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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豪門家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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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夫婦密語,總歸隔牆有耳,兆奎家的「奇聞」,很快地傳播在親友之間,有的罵,有的笑,有的覺得兆奎可憐,也有的認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難怪有這樣的結果。見仁見智,議論紛紜,卻無非背後論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諱。以前還有人向他表示關切:「奎大奶奶總有個下落啊!」

如今則連這句話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潤。弟兄倆一母所生,性情卻有天淵之別,兆奎庸懦怕事,兆潤卻得著風,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認為是沒出息的無賴,卻仗著是「三等鎮國將軍」的「黃帶子」,設局詐騙,包庇娼賭,無所不為,聽說有此奇聞怪事,豈肯默然無語?

兆奎一見他這個弟弟,頭就疼了。一來決無好事,有錢借錢,不借就自己動手,小件的擺飾,總要撈一兩樣走,所以兆奎家的聽差老媽,聽說「二爺」來了,都是寸步不離地伺候著。

「今兒個你們不用掇著我,二爺我今兒富裕得很!」兆潤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們把大爺給請出來,我們哥倆要講幾句你們不能聽的正經話。」

「是!二爺。」

聽差知趣,進去通知了兆奎,然後都退了出去,卻都躲在窗外牆角,倒要聽聽這位二爺說的甚麼正經話?

「大哥,」兆潤問道:「聽說大嫂回來了?」

「唉!」兆奎亂搖著手,「別提了。你算是體恤我吧!別問這檔子事。」

「我怎麼能不問?咱們家能讓人這麼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臉往那兒擱?算輩份,載澂是侄子,霸佔嬸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條?你襲了爵,就得保家聲。得有句話──。」

「老二,老二!」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別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連說都說不得一聲?」

「不是說不得。這件事,實在是──,」兆奎壓低了聲音很吃力地說:「實在是叫沒有轍!君子不吃眼前虧,慢慢來想辦法。」「何用慢慢兒想?辦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

兆潤一把拉著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兒去?你別胡鬧。」

「上宗人府。」

一句話未說完,兆奎已掙脫了手臂,趕緊退後幾步,與兆潤隔著桌子,並且作了個防他來抓的戒備姿態。

「老二,沒有用!這是甚麼世界?勢力敵不過人家,只有認了。再說,那麼賤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說著,兆奎搖搖頭,將臉轉了過去,不勝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潤臉色很難看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為甚麼?總有個緣故吧!你說說。不說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辦法。」

「這,」兆奎驚惶而茫然地問:「你是甚麼辦法?」

「喏!這個。」兆潤從靴頁子裏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長、繫著紅綢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拋。

兆奎大驚失色,「老二,」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可千萬動不得!」

「誰說動不得?看我唱一齣《獅子樓》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氣,兆潤自擬於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話!但平時就見了他兄弟怕,此時自覺理短情虛,更不知如何應付,急得只是搓手。

於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僕郝順不能不露面了,「二爺!」他躬身說道,「開飯了!有話,喝著酒跟大爺慢慢聊吧!」

這是緩兵之計。兆潤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連奎大奶奶都駕馭不住,快要翻臉時,總是郝順出面轉圈,有了他,話就好說了。

「好吧!」兆潤將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劍拔弩張的神態,彷彿無可無不可地說,「先吃飯再說。」

這時未到開飯的時候,郝順關照廚子,胡亂弄了幾個冷碟,燙上一壺酒,卻只設一副杯筷,兆潤自然要發話了。

「大爺呢?」

「大爺頭疼,不能陪你。」郝順陪笑說道:「二爺有話,吩咐我也是一樣。」

兆潤沉吟不答,儘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為這天他的所欲不小,說話便須格外慎重。

「二爺,」郝順勸道,「大爺遭了這擋子窩囊事,真正是叫『啞巴夢見親娘,說不出的苦。』二爺總是體諒他才好。」

「哼,」兆潤憤憤地摔著酒杯,「就為了大爺窩囊,才有這樣窩囊的事。不用他出頭,我替他去挺,該殺該剮都有我,他還怕甚麼?一個勁攔著,我不知道他安的甚麼心?」

「那也無非大爺膽小。如果他能看著二爺闖出大禍來不管,那叫甚麼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潤撇撇嘴,「他那裏當我同胞手足?外面說的話,可難聽了。」

「外面怎麼說?」郝順很謹慎地問。

「怎麼說,你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訴你聽吧!」兆潤眼望著郝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說他賣老婆!」

「啊!」郝順作出訝異萬分的神色,「這是打那兒說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潤有意詐他一詐,「說的人有憑有據,大奶奶帶回來三千兩一張銀票,大柵欄恆泰錢莊的票子。」

兆潤知道是一千兩,故意加了兩千,是指望著套出郝順一句話來:「沒有那麼多。」這就好緊追著往下問了。誰知郝順心機深沉,不上他的當,只搖著頭說:「沒影兒的事!」

「沒影兒的事?照這麼說,大奶奶就白白讓人霸佔了?」兆潤接著又問:「她忽然回家,可又為了甚麼?」

「這,」郝順陪笑道,「我們當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這話囉!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爺自己談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門風要緊,我不能看著不管。」

說著,站起身來要走,郝順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說歹說地將他留了下來,自己進上房去跟兆奎討主意。

「我那有甚麼主意?」兆奎哭喪著臉說,「我一見他,腦袋就跟笆斗那麼大。」

郝順是他的心腹,無事不參與,也無話不可說,但不論如何,辦事須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這時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這件事,大爺得抱定宗旨,無論如何鬆不得口,一則名聲不好聽,再則,二爺的口氣不小。不過也得給他一個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時節,給他撂下幾百銀子倒可以。大爺,你說是不?」

「對!你就想法子,跟他這麼去說。」

這話實在也很難說。郝順在想,「二爺」大概只知銀票其一,還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說反倒洩底。有這麼大的好處,他更是不依不饒了。

想了又想,只有這樣措詞:「二爺,你先請沉住氣。事情當然不能就這麼算完,不過做事總要穩得住,對頭太不好惹,一步錯不得。反正有個十天半個月的工夫,一定能讓二爺好好兒消氣。」

照郝順的想法,有澂貝勒那麼硬的靠山,說放個副都統,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有十天半個月的工夫,見了上諭,一切便都好辦。因而這樣許下兆潤。

兆潤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順,既然他說能讓自己「好好兒消氣」,顧念以後還少不得有託他的事,便賣個交情給他。

「好吧,衝你,我就等個十天半個月。」

半個月過去,音信毫無。奎大奶奶倒是把話帶到了,載澂卻辦不通。這件事他只有去求寶鋆,為了志在必成,他特意說是「已經答應了人家了!」

「我的大爺,你真是少不更事!駐防的副都統,又是廣州,能說換就換嗎?」寶鋆大搖其頭:「兆奎是出了名的無用。這話,我怎麼跟你阿瑪去說?」

「我不管!」載澂撒賴似地說:「你去想辦法。」

「辦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兒,和盤托出,你肯挨頓揍,兆奎的副都統就當上了。」

這叫甚麼辦法?載澂自然不肯,寶鋆被磨不過,答應試一試,但那一天能成功卻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奶聽說了經過,也只好這樣萬般無奈地表示。

※※※

又等了半個月,這天奎大奶奶正打算帶著小雲上前門外去聽戲,只見院子裏閃進來一個人,高聲喊道:「大嫂!」接著便請了個雙安。

「啊!」奎大奶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潤神色自若地說,「特地來給大嫂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奎大奶奶不能不以禮相待,「請屋裏坐。小雲,拿茶,拿煙。」

於是兆潤從從容容地進入堂屋,坐下來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畫,窗簾椅披,色色精緻,便讚一聲:「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奶矜持地微笑著,心裏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將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潤的話卻還未完,接著又說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這句話不中聽,奎大奶奶只能裝作不聽見,心裏卻更覺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開門見山地問:「二弟,有甚麼事嗎?」

「沒有,沒有!只是老沒有見大嫂,怪惦念的,特為來看看。」

「多謝你惦著。」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請說吧!自己人不用客氣。」

最後這句話是假以詞色的表示,兆潤就不必惺惺作態了,苦著臉說:「還不就是那一個字嗎?」

「那個字?」

「窮!」兆潤又說:「弟媳婦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門前溝裏,差點兒淹死。唉,倒霉事兒不打一處來。」

「噢!」奎大奶奶慢吞吞地說,「我手裏也不富裕。不過,二弟老遠的來,我也不能讓你空手回去。」說著,便將手裏的手巾包解了開來,裏面有兩張銀票,一張十兩,一張五兩,本想拿五兩的給他,不道兆潤先就說在前面。

「多謝大嫂,不用全給,只給我十兩吧!」

奎大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心裏在說:倒真以為自己挺不錯的,全給!然而那張五兩頭卻拿不出手了。

由此開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潤便得來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總是等載澂不在家的時候來。護衛因為未奉主人之命,也沒有聽奎大奶奶說甚麼,不便攔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著「大嫂」,伸出手來,也總有著落,不過錢數越來越少,當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漸漸地,奎大奶奶不能忍耐了,終於有一天發作,「你倒是有完沒有完!我是欠你的,還是該你的?」她厲聲質問。

「就是大嫂說的,自己人嘛!」兆潤涎著臉說,「大嫂,你那兒不花個幾兩銀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這是最後一回!」奎大奶奶將一張二兩的銀票摔在地上。

兆潤還是撿了走,而且過不了三天還是上門。這一次護衛不放他進去了。

「找誰?」

「咦!」兆潤裝出詫異的神色,「怎麼,不認識我了?老馬!」

「誰認識你?得,得,你趁早請。」

兆潤一時面子上下不來,既不能低聲下氣跟他們說好話,便只有硬往裏闖。這一下自然大起衝突,好幾個人圍了上來攔截,其中一個出手快,叉住兆潤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見他踉踉蹌蹌往後倒退,卻仍立腳不住,仰面躺了下來。

如果他肯忍氣吞聲,起身一走,自然無事,但以兆潤的性情,不肯吃這個虧,存著撒賴的打算,希望驚動奎大奶奶,好乞憐訛詐,便站起來跳腳嚷道:「你們仗勢欺人。我跟你們拚了!」

這一聲喊,惹惱了載澂的那些護衛。在王府當差的,最忌「仗勢欺人」這句話,所以這一下是犯了眾怒。領頭的是個六品藍翎侍衛,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撲營當差多年,擅長教門的彈腿和查拳,這時出腿一彈,將個正在揎拳擄臂的兆潤,掃出一丈開外,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這一次兆潤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打死人囉!救命啊!」

極聲高喊。

「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著牙說:「把他弄進去。」

於是上來三四個人,掩住他的嘴,將他拖了進去,在馬號裏拿他狠揍了一頓。揍完了問他:「服不服?」

怎麼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裏,口頭上可再不敢逞強了,「服了!服了!」他說:「你們放我回去吧!」

「當然放你。誰還留你住下?」札哈什說,「可有一件,你以後還來不來?」

「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好。我諒你也不敢再來了。你走吧!」

開了馬號門,將兆潤攆了出來。他只覺渾身骨節,無一處不酸痛,於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個相熟的傷科王大夫。

「二爺,你這傷怎麼來的?是吃了行家的虧,皮肉不破,內傷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潤獰笑著,「你先替我治傷,再替我開傷單。這場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貼了好幾張膏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然後為他開傷單,依照兆潤的意思,當然說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卻不肯休息,買了「盒子菜」,烙了餅,把他一幫好朋友請了來,不說跟奎大奶奶索詐,只說無端受那班護衛的欺侮。向大家問計,如何報仇雪恨?

「澂貝勒還不算不講理的人,應該跟他說一說,他總有句話。」有人這樣獻議。

「他能有甚麼話?還不是護著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要那班狗腿子吃點苦頭,不能解恨。」兆潤問道:「咱們滿洲的那班都老爺,也該替我說說話吧?」

「來頭太大。誰敢碰?」

「潤二哥,」兆潤的一個拜把兄弟說,「你如果真想出氣,得找一個人,准管用。」

「誰呀?」

「五爺。」這是指惇王。

「對!」兆潤拍桌起身,頓時便有揚眉吐氣的樣子,「這就找對了。」

如果是想在載澂身上出一口氣,只有請惇王來出頭。當然,能不能直接跟他說得上話,或者他會不會一時懶得管此閒事,都還成疑問。但要顧慮的,卻還不在此。

「老二,」兆潤的一個遠房堂兄叫兆啟的說,「你別一個勁的顧前不顧後,第一,得罪了六爺,犯不上,再說句老實話,你也得罪不起。第二,這件事到底是家醜,不宜外揚。」

前半段話,兆潤倒還聽得進去,聽得後半段,兆潤便又動了肝火,「照你這麼說,我就一忍了事?」他又發他大哥的牢騷,「我們那位奎大爺,才知道甚麼叫家醜!如果我要替他出頭理論,他能挺起腰來,做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兒,我又何至於吃那麼大的虧?」

在旁人看,家醜不家醜的話,實在不值得一提,因為家醜能夠瞞得住,才談得到不宜外揚,如今「澂貝勒霸佔了兆奎的老婆」這句話,到處都能聽得到,已經外揚了,卻默爾以息,反倒更令人誹薄。要顧慮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誠如兆啟所說的,兆潤也得罪不起。

「三個人抬不過一個理字去!六爺挺講理的,也並不護短,澂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訴,他如果護短不問,就是他的理虧。那時候再請五爺出頭,他也就不能記你的恨了!」

說這話的,是兆潤的一個好朋友,在內務府當差,名叫玉廣,為人深沉,言不輕發,一發則必為大家所推服。此時提出這樣的一個折衷的辦法,包括兆潤本人在內,無不認為妥當之至。

於是就煩玉廣動筆,寫了一張稟啟,從奎大奶奶失蹤談起,一直敘到護衛圍毆。第二天一早,請兆啟到恭王府投遞。

恭王府的門上,一看嚇一跳,儘管澂大爺在外荒唐胡搞,還沒有誰敢來告狀。這張稟啟當然不敢貿然往裏投遞,直接送到載澂那裏。

載澂很懊惱,但卻不願責備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奶商量,卻又因為替兆奎謀取副都統的缺,不曾成功,難以啟齒,一時無計可施,便把這張稟啟壓了下來。

一壓壓了半個月。而兆潤天天在家守著,以為恭王必會派人來跟他接頭,或是撫慰,或是詢問,誰知石沉大海,看來真的是護短而渺視,心裏越覺憤恨。於是又去找玉廣,另寫了一張稟啟,半夜裏就等在東斜街惇親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轎上朝,攔在轎前跪下,將稟啟遞了上去。

奎大奶奶的事,惇王早有所聞,只是抓不著證據,無法追問。這時看了兆潤的稟啟,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談,下了朝,直接來到大翔鳳胡同鑒園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見惇王坐在那裏生氣,不免詫異,但亦不便先問,只是親切地招呼著。老弟兄窗前茗坐閒話,看上去倒是悠閒得很。

也不過隨意閒談了幾句,惇王還未及道明來意,聽差來報,總理衙門的章京來謁見,恭王一問,是送來一通曾紀澤的奏摺。往來指示及奏復,一直都用電報,往往語焉不詳,這道奏摺是由水路遞到。由於奉有諭旨,凡是對俄交涉的摺件,交惇王、恭王、醇王及翁同龢、潘祖蔭公同閱看,所以總理衙門的章京接到奏摺,先送來請恭王過目。

為了尊禮兄長,恭王拿著摺子先不拆封,回進來向惇王說:「曾劼剛來的摺子,大概這些日子交涉的詳情,都寫在上頭了。五哥,」他將摺子遞了過去:「你先看吧!」這些地方,惇王頗有自知之明,照他看:「辦洋務找老六,談軍務找老七」,他自己以親貴之長,則約束宗親,維持紀綱,責無旁貸,所以不接摺子。

「不必!你看好了。」

於是恭王拆封,厚甸甸的摺子,共有十四頁之多,定神細看了一下,然後唸給惇王聽:

「臣於七月二十三日,因俄國遣使進京議事,當經專摺奏明在案。八月十三日接奉電旨:『著遵疊電與商,以維大局。』次日又接電旨:『俄事日迫,能照前旨爭重讓輕,固妙;否則就彼不強中國概允一語,力爭幾條,即為轉圜地步。總以在俄定為要。』各等因,欽此。臣即於是日往晤署外部尚書熱梅尼,請其追回布策,在俄商議。其時俄君正在黑海,熱梅尼允為電奏,布策遂召回俄。」

「原來是這麼召回的!」惇王插了句嘴,他是指俄國駐華公使布策被召回國一事,「曾劼剛到底比崇地山高明多了。」

恭王點點頭,接著往下唸:

「嗣此往返晤商,反覆辯論,疊經電報總理衙門,隨時恭呈御覽。欽奉迭次議旨,令臣據理相持,剛柔互用,多爭一分,即少受一分之害。聖訓周詳,莫名感悚。臣目擊時艱,統籌中外之安危,細察事機之得失,敢不勉竭駑庸,以期妥善。無如上年條約、章程、專條等件,業經前出使大臣崇厚蓋印畫押,雖未奉御筆批准,而俄人則視為已得之權利。」

「這也是實話。」惇王又插話,「崇地山這件事,辦得糊塗到了極點。沈經笙總說他好,我就不明白,好在那兒?按規矩說,沈經笙保薦他,也該連帶處分,到現在沒有人說話,太便宜他了。」

這又是讓恭王無從置答的話,停了一下,繼續唸道:

「臣奉旨來俄商量更改,較之崇厚初來議約情形,難易迥殊,已在聖明洞鑒之中。俄廷諸臣,多方堅執,不肯就我範圍。自布策回俄後,向臣詢及改約之意,臣即按七月十九日致外部照會大意,分條繕具節略付之。布策不置可否,但允奏明俄君。」

「七月十九的照會,我記不得了,說些甚麼?」惇王問說。

說的是崇厚所議原約,必須修改之處,大致「償款」可以商量,「通商」亦可從權,「分界」則不能讓步。恭王看他連這些都記不得,那就無須再跟他多說,而且看曾紀澤的摺子,所敘的交涉經過,都早由電報中奏明,這個奏摺,無非詳細補敘一番,別無需要裁決批覆之事,便說了句:「都是些說過的事,沒有甚麼要緊!」接著便把奏摺放下了。

「我這兒倒有件要緊的東西。你看吧!」惇王將兆潤的稟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幾行,勃然色變,及至看完,見他嘴唇發白,手在打顫。氣成這個樣子,惇王倒反覺不忍。

「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聲音嘶啞低沉,「不過也在意料之中。」說著,便掉下淚來。

惇王不知道怎麼說了?來時懷著一團盛怒,打算責備恭王教子不嚴,要逼著他有所處置。此時卻不忍再說這話,然而不說又如何呢?難道仍舊讓載澂這樣荒唐?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澂又是無母之人。我只有請五哥替我管教,越嚴厲越好。」

這話聽來突兀,細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晉生前最寵長子,他念著伉儷之情,雖恨極了這個劣子,卻下不了嚴責的手段,所以要假手於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腸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將來害他一輩子。」惇王說道,「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把他關在書房裏,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請五哥就這麼辦。」

惇王點點頭,又問:「兆奎的那個女人,當然把她送回去,不過──。」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大搖其頭。

實在是件尷尬的事,奎大奶奶也是朝廷的命婦,就這樣子納諸外室,苟且多時而又送了回去,這話該怎麼說?若是兆奎拒而不納,又該怎麼辦?

「唉!」恭王長嘆,「做的事太對不起人,太混帳!看人家怎麼說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甚麼要求,只要辦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託人去遊說,善了此事,兆奎懦弱無用,只要兆潤不在從中鼓動,大概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好吧,我替你料理。」

「謝謝五哥!」恭王起身請了個安。

「我先替你辦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來,「小澂一回來,你就別讓他再出去了,送信給我,等我來問他。」

也就是惇王剛走,載澂回府來了。一到就聽說其事,嚇得趕緊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將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瑪!」

剛喊得一聲,恭王抓起一隻成化窯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過來,載澂喜歡練武,身手矯捷,稍微一讓,就躲了過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責,都謹守一條古訓:「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看「阿瑪」盛怒之下,多半會用「大杖」,但載澂不敢走,直挺挺地雙膝跪下。

恭王卻不看他,扭轉臉去大聲喊道:「來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裏,掩掩閃閃地好些護衛聽差,這時卻只有極少數能到得了「王爺」面前的人應聲,而進屋聽命的,又只有一個人,管王府下人的參領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長大,出入相隨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來!」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這又不是用家法來處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國法治罪,即令有人從中轉圜,但國法到底是國法,不能收發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鬧大,而且要鬧僵,所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還不曾開口,恭王又是大吼:「怎麼?你又要衛護他?」

「奴才不是敢於衛護大爺。」善福答道,「福晉臨終以前交代,說是大爺年輕不懂事,王爺怎麼責罰他都可以,就別鬧出去,教人看笑話。福晉的遺囑,奴才不敢不稟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還以為別人看不見咱們家的笑話?」

善福不作聲,只是磕了個頭。

「去啊!」恭王跺腳,「都是你們護著他,縱容得他成了這個樣子。」

「王爺息怒。」善福勸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驚動了宮裏,怕不合適。聽說西佛爺這幾天剛好了一點兒,惹得西佛爺生了氣,怕有人說閒話。」

「說甚麼閒話?」

「無非是說王爺不該惹西佛爺生氣、添病。」

這是莫須有的揣測之詞,但此時無法辯這個理,恭王只是指著載澂的鼻子,細數他的種種頑劣。越說越氣,走上去就踹了一腳,氣猶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聲聲:

「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於是善福一聲招呼,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屬、下人,都走了進來,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替載澂求情。最後有人在窗外通報:「大奶奶來了!」

進來的是載澂的妻子,臉兒黃黃地,眼圈紅紅地,一進來便跪在載澂身旁,低著頭說:「總是兒子媳婦不孝,惹阿瑪生氣,請阿瑪責罰。」

「起來,起來!與你不相干。」恭王對兒媳是有歉意的,跺腳歎惜:「他一點兒不顧你,你還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嗎?」

載澂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勸大爺收收心,兒子媳婦沒有聽奶奶的話,都是兒子媳婦不好,阿瑪別罰他,只罰我好了。」

「唉!你這些話,說的全不通──。」

「回王爺的話,」善福趁勢勸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爺交了給大奶奶,大爺如果不聽勸,那時再請王爺家法處置。」

「那有甚麼用?」恭王向兒媳說道:「你先起來。」

一面說,一面管自己走了進去。旗人家的規矩大,「老爺子」沒有話,載澂還是得跪著,澂大奶奶雖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著跪在那裏,這時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當然,這是用不著載澂開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後,到了那間庋藏端硯碑帖,題名「石海」的書齋,他用惴惴然帶著謹慎試探的聲音問道:「讓大爺起來吧?」

恭王不作聲,坐下來皺著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聲音說道:「你們當然早就知道了,怎麼早不告訴我?」

「怕惹王爺生氣,誰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說,「奴才也苦苦勸過大爺,大爺說:人不能沒有良心。」

「這,」恭王詫異:「這叫甚麼話?」

「那位奎公爺,窩囊得很,奎大奶奶嫁了他也委屈,自願跟我們大爺。就為了這一點兒情分,大爺不忍心把她送回去。」恭王有些啼笑皆非,「這叫甚麼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為你們附和他這些個歪理,才把他慣成這個樣子。如今五爺都說了話了,這下好,看你們還能怎麼回護他?」

「回王爺的話,」善福踏上一步,低聲說道:「與其讓人家來管,不如咱們自己來處置。」

「怎麼個處置?」

「不說讓大爺收收心嗎?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蔭書屋收拾出來,讓大爺好好兒唸一唸書?」

「哼,他還能唸書?」

雖在冷笑,意思卻是活動了,於是善福緊接著勸了一句:

「就這麼辦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說:「把槐蔭書房安上鐵門,鎖上了拿鑰匙給我。」

「不必那麼費事吧?」善福微微陪笑著,「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斷然拒絕,同時提出警告:「你們可別打甚麼歪主意!以為過幾天,就可以把他弄出來。起碼得鎖他個一年半載,讓他好好兒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惡?」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說無用,便退了出來,扶起載澂,說了預備將他禁閉在書房裏的話,又安慰他:「大爺,你可別心煩。等過了這一陣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爺給弄了出來。」

載澂不答,掉頭就走,回到自己書齋,悶頭大睡。善福便找了府裏的「司匠」來,在槐蔭書屋的月洞門上,安上一道鐵柵門,另開一道小門,供下人進出,然後由澂大奶奶安排衾枕臥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廝,帶著載澂養的一隻猴子兩條狗,陪他一起「閉門思過」。一日三餐,另外兩頓點心,亦都由澂大奶奶親自料理,派丫頭送到書房。載澂一年到頭無事忙,難得有此「機會」落個清閒,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縈懷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奶。

「奎大奶奶倒真有志氣。」有人隔著鐵柵門告訴他說,「她說甚麼也不肯回家,願意守著大爺。」

這對載澂來說是安慰,卻益添悵惘,同時也起了「破壁飛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親信,卻很冷靜地看出來,奎大奶奶的一片癡情,對載澂的處境,有害無益。

「大爺,」善福問他:「你想不想出去?」

「廢話!」

「我也知道大爺想出去。天天替大爺想辦法,想來想去想不通,只為有個人擋著路。」

「誰啊?」載澂不解,「怎麼擋著我的路?」

「奎大奶奶。」善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爺就出不去。」

這道理是不難明白的。兆潤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頭,許了他一些好處,可以無事,但奎大奶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結。即令他家寧甘委屈,忍氣吞聲,而恭王不願載澂有這樣一處外室,就只好仍舊把他關在書房裏。

解釋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爺,請你親筆寫幾個字,我跟她去說。不用多話,只要她體諒就行了。」

載澂猶豫著,一方面覺得善福的話有理,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做會傷奎大奶奶的心,內心彷徨,委決不下,只是大步蹀躞著。

「大爺,」善福低聲說道,「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再說。」

這一下提醒了載澂,原是權宜之計,只要出了槐蔭書屋,依舊可以秘營香巢,雙宿雙飛。九城之大,何處不可以藏身?

只要自己行縱檢點,不愁敗露。

於是,載澂欣然同意,親筆寫了一封信,大致是說,受嚴父督責,復以格於實情,奎大奶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務必請她體諒,不要堅持己見,等他恢復了自由之身,自然可以再謀團聚。

信是寫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說「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是騙載澂的話。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憂,而且也為他作了遠慮,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奶藕斷絲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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