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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学与今韵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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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农先生:本志三卷所登先生对于文学革新的大作两篇,我看了非常佩服,以为同适之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正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相辅而行,废一不可。文学革新的事业,有你们两位先生这样的积极提倡,必可预卜其成绩之佳良,我真欢喜无量。惟我对于《我之文学改良观》一篇,略略有些与先生不同的意见,现在把他写在下面:先生说,“酬世之文,一时虽不能尽废……”我以为这些什么“寿序”“祭文”“挽对”“墓志”之类,是顶没有价值的文章。我们提倡文学革新,别的还不过是改良;惟有这一类的文章,应该绝对的排斥消灭。“寿序”一类,就是《选》学家,桐城派,也晓得不该做,至于“祭文”“墓志”之类,因为中国人二千年来受了儒家“祖宗教”的毒,专门借了死人来表自己的假孝心,假厚道,以为这是不可少的,但是到了现在,总该有些觉悟,有些进步罢。章太炎先生说得好:“靡财于一奠者此谓贼,竭思于祝号者此谓诬。”又说:“封墓以为表识,藏志以防发掘,此犹随山刊木,用记地望,本非文辞所施。”(均见《国故论衡》中《正鶃送》)我的意思:以为这一类的文章,language和literature里面都放不进,只合和八股一律看待。新名词这样东西,我以为应该尽量采用。梁任公的文章,颇为一班笃旧者所不喜;据我看来,任公文章不好的地方,正在旧气未尽涤除,八股调太多,理想欠清晰耳;至于用新名词,则毫无不合。我以为中国旧书上的名词,决非二十世纪时代所够用;如其从根本上解决,我则谓中国文字止有送进博物院的价值;若为此数十年之内暂时应用计,则非将“东洋派之新名词”大搀特搀,搀到中国文里来不可,既然language里采用了,则已成为口头常语,又何妨用到literature里去呢?至于先生所谓“漂亮雅洁”,在我看来,“东洋派之新名词”,又何尝不“漂亮雅洁”?“手续”“场合”,原不必用,若“目的”“职工”,则意义很对,有何不可用呢?我觉得日本人造的新名词,比严复高明得多;像严氏所造的什么“拓都”“幺匿”“罔两”之类,才叫人费解哩?至于自造新字,或新名词,固无不可;然使造得不好,像“微生物”一名,某君造了个“百”字(和千百之百同形异字),某学校造了个“ ”字之类,这不是比日本的新名词差得远了吗?“春朝朝日,秋夕夕月”,底下的“朝夕”两个字作“祭”字解,此则近于不通,然《诗经》训大之“骏”,《武成》、《管子》训速之“骏”,似不当以“拙劣不通”讥之,因为经子中常用此字,后世往往变了,别用彼字,于是觉得此字古奥难解。那些无识的文人偷了去造假古董,像苏绰的《大诰》,韩愈的《平淮西碑》之类,这是非骂不可的。若在三代之时,则此等字正是极通行的语言,像《殷盤》《周诰》,后世看了,觉得“佶屈聱牙”,然在当时,实是白话告示,所以如“骏”字之类,在《诗》、《书》、《管子》里,决非是乱用古字。至某氏“其女珠其母下之”之妙文,则去不通尚有二十年,此公之文,本来连盖酱缸都不配,只有用先生的法子,把他抛入垃圾桶罢了。先生此文最有价值之论,为“造新韵”及“以今语作曲”二事。以今语作曲之说,通极通极。世人多以为作曲须用元语,此与苏绰拟《大诰》何异?我以为现在用“兀的”“么哥”“颠不刺的”这些字样来做曲,和后世述皇帝口气用“都俞吁咈”一样,这是最不通的办法,当然应该革除。造新韵一事,尤为当务之急。今人所用之韵,大约可分三类。(1)做律诗绝句的人,都用什么《诗韵》。这《诗韵》是本于满清的什么《佩文韵》,《佩文韵》本于《平水韵》,《平水韵》乃根据隋唐北宋以来二〇六韵之旧韵而并合其“同用”“通用”之韵;所以《诗韵》虽陋,然和李杜元白苏黄这些人的用韵,也还不差什么。今人做律诗绝句,以为非造唐宋的假古董不可,所以用《诗韵》。(2)做曲的人,是用《词林正韵》一类的韵书。因为这类韵书,起于胡元,元曲所用,就是如此。今人做曲,以为非造元朝的假古董不可,所以如此用韵。(3)还有那做古诗的人,大概有两派:一派是胆子小一点的,他所用的韵,凡在《诗韵》上可押而汉魏人亦押者,用之;在《诗韵》上虽不可押而汉魏人曾押者,亦用之;在诗韵上虽可押而汉魏人不押者,则不用。今人做古诗,以为非造汉魏的假古董不可,所以如此用韵。换言之,即未见汉魏人用过的,他一定不敢用。至于那一派,因为自己通了一点小学,于是做起古诗来,故意把押“同”“蓬”“松”这些字中间,嵌进“江”“窗”“双”这些字,以显其懂得古音“东”“江”同韵;故意把押“阳”“康”“堂”这些字中间,嵌进“京”“庆”“更”这些字,以显其懂得古音“阳”“庚”同韵。全不想想看,你自己是古人吗?你的大作个个字能读古音吗?要是不能,难道别的字都读今音,就单单把这“江”“京”几个字读古音吗?我说这三类人所主张,固然都是不对;但是若无“标准韵”,又叫他们怎么用韵呢?所以制造新韵,我是极端赞成。但先生文中引顾炎武的话,归罪沈约的韵做得不好,并谓“在旧文学上已失其存在之资格”,这话恐有不合。沈约的《四声谱》,乃见论诗文平仄之法,并非韵书;即谓其是韵书,然韵书之始作者,为魏李登之《声类》,后有晋吕静之《韵集》,均在沈约之前,亦不可专罪沈约。况今韵古韵,都是因时制宜:李、吕之书,是就魏晋之音而作;沈约之论“四声”,也是据着齐梁的音而定;虽不合于三代,却颇合于当时。我谓李、吕、沈诸人所作,正与我辈在今日想做新韵书相同。顾炎武这个人,学问虽精,思想则不免顽固。他那《音学五书》自序里又说:“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他有了这种顽固思想,所以要责备沈约“不能上据雅南,旁遮骚子以成不刊之典”了。后来江永驳他道:“音之流变已久,休文亦据今音定谱,为今用耳。如欲绳之以古,……举世其谁从之?”又道:“……譬犹窑器既兴,则不宜于笾豆;壶斟既便,则不宜于尊罍。今之孜孜考古音者,亦第告之曰,‘古人本用笾豆尊罍,非若今日之窑器壶斟耳。’又示之曰,‘古人笾豆尊罍之制度本如此,后之模仿为之者,或失其真耳。’若废今人之所日用者,而强易以古人之器,天下其谁从之?”此乃通人之论也。照此看来,岂非不可据顾氏之说以讥沈约乎?又,先生说,“无韵之诗,我国亦有先例。”这话固然很对,但是《终南》这首诗,却非无韵,“梅”、“裘”、“哉”三个字,古音都在“咍”韵,读做mai、kái、tsai,这是从文字“谐声”上,从古人用韵上有的确证据的,与宋人“叶韵”之谬说全不相同。云“古音”者,谓今人此字读甲音,古人则本在乙音也,这是非有证据不能瞎说的。云“叶韵”者,谓今人此字读甲音,古人也读甲音,但在此诗之内,则硬改读乙音,这简直是胡说乱道。朱熹上了吴棫的当,拿起一部《诗经》来硬行改读:把《行露》第二章之“家”读做kuh,第三章之“家”读做kung;《驺虞》第一章之“虞”读做nga,第二章之“虞”读做ngung。此种谬举,到了明朝的焦竑、陈第、顾炎武诸人,才把他廓清净尽,专从证据上去考求古音。满清一代,那些小学家讲求此事,甚为精密。所以如“梅”、“裘”、“哉”之类,知道在古音里的确是同韵,并非叶韵,也并非无韵。《诗经》里有通体无韵之诗:如《清朝》、《维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时迈》诸篇是也。有一篇之中有一部分不用韵之诗:如《我将》之末三句,《思文》之末四句皆是也。以上拉拉杂杂,写了许多,都是无关弘旨的。先生如不嫌麻烦,幸祈赐教。

钱玄同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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