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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雖在病中,思慮依然十分細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東北,一時可保無事,她決意籌劃海防,特召李鴻章進京陛見,決定調貴州巡撫岑毓英為福建巡撫,派左宗棠幕府中最見信任的劉璈為台灣道,整頓台灣防務。同時電知駐德國使臣李鳳苞,在原已訂造的鐵甲艦「定遠」號以外,再加訂一艘,取名「鎮遠」。此外決定了禁煙的政策,這是左宗棠所堅持的主張,李鴻章亦很贊成,因為「寓禁於徵」,要求英國公使威妥瑪增加「洋藥」稅捐,可以充裕海防經費。

就在這洋務上積漸開展之際,慈禧太后的病勢,日有起色,過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軍機奏事,本來多用簡單的「奏片」,此時又恢復召見,不過還不能每天見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裏,發現彗星出現在西北,這是人人厭惡的「掃帚星」,而且連朝不絕,初二、初三繼續出現以後,到了六月十二又見,因此震動朝廷。

於是欽天監這個冷衙門,突然「熱」了起來,根據星變占驗,參以史書,說是「主女主出政令」。

欽天監是惇王所管,一聽這話,大為皺眉,慈禧太后剛獨專垂簾的時候,說「女主出政令」,不就等於說是「掃帚星主國政」?

「《宋史.天文志》是這麼說,有書可查的。而且宋朝多賢后,『女主出政令』,並非壞事。」

這話也有理。惇王做事,不喜深思,便點點頭說:「出奏。」

奏摺一上,有人知道其事的,惴惴然為惇王及欽天監的官員捏著一把汗,怕觸犯忌諱,惹得慈禧太后震怒,降旨申斥,甚或治罪。

誰知不然。慈禧太后認為話說得不錯,現在確是「女主出政令」。在她看來,自己的當權,既然上應天象,就正可以居之不疑。反倒是欽天監的官員,越想越不妥,重新深究,上奏更正錯誤:「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主刀兵」,並非主「女主出政令」。

不論如何,星變總是天象示警,君臣皆當誠意修省,感格天和。於是「翰林四諫」之一的詹事府左庶子陳寶琛,上奏以「星變陳言,請斥退大員」,首攻寶鋆,次攻吏部尚書萬青藜,再加上一個左副都御史程祖誥。

由於上年太監與護軍在午門毆鬥那一案,慈禧太后對陳寶琛、張之洞是刮目相看的,張之洞新近放了內閣學士,已是二品大員。陳寶琛雖未陞官,但他的奏摺,慈禧太后是一定看完的,認為說得很懇切,所以第二天召見軍機,當面將摺子交給恭王,首先就指示:程祖誥應該開缺。

這就是表明了他重視原摺之意。既然程祖誥開缺,則以彼例此,足見陳寶琛所彈劾的人,都不稱職,萬青藜和寶鋆亦應該「斥退」。恭王自然覺得為難,因為寶鋆是他所必須回護的。

想了一下,他從萬青藜說起:「萬青藜效力有年,調任吏部以後,公事亦無貽誤。不過年紀大了,精力不濟是有的。」

「這還在其次。」慈禧太后說,「這幾年參萬青藜的人很不少,尤其是翰林居多。他這個樣子『掌院』,只怕沒有甚麼人聽他的。」

「是。」恭王趁機說道:「臣的意思,開去『翰林院掌院』的差使好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勉強同意,為萬青藜保留了吏部尚書的本缺。

這就要談到寶鋆了。他疑心陳寶琛是受了李鴻藻的指使,想結納左宗棠,將他排出軍機,因而不等恭王開口,先就自己乞退。但卻有一套意在言外的措詞。

「奴才的精力也不濟了,常時奏對,腰腳不便,起跪都不俐落。」這是暗指著左宗棠而言,他自己起跪俐落得很,「奴才蒙皇太后、先帝、皇上的恩典,管了十幾年的錢,幾次大征伐的軍費,又有幾次大典的花銷,左支右絀,處處作難。這些苦衷,皇太后聖明,無不洞鑒。只是外面人不原諒,常常出些好大喜功的花樣,奴才既然替朝廷管著荷包,不能不看緊點兒。因此得罪了好些人,奴才自己亦覺得才具平常,難勝煩劇。求皇太后、皇上的恩典,開去一切差缺,容奴才偷閒幾時。」

這後半段話也是指著左宗棠說的。慈禧太后一聽就有數了,寶鋆是跟左宗棠不和。但是,她不相信陳寶琛是為了左宗棠劾奏寶鋆,所以一開口就說:「國事艱難,總要和衷共濟才好。」

「是!」寶鋆答應著。

「陳寶琛的話,很切實,說得稍微過分的地方,也是有的。」慈禧太后對恭王說道:「你們擬旨,總要拿人家一片求好的心敘進去,不能擋住了言路。」

這就是說,寶鋆是沒事了,但並不是說他沒有錯處。原摺一共奏劾了三個人,一個落職、一個免了一項差使、再加上一番責備寶鋆的話,對陳寶琛的面子也很可以敷衍了。

於是,恭王答道:「寶鋆在軍機多年,沒有甚麼過失,陳寶琛說他『畏難巧卸、瞻徇情面』,亦不能確有所指。不過既然言路上有這樣子的批評,總是寶鋆還有不能跟人和衷共濟的地方,才惹起閒言閒語。今後,寶鋆總要格外盡心才是。」

「不錯。就照你這意思擬旨好了。」慈禧太后又說,「寶鋆精神還很好,還很可以好好當幾年差。」

「是!」寶鋆這一聲答應得很響亮,顯得衷氣十足。

一場宦海風波,在寶鋆來說算是過去了。但他不能心平氣和地照上諭所說的「恪矢公忠,和衷共濟」,為了報復,指使一名叫文碩的內閣侍讀學士,翻出一件老案來參劾左宗棠和楊岳斌。

這件案子起於一個月前,湖南巡撫有個奏摺,抄附了前任陝甘總督楊岳斌的一通咨文,是為了他初督陝甘,剿辦回亂時,曾經委了一個道員王夢熊,就地勸捐,接濟軍糧,照例應該獎勵,但迄今十餘年未辦,請由現任陝甘總督,查案給獎。

就表面看,其事甚小,軍機奉旨:「著湖南巡撫咨行陝甘總督查明辦理。」案子便算了結。而文碩卻以此為由,大做文章,說王夢熊當初勸捐未曾核獎,是因為左宗棠與楊岳斌不和,接任陝甘總督以後,有意積壓。本來是件沒有甚麼多大議論可發的事,而有意苛責,加以文字拖沓,竟有三千字之多。最後為了表示無所偏袒,特意指責楊岳斌以卸任總督為湖南巡撫的部民,有所陳訴,當用呈文而不該用咨,請一併「量予示懲」。

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裏,一看有「已革道員王夢熊」的字樣,便覺得不該給獎,再看下去,越覺厭惡,便丟在一邊,而心裏疑惑,不知道文碩何以要上這個摺子?是不是跟左宗棠有甚麼嫌隙,還是出於甚麼人的授意。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她先問恭王:「內閣侍讀學士文碩,這個人怎麼樣?」

恭王連這個名字都還是第一次聽到,便老實答道:「臣不知道這個人,等查明了回奏。」

慈禧太后看著寶鋆和景廉問道:「你們倆,知道不?」

景廉是知道的,但慈禧太后問到此人,其意何在,茫然莫測,不敢造次,好在班次在後,不妨等寶鋆回答。

寶鋆不能不回答,「文碩是正紅旗,進士出身。」他說,「平日有痰疾。」

「他是那一科的?」

「同治四年乙丑科。」

「那一年會試,」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問道:「彷彿記得你也入闈了?」

「是!」寶鋆答道:「臣跟賈禎、譚廷襄、桑春榮一起賞的考差。」

「他上了個摺子。」慈禧太后這才將文碩的摺子交下來:「嚕哩嚕囌幾千字,我沒工夫看它!雞子兒裏挑骨頭,幹麼呀?你們看看,該怎麼駁?」

原摺甚長,只好帶回軍機處去看。左宗棠一看就生氣了,他正在發風疹,一面搔爬不停,一面便大罵王夢熊。

「這一案跟我毫無關聯。」他大聲說道:「王夢熊甚麼東西,假公濟私,捐款都入了荷包。只有楊厚庵這種老實人才會重用他。陝甘我跟楊厚庵不是前後任,中間還隔著一個穆圖善,王夢熊貪污有據,革職查辦是在穆任,我接事以後,自然照規矩辦。王夢熊不敢到案,逃匿無蹤,案不能結,何來核獎?王夢熊這兩年一再呈控,都察院已經駁回,聽說王夢熊已經逃回湖南,應該降旨,責成湖南巡撫衙門,逮捕歸案,切切實實查明究竟。」說到這裏,他收不住口,又溜到題外了,「文碩雖有痰疾,這個摺子倒不能看作痰迷心竅,一定受了甚麼人指使。請王爺徹查。」

若說有人指使,自是寶鋆。左宗棠的弦外之音,恭王自然明白,便搖搖手說:「算了,算了!十幾年的老案,還翻它幹甚麼?駁了就算了。」

接著恭王派蘇拉找了「達拉密」來,口授大意,寫出來看是這樣駁復:

「據內閣侍讀學士文碩奏:此案懸擱多年,左宗棠在任日久,有意積壓,請量予懲治等語。查各省督撫辦理事件,原應隨時速結;然其間遲延時日,未經辦結者,亦所時有。文碩所稱左宗棠因與楊岳斌各持門戶之見,有意積壓,回護彌縫;並楊岳斌係在籍紳士,應呈明湖南巡撫,不宜率用咨文,均屬任意吹求,措詞失當,所奏著毋庸議。」

這樣駁復,左宗棠還不滿意,認為文碩應受申斥。李鴻藻便勸他,說是朝廷廣開言路,所奏即有失當,不宜輕言斥責。左宗棠才怏怏不語。

回家以後,還不肯罷休,派人去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文碩是受了王夢熊的賄,有意想借此因由翻案卸罪。而文碩敢於出此,一半也是因為有寶鋆在替他撐腰。

「不能幹了!」他跟他左右說:「寶佩蘅蓄意排擠,我不能受他這種窩囊氣。告病!」

左右苦苦相勸,左宗棠執意不聽,而且也真的氣病了,風疹大發以外,頭面手足浮腫,加以天氣炎熱,中了暑氣,胸膈不舒,頭暈耳聾,只好上奏請假,奉旨賞假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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