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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御賜綠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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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月二十那天,平日不容易喊得醒的皇帝,很早就起身了。這天仍舊要上書房,因為有好玩的花樣在後面,皇帝打起精神應付功課。到了九點多鐘告一段落,安德海到弘德殿來傳懿旨,說這天的功課就到此為止。於是皇帝進宮,侍奉兩宮太后,臨御漱芳齋傳膳聽戲。

近侍的太監和宮女,就在飯前先替皇帝拜壽,皇帝各有賞賜,每人一個荷包,裏面裝著一兩重的一個金錁子,唯有安德海與眾不同。

「小安子!」皇帝響亮地喊。

「喳!」安德海答得更響亮。

「你過來,我有賞。」

「喳!」安德海踩著恭敬中不失瀟灑的步伐,走到皇帝面前,撩袍往下一跪,那姿態就像演戲,十分邊式。

「你想要換換頂戴,行!我替你換。來,把他的帽子取下來!」

說到這一句,小李立刻上前去摘安德海的帽子。皇帝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頂子來,除卻小李和皇帝自己,包括兩宮太后在內,都以為皇帝掏出來的,必是一個珊瑚紅頂子,誰知不是!

「小安子,賞你一個綠頂子!」皇帝大聲說道。

接著把手一揚,一顆用那個翡翠獅子的鎮紙改琢而成的頂子,綠得著實可愛。

「胡鬧!」慈禧太后大笑。

慈安太后也笑了。宮女、太監幾乎無不想笑,但此是何地?只准「主子」笑,不准「奴才」笑,否則便是「大不敬」。雖然情有可原,究屬禮所不許,所以一個個瞪著眼,鼓著嘴,滿臉脹得通紅,使盡吃奶的氣力要憋住自己的笑聲。那副樣子極其滑稽,惹得兩宮太后,越發笑個不止。

就像遇見緊張沉重的場面,皇帝會變得很笨拙那樣,在此輕鬆愉快的時候,皇帝特別顯得聰明,他大聲說道:「你們敞開來樂吧!逗得兩位皇太后笑一場,也是你們的孝心。笑!」

這一下就如皇恩大赦,頓時春雷乍破一般,爆發了震動殿廷的笑聲,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彎著腰獎、有的閉上了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狀,變得以笑逗笑,越發沒個完結。

兩宮太后笑得腰痛,便有玉子、慶兒等人,趕來為「主子」捶背,一面捶,一面還是笑,連安德海自己也笑了。

他不能不笑,不但借此掩飾窘態,而且也為了化戾氣為祥和。太監定制,四品就是「極品」,連想戴個三品明藍頂子都為法所不容,何況是紅頂子?如果嚴格追究,禍事不小。尤其是慈禧太后只笑著罵了皇帝一句「胡鬧」,看樣子是覺得他自取其辱,這個態度,更加可慮,自己得見機些,湊合著當一場笑話看,這極可能有的一場大禍,便可以消弭在笑聲中了。

因此,別人都是開心的笑,而他是傷心的笑,事後越想越不是滋味。出了這場醜,好幾天抬不起頭來,暗中打聽,是小李出的花樣,把他恨入刺骨。但小李有皇帝護著,要動他不容易,除非「連根拔」,讓慈禧太后見皇帝討厭,然後設法告小李一狀,說他儘教唆皇帝不學好,這就至少可以一頓板子把小李打個半死。

心裏打定了主意,表面卻是絕口不提「綠頂子」的事,而且相反地,老趕著小李叫「兄弟」,彷彿是怕了他遞了「降表」,希望他不要再在皇帝面前說他壞話似地。

小李的心計,那裏鬥得過安德海?他是個妄人,真的以為安德海怕了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時時刻刻在窺探皇帝和他的一言一動,抓著了錯處好動手。皇帝更是如此,沒有把安德海放在心上,他的一顆心,都在桂連身上。

去了幾次長春宮,總不見她的影子,皇帝到底忍不住了,裝得隨便問問的神氣跟小李說:「那個叫桂連還是甚麼來著的,還在不在長春宮,怎麼老沒見這個人?」

皇帝的心事,小李早已察破,只是受了玉子的告誡,不敢再提桂連。這時見皇帝故意裝得把「心上人」的名字都記不清似地,暗中好笑,但自然不敢說破,只這樣答道:「奴才也老沒見這個人,不知道還在不在。」

「去打聽!」皇帝還要假撇清,又補上一句:「這個桂連,是杭州駐防,怪可憐的!」

小李可不知道為甚麼杭州駐防就可憐?只知道這是皇帝的託詞。「打聽到了怎麼辦哪?」他問。

這一問似乎直抉皇帝的心事,他的臉皮薄,有些掛不住,但有個掩飾的訣竅,就是發脾氣。

「混帳東西!」皇帝虎起臉罵,「誰知道怎麼辦哪?」

小李挨罵不算回事,不動聲色地說:「奴才馬上去打聽了來回報萬歲爺。」

「不要又滿處去逛!」皇帝看了看鍾說:「這會兒三點鐘,限你三點半回來!」

「奴才多要半點鐘,萬歲爺看行不行?」

「為甚麼?」

「也許桂連不在長春宮了,奴才得到別的地方去打聽。」小李又放低了聲音,笑嘻嘻地說,「奴才這一去,必有好消息帶回來。」

是甚麼好消息?皇帝想了一下,才覺察出他的語氣,自己的心事,小李必是知道了。這也不必再瞞他,便點頭許可,卻又神色凜然地提出警告:「你要是說瞎話,看我饒得了你!」

「奴才不敢。萬歲爺交下來的差使,奴才那一回也沒有辦砸。」

但是,這一趟的差使卻不容易,他的打算是要說動玉子,讓桂連能夠有侍候皇帝的機會,而玉子守著慈安太后的告誡,說甚麼也不行。

於是小李問道:「明年你就出宮了,你要找婆家不要?」語氣涉於輕佻,玉子不悅,冷冷地答道:「管你甚麼事?」

「我是替你著想。你別以為總是兩位太后掌權,萬歲爺快親政了。你可想過了沒有?」

「怎麼著?萬歲爺就為這個宰了我?」

「咦!」小李做個鬼臉,「怎麼回事?盡給人釘子碰。我是好話,明擺著一條圖富貴的路子你不走?你不想想,你替萬歲爺辦了這件事,將來有多大的好處?你娘家、你婆家,要萬歲爺照應不要?」

這番話把玉子說動了心。宮女情如姊妹的,往往私下密約,富貴毋相忘,這個承恩得寵的,就得設法提拔那一個,皇帝年紀太輕,玉子不作此想,但照小李所說,確是另一條可以讓皇帝見情的路子。她已經有了婆家,未來的夫婿就是她的表兄,在內務府當差,這個衙門能發大財的差使多得很,只要皇帝記得起名字,隨便交代一句話,就終身受用不盡了。

「好吧!」玉子毅然答應,「不過,可千萬別鬧出事來。」

「不會,不會。」小李答道:「鬧出事來,第一個就是我倒霉,我能不留神嗎?」

於是第二天慈安太后午睡的時候,皇帝悄悄到了長春宮,裝作看金魚,到了後殿偏西的樂志軒,坐定不久,小李便把他的同事都喚了出去,只有他自己守在院中。

接著桂連便捧了茶和蜜餞來,手有些發抖,臉有些蒼白,小李趕緊安慰她說:「你別怕!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你好好兒當差,別跟萬歲爺彆彆扭扭的。」

桂連點點頭,一個人進了樂志軒。她忸怩,皇帝也忸怩,卻特意裝得不在乎似的,喝著茶,吃著蜜餞,問道:「你今年幾歲啊?」

她記得皇帝是知道她的年紀的,何以有此一問?但也不能不答:「奴才今年十三。」

「你的生日在那個月?」

「奴才是八月裏生的。」

「比我小。」皇帝又變得聰明了:「怪不得你的名字有個『桂』字!」

桂連用極輕的聲音答了聲:「是。」然後垂著眼皮,輕輕咬著嘴唇,那模樣既非深沉,亦非靦腆,倒像是她自己忽然有滿腔心事要想。

皇帝也有些窘,甚至可以說是著慌,因為他已感覺到僵局正在形成,必須得說句話來挽救,但心裏似乎有千言萬語,就找不到適當的一句。這樣越是冷場越著慌,到最後反是桂連開了口。

「萬歲爺可還有甚麼吩咐?」她說:「沒有吩咐,奴才可要走了。」

這樣說話,根本不是奏對的措詞與語氣,但皇帝絲毫不以為忤,只脫口阻止,「你別走!」

「是!」桂連答應著,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絹,擦一擦鼻尖上的汗。

這也是在主子面前不許可的動作,不想反倒給了皇帝一個話題,「我看看,」他說,「你那塊手絹兒。」

桂連遲疑了一下,想起小李的「不要彆彆扭扭」的告誡,只好雙手把那塊手絹捧了過去。

手絹上有幽幽的香味,皇帝真想聞一聞,但自己覺得這樣做有失尊嚴,只能看一看。雪白的杭紡,用黑絲線鎖了邊,角上繡一朵小小的紅花,用一片綠葉托著。皇帝看過的繡件,無不是色彩繁複,繡得不留餘地的花樣,所以看到桂連的這方手絹,反覺得少許勝多許,清新悅目。

「這是誰繡的?」

「奴才自己繡的。」

「繡得好!」皇帝又說,「給我也繡點兒甚麼。」

「請萬歲爺吩咐!」

皇帝一時想不出甚麼,於是問她:「你看呢?」

「奴才給萬歲爺繡一對荷包。」

「不好!」皇帝搖搖頭,「要別緻一點兒的,不然就是天天用得著的。」

「那麼,奴才給萬歲爺繡個書包。」

「也不好!」皇帝忽然想到了,「你替我繡一對枕頭。就像你的這塊手絹兒似的,中間不要繡甚麼,平平整整的,那樣子枕著才舒服。你想想繡甚麼花樣?」

「嗯。」桂連微翹著嘴,一雙靈活的眼珠,不斷轉著,「自然得用明黃緞子。繡兩條龍,用黑絲線繡,這麼沿著邊上繞過來,」她用雙手比劃著,「上面正中間,繡一顆紅絲線繡的火靈珠,這叫『二龍搶珠』,萬歲爺看行不行?」

這個花樣不新鮮,但看她講得起勁,皇帝不忍掃她的興,便這樣答道:「好!繡一對『二龍搶珠』,再繡一對甚麼?不要用明黃的了,就白緞子好,花樣不要多。」

這下把桂連考住了,想了半天想不出,窘笑著說:「奴才不知道繡甚麼好。」

「那就慢慢兒想。」皇帝記起書房中的光景,遇到背書或者考問甚麼,越逼得緊越答不出來,自己深受其苦,所以能夠體會桂連心裏的著急,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

這一連兩個「不要緊」,使得桂連大為感動。她聽宮女們談過皇帝的許多故事,說他喜怒無常,十分任性,每每想些「拿鴨子上架」的花樣。為了教小太監翻斤斗,不知道多少孩子摔得吐血或者斷了骨頭,現在看來,那些人的話怕靠不住。不然就是小李的話不錯:「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

女孩子也很多,何以單單對自己好呢?這樣想著,頓時臉上發熱,飛快地瞟了皇帝一眼。就這一眼中,把皇帝的面貌看得很清楚,大眼、高鼻梁、顴骨很高,白淨的臉皮上,淡紅的嘴唇,漆黑的眉毛,長得異常清秀,忍不住還想看一眼。

等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再瞟過去時,皇帝也心跳氣喘了,「桂連!」他沒話找話,「你一直住在杭州嗎?」

「是!」桂連答道,「奴才那兒也沒有去過,是第一回到京城。」

「跟我一樣。除了熱河、東陵、西陵,那兒也沒去過。」皇帝又問:「西湖好玩兒不?」

「滿營就在西湖邊上,天天看,也不覺得甚麼好。」

「對了!天天看都看厭了。外面沒見過的,不知道宮裏怎麼樣的了不得,照我看一點兒都不好!你看呢,宮裏好不好玩?」

「奴才怎麼能說不好?」

「是啊,你不能說不好。」

就這樣,皇帝不自覺地總是附和著桂連說話,十分投機,他從不曾有過這樣好的談興,也從不曾談得這樣痛快過。

就從這一天起,長春宮中無不知道皇帝對桂連情有獨鍾,就只瞞著慈安太后,這是玉子特別有過告誡的。她告訴大家,少談論皇帝與桂連的事,同時要善待桂連,「聽我的話,將來有你們的好處!」她說,「不聽我的話,將來有你們懊悔的時候。」

這話人人都懂,桂連將來一定會封為妃嬪,而且以她的模樣和性情來說,一定會得寵。不巴望有甚麼好處到自己身上,至少也不能得罪她,自招禍尤。

日子一天一天長了,傳晚膳的時刻便得往後挪,慈安太后睡了午覺起身,還有一大段時間,可以做點甚麼。這天,想起來要到各處去看看,帶著宮女從前殿開始,一間一間屋子看過去,一面口中吩咐,這裏該修,那裏的佈置如何不合適。走到樂志軒,遠遠就望見窗口有人低頭坐著,便問:「那是誰啊?」

玉子知道瞞不住了,老實答道:「是桂連。」

「在幹甚麼?」

「繡花。」

「喔,」慈安太后頗為嘉許:「這孩子倒挺勤快的。」

進入樂志軒,等桂連跪了安,慈安太后便走過去看她的繡花繃子:四尺長,一尺多高一塊白緞,只兩頭繡著花樣,一頭是一條天驕的金龍,一頭是一隻翩翩起舞的綵鳳。

既然有龍,自是「上用」的繡件,而龍翔鳳舞的花樣,又決非太后可用,這樣一想,桂連為誰在刺繡?是不問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須故問:「這是幹甚麼用的?」

「是枕頭。」

「誰叫繡的?」

「萬歲爺叫奴才繡的。」

平平常常兩句話,而桂連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發抖,慈安太后心有不忍,不肯多說甚麼,只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帶著明顯的詰責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頗為懊悔,應該把這件事,早早找個機會透露,現在等慈安太后發覺了再來解釋,話就很難說得動聽,而且還不便自己先提,只能在慈安太后問到時,相機進言。

慈安太后當然會問到。每天傍晚時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一切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都在這時候談。

「桂連跟皇帝是怎麼回事?」她問,微皺著眉。

「請主子責罰奴才!」玉子是一條苦肉計,自己先認罪,「不關桂連的事,她也沒有做錯了甚麼!」

一聽這話,慈安太后先就寬了心,「你起來!」她平靜地說,「慢慢兒說給我聽。」

「是!」玉子站起身說:「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當時把桂連找了來,告訴她要穩重,最好避著皇上。桂連很聽話。」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深點頭,「我說呢,好幾回了,桂連一看見小李他們的影子就躲。以後呢?」

「以後皇上到這兒來得更勤了,來了也不言語,東張西望的,奴才知道皇上是在找桂連。奴才心想,皇上現在功課要緊,如果心裏存著甚麼念頭,嘀嘀咕咕的丟不開,那可不大好。」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臉色,是深為注意和深以為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對了,索性再添枝添葉,說得像樣些。

「奴才也私下問過小李,皇上在書房裏的功課怎麼樣?果不其然,小李回答奴才,說皇上好像有心事,也不跟人說,他也很著急,不知道該不該跟兩位皇太后回奏?瞞著不敢,不瞞也不敢。」

「這是怎麼說?」

「要瞞著,怕皇帝真的耽誤了功課,兩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個死!要不瞞,老實回奏,皇上一定罵他多事,也要受罰。所以小李盡發愁。」玉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說,「奴才心想,皇上喜歡桂連,實在也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事,就像皇上喜歡狗、喜歡猴子一樣,給了皇上不就沒事了嗎?」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說。」

「是!」玉子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膽,自作主張,有一天皇上來了,奴才叫桂連端茶,皇上跟她說了好半天的話,後來就讓她繡枕頭。」

「說了好半天的話?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候,」玉子低著頭說,「主子正在歇午覺。」

「原來全瞞著我!」

這句話中,責備之意甚重,玉子覺得必須申辯:「皇上全是那個時候來,吩咐不准驚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麼,皇上叫你們怎麼樣,你們全依他的?」「奴才不敢那麼大膽。」玉子覺得跪得久了,膝蓋生疼,便挪動一下身子,緩一緩氣,還有一番道理要說。

慈安太后素來體恤下人,當然會發覺玉子跪著不舒服,便說一聲:「起來!」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蓋,卻又不忙說話,轉身取了根紙煤兒來為慈安太后裝煙點燃,借這延挨的工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動聽的話。

「奴才心裏在想,」她徐徐說道,「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孝心,別說奴才們天天得見,就是西邊也都在說,親得比親的還親。主子疼皇上,也是比親的還疼。皇上喜歡桂連,臉皮子薄,還不好意思跟主子開口要,而且,也還不到那個時候。奴才仰體主子疼皇上的心,過兩年一定把桂連賞了給皇上,這會兒讓桂連陪著皇上說說話甚麼的,省得皇上心裏老放不下去,耽誤了功課,不也挺不錯的嗎?」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說了實話,「打從挑桂連那天起,我就有這個心了。就是你說的,『還不到那個時候』,年紀都還輕,所以我不說破,怕的桂連那孩子太機靈,自以為得了臉,不免驕狂。」

「奴才防著這一層,總是壓著桂連,拿宮裏的規矩拘著她。」玉子又說:「桂連也挺好的。看模樣兒調皮,心地倒是挺老實,一步也不敢亂走。主子儘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會說,「你還是照樣,教導桂連守規矩,可也別讓她跟皇帝太親近了,叫她要勸皇帝多用功唸書。」

「是!奴才會跟她好好兒說。」

就從這天起,桂連便可以公然為皇帝執役,在長春宮凡是皇帝有所呼喚,都是她的差使。本來皇帝跟桂連接近,由於玉子的告誡,宮女們都是守口如瓶,安德海還被瞞在鼓裏,這一下形跡公開,而皇帝的默默眷注,固然很容易看得出來,就是桂連對皇帝,雖在嚴格的宮規拘束之下,不容有何輕狂的舉動,但眉梢眼角,總有消息透露,特別是桂連的那雙眼睛,到那裏都令人注目,只要稍微留些心,就不難發覺她跟皇帝之間的蕩漾著的微妙情愫。

「怪不得,」安德海跟他的親信,小太監馬明說,「盡往那邊跑,原來是這麼一檔子事。去打聽,打聽,誰拉的線!」

只要真的去打聽,自然可得真相。事實上也可以想像得出來,玉子跟小李姊弟相稱,感情極厚,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小李是皇帝的心腹,那麼,由小李跟玉子商量好了,有意安排桂連去親近皇上,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小李,你個王八羔子。」安德海在心裏罵,「你等著我的,看我收拾你!」

安德海已非昔比了,雖不是如何工於心計,但已能沉得住氣,要慢慢籌劃好了再動手。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絕口不提桂連,只是旁敲側擊,有意裝作無意地說皇帝每天在長春宮的時候多,到翊坤宮來,不過照例問安,應個景而已。

這話一遍兩遍,慈禧太后還不在意,說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把安德海找來問道:「皇帝每天在那邊幹些甚麼呀?」

「奴才還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聽。」安德海答道:「那邊的人,見了奴才全像防賊似的。」

「那都是你為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說,「所以皇上要賞你一個綠頂子戴。」

他自以為赤膽忠心,結果落得這麼幸災樂禍的兩句譏嘲。一半真的傷心,一半也是做作,把眼睛擠了幾下,擠出兩滴眼淚。

「怎麼啦!」慈禧太后又詫異,又生氣,但也有些歉然,揚起雙眉問道:「你哭甚麼?」

如果直訴心中委屈,這眼淚反倒不值錢了,安德海揉一揉眼說:「奴才沒有哭。是一顆沙子掉在眼裏了。」

死不肯承認,慈禧太后自然沒有再加追問的必要,也沒有再讓他「為難」。去打聽皇帝在長春宮幹些甚麼,這樣的結果在安德海意料之中,他把慈禧太后的脾氣,揣摩得極深,要這樣三番兩次頓挫蓄勢,才能引起一場連慈安太后都勸解不了的大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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