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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裏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人來人往,箱籠山積,每人心裏都有著掩不住的興奮,終於要回城了!行宮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況親友大部分在京裏,僅僅是想到遠別重逢,把臂話這一年的離亂,便覺歸心如箭,神魂飛越了。

只有兩宮太后和小皇帝是安閒的,一切都不須他們動手,但兩宮太后身子安閒,心裏緊張,只要一靜下來,就不免一遍又一遍地盤算著到京以後要見的人、要說的話、要做的事。特別是慈安太后,她叫雙喜替她在貼身所穿的那件黑布裌襖裏面,做了個極深的口袋,藏著曹毓瑛所擬的那道上諭,原已嚴密穩妥,萬無一失,但她怎覺得不放心,不時要用手去摸一摸。

慈禧太后看在眼裏,直到九月二十三起床,在漱洗的那一刻,才悄悄向她提出警告:「姐姐,一出了宮,耳目多,咱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裏。你可別老去摸『那個東西』,讓人看著犯疑心!」

「嗯,我知道。」說了這一句,她倒又不自覺地把手伸到胸前,一觸摸到衣服才意會到,自己都覺得好笑。

漱洗完了,傳過早膳,敬事房總管太監來請駕,到澹泊敬誠殿行啟靈禮。小皇帝奠酒舉哀,撤去几筵,由肅順親自指揮,把梓宮請到一百二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槓」上,然後御前大臣醇親王和景壽,引領著小皇帝到行宮大門的麗正門前恭候,等梓宮經過,率領文武百官跪送上道。這時兩宮的黑布轎,已在行宮側門等候,小皇帝依舊跟著慈安太后一起,由間道疾行,先到喀拉河屯行宮,匆匆傳過午膳,由景壽陪著,乘轎到「蘆殿」──席棚搭蓋,專為停奉梓宮之用的簡陋殿廷,奠了奶茶,依舊回到喀拉河屯行宮。

除了肅順和醇親王,以及其他少數大員,如肅順的心腹,吏部尚書陳孚恩等等,扈從梓宮以外,其餘的都隨著皇帝行動。早在康熙年間,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雖在旅途,照常處理政務,所以當慈安太后和麗太妃正繞行喀拉河屯行宮各處,指指點點在追憶去年中秋倉皇到此的光景時,慈禧太后卻在大行皇帝當時所用過的御座上,批閱章奏。因景生情,瞻前顧後,她彷彿有一種化為男兒身,做了皇帝的感覺。這份感覺,不但美妙,而且新奇,坐在御座上,扶著靠手,顧盼自豪,竟捨不得離開了。

就在這時候,御膳房首領太監來請示晚膳的菜單,她忽生怪想,這樣吩咐:「照去年大行皇帝在這兒用膳的單子開。」

御膳房首領大出意外,囁嚅著說:「那可記不得了。」

慈禧太后冷冷地答了兩個字:「查檔!」

御膳菜單,逐日記檔,但在道路之中,誰也不會把老檔放在手邊,看她的顏色不妙,御膳房首領,不敢多說,硬著頭皮答應,退了下來,自去設法。

倉卒之間,膳檔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去查的,好得舊人還在,大家苦苦思索,幸喜那天時值中秋,地在行宮,印象較深,把殘餘的記憶七拼八湊,居然湊完全了,除了大喪不用黃、紅等色,只用青花瓷器以外,慈禧太后所用的這一桌晚膳,與大行皇帝當日所傳的幾乎完全一樣,但感慨彌深,淺嘗輒止的情形,也是一樣,尤其是慈安太后,觸景生情,簡直食不下嚥了。

除了感慨,也還有驚疑,一路扈從的禁軍,大部分還掌握在肅順、載垣和端華的手中,時機逼到了緊要關頭,一言半語的疏忽,可以激出不測之禍,所以兩宮太后相約絕口不談到京以後的一切。慈禧太后則更擔心著名為恭護梓宮,其實負有監視肅順的任務的醇王,她深知她這個妹夫,才具平庸而又年輕氣盛,與肅順朝夕相處,倘或發生爭執,洩露真意,後果不堪設想。這樣提心吊膽,一直進了居庸關,聽說勝保新練的京兵來迎駕,才算放了一半心。

過了密雲,京師在望,九月二十八日的未正時分,到了順義縣西北的南石槽行宮,這裏離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三品以上的官員,規定在此接駕。等兩宮太后的大轎,沿著黃沙的蹕道,靜悄悄地將進街口,只聽有人朗聲說道:「臣奕訢跪請皇上聖躬萬安。」

一聽這聲音,慈禧太后不由得激動了,只覺萬感交集,不辨是悲是喜?忍不住掀開黑布轎簾,自淚眼模糊中望出去,正看見恭王頎長的身軀伏了下去在免冠磕頭。

「好了!」慈禧太后擦著眼淚,舒了口氣,無聲地自語:

「這可不怕了!」

長長的接駕的行列,一個個報名磕頭,等聲音靜止,大轎也進了行宮,直到寢殿前院停下,先到的太監宮女,一擁上前,行了禮接著各人的主子,進殿休息。

慈禧太后仍住西屋,剛要進門,聽得有人在一旁高聲喊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是安德海!慈禧太后頗有意外之感,自然也很高興,但此時卻不便假以詞色,只說了兩個字:「起來!」

「喳!」安德海響亮地答應一聲,站起身來,疾趨上前,洋洋得意地揚著臉,掀開了青布門簾。

除了兩宮太后和雙喜以外,殿裏殿外的人,無不大感困惑,但只有小皇帝說了話,「皇額娘,」他拉著慈安太后的衣服問道:「小安子不是犯了過錯,給攆出去了嗎?怎麼又來了呢?」

「別多問!」慈安太后說了這一句,彷彿覺得不妥,便又說道,「犯了錯,只要改過了,自然還可以回來當差。」

小皇帝不甚懂她的話,但也沒有再問,只翻著眼睛罵了句:「討厭!」

「不許罵人!」慈安太后拉著他的手說:「來吧,一身的土,讓雙喜給你換衣服,洗了臉好吃飯。」

兩宮太后都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後傳膳。敬事房首領陳勝文,用個銀盤,遞上「膳牌」,薄竹片塗粉書名,在傳膳時呈進,以便引見或召見。

慈禧太后翻了一下,看見恭王的名字,便向慈安太后徵詢意見:「咱們跟六爺見個面兒,問一問京裏的情形吧?」

她的聲音很大,彷彿是故意要說給甚麼人聽似地,慈安太后懂得她的意思,越到緊要關頭越小心,防著有肅順他們的耳目,便也提高了聲音答道:「是啊!我就惦念著宮裏,也不知安頓得怎麼樣了?」

這表示召見恭王,不過是問問宮廷瑣務,把他當做一個內務府大臣看待,無關緊要。而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遞牌請見,無非是因為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出此一舉,其實也不承望見著兩宮太后。所以聽得傳旨召見,心裏反而惴惴然,唯恐慈禧太后不識輕重,說出句把激切憤慨的話來,或會招致意想不到的阻礙和變化。

因此,當見著兩宮太后時,他特別擺出輕鬆舒徐的神色,磕了頭起身,又向小皇帝請了個安,隨即執著他的雙手,高興地說道:「皇上的氣色極好。一路沒有累著吧?」

「噯!一路還算順利。皇帝很乖、很聽話,上蘆殿行禮,都是一個人坐著轎子去。」慈安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誇獎,越發聽話了,叫一聲:「六叔!」隨即倚著慈安太后的膝頭,靜靜地看著恭王。

恭王卻轉臉去看慈禧太后,他不敢使甚麼眼色,但她從他眼中也看出他的意思,便即閒閒問說:「京裏還安靜吧!」

「安靜。」恭王從容答道,「京裏聽說兩宮太后迴鑾了,民心振奮得很。」

「噢!」慈禧太后面有喜色,「可真難為他們了。天冷了,窮家小戶也得照應。可商定了甚麼章程沒有?」

「請兩位太后放心。已經定了十月初一開粥廠。」

「那好。」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很謹慎地問道:「董元醇那個摺子駁了下去,外面有甚麼話沒有?」

這話很難回答,實情無法在此時此地陳奏,但又不能不作一些暗示,恭王想了一下答道:「大家都說,董元醇那個摺子寫得不好。」

寫的不好是說文字不好,不是意思不好,兩宮太后都會意了。

恭王見此光景,便不等她們再問,索性說在前面:「梓宮回京的大小事務,臣會同周祖培、桂良、賈楨、沈兆霖、文祥、寶鋆,還有告退的老臣祈雋藻、許乃普、翁心存他們,都商量好了,只等皇上到京,按部就班去辦,萬無一失。」

這一說越發叫人放心,慈禧太后便問:「明兒甚麼時候到京啊?」

「大概總在未刻。」

「這一年多,大家把局面維持住,可真是辛苦了。在京的大臣,皇帝都還沒有見過,一到京就先見個面吧!」

說著,慈禧向慈安看了一眼,另一位太后就微微點頭。恭王察言觀色,知道慈禧太后是想一到京就動手,時機似乎太侷促了些。

他還在考慮,她卻在催了:「六爺,你看行不行啊?」

恭王心想,來個迅雷不及掩耳也好,於是很沉著地答了一個字:「行!」

這時慈安太后亦已看出慈禧急於要動手的意向,心裏不由得有些緊張,口中便遲疑地問了出來:「明天來得及嗎?」

恭王正要這句話,隨即答道:「皇上倘是後天召見,那就諸事皆妥了。」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神色鄭重地又加了一句:「事須萬全,容臣有部署的工夫。」

「事須萬全」這四個字,頗為慈禧太后所重視,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明天等我們回到宮裏,六爺再『遞牌子』吧!」

這是說明天還要召見恭王一次。他也覺得有此必要,應聲:「是!」接著跪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由南石槽動身,兩頂大轎,慈安帶著小皇帝在前,慈禧在後,辰時起駕,迤邐南行。未正一刻,到了德勝門外,三品以下的官員,在這裏接駕,報名磕頭,轎子便走得慢了。等進了德勝門,由鼓樓經過地安門,向東往南,由天安門入宮,換乘軟轎,到了歷朝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已是薄暮時分了。

天一黑便不能召見外臣,慈禧太后心裏急得很,所以一進宮還來不及坐定,便叫過安德海來,低聲囑咐:「你去看看,六爺來了沒有?來了就『叫起』,讓他在養心殿等著。」

「喳!」安德海答應了一聲急忙忙奔了出去。

慈安太后見此光景,也就不忙著換衣服休息,與慈禧坐在一起,一面喝著茶,進些點心,一面等安德海來回話。

也不過兩刻鐘的工夫,安德海回來奏報,說恭王早已進宮,此刻遵旨在養心殿候駕,慈寧宮到那裏不算遠,兩宮太后也不傳轎,走著就去了。

養心殿從雍正、乾隆以後,就等於乾清宮一樣,是皇帝的寢宮,也是皇帝日常召見軍機,處理政務的所在,但大行皇帝在日,住在圓明園的日子多,在宮的日子少,所以對兩宮太后來說,養心殿是個很陌生的地方,一進了殿門,竟不知該往甚麼地方走?

安德海極其機靈,搶上兩步,躬身問道:「請懿旨,是不是在東暖閣召見?」

這提醒了兩宮太后,並排走著,進了東暖閣,在明晃晃的燭火下,召見恭王。

「這兒的總管太監是誰?」慈禧先這樣問。

這一問把恭王問住了,楞了一下答道:「容臣查明了回奏。」

「不要緊。我不過想問問,這裏的人都靠得住嗎?」原來是怕洩漏機密,這是過慮了,「靠得住。」恭王答道:

「伺候養心殿的,都知道輕重。請兩位太后放心!」

「那就好!」慈禧太后的聲音也響亮了,「六爺,你看明兒該召見那些人吶?」

「人不宜多,管用的就行。臣擬了個單子在這裏,請兩位太后過目。」說著,掏出白紙書寫的名單,遞了上去,慈安太后接了過來,隨手轉交了給慈禧。

這張名單上開著簡單的履歷,恭王交到慈安太后手裏,她略看一看,怕裏面有甚麼字不認得,便順手遞到左邊:「妹妹,你唸吧!」

於是慈禧太后接著單子唸道:

「恭親王奕訢。

文華殿大學士桂良,字燕山,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

武英殿大學士賈楨,字筠堂,山東黃縣。

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字芝台,河南商城。

軍機大臣戶部左侍郎文祥,字博川,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

唸完了,慈禧太后接著便問:「我記得大學士一共是四位?」

「是!」恭王答道:「還有一位是文淵閣大學士官文,奉旨留在湖廣總督任上,所以不能開進去。」

名單是恭王召集心腹,研商以後決定的,大學士為宰輔之任,文祥則是留京唯一的軍機大臣,加上恭王自己,親貴重臣都在裏面了,所以人數不多,份量很夠,足以匹敵顧命八大臣。慈禧太后深為滿意,把名單折了起來,裹在一方白紗手帕裏,點點頭說:「很好。明兒就是六爺『帶領』他們好了。你看,甚麼時候召見才合適啊?」

「晚一點兒好。」

「嗯!」慈禧會意了,要到下午,等載垣、端華他們退值出宮以後,才是最好的時機。

「六爺!」慈安太后忽然問道:「明兒見了大家,我該怎麼說啊?那一會兒很要緊,一句話都錯不得。」

「是!」恭王肅然答應,考慮了一下才這樣回答:「兩位太后的意思,臣全知道,所以,明兒個兩位太后,不必垂諭太多,只把他們的欺罔之罪,好好兒說一說,能激發臣下忠愛憤激之忱,事情就容易辦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有體會,看著慈安使了個眼色,表示此刻不必再問,等下她會解釋。

「不過,臣還有句話,不得不先奏明兩位太后。」恭王顯得很痛心地又說:「先帝對臣不諒,誤會極深,臣目前的處境甚難。不管顧命八臣,怎麼樣的專擅跋扈,親承末命這回事,到底是有的,為了敬重先帝,明兒召見,臣實在不宜多說甚麼。至於以後,也得等兩位太后和皇上賞下恩典來,臣才好就本分辦事。」

「我們知道。以後,當然把外面都付託給六爺。」慈禧先許了這個心願,然後才說:「可是,明兒也總得有人說話啊!」

「當然。」恭王極有把握地說,「兩位太后請放心,一定會有人說話。」

於是,這晚上,恭王派朱學勤把桂良、賈楨、周祖培、文祥都請到了他的在後湖南岸,大小翔鳳胡同之間的別墅裏來聚首。除了桂良是岳父,文祥是心腹以外,對賈、周兩老,恭王以皇叔之尊,卻執後輩之禮,這不僅因為這黃縣、商城兩相國,位高望重,齒德俱尊,更因為恭王心裏明白,滿洲人自己鬧家務,非仰仗漢大臣不能解決。

把顧命與垂簾之爭,當做八旗內部鬧家務,有此明達深入的看法,比肅順就高了一著,這就是文祥見識不凡的地方,但也是他們正紅旗的傳統。下五旗以正紅旗居首,太祖創立八旗時,正紅旗歸他的次子代善所有。太祖崩逝,代善擁立他們弟兄中最能幹的老八皇太極,就是太宗。代善亦因此大功,被恩獨隆,除他自己擁有「和碩兄禮親王」的尊銜以外,另有兩個兒子以軍功封為郡王,都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

因為這個緣故,在開國以後的宮廷大政變,像順治年間的清算睿親王多爾袞,康熙末年的奪嫡之爭,以及世宗即位後的骨肉之禍,正紅旗都避免捲入漩渦,他們傳統的態度是,中立而和平,但不失效忠皇帝的基本立場。所以正紅旗的文祥和桂良,認為恭王要打倒肅順,必須爭取漢大臣和蒙古親王、大臣的支持,這就像弟兄鬧家務,自己人沒有是非曲直可言,必須請親友來調停是一樣的道理。如果親友袖手旁觀,這個家務鬧不清,弄到頭來必定兩敗俱傷,八旗可能會分裂,至少鑲藍旗會離心,因為鄭親王是鑲藍旗的旗主,他府裏還保存著鑲藍旗的大纛。

倘或出現這樣的局面,江南的戰事,將會逆轉,委屈成和議以求得的安定,也要付之流水。內憂復熾、外患續起,不是社稷生民之福。為了這個關係,恭王對賈楨和周祖培抱著極大的期望,疏通遊說的工作做了已不止一天,此一刻是到了必須仰仗他們的最後關頭了。

他先宣達了兩宮太后將於明日召見的旨意,接著便憂形於色地說:「大行皇帝屍骨未寒,深宮已不安如此,兩公國家柱石,不知何以感在天之靈?」

賈楨和周祖培只皺著眉,口中「嗯,嗯」地表示領會,卻不說話。

於是恭王只好指名徵詢了。賈楨曾為恭王啟蒙,當過上書房的總師傅,所以恭王對他特別尊敬,湊過身子去,親熱地叫一聲:「師傅,明日奏對,您老預備如何獻議?」

賈楨抬頭看著周祖培答道:「這要先請教芝翁前輩的意思了。」

周祖培的科名比賈楨早了幾年,入閣卻晚了幾年,所以拱著手連連謙辭:「不敢,不敢!自然是唯筠翁馬首是瞻。」

「要說馬首,」賈楨拿紙煤兒指著桂良說,「在這裏。燕公是首輔,請先說了主張,我們好追隨。」

入閣以桂良最早,賈楨用明朝的典故,尊稱他為首輔,桂良也是連稱「不敢」,然後苦笑著說:「二公不必再鬧這些虛文吧!老實說一句,明日只有二公的話,一言九鼎,可定大局。應該取一個甚麼方針,請快指教吧!」

「是!」周祖培比較心直口快,但有話不便先說,催著賈楨開口:「蕩翁,當仁不讓!我們就商量著先定出個方針來,進一步好想辦法。」

賈楨「噗嚕嚕,噗嚕嚕」吸了兩袋水煙,才慢條斯理地說了句:「自然以安靜為主。不知太后可有甚麼交代?」

慈安太后貼身所藏的那道密詔,早由曹毓瑛另錄副本,專差送交恭王,因此,明天兩宮太后召見,會有甚麼話交代,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此時不便說得太明白,只隱約透露:「總不外乎在軍機上有一番進退。」

「那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賈楨又問,「可還有別的意思?」

「還有垂簾之議,可否亦待公決。」

「這也未嘗不可。」

賈楨這一句話,對周祖培是一大的鼓勵,他是贊成垂簾之議的;目的之一,是要借此報復肅順。肅順的狂妄無禮,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以周祖培所身受的為最難堪。大行皇帝避難熱河以前,他與肅順同為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有時司員抱牘上堂,周祖培已經畫了行的稿,肅順裝作不知,問說是誰畫的行?司員自然據實回答,他居然會把周祖培的簽押塗消,重新改定原稿。累次如此,而且就當著本人的面。這樣不替人留餘地,所以周祖培把他恨如刺骨,凡可以打擊肅順的任何措施,他都是無條件贊成的。

這時他懷中已揣著一份奏請兩宮太后臨朝聽政的草稿,隨即拿了出來,遞向賈楨,一面說道:「請筠翁卓裁!」

賈楨接到手裏,就著燭火,先看稿尾具名,已有了周祖培和戶部尚書沈兆霖、刑部尚書趙光的名字。再看正文,劈頭就說:「我朝聖聖相承,從無太后垂簾聽政之典,」但一轉又說:「惟是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禮不可稍渝,渝則弊生」,接著發揮「贊襄二字之義,乃佐助而非主持」,建議皇太后「敷宮中之德化,操出治之威權,使臣工有所稟承,不居垂簾之虛名,而收聽政之實效。」這個奏摺有意避開「垂簾」的名目,實際上仍是建議垂簾,變成一種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把戲,文章實在不見得高明,賈楨有些不以為然。但是他的年紀也大了,懶得用心思,更懶得動筆,所以口是心非地連聲說道:「很好!很好」

「然則請筠翁領銜如何?」

賈楨看這情形,勢在必行,這個摺子上去,必蒙聖眷,富貴可保,落得撿個現成便宜,於是欣然答道:「當附驥尾。」取過筆來,端楷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一下真個是皆大歡喜。恭王算是放心了,明天召見,即使黃、周二人口頭沒有表示,有了這個奏摺,仍舊可以在諭旨上大作文章。把這齣戲很熱鬧地唱了起來。

為了怕載垣、端華知道了這一夕的聚會,有所防備,既然大事已定,恭王便不必留賈、周二老多談,悄悄地仍舊把他們送了回去。但在他的別墅「鑒園」之中,卻是重帷明燈,徹夜不息,文祥、寶鋆、曹毓瑛、朱學勤這四個人,圍繞著他,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所有的步驟,都仔細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天午後,賈楨和周祖培都套車進了東華門,到內閣大學士直廬休息,等候召見。

兩位閣老都是六十開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隨侍的聽差一會兒按摩捶背,一會兒進膏滋藥,忙個不了。看看剛交申時,淡淡的日影正上東牆,恭王匆匆而至,帶來了新的消息,載垣、端華和其他的顧命大臣,已經得到風聲,此刻都還在軍機處坐著不走,大有靜以觀變的模樣。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這些儀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爺昨天已面奉懿旨,帶領進見,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

他們都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馬早改了肩輿,於是聽差「傳轎」,由外廷進入內廷,步入乾清宮西側的隆宗門,軍機處、南書房都在這裏,密邇著養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為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所以氣象森嚴,關防特緊。等他們一到,載垣和端華都從軍機處走了出來,但彼此心裏雖極緊張,表面卻都不失貴人氣派,面帶微笑,揖讓雍容,把他們請到軍機大臣直廬去坐。

等見過了禮,載垣看著他們問道:「六叔跟賈、周二公,怎麼走在一處?是有甚麼指教嗎?」

「沒有甚麼。」恭王很隨便地答說,「太后召見……。」

不容他說完,載垣立即大聲打斷:「那有這回事?」

恭王笑笑不響,暗中盤算著脫身之計,念頭剛動,只聽外面一條尖銳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傳旨!」

載垣和端華一愣,恭王卻是極敏捷地站了起來,搶步上前,掀開簾子,並且回頭望了一眼,於是賈楨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來。

來傳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丁進安,他早就出來了,悄悄在暗處窺探著,要等被召見的人到了才現身傳旨。這時便站在上首,面對恭王,大聲說道:「奉特旨:召見恭親王、大學士桂良、賈楨、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由恭親王帶領。」

這時載垣、端華、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聽得丁進安傳旨完畢,載垣憤然作色,指著丁進安厲聲問道:「何謂『特旨』?你說!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進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爺你自個兒琢磨吧!」

「當然是懿旨。」載垣看著恭王,聲音越發大了,「太后不應召見外臣!否則與垂簾有甚麼分別?」

「是啊!」恭王聲色不動,隨口答道,「這話你明兒當面跟太后回奏吧!」

說著,他已經移動腳步,兩位閣老也是目不斜視地邁看四方步子,從從容容地跟在恭王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趕到,於是會齊了由恭王帶領,逕上養心殿東暖閣來見太后。

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已先在等著,等行了禮,慈安太后吩咐:「請起來說話!」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賈楨、周祖培和文祥見面,恭王便一一引見,簡單地報告了他們的經歷。兩宮太后不斷點頭,十分謙和。

等這一套程序終了,恭王便引個頭說:「兩位太后有話,就請吩咐吧。」

於是,慈安太后把預先商量好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都是三朝的老臣,國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們姐妹倆早就知道的,就巴望著有今天這一天,跟你們見了面,要請你們作主。」

周祖培趕緊答道:「不敢,不敢!」其餘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遜避。

「這不是客氣話,」慈安太后指著小皇帝說:「皇帝才六歲,我們姐妹又年輕,孤兒寡婦,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語聲未終,陡然一聲嬌啼,慈禧太后失聲而哭,慈安太后的淚水原就在眼眶裏晃蕩,這一下自然也跟著涕泗漣漣,把個小皇帝嚇得慌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嘴一癟,也拉開嗓子,號啕大哭。

這娘兒三個的哭聲,震動了整個養心殿,幾位老臣,無從解勸,只好陪著宣涕。君臣對哭,如遭大喪,這樣彼此影響著情緒,一下子引起了悲憤激昂的情緒。

兩宮太后且哭且訴,肅順的跋扈驕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她們,特別是慈禧太后的話,很容易打動人的心。等說到爭執痛駁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驚悸之餘,竟致遺溺時,周祖培突然抗聲而言:「太后何不治他們的罪?」

這一聲如石破天驚,哭聲立刻低了,在殘餘的抽噎唏噓中,慈禧太后問道:「顧命大臣也能治罪嗎?」

「有何不可?」周祖培斬釘截鐵地答說:「請先降旨,解除他們的職務,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好」字,接著又說:「現在就降旨吧!」

於是慈安太后背過身子去,解開肋下衣紐,取出貼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遞了給恭王:「六爺,你唸給大家聽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發」,曹毓瑛也是照明發上諭的格式寫的,每頁六行,字大且多,所以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離,入手餘溫猶在,並似乎香澤微聞的諭旨,展開來有如一個小手卷那麼長。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為驚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件,更不知道長篇大論,說得是些甚麼?

等傳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餘諸臣,隨即都跪了下來。恭王從「上年海疆不靖」開始,唸到「都城內外,安謐如常」,換口氣唸第二段,是說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力阻迴鑾,因為「口外嚴寒」之故,以致「聖體違和」,崩於行在。

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歸罪於那三個人了。

因此,諭旨上說:「朕御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顧命之臣,故暫行寬免,以觀後效。」這以下就說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氣,認為董元醇所陳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雖然本朝向無太后垂簾的制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傳旨。」

文章到緊要關頭上來了,恭王特意提高了聲音,不疾不徐地唸道:

「該王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

這「是誠何心」四字,是痛駁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責,曹毓瑛以其人之道還治,用在此處,非常巧妙。

恭王唸到這裏,心中痛快,不由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見俯伏在地上的周祖培,正微微頷首,可見得這四個字,下得確有力量,於是越發抖擻精神,朗聲誦唸:

「且載垣等每以不敢專擅為詞,此非專擅之實跡乎?總因朕沖齡,皇太后不能深悉國事,任伊等欺蒙,能盡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負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應如何垂簾之儀,一併會議具奏。特諭。」

等宣完諭旨,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你們大家還有甚麼意見,儘管說了,我們一起商議。」

周祖培是有意見的,但不知如何表達。他覺得這道明發,措詞得體而有力,足以正載垣等人之罪,但奉行諭旨,卻不容易,「無人臣之體」是大不敬,「擅自改寫」諭旨是矯詔,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撓迴鑾,以及專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這些人目前僅僅解任,活動的力量仍舊存在。這樣,將來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會議定罪,就必有一番極嚴重的爭執,倘或不能制肅順的死命,一旦反撲,後患無窮,大是可慮。

他正在這樣躊躇著,恭王已先發言,「啟奏兩位太后,」他說,「臣奉派傳旨,責任重大。有句話,必得先請示兩位太后,倘或載垣、端華、肅順諸人不奉詔,應作何處置?」

慈禧太后一聽這話,張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問道:「他們在這裏也敢嗎?」

「剛才臣等奉召之時,載垣還想阻攔,說『太后不應召見外臣』。」

「這不成了叛逆了嗎?」慈禧太后極有決斷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職拿問不可。」

抓著這一句話,周祖培趕緊接腔:「太后聖明!」

這是贊同太后的主張的表示,慈禧太后隨即向恭王說道:「那就再擬一道諭旨吧!曹毓瑛在不在這兒?馬上寫旨來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進宮,讓文祥寫旨好了。」恭王接著又說:「肅順扈從梓宮,已過了青石樑,將到密雲,臣請兩位太后降旨,派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奕譞將肅順拿住,押解來京。」

「好。一起寫旨來!」

於是文祥退出東暖閣,就在養心殿廊下,向太監借了副筆硯,將拿問載垣等人的諭旨寫好,重新進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後,隨即在紙尾蓋了「同道堂」的圖章,一面把諭旨大意講了給慈安太后聽,一面從她手裏接過「御賞」圖章,蓋在上面。等把這一道最要緊的手續完成了,才遞到恭王手裏。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諭旨,仍舊回到軍機處,載垣和端華已經聽得風聲,說是兩宮太后對召見諸臣,號啕大哭,猜到必有諭旨,卻不知內容如何?心裏正在驚疑不定、坐立不安的時候,聽得靴聲橐橐,從窗裏望出去,恰好看見了恭王手裏的文件。

端華沉不住氣,想先迎出去問個究竟,讓載垣一把拉住,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裝作不知,靜以觀變。

於是端華重新坐了下來,剛取出鼻煙壺,只聽外面恭王大聲在問:「乾清門侍衛在那兒?」

這原是佈置好的,剛一聲喊,從隆宗門進來一班侍衛,一起給恭王請了安,垂手肅立。

他從手裏取一道諭旨揚了一下:「你們聽仔細了,奉旨: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拿交宗人府。如果載垣、端華等人膽敢不奉詔,你們給我拿!」

這是暗示載垣、端華不要自討沒趣,但先聲奪人,端華一聽鄭親王的爵位革掉,失去護符,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問治罪,可有得苦頭吃了!一想到此,心膽俱裂,「叭噠」一聲,把個八千兩銀子買的,通體碧綠的翡翠鼻煙壺,從手裏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時已有一個侍衛掀簾進來,高聲說道:「請諸位王爺、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載垣有片刻的遲疑,終於還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華等人自然也跟著到了廊下。只見恭王神情莊肅地說道:「奉旨: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軍機。應得之咎,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時,那五個人已跪了下來,等宣完旨,個個面如土色。比較還是穆蔭鎮靜些,說了句:「臣遵旨。」然後大家都磕了頭,站了起來,垂頭喪氣地退回屋內。

載垣突然開了口,他是一急急出來的一句話:「我們沒有在御前承旨,那裏來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聲,回頭對周祖培說道:「你們看,到今天,他們還說這話。」

「只問他們,奉不奉詔就是了!」

這句話很厲害,載垣不敢作聲,端華卻先叫了起來:「這是亂命……。」

一句話未完,恭王大聲喝道:「給我拿!」

說到「拿」字,已有侍衛奔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揪住了載垣和端華,同時把他們的暖帽從頭上摘了下來。

「豈有此理!混帳!你們敢這個樣子對待國家大臣?」載垣高聲大罵。

「送宗人府!」恭王說了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門,但見遠處雞飛狗跳般亂成一片,顧命大臣入朝的輿夫僕從,都讓守衛宮門的護軍驅散,這面載垣和端華還在大聲吆喝:「轎子呢?轎子!」乾清門的侍衛沒有一個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們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恭王沒有心情理這些,他現任要處置的是如何傳旨捉拿肅順?依照他們商定的計劃,這應該由文祥去辦,為了鄭重起見,明知文祥是個極妥當的人,他仍舊把他拉到一邊,在把那道派睿親王仁壽和醇郡王奕譞拿問肅順的諭旨遞過去時,特別告誡:「肅六扈從梓宮,別激出事來!咱們可就不好交代了。我怕老七辦不了這件大事。」

「七爺不至於連這一個都辦不了,」文祥很沉著地答道:

「等我來籌劃一下。」

「對。不過,可也要快。」恭王又說,「我先陪他們到內閣去談談,回頭就回翔鳳胡同。你這裏的事兒一完,馬上就來。」

於是恭王陪著桂良他們到太和門側的大學士直廬,文祥仍回軍機處。解任的軍機大臣都已回家,閉門待罪,整個樞廷,只剩下文祥一個人維繫政統,由於這一份體認,使他頓感雙肩沉重,似覺不勝負荷。同時想到聲勢烜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間,榮辱之判何止霄壤?宦海中的驚濤駭浪,也著實令人望而生畏。

正這樣感慨不絕時,朱學勤已迎了上來,他是以值班軍機章京的資格留在這裏的。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但一見文祥的臉色沉毅,不知出了甚麼意外,笑容頓斂,只悄悄跟著他進了裏屋。

「唉!」文祥嘆口氣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朱學勤不知他是為誰感嘆?不便答話,只問:「到密雲傳旨派誰去?」

文祥想了想說:「勞你駕,看楊達在不在?」

楊達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個佐領,文祥把他挑了來做侍從,人生得忠誠而機警,朱學勤覺得派他到密雲辦這件差使,是個很適當的人選,於是親自到隆宗門外去把他找了來。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義,寫封信給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敘一敘。連同這道上諭,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學勤照他的囑咐辦妥,另外又取了一個軍機處的印封,套任外面,一起送了進來,文祥過了目,隨即交了給楊達。

「這裏到密雲,最快甚麼時候可到?」

「馬好的話,三更天可到。」

「你騎了我的那匹『菊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問,「密雲地方你熟不熟?」

「去過幾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爺住在東大街仁義老店。一到密雲,就去叫七王爺的房門,當面把這封信送了,到天亮,你再去見七王爺,他有甚麼話,你帶回來。明兒中午,我等你的回話。」

「喳!」楊達響亮地答應著。

「我再告訴你,」一向一團藹然之氣的文祥,此時臉上浮現了肅殺的秋霜:「這一趟差使不難,你要辦砸了,提腦袋來見我!記住,謹慎保密!」

楊達神色懍然地稱是,當著文祥的面,把那個厚厚的大印封,貼胸藏好,請安辭去。匆匆回到東城步兵統領衙門,從槽頭上把文祥那匹蒙古親王所贈的「菊花青」牽了出來,又挑了四名壯健的親兵和四匹腳程特健的好馬,到文案上領了兵部所發,留存備用的火牌,上馬往北,一直出了德勝門。

這時天還未黑,五騎怒馬,奔馳如飛,正好是三更時分,到了離京城一百里的密雲縣南門。大行皇帝的梓宮正行到這裏,城鄉內外,警衛森嚴,楊達叫開了城門,驗過火牌,驅馬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東大街,找著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門是整夜不關的,現在有親貴大臣在打公館,更有輪班的守衛,等楊達剛下了馬,要進店時,便有人喝道:

「站住!」

於是楊達便站住,等那名藍翎侍衛,帶著兩名掮著白蠟桿子的護軍到了面前,他才喘著氣說:「兵部驛遞,有六百里加緊的『廷寄』,面遞七王爺!」

「七王爺還得有會兒才能起身,你等著吧!」那侍衛往裏面努一努嘴,「屋裏有酸菜白肉、火燒、滾燙的小米粥,也還有燒刀子,先弄一頓兒!」

「多謝你啦!」楊達給那個藍翎侍衛打了個千,陪笑說道:「上頭交代,一到就得把七王爺喚醒了,面遞公事,勞你駕,給回一聲兒吧!」

「嗯,嗯,好!」

藍翎侍衛轉身進店,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匆匆奔了出來,招一招手把楊達帶到西跨院,只見醇王披著一件黑布棉袍,未扣紐扣,只拿根帶子在腰裏一束,站在西風凜冽的階沿上等。

楊達搶上兩步,到燈光亮處行禮,自己報名:「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屬下佐領楊達,給七王爺請安。」

醇王心裏有數,是文祥派來的專差,便說:「進屋來!」又對藍翎侍衛說,「你把瑞大人去請來。」

楊達跟著醇王進了屋子,從懷裏掏出那個已有汗水滲潤的印封,雙手遞了上去,同時輕聲說道:「文大人交代,限今晚三更趕到,當面送上七王爺。」

醇王不暇答話,拆開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諭旨,心裏一陣陣興奮,這一天終於到了!曹毓瑛給他安排的好差使畢竟來了!非得漂漂亮亮的露一手不可。

按捺住心頭的激動,他平靜地問楊達:「你剛才到了這裏,是怎麼跟外面說的?」

「卑職只說,有六百里加緊的『廷寄』,要即刻面遞七王爺。」

醇王放心了,京裏天翻地覆的大變動,絲毫不曾洩漏,不由得誇一聲:「好小子!會當差。」接著喊一聲:「來呀!」

聽差應聲而來,醇王吩咐取五十兩銀子賞楊達。

楊達謝了賞,又轉達了文祥的意思,要他等天亮以後,來見醇王,有甚麼回信好帶回去。

「好,好!」醇王很高興地說,「天亮了你來,我讓你回去交差。其實到那時候全都明白了,就我不說,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楊達不甚懂得他的話,但不敢多問,退了出去,一摸懷裏的五十兩銀子,心花怒放,找著了他帶來的親軍,一起到侍衛值夜的屋裏,叨擾了一頓宵夜,自去打盹休息。

在醇王屋中,瑞常深夜奉召,依然穿了袍褂來見,摒除僕從,醇王一言不發,先把京裏來的文件,遞給他看。這原在瑞常意料之中,只想不到發動得如此之快!雖然拿問肅順,欽命睿醇兩王辦理,但身為行在步軍統領,此行護蹕的責任,大部分落在自己雙肩,出了亂子,難逃嚴譴,因此他的沉重的表情,與醇王的躊躇滿志,躍躍然將作快意之事,大異其趣。

「芝山!」醇王叫著他的別號問道:「你看如何著手?」

「王爺!事出倉卒,錯不得一步。」

「那自然。」

瑞常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燭火,把頭湊過去說:「你看他會奉詔嗎?」

「這可說不定了。不過,他就是不奉詔,難道還敢有甚麼舉動嗎?不敢,」醇王極有信心地說,「我料他不敢。」瑞常把個頭搖個不停:「不然,不然!」他說,「像他如此跋扈的人,自然也想到結怨甚深,身邊豈能沒有一兩百個死士?」

聽得這話,把醇王嚇一跳,滿懷高興,大打折扣,怔怔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此事須從長計議。」瑞常又說,「我陪王爺去見了睿王再說。」

這個建議,未能為醇王接受,他認為當夜就須「傳旨」,為時無多,無法從容籌議,不如在這裏商量好了辦法,再通知睿王一起行動,比較簡捷妥當。

瑞常想想這話也不錯,於是為他先分析警衛配備的形勢,他說他的兵力,只擔任護衛蹕路的責任,都在外圍,根本沒有用處,而肅順依舊兼著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的差使,上三旗的侍衛,三分之一歸他指揮,如果急切一拚,後果不堪設想。

「所好的,正黃旗的侍衛,大都在蘆殿護衛梓宮。他身邊的人不多。」瑞常又說,「就怕他蓄養著死士。」

說道「死士」,醇王又皺眉了:「這個人刻薄寡恩,不見得會有肯替他出死力的人。就算有,也不至於寸步不離左右。咱們不必三心兩意,趁早動手吧!」

「就動手也得佈置一下。得派親信矯健的人,這個,」瑞常徐徐說道:「我看四額駙那裏的人最好。」

「對!」醇王對這個主意,非常欣賞,「咱們就借四額駙的人。」

四額駙德穆楚克扎布,新補了上虞備用處的差使,這個衙門又稱粘竿處,那裏的侍衛,上樹下水,甚麼地方都得去,所以都挑年輕機警,身手活躍的上三旗子弟充任,用他們去對付肅順身邊可能有的「死士」,比較最妥當。這一層就算說定了。

再商量下去,很快地都有了結論,外圍警戒歸瑞常負責,進房抓人是醇王親自出馬,睿王年紀大了,只請他在外面擺個樣子。

「事不宜遲,上睿王那裏去吧!」醇王說了這一句,叫進聽差來,伺候著換上袍褂,與瑞常一起到了睿王那裏。

睿王和醇王住在一家客店,只不過隔了一個院子,叫開了門,密談經過,睿王覺得諭旨上是自己在先,論爵位又是親王,恭王和文祥卻把密旨寄給醇王,心中不快,所以拱拱手說道:「這麼個大案子,自然是請七叔作主。」

醇王還未開口,瑞常聽出話風不妙,趕緊說道:「七王爺自然也還得聽王爺的指揮。」

睿王聽得這話,心裏才好過些,點點頭說:「都是為皇上辦事,何分彼此?七叔有甚麼主意,就說吧!」

於是醇王說了他跟瑞常商定的計劃,只把誰進屋抓人的話改了一下:「怎麼樣傳旨,我得聽你的意思。」

醇王一向年少氣盛,總想辦一兩件漂亮差使露露臉,睿王早已深知,所以這時摸著山羊鬍子說道:「英雄出少年,手擒巨奸,自然要讓七叔當先。」

「那就這麼說了。你請換衣服吧!我到四額駙那裏去。咱們在他那兒會齊。」

「我就不陪七王爺了。」瑞常請了個安說,「回頭我也到四額駙那裏會齊。」

「還得規定一個時間。」醇王從荷包裏摸出一個大金錶來看了看說:「這會兒西洋鐘是一點半,咱們準兩點半會齊,三點動手。你來得及嗎?」

「盡力辦吧!」

「慢著!」睿王把眼珠轉了兩下,斷然作出決定,「芝山,你要盡量多派兵,把他那兒四處八方全安上人,要叫它裏外隔絕了!七叔,你進去的時候,先把他那裏的侍衛班領找出來,把事由兒告訴他,問他遵不遵旨?不遵旨就拿辦。這麼做,費點兒手腳,可是事情是正辦,就出一點兒差錯,咱們也還有說話的餘地。」

這番話,叫醇王很佩服,薑到底是老的辣。當然,他不是為了將來卸責打算,只是覺得把侍衛班領先叫出來,說明緣由,是擒賊擒王的上策,只要這個人俯首聽命,就不必怕甚麼「死士」了。

於是分頭辦事,到了兩點半,都已在德穆楚克扎布那裏會齊。粘竿處的侍衛早已挑好,聽說隨著醇王去拿肅順,個個摩拳擦掌,十分興奮,這一半是出於年輕好事,另一半卻由於肅順曾奏減八旗糧餉,沒有一個對他有好感之故。

準西洋鐘三點,醇王帶著那班年輕侍衛,大步往肅順的行館而去,這時大街小巷都已經戒嚴了。

睿王年紀大了,夜深霜重,由瑞常陪著,坐了暖轎也到了,按照預定的計劃,徵用街口一家茶館,作為臨時的指揮處所。兩王一尚書,剛剛坐定,聽得一陣陣極清脆的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聲音,急如驟雨,極有韻律,深宵人靜,聲勢顯得甚壯。睿王和醇王,不由得都側耳靜聽,臉上有微微驚疑的神色。

於是瑞常急忙說道:「喔,我倒忘了稟告兩位王爺了,是我約的伯彥訥謨祜,此刻必是帶著他的馬隊來了。」

僧王的長子貝勒伯彥訥謨祜,新派了嚮導處的差使,一路來都是打前站,他有自己的衛士,剽悍的蒙古馬隊,此刻應瑞常的邀約,特地點齊了人馬,共是二十四名,一陣風似地捲到,得此鐵騎,醇王的膽更壯了。

彼此匆匆見了禮,當即由睿王發令,派人到肅順的行館,把那名侍衛班領找來。

所有護送梓宮的王公大臣,一路都由地方官辦差,租用當地的客店作公館,只有肅順因為帶著兩名寵妾同行,不便與大家住在一起,所以由內務府的官員,替他們的「堂官」當差,自覓住處,在密雲借的是一家鄉紳的房子,共是一個大院,一個花廳。

住在前院廂房的侍衛班領,名叫海達,這時已為蒙古馬隊的蹄聲所驚醒,心裏奇怪,梓宮在此,貴人如雲,是那個武官這麼大膽,半夜裏帶著馬隊橫衝直撞,不太放肆了嗎?

正這樣在心裏犯疑,聽得有人在敲窗戶,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藍翎侍衛來報告,說是睿王派人來召喚。

「咦!」海達愣了愣又說,「他是王爺,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他管不著我呀!」

「頭兒!」那侍衛踏上一步,湊到他眼面前說,「別是要出事!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都出來了,不知要幹甚麼?」

海達一聽這話,越發吃驚,看這樣子,應該去稟報肅順,但也怕這位「中堂」的脾氣大,吵了他的好夢,說不定會挨一頓臭罵。但時間上又不容他細作思考,匆遽之間,認為自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這無論如何是不錯的。

於是他戴上大帽子,急急走了出去,剛到門口,遇見為睿王傳令的侍衛,原是熟人,彼此招呼了一下,那人壓低了聲音說道:「睿王奉旨拿人,本來想請肅中堂會同辦理,怕的是正在好睡,特意讓你去一下,把事由兒告訴了你,回頭好說給肅中堂知道。」

原來如此!海達疑慮盡釋,欣然跟隨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見馬隊步勇,刀出鞘,箭上弦,燈籠極多,名號不一,竟似會操之前,未曾擺隊,先作小休的模樣。等一進了店,發現不但有睿王,還有醇王,瑞尚書和蒙古王子伯貝勒,這一驚非同小可,硬著頭皮行了禮,垂手肅立,靜聽吩咐。

「海達!」睿王問道:「肅中堂這會兒在幹甚麼?」

「回王爺的話,肅中堂這會兒還睡著。」

「睡在那兒?」醇王問說。

這話驟不可解,海達想了想才明白,必是問的睡在那間屋子,於是照實答道:「睡在吳家大宅西花廳東屋。」

「有人守衛嗎?」

越問越怪了,海達便遲疑著不敢隨便回答。

「怎麼啦?」醇王把臉一沉,「你是沒有長耳朵,還是沒有長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達無法不說話:「有兩個坐更的。」

「你們聽聽!」醇王對瑞常和伯彥訥謨祜說,「叫甚麼『坐更的』!那不是皇宮內院的派頭兒嗎?」

瑞常笑一笑,轉臉問海達:「那兩個守衛是甚麼人?是輪班兒呢,還是總是那兩個人?是歸你管呢,還是肅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輪班兒,歸我管。」

瑞常與醇王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都會意了,也都放心了,輪班守衛,且歸侍衛班領管轄,可知是普通的侍衛,決非肅順豢養的「死士」。

「海達!」睿王提高聲音喊了一聲,用很嚴肅的聲音問道:

「我問你,你是聽皇上的話,還是聽肅中堂的話?」

種種可疑的跡象,得這一句話,便如畫龍點睛,通體皆透,海達大吃一驚,知道關係重大,禍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話和答話的態度上,趕緊一挺胸,大聲答道:「王爺怎麼問這話?海達出身正黃旗,打太宗皇帝那時候起,就是天子親將的禁軍,我憑甚麼不聽皇上的話?」慷慨激昂地說到這裏,忽然發覺話有語病,便緊接著補充:「再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海達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聽皇上的話呀!」

「好,赤膽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唸戲詞的聲音說了這一句,轉臉對醇王又說:「七叔,你請吧!我坐守『老營』,靜聽『捷報』。」

「我這就去!」醇王這時候自覺意志凌雲,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吩咐海達:「你帶路!咱們去拿奸臣。」

雖未說出「肅順」二字,但是早見端倪,可海達此時仍不免有晴天霹靂之感,不論如何,自己算是在肅順手下當差,帶著外人去捉拿本衙門的堂官,說出去總不是甚麼顏面光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應,心裏卻在大轉念頭,思索脫身之計。

這時蒙古馬隊已開始在街上巡邏,吳家大宅的侍衛們又見醇王親臨,而且帶著粘竿處的人,都不免詫異,但有他們「頭兒」陪著在一起,自然不會想到是來捉拿肅順。這種疑惑的神色,啟示了海達,未進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七王爺,回頭到了花廳,您老帶著人進去,我替你在花廳門口把守。為的是肅中堂嗓門兒大,萬一嚷了起來,外面一定會有人進來,我就可以替七王爺擋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可是另外派了兩個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實是監視海達,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來救肅順。

這時在花廳守衛的兩名侍衛,聞聲出來探視,見是醇王,急忙請安,但眼睛卻望著海達,想得到一個解釋,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了表示是在被挾制之中,海達當然不會開口,而且也用不著他開口,因為醇王已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肅中堂叫醒了,請他出來,說有要緊事。」

「是!」兩個侍衛答應著轉身要走。

「慢著!」醇王說了這一聲,回頭努一努嘴。

於是粘竿處的四個年輕小伙子,就像突出掩捕甚麼活潑的小動物似地,以極快的步伐撲到那兩個侍衛身邊,還未容他們看清楚時,腰上的佩刀已被繳了去。

「這算甚麼?」其中的一個,大為不悅,似埋怨似質問地說。

「沒有甚麼,」醇王撫慰他說,「把你們的刀,暫借一用,一會兒還給你們。去吧,照我的話,好好兒辦,包你不吃虧。」

那兩名侍衛這時才醒悟過來,心裏在說:肅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吃眼前虧,乖乖兒聽話吧!於是諾諾連聲地轉身而去。

那座花廳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他們走到東屋窗下,敲著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一連叫了三、四聲,才聽得裏面發出嬌滴滴的詢問聲:

「誰呀?」

「坐更的侍衛。」

「幹嗎?」

「請中堂說話。」

這時肅順也醒了,大聲問道:「甚麼事?」

「有要緊事,請中堂起床,我們好當面回。」

「甚麼要緊事?你就在那兒說好了。」

兩名侍衛詞窮了,回頭望著醇王求援。

肅順聽聽沒有聲音,在裏面大發脾氣:「混帳東西,你們在搗甚麼鬼?有話快說,沒有話給我滾!」

這一下,侍衛只好直說了:「七王爺在這兒。就在這兒窗子外面。」

「咦!」是很輕的驚異聲,息了一會,肅順才說:「你們請問七王爺,是甚麼事兒?」

到這時候醇王不能不說話了:「肅順,你快起來,有旨意。」

「有旨意?」肅順的聲音中,有無限的困惑,「老七,你是來傳旨?」

「對了。」

「奇怪呀!」肅順自語似地說,「有旨意給我,怎麼讓你來傳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話,在醇王聽來,就覺得大有藐視之意了,日積月累,多少年來受的氣,此時一齊爆發,厲聲喝道:「明告你吧!奉旨來拿你。快給我滾出來!」

一句話未完,只聽得陡然嬌啼,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聲音,然後聽得肅順罵他的兩個寵妾:「哭甚麼!有甚麼好哭的?憑他們一群窩囊廢,還敢把我怎麼樣?」

這一下真把醇王氣壞了!真想一腳踢開了門,把肅順從床上抓起來,但顧慮到有兩個年輕婦人在裏面,儀制所繫,不甚雅觀,所以只連連冷笑,把胸中一團火氣,硬壓了下去。

在近乎尷尬的等待之中,聽得屋中有嚶嚶啜泣聲,悄悄叮嚀聲,以及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著靴聲,然後這些聲音慢慢地減少,這應該開門出來了,但是沒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著那裏的一個侍衛,大聲問道:「裏面有後門沒有?」

「有個小小的角門,不知通到那兒?從來沒有進去過,不敢說。」

壞了!醇王心想,肅順一定已從角門巡走,當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費手腳。這一來,差使就辦得不夠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門而入時,「呀」地一聲,花廳門開,滿臉怒容的肅順,在燈籠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來。

不容醇王開口,他先戟指問道:「老七,你手裏拿的甚麼東西?」

醇王把諭旨一揚:「上諭!你跪下聽吧!」

「慢著!你先說說,誰承的旨?」

「恭親王、大學士桂良、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

「哼,這是甚麼上諭?」肅順說得又響、又快又清楚,「這四個人憑甚麼承旨?旨從何出?你們心眼兒裏還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遺命嗎?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敢當著梓宮在此,矯詔竊政,不怕遭天譴嗎?」

這一頓嚴厲的訓斥,把個醇王弄得又氣又急,他辯不過他,也覺得無須跟他辯,惱羞成怒,厲聲喝道:「沒有那麼多廢話!把他拉下來跪著接旨!」

粘竿處的侍衛早就躍躍欲試了,一聽令下,走上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肅順按著跪倒,肅順身壯力大,加以出死命掙扎,一時間還不能把他弄服貼,但這也不過他自討苦吃而已!那些調鷹弄狗慣了的上三旗褲褲子弟,有的是花招,一個施展擒拿術把他的右手反扭,一個往膝彎裏一磕,肅順立刻矮了半截,然後另一個把他的脖子一捏,辮子一拉,頭便仰了起來,視線正好對著醇王,在高舉的燈籠之下,只見他疼得齜牙咧嘴,額上的汗有黃豆那麼大。

於是醇王高捧拿問肅順押解來京的上諭,一共七八句話還是結結巴巴地唸不俐落,好在這只是一個形式,匆匆敷衍過後,他又下令把肅順押了出去,同時派四個侍衛,進花廳東屋把肅順的兩個寵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來,一起送到睿親王那裏。

大功告成了,氣也算出了,但醇王並不覺得痛快,相反地,覺得自己勝之不武,做了件很窩囊的事。這樣一直出了吳家大宅,才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辦,於是停下來想了想,回頭問道:「海達呢?」

「海達在!」

「這兒責成你看守,一草一木不許移動!」醇王已想到肅順要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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