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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在熱河「避暑山莊」,從裏到外,也是為一片疑懼不安的氣氛籠罩著。

到底已立了秋,白天雖還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宵來風露,最欺痛骨,皇帝感受了風寒,咳嗽大作,幾乎通宵不得安枕。任何潤肺的方子都不管用,氣得皇帝直罵御醫「窩囊廢」。

有句話:「皇上這場外感,是雪上加霜,大凶!」傳遍了禁苑深宮。據傳這句話是御醫所說,那一位御醫卻不知道,也沒有人敢去打聽,更不敢公然談論,只是背著人交頭接耳地私議著。

於是,又有許多見神見怪,離奇古怪的新聞傳出來了。太監、宮女的膽子最小,禁忌最多,最相信成精作怪的那些說法,何處天花板上有狐狸,何處階沿石下有蛇,無不敬鬼神而遠之,尊之為「殿神」──殿神最好不要遇上,免得沖犯了得禍,所以進入不常到的宮殿之先,必須提出「警告」,不是大聲咳嗽,便是高喊一聲:「開殿!」而這幾天,不知怎麼,這個也說撞見了殿神,那個也說某處殿神出現。不過,諸神畢現,並非好事,他們說那些話時,很明白地表現了一種「時衰鬼弄人」的感想。

甚至有個老太監,還說看見了「嘉慶爺」!

「那一天晚上,該我『坐更』,天兒涼快,我正迷迷糊糊地打盹。」那老太監在新聞「發源地」的御茶房,告訴他的同事,「忽然之間,覺得有人踢我,睜眼一看,我的媽,把我魂都嚇掉了,你們猜,我遇見的是誰?」

「別猜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麗妃宮裏的一個小太監,把放在地上的一銅銚子熱水,拎了起來,「我們那位主子,還等著我這一銚子水洗臉哪。」

「你急甚麼?說出來嚇你一跳,是嘉慶爺!」

「啊!」大家齊聲驚呼,並有人急急問道:「你怎麼樣呢?」

「我還能怎麼樣呢?慌忙跪倒。嘉慶爺問我:『大阿哥住在那兒?』我說:『大阿哥住在皇后寢宮後面的那一排平房。』嘉慶爺就說:『那我可不便去了。』說完了,朝煙波致爽東暖閣發了一會兒愣,背著手,歎著氣走了。走到院子裏,也不知怎麼一晃,人影皆無。這時我才想起來,呀,嘉慶爺殯天四十年了,怎麼今兒叫我見著了駕呢?莫非是我作夢?別忙,待我自己試一試。我就伸個指頭到嘴裏一咬……」

他的話猶未完,便有人搶著問道:「到底是夢不是?」

「你看!」他伸出左手一個食指來,上面咬嚙之痕猶在,證明他當時不是作夢。

「呸!」麗妃宮裏的小太監毫不容情地說,「我看哪,嘉慶爺看你當年當差謹慎,快要傳你回去伺候了。」

這句刻薄話,把人逗笑了。但那只是有限幾個人,絕大多數的太監,相信了這個在避暑山莊待了四十幾年的老太監的話,同時在琢磨著四十一年前暴崩在這裏的「嘉慶爺」,魂靈突然出現的緣故。

這要憑各人的「鬼聰明」去解釋那些「鬼話」。死了四十年的鬼魂,突然出現,而且望著皇帝的住處,搖頭嘆息,這表示將要發生怎樣的不幸?就是不聰明的人,也能猜想得到。

還有件事,是連腦筋不甚糊塗的人,也覺得不祥的。這些日子裏,皇帝每每在不知不覺中講些「斷頭話」,看來會成語讖。

此外,皇帝在最近還特別眷戀皇后,不是把她請到東暖閣來閒談,便是自己掙扎著到皇后那裏來盤桓一個下午。皇后寢宮右側,是一座水榭,曲檻迴廊,後臨廣池,池中種滿了荷花,正值盛開,皇帝每一來,總喜歡在那裏憑欄而坐,觀玩著搖曳生姿的紅白荷花,與皇后談著往事。

往事十年,在皇帝真是不堪回首!即位之初,正是弱冠之年,身體極甚壯碩,那會想到有今日這樣的衰頹?自己想想,這十年中,內外交迫,應付糜爛的大局,心力交瘁,誠然是致疾之由,但縱情聲色,任性而為,自己不知愛惜,真是追悔莫及。

當然,這份悔意,他是決不肯說出來的。而眷戀皇后卻正是懺悔的表示。不過皇后忠厚老實,看不出他的意思。

皇帝虛弱得厲害,多說話覺得累。但是,他總覺得有著說不盡的話,要告訴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這時不多說幾句,便再無機會可說了。

為了不願惹得皇后傷心,他避免用那種鄭重囑咐後事語氣,有許多極要緊的話,都是在想到那裏,說到那裏的閒談方式中透露的。好在皇后極信服皇帝,他的每一句話,她都緊記在心裏,皇帝不愁她會把那些要緊的話忽略過去。

有一次談起大臣的人品,皇帝提到先朝的理學名臣,把康熙朝湯斌、張伯行的行誼,告訴了皇后,這兩個人是河南人,於是又談到此刻在河北辦團練、講理學的李棠階,皇帝說他是品學端方,堪託重任的真道學。也談到駐防河南的蒙古旗人倭仁,曾經當過惇王的師傅,此刻在做奉天府尹,也是個老成端謹的醇儒。

皇后把李棠階和倭仁這兩個名字,在心裏記住了。

有一次談到肅順,皇后把她從懿貴妃和宮裏對肅順的怨言,很婉轉地告訴了皇帝,意思是希望皇帝裁抑肅順的權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對肅六不滿。」皇帝極平靜地說,「甚麼叫『任勞任怨』?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擋在前面,我的麻煩可多呢!」

「我也知道他替皇上分了許多勞。可是……」皇后正色說道,「凡事也不能不講體制,我看他,是有點兒桀驁不馴。」

「那也不可一概而論。譬如說,對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甚麼不放心!」皇后急忙辯白,「有皇上在,我還有甚麼不放心的?」

皇帝報以苦笑,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若是我不在了呢?皇后默喻其意,深悔失言。原可以深入地談一談皇帝身後的大政,至少對於恭王的出處,不妨探一探皇帝的口氣,經此小小的頓挫,機會失去了,而且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皇后的生日。事先,皇后以時世不好為理由,一再向皇帝要求,蠲免了應有禮節,但皇帝也很堅決,說這是她逃難在外的第一個生日,一定要熱鬧一下,留作紀念。皇帝喜歡熱鬧是真的,如果有方法可以讓他開心,她決不會反對,所以她終於還是順從了皇帝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王公大臣身穿蟒袍補褂,到皇后寢宮門外,恭祝千秋。在熱河的少數福晉命婦,則按品大妝,進宮向皇后朝賀。中午在澹泊敬誠殿賜宴開戲,皇帝親臨向皇后致賀,興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戲是皇帝親自點的,都是些勸善懲淫,因果報應的故事,最為皇后所喜愛。但剛看完一齣,皇帝說「吵得慌,坐不住」,隨即起駕回宮了。

這就像六月初九皇帝萬壽那一天的情形,花團錦簇的一席盛會,只因為他一個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為了維持體制,皇后不能不很鎮靜地坐在那裏,而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異常不安,皇帝最喜聽戲,入座以後,不耐久坐,這在她記憶中還是第一次。

皇帝反常了!只怕他的病會有劇變。

於是,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奉了懿旨去打聽消息。他到東暖閣時,御醫正在請脈──從六月初九以來,欒太和李德立,不分晝夜,輪班照料,所以一傳就到。陳勝文不敢進屋,只在窗外張望著。皇帝躺在床上,身上蓋一條黃羅團龍夾被,平平地,下似無物。

床前跪著診脈的李德立,不遠之處站著御前大臣肅順和景壽,屋子裏除了皇帝喘氣的聲音以外,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終於李德立磕了個頭,照例說一句:「皇上萬安!」

皇帝閉上了眼睛,是厭聞這句話的神氣。

李德立退了出來,肅順在後面跟著,一離開皇帝的視線,他們的臉色都陰沉得可怕,兩個人都似沒有看見陳勝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側面太監休息的屋子去開藥方。

陳勝文必須問個究竟,才能回去覆命。剛走了不多數步,肅順發見他了,向他招招手。

「你去奏報皇后,大阿哥別走遠了!皇上說不定隨時要見大阿哥。」

「是。」

陳勝文回去悄悄奏報了皇后,很快地宮內都知道皇帝危在旦夕了。大家都把一顆心懸得高高地,準備適應不測之變,只有麗妃不死心,半夜裏起來禱祝上蒼,把自己的壽數借給皇帝。她不知上蒼可肯默佑?但這樣做了,彷彿心裏好過多了。

懿貴妃心裏當然也不會好過。雖然皇帝對她,已似到了恩盡義絕的地步,到底也還有過寵冠六宮的日子,追思往日恩情,不免臨風雪涕。但是這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十分清楚,自己正到了一生最緊要的關頭,絲毫怠忽不得,特別是在大阿哥身上,她必須多下工夫,把他抓得緊緊地。

她教了大阿哥不少的話,其中最重要的只有一句:「封額娘做太后。」這句話說起來不難,難在要說得是時候,不能說遲了,說遲了就可能又落在皇后後面,不是同日並封,兩宮齊尊。但更不能說早了,如果皇帝猶未賓天,大阿哥說了這句話,會替她惹來大禍。最好是在皇帝一嚥氣,大阿哥柩前即位,第一句就說這話,那便是御口親封,最光明正大的了。

懿貴妃在那裏為自己的名位作打算,同樣地,肅順也在各方面為維持自己的權力作積極的部署。就在皇后生日那天,他又多了一項差使:「署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在內廷當差的「御前侍衛」和「乾清門侍衛」,都在「正黃」、「鑲黃」、「正白」這所謂「上三旗」中選拔。肅順由於這一項差使,使得他掌握了指揮正黃旗侍衛的權力,對於控制宮門交通,獲得了更多的方便。

其次是商量顧命大臣的名單,與此密議的,除了載垣和端華以外,就只有一個杜翰。

密議的地點是在肅順家的一座水閣中,三面隔絕,唯一的通路一座曲欄小橋,派了親信家人在入口之處守住。因為是如此嚴密,所以每一個人說話,便都不須有任何顧忌。

當然是肅順首先發言,「上頭的病,比外面所知道的要厲害得多!」他說,「一句話,『燈盡油乾』,說完就完。這一倒下來,整個兒的千斤重擔,都在咱們身上。趁上頭還有口氣,咱們該讓他說些甚麼!」

「還不就是派顧命大臣這一檔子事嗎?」載垣搭腔,「反正總不能把恭老六擱在裏面。」

「繼園,」肅順看著杜翰說:「你有甚麼好主意?說出來大家聽聽。」

杜翰到底是讀過幾句書的,想了一會,慢條斯理地說:「顧命大臣,多出親命,從無臣下擬呈之例,倘或冒昧進言,惹起反感,偏偏不如所期,豈非弄巧成拙?」

「這不會。」肅順極肯定地說,「我有把握。」

「好吧,那咱們就想名字吧!」端華用他那為鼻煙染得黑黑的手指,指點著說,「你、他、我,還有他。這裏就四個了。」

「軍機大臣全班。」

「不,不!」肅順糾正載垣的話,「怎麼說是全班?文博川不在內。」

「那麼就是四位。穆、杜、匡、焦,加上咱們哥兒三,一共七位。夠了,夠了!」

「還應該添一個。」肅順說了這一句,望著杜翰又問:「你懂我的意思嗎?」

「中堂的意思我懂。」杜翰點點頭。

不僅杜翰,就是載垣、端華,稍微想一想,也都懂了肅順的用意。大清朝的家法,對於「親親尊賢」四個字,看得特重,選派顧命大臣,輔保幼主,更不能有違這兩個規矩,但「尊賢」的賢,只憑宸斷,「親親」的親,卻是絲毫不能假借的,至親莫如手足,皇帝又曾受孝靜太后的撫養,這樣說來,親中之親,莫如恭王,所以顧命大臣的名單中,如果要排擠掉恭王,就必須有一個適當的人,作為代替。

景壽是額駙,皇帝的嫡親姐夫,年齡較長,而且以御前大臣兼著照料大阿哥上書房的事務,派為顧命大臣,不失「親親」之義,這樣,用此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來抵制恭王,勉強也可以杜塞悠悠之口。

顧命八大臣算是有了。接著又擬定了「恭辦喪儀大臣」的名單,這是一項榮銜,也是一項優差,只要列名在上,等大喪告一段落之後,照例有恩賞作為酬庸。肅順對於這些無關大計的名單,並無一定的成見,所以恭王亦是內定的人選之一。但是他定下一個原則,在京的「恭辦喪儀大臣」,一律不必赴行在,只在京裏當差好了。當然,這也是抵制恭王。

當然這是皇帝身後之事,一紙上諭可了,此時不必亟亟。倒是專辦宮廷紅白喜事的內務府的官員,這幾天又要像皇帝萬壽以前那段日子一樣,大大地忙一陣了。

預辦後事,不能像萬壽、大婚的盛典那樣,喜氣洋洋地敞開來幹。所以肅順召集了一個秘密會議,預先檢點準備,第一當然是要錢,不在話下。但還有兩樣東西,比錢更重要,在京城裏是現成的,叱嗟立辦,而在熱河卻必須早早張羅。

一樣是皇帝的棺木,天氣太熱,一倒下來就得入殮。皇帝的棺木稱為「金匱」,材料早已有了,是一副陰沉木的板,其色黝黑,扣擊著淵淵作金石之聲,據說屍體裝在裏面,千年不壞。這種稀世奇材,出在雲南山中,內務府辦這副板,光是運費就報銷了四十萬兩銀子。材料存在京裏「皇木廠」,肅順下令:火速運來,要快,而且要秘密。

還有一項是白布。等皇帝一入「金匱」,幼主成服,宮內宮外,妃嬪宮眷、文武百官,統通要換白布孝服,許多地方還要換上白布孝幔,這大部分要內務府供應。在京裏,只要把幾名「祥」字號的綢緞莊掌櫃傳了來,要多少,有多少,在熱河卻不得不預作準備。

此外喪儀中還有應行備辦的物品,數千百種,少一樣就是「恭辦喪儀疏略」的罪名,誰也擔不起干係。但辦得平穩無事,卻頗有油水可撈,而且將來敘勞績的保案中,還有陞官換頂戴的大好處。所以內務府的司官們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關起門來,查會典、找成例、調舊檔、開單子、核銀數、派頭辦、動公事,忙得不亦樂乎,跟那些「酒以澆愁、牌以遣興」的軍機章京的懶散無聊,恰好大異其趣。

軍機處越清閒,皇帝心裏越焦急。明朝的皇帝,有四十年不臨朝,躲在深宮設壇修道的。清朝的皇帝有一天未能親裁軍國大政,便覺得放不下心,何況一連數天,更何況是軍情緊急之時?因此,雖有肅順一再安慰,說各地都極穩定,不勞廑慮,但病榻上的皇帝,始終懸著一顆心,卻又連細問一問軍情政務的精神都沒有。

這一天午後,服了重用參苓的藥,吃了一碗冰糖燕窩粥,很安穩地歇了個午覺,醒來忽覺精神大振。他知道這是極珍貴的一刻,不敢等閒度過,便傳旨召肅順。

一看皇帝居然神采奕奕地靠坐在軟榻上,肅順大為驚異,跪安時隨即稱賀:「皇上大喜!聖恙真正是大有起色了!」

皇帝搖搖頭,只說:「你叫所有的人都退出去,派侍衛守門,甚麼人,連皇后在內,都不許進來。」

這是有極重要、極機密的話要說,肅順懍然領旨,安排好了,重回御前,垂手肅立。

「這裏沒有別人,你搬個凳子來坐著。」

越是假以詞色,肅順反越不敢逾禮,跪下回奏:「奴才不敢!」

「不要緊!你坐下來,說話才方便。」

想想也不錯,他站著聽,皇帝就得仰著臉說,未免吃力,所以肅順磕個頭,謝了恩,取條拜墊過來,就盤腿坐在地上。

「肅六,我待你如何?」

就這一句話,肅順趕緊又爬起來磕頭:「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子子孫孫做犬馬都報答不盡。」

「你知道就好。我自信待你也不薄。只是我們君臣一場,為日無多了!你別看我這一會精神不錯,我自己知道,這是所謂『迴光返照』。」

他的話還沒有完,肅順感於知遇,觸動悲腸,霎時間涕泗交流,嗚嗚咽咽地哭著說道:「皇上再別說這話了!皇上春秋正富,那裏便有天崩地坼的事?奴才還要伺候皇上幾十年,要等皇上親賜奴才的『謚法』……」越說越傷心,竟然語不成聲了。

皇帝又傷感、又欣慰,但也實在不耐煩他這樣子,「我知道你是忠臣,大事要緊,你別哭了!」皇帝用低沉的聲音,「趁我此刻精神好些,有幾句要緊話要囑咐你!」

「是!」肅順慢慢止住哭聲,拿馬蹄袖拭一拭眼淚,仍舊跪在那裏。

「我知道你素日尊敬皇后,將來要不改常態,如我在日一樣。」

這話隱含鋒芒,肅順不免侷促,碰頭發誓:「奴才如敢不敬主子,叫奴才天誅地滅!」

「除了尊敬皇后以外,你還要保護皇后,這件事不容易!懿貴妃將來一定要想爬到皇后頭上去,你要想辦法制止。但是,她也該有她一份應得的名分。」皇帝停了一下,很吃力地又說:「我一時也說不清,總之要防著她,可也別太過了!」

這是顧慮及於懿貴妃成為太后以後,可能弄權,所以特賦肅順以防範的重任。其實就是皇帝不作此叮囑,肅順只要一日權柄在手,也必定照此去做。但此刻皇帝既然提了起來,則正不妨把握機會,問個明白。

「奴才愚昧,有句不知忌語的話,不敢說!」

「你說好了。」

「皇上萬年以後,倘有人提垂簾之議,奴才不知該當如何?」

皇帝點點頭:「我也想到過這個。本朝從無此制度,我想,沒有人敢輕奏。」

這雖不是直接的答覆,但皇帝決不准有垂簾的制度出現,意思已極明顯。自來幼主在位,不是太后垂簾,臨朝稱制,便是特簡大臣,同心輔弼,肅順心想,話已說到這裏,索性把顧命大臣的名單提了出來吧!

略略考慮一下,他還是用迂迴的試探方式,「皇上聖明!」他跪著說,「敬天法祖,唸唸在祖宗的制度上。奴才承皇上隆恩,託付大事,只怕粉身碎骨,難以圖報。不過奴才此刻有句話,不敢不冒死陳奏,將來責任重大,總求皇上多派幾個赤膽忠心的人,與奴才一起辦事,才能應付得下來。」

肅順平日的口才很好,這番話卻說得支離破碎,極不得體。好在皇帝懂他的意思,便即問道:「你是說顧命大臣嗎?」

肅順不敢公然答應,只連連地碰頭。

「唉!」皇帝忽然嘆了口氣,「這件事好難!」

語氣不妙了,肅順有些擔心,不得不逼緊一步:「皇上有為難的事,交與奴才來辦!」

「這是你辦不了的事。」皇帝搖搖頭又說:「照你看,有那些人可受顧命?」

「此須上出宸顧,奴才不敢妄議。」肅順故意這樣以退為進地措詞。

「說說無妨,我好參酌。」

於是肅順慢條斯理地答道:「怡、鄭兩王原是先朝受顧命的老臣。隨扈行在的四軍機,是皇上特簡的大臣。還有六額駙,忠誠謹厚,奴才自覺不如。這些人,奴才敢保,決不會辜負皇上的付託。」

「嗯,嗯。」皇帝這樣應著,並且閉上眼,吃力地拿手捶著腰。

看見皇帝累了,肅順便請休息。這一席密談,不得不作結束。肅順原來還打算著一兩天以內,皇帝還會有這樣一個安排。繼續再談──應行囑咐的大事,以及皇帝心裏所不能消釋的疑難,顯然還多著,譬如恭王,皇帝對他到底是怎麼個態度?是非要澄清不可的。

但就在第二天──七月十六,皇帝早膳的胃口還很好,到了下午,突然昏厥,等肅順得信趕到,御前大臣景壽和醇王,正帶領太監,七手八腳地把皇帝抬回東暖閣,安置在御榻上。

景壽是個拿不出主張的人,醇王年輕,初次經歷這種場面,張皇得比甚麼人都厲害,所以東暖閣中亂作一團,幾乎甚麼事也未做。等肅順一到,大家的心才定了下來。他也無暇細問,第一道命令,是飛召御醫,第二道命令,奏報皇后,並請大阿哥馬上來侍疾。太監們答應著飛奔而去,分頭通知。

其時御醫已得到消息,欒太帶著李德立和楊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了來,匆匆行了禮,一齊來到御榻前,由欒太診脈。無奈他自己氣在喘、手在抖,而皇帝的脈又細微無力,所以兩隻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好半天還是茫然不辨究竟。

三位御前大臣都極緊張地站在他身後,等候結果,肅順第一個不耐煩,低聲喝問道:「到底怎麼樣了?」

欒太不知如何回答,李德立說了句:「自然是虛脫。」

「那就照虛脫的治法,快救!不能再耽誤工夫了!」

就這時,欒太算是把脈也摸準了,「是虛脫!」他憂形於色地說,「事不宜遲。先拿參湯來!」

參湯是現成的,小太監立即去取了來,由李德立和楊春親自動手,撬開皇帝的牙關,用金湯匙,一匙一匙地灌。雖沒有即時復甦,但參湯還能灌得下去,這就很不錯了。

這時欒太已開了方子,「通脈四逆湯」重用人參、附子。

開好了親自送給肅順說:「請中堂過目。」

「不用看了。快去煮藥!」肅順等他把方子交了下去以後,又問:「情形到底怎麼樣呢?」

欒太很吃力地答道:「怕是很為難了!」

「你們要盡力想辦法!估量著還要用甚麼藥,趁早說,這裏沒有,我派人連夜到京裏去辦。」

「回中堂的話,」欒太答道,「皇上的病,甚麼方子都用到了。這是本源病,全靠……。」

「你別說了!」肅順不悅地申斥著,「全靠誰?有了病不就靠你們當大夫的嗎?你不必在這兒糟蹋工夫,好好兒跟你的同事商量去吧!」

欒太碰了個釘子,不敢申辯。下來與李德立和楊春商議了一陣,都是一籌莫展,唯有看「通脈四逆湯」的效果如何,才能定進一步的辦法。

就在這時,張文亮抱著大阿哥,飛也似地奔了來。三位御前大臣紛紛出屋迎接,但把大阿哥接是接來了,卻不知跟他說些甚麼。大阿哥也不知出了甚麼事,只覺得先是一路飛奔,這時又看到所有的人,臉色均與平時不同,心裏不由得害怕,「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張文亮趕緊去捂他的嘴,哄著他說:「別哭,別哭!在這玩一會兒,咱們就回去。」

「先把大阿哥抱開吧!」肅順吩咐張文亮,「可也別走遠了!皇上說不定隨時要找大阿哥!」

張文亮答應著把大阿哥抱了到殿後去玩,到天快黑時,還不見動靜。

其時消息已經遍傳,宮內宮外,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無不以驚疑焦灼的心情,希望瞭解皇帝昏厥以後的詳細情形,但肅順已經下令封鎖消息,甚至就在煙波致爽殿外的朝房中,等著請安問疾的親王,包括「老五太爺」、惇親王,以及睿親王仁壽等等,都得不到一個字的消息,這使得他們在焦憂以外,還有憤怒,覺得肅順的把持,太過份也太可怕了!

唯一的例外是皇后,肅順不斷有消息報告她。在服下「通脈四逆湯」以後,皇帝已經回甦,但甦醒與昏迷之間,實在也沒有太大的區別。皇帝脈微無力,一息奄奄,不但無法說話,甚至也無法聽話,心神耗散,僅僅是有口氣而已。欒太提出警告,皇帝這時候需要絕對的安靜,而且不可引起哀傷鬱怒之情,所以一切親人,皆不宜見。

御醫的話,不能不聽,可是肅順也不能不防著皇帝隨時會嚥氣,倘或就此一瞑不視,毫無遺言,那就要大費手腳了。但只要皇帝能講一句話,這句話一定於己有利,只是口傳末命,必須共見共聞,所以他要留著醇王和景壽,做個見證。景壽沒有那麼多心思好想,醇王的想法卻與肅順多少相同,知道這一刻關係重大,必須密切注意著皇帝有甚麼話留下來?因此三個人守在御榻面前,一步都不敢離開,把外面所有在等候消息的人都忘掉了。

終於還是景壽想了起來,「六哥!」他悄悄拉一拉肅順的袖子:「大阿哥平常這時候都該睡了,先讓張文亮把他送回去吧!」

「對了!」肅順隨即叫人去通知:「把大阿哥送回皇后宮裏。」

大阿哥早就睡著了,張文亮抱著送到了皇后宮裏,其時已經天黑,而煙波致爽殿外朝房裏的幾個親王,以及在軍機直廬待命的軍機犬臣,看見此時還無消息,斷定皇帝已屆彌留之時,就越發不敢走了。

終於,皇帝能夠轉側張眼,開口說話,「我不行了!」他的聲音極低,轉臉看著肅順說,「你找人來吧!大阿哥、宗令、軍機、諸王!」

「是!」肅順跪著回奏,「皇上千萬寬心,先讓御醫請脈。」

說著,向外做了個手勢。

站在門口的欒太、李德立和楊春,急忙上前跪安,欒太診了脈,磕頭說道:「六脈平和,皇上大喜!」

「該進點兒甚麼了吧?」肅順問道。

「只要皇上喜愛,甚麼都能進。」

「倒是有點兒餓了。」皇帝的神氣似乎又清爽得多了,「有鴨丁粥沒有?」

「早給萬歲爺預備了!」敬事房首領陳勝文,跪著說道:

「還有皇后進的冰糖燕窩粥,麗妃進的奶卷……。」

「奶卷太膩了吧?」肅順問欒太。

「不妨!不妨!只要皇上喜愛。」

「那就傳膳吧!」肅順吩咐。

擺上膳桌,依舊是食前方丈,肅順親自動手,帶著太監把皇帝扶了起來,但望一望膳桌,便搖搖頭,甚麼都不想吃。御前大臣和御醫苦苦相勸,算是勉強喝了幾口燕窩粥,倒是玫瑰山楂鹵子加蜂蜜調開的甜湯,似乎頗能療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就這一起一坐,可又把皇帝累著了,睡下來閉著眼,只張著嘴喘氣。這時要召見的人,除掉大阿哥據說因為從睡夢中被喚醒,大不樂意,哭著鬧著,正在想辦法安撫以外,其餘的都已到齊。但看此時的情形,皇帝還沒有精神來應付,所以肅順一方面請醇王去向大家說明情況,一方面把欒太找到僻靜的地方去悄悄密議。

「你看,皇上這樣子,到底還能拖多久?」肅順率直地說,「你實話實說,不必怕忌諱。」

「今晚上我可以保,一定不要緊。」

「可是這個樣子怎麼成呢?」肅順憂心忡忡地,「有多少大事,都得等皇上吩咐。起碼總得讓人有說幾句話的精神嘛!」

「這個……,」欒太慢吞吞地說,「也許有辦法。」

「有辦法就行。你快想辦法吧!」

於是欒太又開了藥方,並且親自到御藥房去撿了藥,親手放入藥罐,濃濃地煎了一小碗,由肅順親自捧到御榻面前供皇帝服用。

果然,這付藥極有效驗,萎靡僵臥的皇帝,眼中有了光采,示意左右,把他扶了起來,靠床坐著,吩咐肅順宣召親王及軍機大臣進見。

以惠親王綿愉為首,一個個悄悄地進了東暖閣,排好班次,磕頭請安,發言的卻仍是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親王,用沒有表情的聲音說道:「皇上請寬心靜養!」

「五叔!」皇帝吃力地說,「我怕就是這兩天了。」

一句話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發出哭聲的。皇帝枯疲的臉上,也掉落兩滴晶瑩的淚珠,這一下欷歔之聲越發此起彼落,肅順厲聲喝道:「這是甚麼時候,還惹皇上傷心?」

這一喝,欷歔之聲,慢慢止住。肅順便膝行向前一步,磕頭說道:「請皇上早定大計,以安人心。人心一安,聖慮自寬,這樣慢慢調養,一定可以康復。」

皇帝點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宗社大計,早定為宜。本朝雖無立儲之制,現在情形不同,大阿哥可以先立為皇太子。」

此是必然之勢,惠親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複誦一遍,表示奉詔:「是!大阿哥為皇太子。」

「大阿哥年紀還小,你們務必盡心匡助。現在,我再特委派幾個人,專責輔弼。」

這到了最緊要的一刻了,所有的親王和軍機大臣都凝神息氣,用心聽著,深怕聽錯了一個字。

「載垣、端華。」皇帝唸到這裏,停了下來,好久未再作聲。

每一個人都在猜測著,皇帝所唸的下一個名字,大概是奕訢!甚至連肅順都以為皇帝的遲疑,可能是臨時變卦,在考慮恭王的名字了。

然而他們都猜錯了,皇帝繼續宣示名單,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

這一下喜壞了肅順一黨。但自然不便形諸顏色,載垣看了看端華和肅順,磕一個頭,結結巴巴地說:「臣等仰承恩命,只恐才具不足以負重任。只有竭盡犬馬,盡心輔助,倘有異心,天誅地滅,請皇上放心。」

這番話雖不甚得體,總也算交代了,皇帝點點頭,又問:

「大阿哥呢?」

大阿哥剛由張文亮抱了來不多一會,奉旨宣召,張文亮便把他放下地來,半哄半威嚇地說:「皇上叫了,乖乖兒去吧!記著,要學大人的樣子,懂規矩,皇帝說甚麼,應甚麼,千萬別哭,一哭,張文亮倒霉,也許就會關了起來,明天可就不能陪大阿哥玩兒了。」

穿著袍褂的大阿哥,聽張文亮說一句,他應一句,但一掀簾子,只見滿屋子跪的是人,把他嚇得愣住了,回身就跑,不想張文亮正好攔在後面。

「小爺,小祖宗!」張文亮急得滿頭大汗,「進去!別怕!」

幸好景壽及時出現,六額駙是熟悉的,大阿哥膽子大了些,讓他牽著手,直到御榻面前,跪了安,叫一聲:「阿瑪!」

看見兒子只有六歲,便要承擔一片破爛的江山,皇帝萬感交集,自覺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子孫,此時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嚴酷無情!萬般皆難撒手,而又不得不撒手,人世悲懷,無過於此。就這樣一陣急痛攻心,頓時又冷汗淋漓,喘息不止。

大阿哥看得慌了,「阿瑪,阿瑪!」大叫著撲倒在御榻上去拉住了皇帝的手。

這對皇帝是極大的安慰,那一隻小小的、溫暖的手,彷彿有股奇妙的力量,注入他的身體,他的喘息止住了,心也定下來了,而且也不再那樣恐懼於一瞑不視,茫茫無依了。他微笑著伸出枯瘦的手,摸著大阿哥的臉,看著載垣說,「我把他交給你們了!」

「是!」載垣肅然答道:「大阿哥純孝天生,必是命世的令主。」

「要好好教導。李鴻藻一個人不夠的。」皇帝說到這裏,低下頭來向大阿哥說:「你也認一認我所託付的八大臣。給他們作一個揖吧!」

載垣代表顧命八大臣辭謝,皇帝不許。這番推讓,皇帝厭煩了,於是「老五太爺」發言勸阻,顧命八大臣站成一排,與大阿哥相向而立。一面作揖,一面跪下還禮,這樣皇帝算是當面託過孤了。

在形式以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道手續。肅順命人抬來几案,備了丹毫,要請皇帝親筆硃諭,以昭慎重。但這時皇帝已經無法寫字,握著筆的手,不住發抖,久久不能成一字,唯有廢然擲筆,說一句:「寫來述旨!」

這「寫來述旨」,應該就是軍機大臣面承旨意後寫呈的「明發上諭」,但時間迫促,沒有工夫按照規定的行款套語來處理,同時這些頭等緊要的文件,最宜簡潔,免得以詞害義,生出不同的解釋。因此,杜翰純粹以為皇帝代筆的立場,簡單扼要地寫了兩道「手諭」,捧交最資深的軍機大臣穆蔭,穆蔭轉交御前大臣肅順,肅順拿起來先極快地看了一遍,深為滿意,隨即把他放在皇帝身邊的几案上,並且親自捧了仙鶴形的金燭台,照映著皇帝看那兩個文件。

「唸給大家聽聽吧!」

「是。」肅順放下燭台,把那兩道手諭,交了給穆蔭,然後自己也歸班跪聽。

穆蔭捧著上諭,面南而立,朗然唸道:「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特諭。」又唸第二道:「皇長子載淳現為皇太子,著派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特諭。」

那「贊襄一切政務」六個字,是杜翰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經皇帝認可,不啻出自御口,誰也不敢說話。只是頭腦冷靜些的人,已有戒心,這班親承顧命的「忠臣」,一開始便頗有攬權的跡象了。

辦了這件大事,勉強撐持著的皇帝,一下子洩了勁,頹然垂首,雙眼似閉,於是老五太爺說了句:「皇上歇著吧!」大家紛紛跪安退出。

除了顧命八大臣以外,沒有一個不是感到心情沉重的,顧命大臣沒有恭王,不是一個好兆頭!只怕朝中從此要多事了。當然,也有些人怕肅順的權越來越重,氣焰也會越來越高,此後更難相處,而有些人只怕為了恭王不平,以他的身分、才具,說甚麼也不應該被摒於顧命大臣的行列之外。

然而此時很冷靜地下了決心,要與肅順鬥一鬥的,卻只有深宮中伴著一盞孤燈的懿貴妃。

東暖閣中的一切,她隨時都能得到很正確的報告。大阿哥被立為皇太子,自然不是新聞,而顧命大臣沒有恭王的名字,雖在意料之中,卻仍不能不使她震動!事情擺明了以後,前因後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皇帝的末命如此,表示他至死對恭王不諒解,同胞手足何至於這樣子猜嫌,擰成這麼個死都解不開的結?這自然是肅順的挑撥離間!

一想到此,懿貴妃頓覺不寒而慄。都說肅順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發現他還有極其陰狠的一面。這使她很快地想到這幾天的情形,肅順處處抬舉皇后,已明顯地表示出來,他將來只尊敬一位太后,假手於那位忠厚老實的太后,去抓住年幼無知的皇帝,口銜天憲,予取予求!「哼!」懿貴妃咬著牙冷笑,「肅六,你別作夢!」

越是心裏惱恨,她越冷靜,心裏的事連小安子面前都不說一句,只看著桌上的逐漸消蝕的短燭,默默在心裏盤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宮裏一天的活動,都是在曙色未臨之前開始的,太監和宮女靜悄悄地各自來去,忙著自己分內的工作。懿貴妃雖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不想再睡,開了房門,叫人打水來漱洗晨妝。

「主子起得早!」小安子跪了安起來,接著又垂手請了個安,「主子大喜!」

「甚麼喜啊?」

「大阿哥封為皇太子,」小安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貴為國母了!」

「哼!」懿貴妃報以冷笑。

一聽見她的冷笑,小安子背脊上就會無緣無故地發冷。他不敢多說甚麼,只幫著宮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鏡中懿貴妃黃黃的臉,失血的嘴唇,以及鋪得好好的床,才驚訝地問:「主子一夜未睡?」

「怎麼啦?」懿貴妃回身看著他問。

小安子跪下來答道:「主子千萬要保重!大阿哥年紀還小,全得仗著主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裏。」

「咄!」懿貴妃喝道:「你懂得甚麼?少胡說八道!」

小安子想不到又碰一個釘子,這個釘子碰得他也實在不明白,自己想想,話並沒有說錯,懿貴妃的脾氣發得沒有道理。心裏這麼想著,臉上不由得便有委屈的神色。

懿貴妃自然明白他心裏的想法,但此時不便作任何解釋,反倒因為小安子的話,引起了警惕,覺得必須有所告誡。

於是她沉下臉來,大聲說道:「小安子!你告訴這裏所有的人,這幾天誰要在人前背後胡言亂語,談大阿哥立為皇太子和我將來怎麼樣,怎麼樣,這些話要是讓我知道了,我沒有別的,馬上傳了敬事房來,先打爛兩條腿再說。我可再告訴你一句話,」她用冷得似冰,利得似刀的聲音又說,「連你在內,一樣辦理。」

小安子嚇得連委屈也感覺不到了,只聽出這一段話,情況嚴重,沒有一分一毫的折扣可打,趕緊連聲答應,站起來先對屋內的四五個宮女說道:「你們可聽見主子的話了!千萬小心,千萬小心!」說完,匆匆走了出去,把懿貴妃的告誡,鄭重其事地轉告了每一個太監和宮女。

因此,各個宮裏,都在竊竊私議著皇帝的病,以及肅中堂如何如何?只有懿貴妃那裏,特別安靜。自然,安靜得十分沉悶。

傳了早膳,皇后派人來通知,即刻齊集中宮,去省視皇帝的病。后妃不與外臣相見,所以皇帝的病,她們只能聽太監的報告,等閒無法探視。這天早晨,是皇后特意叫陳勝文與六額駙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迴避,容后妃與皇帝去見可能是最後的一面。

皇帝卻不知道后妃來省視,他一直未醒,不知是睡熟了還是昏迷著?一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說甚麼食前方丈,說甚麼六宮粉黛,轉眼莫非成空!皇后與那些妃嬪們,也不知是為皇帝還是為自己,一個個淚落如雨,卻不敢哭出聲來,唯有障面掩口,想把自己的眼淚吞到肚子裏去。

於是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勸請后妃止淚,說是皇帝神明不衰,怕朦朧中發覺了大家的哀痛,一定會傷心,於病體大為不宜。接著額駙景壽又來奏請皇后回宮。不離傷心之地,眼淚是無論如何止不住的,皇后只好依從,領著妃嬪,退出了東暖閣。

回到中宮,皇后餘痛未已,依然流淚不止。跟著來到中宮的懿貴妃,卻顯得格外剛強,雖然也是紅著眼圈,但說話行事,與平時無異,一進皇后寢宮,她就吩咐宮女雙喜:「這兒有我伺候皇后,你們到外面呆著去吧!沒有事兒別進來。」

雙喜是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懿貴妃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皇后那樣老實無用,這時知道有機密大事要談,當即答道:

「奴才在外面看著,不會有人闖進來。」

「對了!」懿貴妃嘉許她知機識竅:「你小心當差吧!將來有你的好處。」

等雙喜一走,懿貴妃親自關上房門,絞了把熱手巾,遞到皇后手裏,心亂如麻的皇后,也正有許多話要跟懿貴妃商議,但心裏塞滿了大大小小,無數待決的事件,卻不知從何說起?擦乾了眼淚,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煩,驀地裏又捶著妝台,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弄成這個樣子,怎麼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貴妃扶著她的手臂說,「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都哭亂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們再慢慢兒商量做法。」

「我有甚麼主意?」皇后拭著淚哭說:「還不是他們怎麼說,咱們怎麼聽。」

「不!」懿貴妃斷然決然地說,「皇后千萬別存著這個想法。權柄決不能下移,這是祖宗的家法。」

說到這個大題目,不由得讓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問,「又是『贊襄政務』,又是軍機大臣,他們要作了主,咱們拿甚麼跟他們駁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親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紀大小,要皇帝說了才算。」

「啊!」皇后彷彿有所意會了,但一時還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將來辦事,總得有個規矩。凡事,咱們姐兒倆,大小也可以管一管。這要管,又是怎麼管呢?」

「皇后算是明白了。咱們不妨把六額駙找來問一問。」

「也好。」

於是懿貴妃教了皇后許多話,同時派人傳諭敬事房,宣召六額駙,說有關於皇帝的許多話要問。這原是不合體制的,但情況特殊,事機緊迫,景壽固不能不奉懿旨,肅順這一班人,也不敢阻擋。

懿貴妃特意避了開去,只皇后一個人召見景壽,跪了安,皇后很客氣地說:「六額駙起來說話吧!」

「是。」景壽站了起來,把手垂著,把頭低著。

「內務府辦得怎麼樣了?」

這自然是指皇帝的後事。「肅六在忙著呢!」景壽答道:「金匱的板,早兩天就運到了。其餘的東西,聽說也都齊了。」

「還有樣要緊東西,」皇后又問:「陀羅經被呢?」

陀羅經被是金匱中必備之物,親藩勳舊物故,飾終令典,亦有特賜陀羅經被的。這由西藏活佛進貢,一般的是用白綾上印金色梵字經文,御用的是黃緞織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當然,「內務府老早就敬謹預備了。」景壽這樣回答。

「噢!」皇后略停一停,換了個題目來問:「這幾天的政務,由誰在料理呀?」

「還是軍機上。」景壽慢吞吞的地道:「聽說許多要緊公事,都壓著不能辦。」

「為甚麼呢?」

「自然是因為皇上不能看奏摺。」

「以後呢?」皇后急轉直下地問到關鍵上,「你們八個人,可曾定出一個辦事的章程?」

「目前還談不到此。而且,也沒有甚麼老例兒可援的。」

「我記得康熙爺是八歲即的位。那時候是怎麼個規矩?」

「那時候,內裏有孝莊太后當家,不過國家大事,孝莊太后也不大管。」

這些對答,懿貴妃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皇后,立刻追問一句:「那麼誰管呢?」

「是輔政四大臣。」

「那四個?」

景壽一面思索,一面回答:「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

「後來呢?」

「後來?」景壽愣了一下,「後來當然是康熙爺親政。」

「我是說康熙爺親政以後。」皇后又加了一句:「那輔政四大臣怎麼樣?」

這一問,把木訥寡言的景壽嚇得有些心驚肉跳,顯然的,皇后是拿康熙誅鰲拜的故事,作為警告。但是,於今如說有鰲拜,自是肅順,與自己何干?這顧命大臣的榮銜,也不知如何落到了自己頭上?看這光景,將來是非必多,不如趁早辯白一番。

想到這裏,隨即跪了下來,免冠碰頭:「皇后聖明!臣世受國恩,又蒙皇上付託之重,自覺才具淺薄,難勝重任,可是當時也實在不敢說甚麼。臣現在日夜盼禱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讓皇上的病,化險為夷,一天比一天健旺,這顧命大臣的話,從此擱著,永遠不必再提了。」他一面說,一面想到肅順的跋扈,同時想到皇后提起康熙朝舊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汗出如漿,急出一句最老實的話:「臣是怎麼塊料?皇后必定明白。他們拿鴨子上架,臣實在是莫奈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萬死不辭。只怕,只怕效不上力。」

這番話真有些語無倫次了。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應付,因為它未在懿貴妃估計之中。只是景壽的窩囊,連忠厚老實的皇后都覺得可憐亦復可笑。

景壽還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皇后卻又說不出話,眼看要弄成個僵局,躲在屏風後面的懿貴妃不能不出頭了。她裊嬝娜娜地閃了出來,先向皇后行了禮,然後自作主張地吩咐:

「六額駙,請起來吧!」

景壽一見懿貴妃出現,心裏略略放寬了些。懿貴妃為人厲害,但也明白事理,她一定能諒解他的處境為難而本心忠誠,所以站了起來,順手給懿貴妃請了個安,退到一旁,打算著她有所詢問時,再作一番表白。

「六額駙是自己人,胳膊決不能朝外彎。」懿貴妃這一句話是向皇后說的,但也是暗示景壽別忘掉自己是椒房至親,論關係要比肅順他們這些遠支宗室密切得多。

景壽自然懂得她的意思,趕緊垂手答道:「懿貴妃明見,這句話再透徹不過了,正是景壽心裏的意思。」

「好!」懿貴妃讚了一聲,接著又說:「可是我得問六額駙,你下去以後,他們要問:皇后召見,說些甚麼?你可怎麼跟他們說呀?」

「就說,就說皇后垂詢皇上的『大事』,預備得怎麼樣了。」

「一點不錯。你就照這個樣子,別的話甚麼也不用說。我知道你一個人也爭不過他們,不用跟他們廢話,有甚麼事,你想辦法先通一個信兒就行了。」說到這裏,懿貴妃停了一下,又威嚴地問道:「你明白嗎?」

景壽想了想,懂得懿貴妃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於是惶恐地答道:「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懿貴妃轉臉向上問道:「皇后如果沒有別的話,就讓六額駙下去吧!」

「嗯!」皇后想了想說,「有一件事,也是要緊的,『大事』一出,裏裏外外一定亂糟糟的,大阿哥在外面,怕他們照應不過來,六額駙多費心吧!」

這是景壽辦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懿貴妃請放心!景壽自會小心伺候。」

等景壽退了出去,皇后與懿貴妃,相對苦笑,她們原來期望著要把景壽收作一個得力幫手,不想他竟是這等一個窩囊廢。「虧得你機敏,不叫他插手,不然,準是事成不足,壞事有餘!」皇后搖頭嘆息:「唉,難!」

「皇后先沉住氣。凡事有我。」

話是這樣說,懿貴妃也實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於大權旁落?回到自己宮裏,倚欄沉思,不知日影過午。忽然,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金環,匆匆奔了進來,就在院子裏一站,高聲傳旨:「萬歲爺急召懿貴妃!」說完才跪下請安,又說:「請懿貴妃趕緊去吧!怕是萬歲爺有要緊話說。」

「喔!」懿貴妃又驚又喜,問道:「萬歲爺此刻怎麼樣?」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環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說。」

懿貴妃知道,皇帝此一刻是「迴光返照」。時機萬分珍貴,不敢怠慢,隨即趕到了煙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遠遠地,一看這情形,就知道皇后在東暖閣。小太監打了簾子,一眼望去,果然皇后正跪在御榻前,懿貴妃進了門,隨即也跪在皇后身後。

「這個給你!」皇帝氣息微弱地說,伸出顫巍巍的一隻手,把一個蜀錦小囊,遞給皇后。懿貴妃知道,那是乾隆朝傳下來,皇帝常佩在身邊的一枚長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陽文「御賞」二字。

皇后雙手接了過來,強忍著眼淚說了句:「給皇上謝恩。」

「蘭兒呢?」

「在這裏。」皇后把身子偏著,向懿貴妃努一努嘴,示意她答應,同時跪到前面來。

「蘭兒在!」懿貴妃站了起來,順手拿著拜墊,跪向前面,雙手撫著御榻,把頭低了下去,鼻子裏息率息率在作響。

皇帝緩緩地轉過臉來,看了她一下,又把視線移開,他那失神的眼中,忽然有了異樣複雜的表情,是追憶往日和感嘆眼前的綜合,不辨其為愛為恨,為恩為怨?

「唉!」皇帝的聲音不但低微,而且也似乎啞了,「我不知道跟你說些甚麼好。」

聽得這一句話,懿貴妃哭了出來,哭聲中有委屈,彷彿在說,到今日之下,皇帝對她還懷著成見,而辯解的時間已經沒有了,這份委屈將永遠不可能消釋伸張。

就這時,皇帝伸手到枕下摸索著,抖顫乏力,好久都摸不著甚麼東西。於是,皇后站了起來,俯首枕邊,低聲問道:

「皇上要甚麼?」

「『同道堂』的那顆印。」

皇后探手到枕下,一摸就摸出來了,交到皇帝手裏,他捏了一下,又塞回皇后手裏。

「給蘭兒!」

這一下,懿貴妃的剛低下去的哭聲,突然又高了起來,就像多年打入冷宮,忽聞傳旨召幸一樣,悲喜激動,萬千感慨,一齊化作熱淚!又想到幾年負屈受氣,終於有此獲得諒解尊重的一刻,但這一刻卻是最後的一刻,從此幽明異途,人天永隔,要想重溫那些玉笑珠香的溫馨日子,唯有來生。轉念到此,才真的是悲從中來,把御榻枕旁哭濕了一大片。

這樣哭法,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頓著足,著急地說:「你別哭了,行不行?快把印接了過去,給皇上磕頭!」

「是!」懿貴妃抹抹眼淚,雙手從皇后手裏接過了那一枚一寸見方,陰文大篆「同道堂」三字的漢玉印,趴在地上給皇帝磕了個響頭。

「起來,蘭兒!」皇帝又說,「我還有話。」

「是!」懿貴妃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臉地看著皇帝。

「我只有一句話,要尊敬皇后。」

「我記在心裏。」懿貴妃又說:「我一定遵旨。」

「好!你先下去吧!」

這是還有話跟皇后說。懿貴妃極其關切這一點,但決無法逗留偷聽,只好一步一回頭地退了出來。等出了東暖閣,遙遙望見在遠處廊下的肅順和景壽那一班御前大臣,她忽然想到御賜的玉印,正好用來示威,於是故意站在光線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這是個頗為鄭重罕見的姿態,她相信一定可以引起肅順的注意。

就這樣站了不多一會,皇后紅著眼圈也退了出來,兩宮的太監、宮女紛紛圍了上來,簇擁著她們倆回到中宮。

懿貴妃想到一道緊要手續,隨即把皇后宮裏的首領太監喊了上來。

「我有話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懿貴妃很鄭重地向皇后宮裏的首領太監說,「剛才皇上召見皇后和我,親賜兩方玉印,皇后得的是『御賞』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問一問煙波致爽殿的首領太監馬業,他知道不知道這回事兒?要是不知道,你先把這一段兒告訴他,叫他『記檔』!」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領太監記下來,交敬事房收存,稱為「日記檔」,那當然是極重要的文獻,所以首領太監記檔十分慎重,倘非皇帝硃諭或口傳,便須太監親眼目擊,確有根據,方始下筆。當時皇帝召見賜印,東暖閣中只有兩名小太監,懿貴妃怕他們不瞭解此事的關係重大,不曾告訴馬業,以致漏記,因而特意作一番點檢。

接著,懿貴妃辭別皇后,回到自己宮裏休息。多少天來的哀愁鬱結,這時候算是減輕了許多,全由於這方印的緣故。

這方印是完全屬於皇帝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開始。列朝皇帝都像文人雅士那樣,喜歡取一個書齋的名字,作為別號。嘉慶是「繼德堂」、道光是「慎德堂」、當今垂危的皇帝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兩處,一處在「西六宮」的咸福宮後面,一處在圓明園「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皇帝就是在圓明園的同道堂進了早膳以後,倉皇離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別,圓明園竟遭了兵燹,皇帝亦不能生還京城!

這不過是一年間的事,誰想得到這一年的變化是這麼厲害!懿貴妃心想,一年以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這麼快成為太后,而居然會有這樣的事!莫非天意?

她是永遠朝前看的一個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負。於是精神抖擻地想在御賜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這樣叨唸著,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語:志同道合。這不就是說自己與皇后嗎?兩位太后,同心協力,撫養幼主,治理國事!

不錯!皇帝賜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這也足見得皇帝把她看得與皇后一樣尊貴。想到這一點,懿貴妃深感安慰,而且馬上想到,要把皇帝的這番深意,設法讓皇后、顧命大臣以及王公親貴瞭解。

但眼前卻無機會,不但皇后沒有心情來聽她的話,所有的顧命大臣、王公親貴,根據御醫的報告,說皇帝隨時可以嚥氣,因此也都守在煙波致爽殿,全副精神,注視著皇帝的變化,誰還來管她得了甚麼賞賜?

夜涼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領太監馬業匆匆自東暖閣奔了出來,驚惶地喊著:「皇太子,皇太子!」

這是讓皇太子去送終。喚醒穿著袍褂,被摟在張文亮懷裏睡著的皇太子,趕到東暖閣,皇帝已經「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無聲息,肅順點了根安息香,湊到皇帝鼻孔下,去試探可還有呼吸?

那支香依舊筆直的一道煙,絲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響,肅順便探手到皇帝胸前,一摸已經冰涼,隨即雙淚直流,一頓足痛哭失聲。

殿裏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淒淒慘慘的情緒裏,蓄勢已久,肅順哭這一聲,就像放了一個號炮,頓時齊聲響應,號哭震天──而皇太子卻是嚇得哭了。

國有大喪,好比「天崩地坼」,所以舉哀不用顧忌,那哭的樣子,講究是如喪考妣的「躄踴」,或者跳腳、或者癱在地上不起來,雙眼閉著,好久都透不過氣來,然後鼓足了勁,把哭聲噴薄而出!越是驚天動地,越顯出忠愛至性。這樣由煙波致爽殿一路哭過去,裏到后妃寢宮,外到宮門朝房,別院離宮三十六,那一片哭聲,驚得池底游魚亂竄,枝頭宿鳥高飛。而唯一的例外是麗妃,她沒有哭,不言不語地坐在窗前,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遠處漸隱的殘月。

殘月猶在,各處宮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點起了燈燭,煙波致爽殿和毗連的澹泊敬誠殿,更是燈火通明。王公大臣的哭聲已經停止,顧命八大臣尤其需要節哀來辦大事,他們就在煙波致爽殿後面,找了一間空屋,暫時作發號施令的樞機之地。

內務府的司員,敬事房及各重要處所的首領太監,包括小安子在內,幾乎都趕到了,靜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遙遙望去,只見肅順一個人在那裏指手劃腳地發號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景壽,「六額駙!」肅順說,「請你護送皇太子,不,不,如今是皇上了!扈從聖駕,去見太后。把大行皇帝升天的時刻,奏告太后,大喪禮儀,等商量定了,後行陳奏。」

哭腫了雙眼的景壽,點一點頭,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管自己辦事去了。

「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呢?」

肅順這一問,立刻便有人遞相傳呼:「肅中堂傳陳勝文!」

「陳勝文在!」他高聲答應著,掀簾進屋,先請一個安,垂手肅立,望著肅順。

「馬上傳各處摘纓子!」

凡遇國喪,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紅纓子摘掉,陳勝文答道:「回肅中堂,已經傳了。」

「好!」肅順接著又說,「從今天起,皇后稱皇太后,皇太子稱皇上。」

「是!」陳勝文躊躇了一下,覺得有句話非問不可,「請肅中堂的示,懿貴妃可是稱懿貴太妃?」

「當然!」肅順答得極其乾脆,彷彿他這一問,純屬多餘。

交代了陳勝文,隨即又傳內務府的司員,預備初步的喪儀,宮內「應變」的措施告一段落,顧命八大臣又移地軍機直廬去開會。在這裏所商議的,就不是宮廷私事,而是要佈告「天下臣民」的國家頭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來的是「皇帝」即位的時刻和儀典。

當時由載垣首先發言:「常言道得好,『國不可一日無君』,現在該怎麼辦?咱們得快拿個主意!」

茲事體大,一時都不肯輕率獻議。肅順不耐煩了,指著穆蔭說:「挨著個兒來,你先說吧!」

穆蔭清一清嗓子,慢條斯理地陳述他的見解:「自古以來,太子都是柩前即位。不過本朝有本朝的制度,咱們最好按著成例來辦,免得有人說閒話。」

「要說成例,那得按著康熙爺的例子來辦。」端華抹了一手指頭的鼻煙,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響,一面大搖其頭:

「年代這麼久了,一時那兒去找當年的成例?」

「我倒記得,」匡源接口說道:「世祖章皇帝賓天,聖祖仁皇帝八齡踐阼,那時是先成服,後頒遺詔,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頒詔改元。」

「不錯!」載垣點點頭說,「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

「還不錯呢!我看簡直就不通!」肅順嚷著。載垣雖然襲封了怡親王,而且年齡最長,但論輩份是肅順的侄子,所以他駁他的話,很不客氣:「照你這麼說,一天不回京,國家就一天不能有皇上?」

「你別氣急,」載垣的修養倒是很好,「原是在商量著辦,你再問問繼園,也許他有好主意。」

杜翰早已把這件大事研究過了,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說道:「列公的話都不錯,『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子應該『柩前即位』,可也得按照本朝的家法,在太和殿行大典,頒詔改元。」

這番話面面俱到,誰也不得罪,但嫌空洞,而且也似乎有些矛盾,肚子裏黑漆一團的端華,卻偏偏聽出來了,趕緊問道:「繼園,你的話是怎麼說?又說『柩前即位』,又說『在太和殿行大典』,難道即兩次位嗎?」

「回王爺的話,」杜翰答道:「柩前即位是皇太子接掌大位,太和殿行大典是行登極大典,原是兩回事兒!」

「啊,啊!」端華頗為嘉許:「說得有理!」

這一下杜翰越發侃侃而談了:「說要按成例辦,現成有個例子,四十一年前,也是七月,七月二十五,仁宗睿皇帝在這兒駕崩,王公大臣遵照硃諭,請宣宗成皇帝即了位,當天恭奉梓宮回京,八月二十七在太和殿行登極大典。如今也可以這麼辦,先請幼主即位,名位一正,其餘的就都從容了!」

這個辦法完全符合肅順的心意,幼主不即位,顧命大臣就不能用「上諭」來號令全國,所以聽完杜翰的話,隨即大聲說道:「好極了!就這麼辦。繼園,」他又問:「那麼幼主即位,到底甚麼時候最合適呢?」

「最好在大行皇帝小殮的時候,即位成服一起辦。」

「好!」肅順吩咐:「傳欽天監。」

等把欽天監的官員傳來,選挑小殮的時刻,那官員答道:

「今天申正,時辰最好!」

「混帳東西,甚麼好時辰?」肅順大喝一聲:「國喪是大凶之事,還有甚麼好時辰好挑的?」

話是駁得有理,但又何至於發這麼大脾氣?欽天監的那官員嚇得臉都青了。

在座的人也都覺得肅順未免過分,只有杜翰明白他這脾氣是從那裏發出來的?申正太陽已將下山,幼主到那時才即位,不能發詔旨辦事,這一天就算白糟蹋了。

這番意思自然不能明說,杜翰想了一個很好的理由來解釋:「天氣炎熱,大行皇帝的遺體,不宜擺得太久,」他向欽天監的官員說,「成殮的時刻,你再斟酌一下!」

那官員原也相當機警,剛才是讓肅順迎頭痛斥,嚇得愣住了,這時一聽杜翰的指點,恍然大悟,當即裝模作樣地用指頭掐算了一會,從容答道:「小殮以辰正二刻為宜,大殮以申正為宜。」他不再說「好時辰」,只說「為宜」了。

杜翰點點頭,嘉許他識竅,但小殮要早,大殮不妨從容,便轉臉看著肅順說:「中堂看如何?申正大殮,只怕預備不及。」

肅順從荷包裏掏出一個極大的西洋金錶,掀開表蓋一看,這時照西洋算時刻的方法是六點鐘,辰正二刻是八點半,還有兩個半鐘頭,預備起來,時間恰好,申正大殮,確是太匆促了,「大殮在明兒早上吧!」他說。

「明天早晨大殮,以巳初二刻為宜!」這一下,欽天監官員不等杜翰傳話,便先搶著回答。

巳初二刻是九點半,不早不晚,也算相宜,肅順一點頭,事情就算定局了。

第二件急需決定的大事是派定「恭理喪儀大臣」,這張名單是早就在肅順家的水閣中決定了的,拿出來唸一遍就是。

接著又商量哀詔的措詞,照杜翰的提議,由焦祐瀛執筆起草。也談到「恭奉梓宮回京」的事,那需要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槓」,沿路橋道,必須及早整修,決定立即命令署理直隸總督文煜到熱河來商議一切。其餘的大事還多,但此刻無暇計及,請見太后以後,馬上就得預備皇太子即皇帝位的大事了。

於是顧命八大臣,除掉景壽以外,一起進宮。太監奏稟太后,立即召見。

一見面自然是相對痛哭,哭過一陣,年輕的太后抹著眼淚,哀切切地說道:「你看,大行皇帝撇下我們孤兒寡婦歸天了!你們都是先帝的忠臣,裏外大事,總要格外盡心才好!都請起來說話。」

「是,是!」載垣跪在地上答道,「奴才幾個,受大行皇帝的付託,必要赤膽忠心,輔保幼主。請太后千萬放心。」說完,大家一起又磕一個頭站了起來,載垣回頭便說:「肅順,你把咱們商量好的事兒,跟太后回奏!」

肅順記著先帝的囑咐,特別尊崇太后,恭恭敬敬地朝前一跪,把按照仁宗駕崩以後的成例,皇太子先即大位,回京再行登極典禮,以及小殮和大殮的時刻,清清楚楚地說了一遍。

「既然你們商量定了,就這麼辦吧!」太后又問:「甚麼時候成服啊?」

「本想小殮就成服。孝衣太多,實在來不及做,請太后的懿旨,可否大殮成服?」

「是啊,孝衣太多。」太后又問:「你叫內務府早早把白布發了過來,好讓各宮的女孩子,連夜趕著做。」

「是,奴才已經關照了,等敬事房首領把名冊送了來,隨即照發。」肅順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名單:「再跟太后回奏,恭理喪儀大臣,奴才幾個擬了個單子,是睿親王仁壽、豫親王義道、恭親王奕訢、醇親王奕譞、大學士周祖培、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吏部尚書全慶、陳孚恩、工部尚書綿森、右侍郎杜翰,一共十個人,豫親王、恭親王、周祖培、全慶,仍舊留京辦事。」這就是說,只有陳孚恩一個人可以到熱河來。

太后對陳孚恩並不關心,關心的是恭親王,「恭王也留在京裏嗎?」她不以為然地問。

「洋務非恭王不可,而且梓宮回京以後,喪儀繁重,也要恭王在京裏主持。」

「你的話也不錯。」太后沒話說了,只好同意。

於是顧命大臣,跪安退出,忙著去找景壽,教導事實上已成為皇帝的皇太子,如何「親視含殮」,如何告祭即位,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何讓六歲的幼主明白他的身分已經不同,是天下臣民之主!

要在短短一段時間內,把這些重大複雜的改變,說得童騃的皇太子有所領會,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景壽又是個不善於詞令的人,所以這個吃重的任務落在張文亮身上,連說帶比,急得滿頭大汗。幸好書房的三個月中,師傅李鴻藻,對此已有啟沃,皇太子終於算是大致明白了。

「回頭我就是皇上,」他說,「我說的話就是聖旨。」

「是,是!」張文亮如釋重負,「皇太子真聰明!」

「成了皇上,還上書房不上?」

「自然要上!」這下是景壽回話,「不上書房,不識字,不明道理,將來可怎麼治理國政呢?」

「甚麼叫『治理國政』吶?」

「那,那就是說,裏裏外外的大事,皇上怎麼說,就怎麼辦!」

「真的嗎?」皇太子把一雙小眼睛,瞪得一愣一愣地,「我說殺人,就殺人?」

「皇太子千萬別說這話!」景壽拿出姑夫的身分,沉著臉說,「做皇上要愛民如子,那能隨便殺人?」

皇太子不響了,張文亮卻在心裏嘀咕,倘或皇太子即了皇位,真的說出殺人的話來,讓太后知道了,必說左右太監在挑唆,那可要大倒其霉了。

因此,張文亮等景壽不在時,小聲問道:「皇太子要殺誰呀?」

三個月的工夫,皇太子認字號、寫仿格,已頗有長進了,會寫幾個筆直簡單的字,遇到機會就要露一手,這時就說:

「把手伸過來!」

張文亮知道,皇太子這一說,就是要在他手心裏寫字,趕緊把手掌平伸了過去,皇太子一點一畫地寫了三個字:「小安子」。

皇太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恰好會寫「小安子」這三個字。

太監宮女都相信宿命,更相信皇帝是「金口」,說甚麼便是甚麼。「壞了!」張文亮在心裏說,「小安子這顆腦袋,遲早不保!」

話雖如此,張文亮卻不以為事不干己,可以不管,相反地,是上了一重濃重的心事,懿貴太妃眼看就要掌權,安德海水漲船高,可能會升為總管,這主奴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那就千萬不能讓自己這位小主子把要殺安德海的話說出來!只要一說出口,自會傳入懿貴太妃或者安德海耳朵裏,那時首當其衝的就是自己。

正在思索著,得想個甚麼辦法,能讓口沒遮攔的皇太子知道,這句話說不得,外面已經傳話進來,說大行皇帝小殮的時刻快到了,請皇太子去行禮。接著,景壽親來迎接,由張文亮亦步亦趨地陪侍著,把皇太子迎到了煙波致爽殿。

殿廷內外,已擠滿了王公大臣,以及在內廷當差的天子近臣,按著爵位品級次序,肅然站班。皇太子看見這麼多人,不覺畏怯,只往張文亮身上躲,但忽然間站住了,響亮地喊了一聲:「師傅!」

一廷的親貴重臣,連皇太子的胞叔在內,獨獨李鴻藻得蒙尊禮,師傅真個受寵若驚了!但皇帝剛剛晏駕,不便含笑相迎,只趕緊出班下跪,以哀戚的聲音說道:「請皇太子節哀順變,以完大禮。」

這兩句話皇太子那裏聽得懂?只看著師傅發愣。肅順可就發話了:「李師傅請起來吧!」措詞雖然客氣,聲音卻顯得頗不耐煩。

李鴻藻自己也覺得所說的那兩句等於廢話,可是朝班不比書房,不如此說,又怎麼說呢?眼前大禮待行,不敢再有耽擱,便又說了句:「皇太子請進去吧!」

皇太子很聽師傅的話,師傅說進去,立即又開步走了。這時只有近支親王和顧命大臣隨扈。到了東暖閣,皇太子一看「阿瑪」直挺挺躺在御榻上,臉上蓋一塊白綾,有些害怕,將身子直往張文亮身後躲,隨便張文亮怎麼小聲哄著,總不肯站到前面來。

等小殮開始,有件事引起了皇太子極大的興趣,自然而然站在前面來看。照例,小殮為死者穿衣服,是先有一個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再脫下來一起套到僵硬的屍體上去,在旗下,這個「衣服架子」得由被稱為「喪種」的親屬擔任,或者是長子,或者是承重孫,皇帝的大喪,自然是由嗣君服勞,但皇太子年紀太小,肅順吩咐首領太監馬業另外找個人代替。於是有三四個小太監,商量好了向馬業去說:

「萬歲爺在日,最寵如意,該讓如意侍候這個差使。」

這是個苦差使。如意站在方橙上,伸直雙臂,十三件龍袍一件一件往上套,由紗到緞、由單到棉、由盛夏到隆冬。皇太子看如意穿上龍袍,已覺可笑,一穿穿這麼多,更覺稀罕,一眼不霎地看著,差一點笑出聲來。

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飾遺容,平日侍候盥洗是如意和另一個小太監喜兒的差使,這時便只有喜兒一個人當差了。他就當皇帝還活著,進一樣盥洗用具便說一句:「萬歲爺使漱口水」,「萬歲爺洗臉」。最後說:「萬歲爺請髮!」說完絞了一把熱手巾,蓋住大行皇帝的雙頰,又掏出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裏磨了兩下,是要動手刮大行皇帝的鬍子了。

修了臉,喜兒又跪著櫛發打辮子,然後馬業率領四名太監,替大行皇帝換上如意所套好了的十三件龍袍,外加全新石青寧緞團龍褂,用五色陀羅經被密密裹好。小殮已畢,擺設「幾筵」是一張四角包金的活腿烏木桌,上供一隻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鑲綠玉酒杯,等皇太子行過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馬業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著一灑。然後御膳房在靈前擺膳,皇太子和在場的大臣、太監,齊聲呼地搶天地舉哀。初步「奉安」的典禮,這樣就算完成了。

其時煙波致爽殿正間,已設下明黃椅披的寶座,王公大臣,各按品級排好了班,肅順和景壽引著皇太子升座,淨鞭一響,肅然無聲,只聽鴻臚寺的鳴贊高聲贊禮,群臣趨蹌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禮──從這一刻起,六歲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后稱為「皇帝」,臣子稱為「皇上」,太監、宮女稱為「萬歲爺」了。

皇帝即位,須遣派官員祭告天地宗廟,這自有禮部的官員去辦理,他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遇見太后。小皇帝根本不明這些禮節的道理,由著人擺佈,到了太后寢宮,磕了頭,從地上爬起來,取下大帽子往旁邊一丟便大聲嚷道:

「餓了!拿東西來吃,快,快!」

於是雙喜趕緊向門外喊道:「萬歲爺傳膳!」

這還是第一遭伺候這位新「萬歲爺」,大家都還拿不準規矩,只按照成例傳喚了下去,傳到御膳房,這一桌御膳,一時辦得出來辦不出來?那就不管了。

「別這樣子說話!」太后拉著小皇帝的手說,「你該記著,你現在是皇上啦!說話行事要穩重,大呼小叫的,不成體統。知道嗎?」

小皇帝最聽這位嫡母的話,雖不太懂,也還是深深地點著頭說:「知道。」

「雙喜!」太后體恤臣下,這樣吩咐:「你傳給敬事房,從今天起,除非有甚麼特別的事故,不用單獨替皇帝擺膳,早晚都跟我一塊吃好了。」

「是!」

「還有,」皇后又說,「你看有甚麼點心,先端幾碟子來。」

太后最愛消閒的零食,細巧點心多的是,隨即裝了四碟子,又用黃碗盛了奶茶,一起擺在炕桌上,讓小皇帝享用。

太后一面看他吃點心,一面問剛才行禮的情形,張文亮就跪在門外,揀好聽的回奏。太后聽說小皇帝居然能把那麼個大場面應付下來,未曾失儀,頗感安慰,不斷誇獎:「是要這樣才好!」又吩咐張文亮:「等皇帝用了點心,你領著去見懿貴太妃。」

這一說,提醒了張文亮,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對自己說:「糟了,糟了,真是大糟其糕!把這麼句要緊的話給忘掉了!」

是這麼句要緊話,該由皇帝即位後,向王公大臣宣佈:「封額娘做太后!」這是懿貴太妃叫小安子特頒賞賜,責成張文亮到時候必須提醒小皇帝的,而張文亮因為小皇帝要殺小安子,心裏不安,把這件緊要大事,竟忘得無影無蹤了!

這樣,張文亮額外又添一重心事,唯有期望著這一天小皇帝能有再與顧命大臣見面的機會,還可補救,否則,就無論如何不能邀得懿貴太妃的寬恕了!

小皇帝吃了點心,雙喜進奉手巾揩了臉;太后便說:「到你額娘那裏去吧!說是她身體不舒服,乖乖兒的,別惹她心煩。」

於是,張文亮只好硬著頭皮伺候。到了懿貴太妃宮裏,一進門便覺異樣,靜悄悄地聲息不聞,而太監宮女臉上都有不安的神色。一見皇帝駕到,自然都跪了下來,這才有些微的聲響。小安子在屋裏聽見了,掀簾出來,趕緊原地接駕,可是他那臉色非常難看。

「你去啟稟,萬歲爺來給懿貴太妃問安。」張文亮說。

「太妃病了,剛睡著。」

病了是真的,說「剛睡著」是假話,懿貴太妃生了極大的氣,早已有話交代小安子,小皇帝來見,就拿這話作託詞,不見!

第一個是生肅順的氣。一接到小安子的報告,說肅順吩咐敬事房,皇后稱為皇太后,而且當陳勝文提醒他時,他依然把她與其他妃嬪一樣看待,視為「太妃」,這是有意揚抑,頓時就發了肝氣。

第二個是生小皇帝的氣。教導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未說「封額娘做太后」那句話!她沒有想到是張文亮該負責任,只恨兒子不孝,這一下肝氣越發重了。

張文亮當然知道懿貴太妃起病的原因,能躲得一時是一時,所以隨即輕快地答道:「既然太妃剛睡下,不宜驚擾,萬歲爺回頭再來問安吧!」說完,就擁著小皇帝走了。

這些情形,懿貴太妃躺在床上,聽得明明白白。這時才想到怕是張文亮在搗鬼,再想想,張文亮素來謹慎小心,決不敢這麼做。說來說去,總是自己兒子天性太薄,不然就不會聽說生母病了,問都不問一聲。「將來非好好管教不可!」懿貴太妃咬著牙下了決心。

然而眼前呢?她一直就打算著,要與皇后同日並尊為皇太后,兒子做了皇帝,生母自然是太后,到了此刻還要以太妃的身分朝見太后,無論如何於心不甘!但是,大喪儀禮中,有許多地方,必須與太后一起露面不可,那便如何自處?想了半天,只有一個辦法:託病不出。

於是,她把小安子找了來,囑咐了他一套話。小安子心裏明白,懿貴太妃一天不封太后,就一天不會與另一位太后見面。這是樁極麻煩的事,得要到太后宮裏去探探消息。

就這時候,敬事房通知:按冊領白布,趕製孝服。小安子親自帶人去領了下來,回明瞭懿貴太妃,便在後院搭上案板,召集宮女,紛紛動手。安排好了這一切,才轉到太后宮裏去觀望風色。

太后宮裏人多,做孝衣做得越發熱鬧,小安子探頭張望了一下,不想正遇見太后,連忙跪了下來請安。

「有事嗎?」太后問道。

不能說沒有事,沒有事跑來幹甚麼?小安子只得答道:

「奴才有話,啟奏太后。」

「你就在這兒說吧!」

「奴才主子吩咐奴才,說大行皇帝駕崩,太后一定傷心得了不得!奴才主子急著要來問安,無奈奴才主子,也是因為出了『大事』,一急一痛,胃氣肝氣全發了,躺在床上動不了,心裏著急得很,叫奴才來看一看。奴才主子又說,倘或太后問起,就讓奴才代奏:現在裏外大事,全得仰仗太后,務必請太后節哀,好把大局給維持住。」

小安子瞪著眼說瞎話,面不改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有時圓不上謊,就靠他老臉皮厚,裝得像真的一樣。但此刻這番謊話,卻編得極其高明,既掩飾了自己的來意,也替懿貴太妃裝了病,又面面俱到,一絲不漏,而且措詞婉轉誠懇,使得「可欺其以方」的太后,大為感動。

於是太后蹙眉問道:「我也聽說你主子人不舒服,不知道病犯得這麼厲害!傳了太醫沒有?」

「奴才主子不叫傳!說這會兒裏裏外外全在忙著大行皇帝的大事,別給他們添麻煩吧!」小安子略停一下又說:「奴才主子這個病,診脈吃藥,全不管用,只要安安靜靜歇著,一天半天,自然就好了。」

「既然這麼著,回頭給大行皇帝奠酒,她就不用出來了。」皇后接著又吩咐,「你回去傳我的話,讓你主子好好兒將養,索性等明兒個大行皇帝大殮,再來行禮吧!」

「是!」

「我還問你,剛才皇帝到你主子那兒去,聊了些甚麼呀?」

這一問,恰好給了小安子一個中傷張文亮的機會,「回太后的話,萬歲爺未曾見著奴才主子。」他說,「萬歲爺駕到,奴才主子疼過一陣,剛睡著。奴才回奏了萬歲爺,打算去喚醒奴才主子,張文亮就說:『不用了,不用了,走吧!』萬歲爺還捨不得走,意思是要看一看奴才主子,讓張文亮架弄著,萬歲爺也就沒法兒了。」

「是這個樣子嗎?」太后訝異而不悅,但也沒有再說下去。

小安子看看無話,磕頭退下。回想剛剛那一番對答,自己覺想十分得意,特別是懿貴太妃的裝病,原來怕裝不過去,國喪大禮,難以逃避,不想輕輕巧巧地就得到了太后的許諾。

這是大功一件,得趕緊回去報告。

其時已近午刻,太后照預定的安排,傳諭各宮妃嬪齊集,到煙波致爽殿去為大行皇帝奠酒。於是二十歲出頭的一群妃嬪,一個個穿著素淡服裝,摘去了「兩把兒頭」上的纓絡裝飾,抹著眼淚,來到中宮──懿貴太妃是奉懿旨不必到的,奇怪的是麗妃也久久不至。

太后不斷地催問,總是沒有結果,最後雙喜走到她身邊,悄悄說道:「太后別等了,麗太妃一時不能來了!」

「怎麼?」

「請太后先別問。回來我再跟太后細細回話。」

太后最聽信這個宮女的話,便先不問,領著妃嬪,一起到煙波致爽殿奠酒舉哀,瞻仰大行皇帝的遺容。

纖纖兩指,揭開白綾,呈現在太后眼前的是一張皮色灰敗,兩頰和雙眼都陷了下去的「死臉子」,口眼都未曾緊閉。照俗語說,這是死者有著甚麼放不下心的事,或者死得不甘心的表示。於是,剛剛舉過哀的太后,眼淚又像斷線珍珠似地拋落了。

「皇上!」她伸出手指,溫柔地抹了下大行皇帝的眼皮,默默禱告:「你放心上天吧!大阿哥已經即位了,難為他,六歲的孩子,竟未怯場,看起來,將來是個有出息、有福氣的。肅順挺守規矩,懿貴太妃也很好,這些人都算有良心,沒有忘記皇上囑咐他們的話。就是……。」

太后想到麗妃,禱告不下去了!她心裏十分不安,大行皇帝生前曾特別叮囑她要庇護麗妃,現在遺體還未入棺,麗妃那裏似乎已出了甚麼亂子,這豈不愧對先帝?

想到這裏,太后急著要回宮去細問究竟,隨即出了東暖閣,其他妃嬪自然也都跟著出來,等太后上了軟轎,才各自散去。

「雙喜吶?」一回寢宮,太后便大聲地問。

「雙喜到麗太妃宮裏去了。」

「我正要問,麗太妃那裏,到底出了甚麼事?」

太后所問的那個宮女,才十三歲,十分老實,也還不太懂事,怯怯地答道:「等雙喜回來跟太后回話吧!雙喜不准我們多說。」

這可把太后憋急了,頓著腳說:「你們這班不懂事的丫頭!怎麼這麼彆扭呀!」

「是……,」那小宮女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說是麗太妃服了毒藥了!」

「啊!」太后失態大叫,「怎,怎麼不早告訴我!」

「來了,來了!」小宮女如釋重負地指著喊:「雙喜來了」

雙喜為人深沉,從她臉上是看不出消息來的,但是雙喜一看太后的神情和那個小宮女的畏懼不安,擔心著要挨罵的眼色,倒是知道了剛才曾發生過甚麼事。

因此,她第一句話就是:「不要緊了,麗太妃醒過來了。」

「怎麼?說是服了毒,甚麼毒呀?」

麗妃服的是鴉片煙膏──前一個月,大行皇帝鬧肚子,是載垣出的主意,說抽幾筒大煙,立刻可以止瀉提神,恰好麗妃曾侍奉過她父親抽大煙,會打煙泡,於是弄來一副極精緻的煙盤,大行皇帝躲在麗妃那裏,悄悄兒抽了兩三回,洩瀉一癒,便不再抽。也許麗妃早已有了打算,所以煙盤退了回去,卻把盛著煙膏的一個銀盒子留了下來,幸好剩下的煙膏不多,中毒不深,想盡辦法,總算把她的一條命從大行皇帝身邊奪了回來。

「剛才還不知道怎麼樣,我怕太后聽了著急,沒有敢說。這會兒,太后請放心吧!」

「唉……!」太后長嘆一聲,覺得麗妃可敬也可憐,便說:

「我去看看她去。」

「太后等一等吧!麗太妃這會兒吃了藥,得好好兒睡一陣子。見了太后,又要起來行禮,又會傷心,反倒不好!」

想想也不錯,太后打消了這個主意,雙喜又勸她回寢宮休息。太后原有午睡的習慣,而且熬了一個通宵,一上午又經歷了那麼多大事,身心交疲,確須好好休息一會,無奈情緒平靜不下來,身子越閒心越忙,這半天的工夫,已讓她深深的體驗到「一家之主」不容易做,雙肩沉重,恐懼不勝,心懸懸地,怎麼樣也睡不安穩。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呀」地一聲門響,從西洋珍珠羅帳裏望見人影,太后便喊了聲:「雙喜!」

「太后醒了?」雙喜掛起帳子問說。

「那兒睡得著啊?」

「肅中堂他們來了,說有許多大事,要見太后回奏。」

太后歎口無聲的氣:「見就見吧!」

於是雙喜走到門口,輕輕拍了兩下手,把宮女找了來,伺候太后起床,洗臉更衣,去接見肅順他們。

晉見太后的是顧命八大臣,按照軍機大臣與「皇帝」「見面」的規矩,由載垣捧著黃匣領頭,跪安以後,太后優禮重臣,叫站著說話。

於是載垣打開黃匣,先取出一道上諭,雙手捧給太后:

「這是由內閣轉發的哀詔,請太后過目。」

太后有自知之明,認不得多少字,看如不看,便擺一擺手說:「唸給我聽吧!」

載垣也有自知之明,哀詔中有許多成語和上諭中習用的句子,看得懂,卻唸不出,便回頭看著焦祐瀛說:「是你主稿,你來唸給太后聽!」

焦祐瀛精神抖擻地答應一聲,傴僂著從載垣手裏接過哀詔,雙手高捧,朝上唸道:

「諭內閣:朕受皇考大行皇帝鞠育,顧復深思,昊天罔極,聖壽甫逾三旬,朕宮廷侍奉,正幸愛日方長,期㶊可卜……。」

不過才唸了個開頭,太后心裏已經著急了。天津人的嗓門兒本來就大,加以實大聲宏的焦祐瀛,唸自己的文章不免得意,格外有勁,只聽得滿屋子的炸音,太后除了「聖壽甫逾三旬」和「大行皇帝」這少數幾句,還能聽得清楚以外,就不知道他在唸甚麼了!

因此,到唸完以後,太后只能糊裏糊塗地點頭,表示同意。

第二件上諭是派定恭理喪儀大臣,這原就說好了的,太后更不能再說甚麼。然後,肅順以內務府大臣的資格,順便回奏了一些宮廷事務,其中頂重要的一樁是,皇帝以「孝子」的身分陪靈,照規矩要「席地寢苫」,移居煙波致爽殿,稱為「倚廬」。

肅順的意思,等大行皇帝的遺體入了金匱,東暖閣空了出來,請太后也移過去住。這樣,一則便於照料皇帝,二財便於召見臣下。──太后原就覺得在自己宮裏與大臣見面,不甚得體,所以對肅順的建議,毫不遲疑地加以接納。

於是太后的宮女,做完了孝服,接著就忙「搬家」,先把一切日常動用的小件什物,衣飾箱籠都收拾起來,免得臨時慌張。

這些瑣碎事務,自有雙喜負責督促;太后叫人端來椅子,坐在殿後荷花池旁。就在不多的日子以前,大行皇帝曾在這裏跟她談過許多身後之事,雖然語聲哀戚,畢竟還是成雙作對的天家夫妻,如今隻影照水,往事如夢,對著秋風殘荷,真有萬種淒諒!

一個人抹了半天的眼淚,千迴百折的想來想去,唯有咬著牙撐持起來,記起剛才召見顧命大臣的那種情形,她不能不這麼想:有蘭兒在一起就好了!但本朝的家法,除了太后偶爾可以垂詢國事以外,任何宮眷不得干預政務,更莫說召見大臣。要懿貴太妃一起問政,除非她也是太后的身分。

她原來就是嘛!一想到此,太后覺得這也是急需要辦的大事之一,想了一下,隨即命首領太監傳懿旨:在御書房召見顧命大臣,不必全班進見,但肅順一定要到。

結果來了三個:載垣、肅順、杜翰。這一下,忠厚的太后也明白了,顧命八大臣,能拿主意的就此三人,此三人中又以肅順為頭,那更是不言可知的。

因此,太后直截了當地就找頭兒說話:「肅順,我想起一件事兒來了,皇帝已經即位,懿貴太妃的封號,怎麼說呢?」

肅順原以為太后所垂詢的,不是大行皇帝的喪儀,就是宮廷的庶務,沒有想到是談懿貴太妃的身分!箭在弦上,無從拖延,想了想答道:「按本朝的家法,也是母以子貴,懿貴太妃應該尊為太后,不過,那得皇上親封才行。」

「這好辦!我讓皇帝親口跟你們說一聲好了。」

太后何以如此迴護懿貴太妃?肅順頗感困惑,但他最富急智,趕緊答道:「跟太后回奏,懿貴太妃尊為太后,雖是照例辦理,可到底是件大事!奴才的意思,最好在明天大行皇帝大殮之前,請皇上當著王公大臣,御口親封,這才顯得鄭重。」

「肅順的意思極好。」杜翰接著也說,「請太后嘉納!」

太后那裏會想到,肅順是有意要把兩宮分出先後高下來?原就覺得肅順的話說得再理,加上杜翰的附和,自然是毫不考慮地「依議」了。

到了晚上,諸事略定,太后惦念著懿、麗兩妃,打算著親自去看一看她們,便跟雙喜商議。雙喜仍舊勸太后不必去看麗太妃,但不妨賞些吃食,作為安慰。太后聽了她的話,把自己食用的冰糖煨燕窩,叫雙喜送了去,再好好勸一勸麗太妃。隨後就扶著一個宮女的肩。慢慢地走到懿貴太妃宮裏。

自然先有人去稟報懿貴太妃。這一日之間,她有無限抑鬱,但太后降尊紆貴,親來視疾,也不免感動,所以急忙迎了出來,委委屈屈地按大禮參見。太后親自扶了一把,攜著她的手,四目相視,眼眶濕潤,好久,太后才叫了聲:「妹妹!」

這一聲「妹妹」,可真叫是以德服人!懿貴太妃跪下來又磕了個頭,把太后請到裏面,閉門密談。

等坐定以後,這兩個年輕寡婦,在素燈之下,相對黯然,同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蘭兒!」太后毫無保留地說,「從今以後,你我姊妹相稱吧!我還比你小兩歲,不過我比你早進宮,就算是我居長了。」

懿貴太妃聽了這話,肝氣也平伏了。但私下的感情,在她究不如公開的名分,因而以退為進地說:「多謝太后的抬舉,不過身分到底不同,我不致那麼大膽,就敢管太后叫姐姐。」

「你我的身分,到明天就一樣了。」太后答道,「今兒下午我把肅六找了來,問他:你的封號怎麼說?他回我,得要皇帝親封。當時我就要辦這件事,肅六又說,等明兒大殮以前,王公大臣都到了,再讓皇帝親口說一句,那樣才顯得鄭重。我想他的話也不錯!」

在太后召見顧命大臣時,依皇帝召見軍機的例,任何太監不准在場,所以這番情形,懿貴太妃沒有能得到報告。此時聽了太后的說明,真個啞子吃黃蓮,說不出的苦!太后上了肅順的當,還覺得他「不錯」。但無論如何,太后的情意可感,這就越發不能多說,只有悶在心裏。

懿貴太妃生不得悶氣,於是,胸膈之間又隱隱地肝氣痛了!

「蘭兒,咱們得商量一下。往日聽大行皇帝跟我說些朝廷或外省的大事,差不多都還能聽得明白。現在,肅六他們跟我回事,我簡直就抓瞎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懿貴太妃略想一想,問道:「太后既聽不明白,可又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自然是他們說甚麼,我答應他們!」

「這就是肅六的奸!」懿貴太妃從牙縫裏迸出來這一句話,「他是有意要讓太后聽不明白,才好隨著他的心思蒙蔽。」

「啊──!」太后恍然有所意會了。

「我拿個證據給太后看,」懿貴太妃又說:「譬如說吧,恭理喪儀,不是禮部衙門該管的事兒嗎?何以恭理喪儀大臣,禮部的堂官,一個都沒有?這不是作威作福,有意排擠嗎?」

懿貴太妃不知道,禮部滿漢兩尚書,一個顢頇庸懦,一個老病侵尋,都不能辦事。但是從表面來看,她的話真是振振有詞,所以太后不斷點頭,深以為然。

「哼!」懿貴太妃又冷笑道,「肅六,看他那張大白臉,就是個曹操!我看,就快唱《逼宮》了。」

這一聲冷笑和這一個比喻,使得太后打了個寒噤,「蘭兒!」她急忙說道:「我就是跟你來商議這個,你有甚麼主意,就快說吧!」

「我先請太后告訴我,大行皇帝給那兩個印,太后說是甚麼意思?」

「那自然是想到,你的身分會跟我一樣,所以只有你我,才各人有一個印。」

「太后見得極是。不過,給我那個『同道堂』的印,我敢說,大行皇帝的意思,就是要讓我跟太后一起治理大政。」

太后深深點頭:「說得是!妹妹,這一說,你更得好好兒幫著我了。」

懿貴太妃報以短暫的沉默,這是不承認那個「幫」字的意思──兩宮同尊,無所謂誰幫誰!當然,太后不會明白她的這種深刻微妙的態度的。

「呃,」太后突然想到一件事,並且很自然地得了一個主意:「肅六跟我說,皇帝的『倚廬』設在煙波致爽殿,讓我住東暖閣,一切都方便。我想,西暖閣不正好你住嗎?明兒你就搬吧!」

這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禮遇,至矣盡矣,在名分上亦只能做到西宮的太后,這唯有怨命了!懿貴太妃意有未足,但不能不向太后稱謝。

「打明兒起,咱們姊兒倆一起見肅六他們,你多費點兒心,仔細聽聽他們說些甚麼。」

「光是見一見面,聽一聽他們的話,那可是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當然了,」太后趕緊補充,「也不能光是聽著,他們有不對的,咱們也該說給他們知道。」

懿貴太妃比她說得更快:「他們要是不聽呢?」

「這……」太后遲疑地,「他們不敢吧?」

「太后,你太忠厚,他們那些個花樣,我說了你也不會信。可有一件,」懿貴太妃考慮一下問道:「『上諭』、『廷寄』,見了面就發了,倘有不妥之處,原可以硃筆改的,太后,你動得了筆嗎?」

這似乎是有意揭短處,太后微感不快,略略脹紅了臉,搖著頭說:「我不成。你能行嗎?」

「我也不成。」懿貴太妃泰然自若地回答,「毛病就在這兒,說了給他們要改,他們不改,陽奉陰違地發了出去,這個責任算誰的?」

「對啊!」太后馬上又完全贊成懿貴太妃的見解了,「這不可不防。你有主意就說吧!」

「不有先帝御賜的兩顆印,在咱們手裏嗎?這就好辦了……。」

「啊!」太后忽然變得精明,「一點不錯,不管上諭還是廷寄,非得咱們蓋了印才算。」

「還有,放缺也得這麼辦。」懿貴太妃進一步作了規定:「太后的那顆『御賞』印,蓋在起頭,我那顆『同道堂』印蓋在末尾。兩顆印少一顆也不行。太后,你看這麼辦,可使得?」

「使得,使得!」

太后的來意,完全達到了,懿貴太妃的希望也在這一刻完全達到了!

送別太后,她心裏有著一種無可言喻的興奮,興奮得有些發抖,她知道,這是因為她自己對即將握在手中的權柄,能不能拿得起來,還沒有充分把握的緣故。

可得好好兒想一想!懿貴太妃對自己說。於是,她一個人留在走廊上,在溶溶的月色中發愣,好久,她輕輕地自語:

「太后,二十七歲的太后!這日子,唉!」

越富貴,越寂寞!往後空虛的日子,可能用權勢填得滿否?她這樣茫然地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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