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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鍾粹宮前殿,派充喇嘛的太監在唪經,咸豐元年定下的則例:每年正月十一與二月二十八,有此儀典,這兩天是文宗生母孝全成皇后的忌辰與生日。

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鍾粹宮。她崩逝的那年,文宗才十歲,以後一直住到十七歲才遷出。慈安太后感念文宗的恩遇,所以當穆宗大婚以前,挑選了鍾粹宮作為定居之處,她雖沒有見過她的這位婆婆,但敬禮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素瞻禮,默坐追念。當然,追念的是文宗。

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文宗的一件硃筆,摒絕宮女,親自從箱子裏取了出來,展開在燈下。

年深月久,硃諭的字跡,已經泛成黃色,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感,彷彿第一次看到這道遺詔似的。

雖不是第一次,然而也僅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著手指數了一下,不由得驚歎:「真快,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她,還是皇后的身分,而慈禧太后的封號是懿貴妃──那是咸豐十一年春天的事。

「今天覺得精神很好。」從枯黃中泛出玫瑰般鮮艷的緋色,雙頰顯得異樣觸目的皇帝說,「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不解所謂,只覺得皇帝不宜操勞,為國家大事是無可奈何,何苦又為她費精神?所以勸阻他說:「我有甚麼大事要皇上操心?難得一天清閒,好好息著吧!」

「你別攔我。我要把這件大事辦了,才能安心養病。」皇帝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太監或宮女在窺探,方用嘶啞低沉,幾乎難以聽得清楚的聲音說:「蘭兒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一陣子我冷眼旁觀,倒覺得肅順的話不錯。」

蘭兒是懿貴妃的小名,她跟肅順不和,是皇后所深知的。在她,覺得蘭兒要爭她應得的一份供養,也是人情之常。而肅順現在是「當家人」,在熱河行宮,名為「秋狩」,其實是逃難,兵荒馬亂,道路艱難,一切例行進貢、傳辦的物件,都不能照往常那樣送到熱河,所以裁抑妃嬪應得的分例,亦是不得已的措施。但是,肅順的態度不好,卻是可議之事,所以這時聽了皇帝的話便不作聲,表示不以肅順為然。

而皇帝卻不曾覺察到她的感想,接著他自己的話說:「肅順勸過我不止一次,勸我行鉤弋夫人的故事──。」

「甚麼叫『鉤弋夫人』啊?」皇后插嘴問說。

「那是漢武帝的故事,我講給你聽。」

漢武帝晚年,愛姬相繼下世,後宮寂寞,鬱鬱寡歡,只以巡幸海內,周覽名山大川,作為排遣。

在他五十九歲那年,巡幸經過河間,隨扈的方士中,有人善於「望氣」,說那一帶有一名奇女子。於是武帝派出「郎官」,四處查訪,訪到有個姓趙的女子,生具國色,但曾經生過一場大病,六年方始痊癒。病癒以後,兩隻手握成兩個拳頭,怎麼樣也不能將它打開。

這就是一件奇事了。武帝下令召見,果然眉目如畫,麗質天生,只是兩拳緊握。武帝將她喚到御榻面前,親手去掰她的拳,居然掰開了。

「有這樣的奇事?」皇后深感興趣,而又有些不信。

「這也許是有意安排,為了聳動聽聞,才到得了御前,那就不去提它了。總之,武帝當時就很中意,回到京裏,拿她封為婕好,住在鉤弋宮,所以稱做『鉤弋夫人』。」

「後來呢?」

「後來,」皇帝喘息了一會,用參湯潤一潤喉,接著說道:「後來有了身孕。這就又有件奇事了,懷孕懷了十四個月才生。」

「是男是女?」

皇帝嘆口氣:「如果生的是女兒,倒也罷了。」

這就是說,生的是兒子,但是,「怎麼生了個皇子,倒生壞了呢?」皇后詫異地問。

「我講漢武帝的家事給你聽,你就知道了。」

於是皇帝為她講了「巫蠱之禍」的故事,漢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逼得太子造反,發生倫常劇變,以及如何牽連昌邑王劉賀,因而也失卻了繼承帝位的資格。

「漢武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封燕王,一個封廣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漢武都不喜歡。倒是他那個小兒子──就是鉤弋夫人生的那一個,名叫弗陵,小名叫鉤弋子,壯得小牛犢子似的,而且極聰明。老年得子,本就寵愛,又因為大堯也是在娘胎十四個月才生的,如今看這鉤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樣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傳給小兒子。這話不便明說,也不能老擱在心裏,就叫人畫了一張畫,是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當然,誰都不敢說破。」

「那麼,」皇后問道:「鉤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沒有呢?」

「對了!你這話問到節骨眼兒上來了。」皇帝答道,「鉤弋夫人猜到了漢武的心思沒有,誰也不知道,不過漢武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宮,他無緣無故大發雷霆,拿鉤弋夫人下在獄裏,當天晚上就處死了。」

皇后大驚:「這是為甚麼?」

「為甚麼?當時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歡鉤弋子,怎麼又拿他生母殺掉?漢武這才說了心裏的話:從古以來,幼主在位,母后年輕掌權,一定驕淫亂政,這就是所謂『女禍』。我現在是拿這個禍根去掉,為了天下臣民後世,應該沒有人派我不對。」皇帝說到這裏,用鄭重的眼色望著皇后說道:

「你該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皇后悚然而驚,怔怔地眨著眼,好半天才反問一句:「皇上怎麼能狠得下這個心?」

皇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如果是乾隆爺在今天,一定會那麼做。這位爺爺,事事學漢武,我沒有他那麼英明果斷。不過,肅順的話,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們大清朝的家法嚴,將來決不會有甚麼『女禍』──。」說到這裏,皇后突然發覺失言,因為話中是假定著皇帝將不久於人世,這不觸犯了極大的忌諱?

看到皇后滿臉脹得通紅,皇帝自能瞭解她心裏的話,「事到今日,何用忌諱?」他慢慢從貼身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交了過去:「你打開來看!」

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甚麼讓中宮無法執行的手詔,「請皇上說給我聽吧!」她雙手往懷中一縮。

「你別怕,你拿著。」皇帝極嚴肅地說:「這是我為你著想,自然也是為咱們大清朝著想。萬一有那麼一天,你千萬得有決斷。我也知道,這副千鈞重擔,你怕挑不起來,不過,我沒有法子,誰讓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來也得挑。」

這番鄭重的囑咐,對皇后來說是一種啟發,她總覺得不管皇后還是太后,跟八旗人家的「奶奶」、「太太」並無分別,管的是家務,每天唯一的大事,就是坤寧宮煮肉祀神。現在才知道自己的身分關係著天下。這樣轉念,陡覺雙肩沉重,但同時也激起了勇氣,挺一挺腰,從皇帝手裏將信封接了過來。

「打開來看!」皇帝是鼓勵的語氣,「你看了我再跟你說。」

信封沒有封口,皇后抽出裏面的素簽,只見硃筆寫的是:「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惟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後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皇后讀到一半,已是淚流滿面,淚珠落在朱紅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益增鮮艷,但亦益增淒惻。

「你別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但願我寫給你的這張紙,永不見天日。」

「是!」皇后收淚問道:「萬一非這麼不可時,真不知道該找誰?」

「這話說得不錯。果然非這麼不可時,你千萬不能大意,要找靠得住的,像肅順,就最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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