什么学校,竟老老实实留起辫子来,读《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四书》、《五经》、《东莱博议》、《古文观止》、《纲鉴易知录》、《廿一史约编》、《小题正鹄》、《能与集》、《青云集》、《七家诗》。预备一旦科举恢复,去考秀才、举人、进士、翰林,着实爽快,着实“干脆”。如其说:“这成什么话”,那么诸公就该知道——

教育就是改良社会的,不是迎合社会的。

现在世界上一切新理,诸公研究了认为正当的,在学校方面,应该积极提倡,冀青年学子依着去做。在社会方面,也该想法诱导冀其潜移默化,千万不可“枉道而事人”,去敷衍那“乌烟瘴气”的旧社会,干那“贼夫人之子”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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