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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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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報到達西安,軍機處連鹿傳霖自己在內,都知道「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這句話,是對他而發的。其實,鹿傳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既無可戰之兵,亦無可戰之餉,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不過,慷慨激昂,究不失為沽名釣譽最方便的法子。如今官到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只要循分供職,善自養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這樣一想,自然心平氣和,覺得就算發一套慷慨激昂的議論,亦無味得很。

而況眼前便有一大難關,第一年的賠款連攤付利息二千二百萬兩,在西曆明年正月初一,亦即華曆十一月二十二,即須付足,為期不過三個月,如何籌措這筆巨款?大是難事。

經過多次會商,就開源節流兩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營、驍騎營、護軍營,當初為了整軍經武打洋人,在載漪力爭之下,自光緒二十五年起.加補津貼,年需一百四十餘萬兩銀子。如今吃了敗仗,偃武修文,準備「變通政治」,這筆津貼,當然可裁。

此外,神機營、步軍營添練兵丁的口分,以及滿漢官員、八旗兵丁額外加發的「米折」,凡是戊戌政變以後,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為了激勵士氣而額外增撥的津貼及「恩餉」,一律裁減。每年可省出來三百萬兩銀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陸練勇以及舊制綠營的各項費用「率多事涉虛糜」,而且經此大敗,足見「難期實濟」,一律酌加裁減。不過所省減費用的確數無法計算,估計至多亦不過三百萬兩。節流所得,至多不過每年賠款的七分之二,其餘大數,要靠開源。

難題來了!不管廣東新開辦的房捐、鹽斤加徵、「土藥」、茶、糖、煙、酒從重加稅,怎麼樣算也算不出一千幾百萬銀子的額外款項來!

為此曾屢屢集議,但聞一片嗟嘆之聲,細帳越算越心煩,最後只有出之於攤派一途,按省分大小、財力多寡,負擔最重的,自然是江蘇,派到二百五十萬兩;其次是四川,二百二十萬兩;再次是廣東,二百萬兩,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萬兩;然後湖北、安徽等省.以次遞減,最貧瘠的貴州,亦派到二十萬兩。上諭中特別說明,開源節流各條辦法,「有與該省未能相宜及窒礙難行之處,各該督撫均有理財之責,自可因時制宜,量為變通,並准就地設法,另行籌措」,暗示只要湊足數目,甚麼法子都可以用。但必須「如期匯解,不得短少遲延,致有貽誤。」而緊接著又有句話:「倘期限已屆,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撫是問。」換句話說,是有個折扣在裏頭。倘或各省攤派,照額收足,而有必須開支的用途,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

吃過月餅,從行宮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紮行李,準備回京,只見滿街的車馬伕子。偏偏西安官場又來個全班更動,因為陝西巡撫升允奉旨特派為前路糧台,由藩司李紹芬護理巡撫印信,由榮祿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於是糧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糧道,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謀差,忙上忙下,大概從唐朝以來,一千多年之中,這個關中名城就從沒有這麼熱鬧過。

啟鑾期近,乘輿出東門還是南門,發生了爭議。照路程來說,應該出東門,但有人以為大駕必自北而南,朝廷體制攸關,而且「南方旺氣,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門。這一來多費周折,光是出城這一段路程要加出兩倍,而輦道加鋪黃土,亦頗費事,所以議論不定,最後是請慈禧太后裁決。不用說,體制猶在其次,取旺氣,討吉利最要緊,面諭軍機大臣:「出南門,繞赴東關,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後再走。」

最先走的是二班軍機章京,前一天啟程,趕到閿鄉,準備接替頭班軍機章京辦事。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軍機、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齊集行宮伺候,當行李登車時,兩宮循例召見了軍機大臣,方始升輿。辰初三刻,前導馬隊先行,接著是太監,然後是領侍衛內大臣開路,靜鞭之響,黃轎出宮,頭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掛起了轎簾,不禁臣民遙瞻,惟有第五乘黃轎的轎簾是放下的,內中坐的是大阿哥。

黃轎之後便是以軍機大臣為首的扈從大員,隨後是各衙門的檔案車輛。首尾相接,一直到十點才過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戶戶燈綵,跪送大駕,到得南關,地方耆老,獻上黃緞萬民傘九把。然後繞向東門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飯罷即行,迤邐向東偏北而行,蹕道兩旁,又是一番氣象,只見無數官兒,匆匆趕路。原來升允先期傳諭,文官佐雜,武官千把以下,在十里鋪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員,在灞橋恭送。另外派人點驗,無故不到者查取職名,停委兩年。所以衣冠趨蹌,十分熱鬧。

一過灞橋,轎馬都快了,三點多鐘.頭一天駐蹕的驪山宮在望了。

此處已是臨潼縣該管。但打前站的吳永竟未找到臨潼縣令,再看供應,亦全未預備,不由得困擾而著急,抓住管行宮的一名典史,厲聲問道:「夏大老爺呢?誤了皇差是何罪名,莫非他不知道?」

「吳大人,」那典史哭喪著臉說:「您老別問了,我們都還在找他呢!」

「到底怎麼回事?」

那典史遲疑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我也不怕得罪人,說吧!」

原來臨潼的縣官夏良材,本來是個候補知縣,只為是藩司李紹芬的湖北同鄉,夤緣而得臨時派委署理。此人在西安多年,難得派到一個差使,實在窮怕了。所以這趟得了這個署缺,存心不良,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作個孤注之擲。

辦皇差照例可以攤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於搜刮,否則千乘萬騎,需索多端,沒有一個不焦頭爛額的。所貪圖的只是平安應付過去,將來敘勞績時,靠得住可以陞官。夏良材本非良材,不過頗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幹不出甚麼名堂來,吃盡辛苦,還鬧一身虧空,何苦來哉?所以心一橫攤派了兩萬七千銀子,死死地捏在手裏,絲毫不肯放鬆。這一來,自然甚麼預備都談不上了。

聽得有這樣荒謬的情事,吳永既疑且駭。心裏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靜以觀變。

誰知果如那典史所說,夏良材真個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見這般光景,急得跳腳。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宮中的御膳,竟連王公大臣亦顧不得了。於是只聽得到處是咬牙切齒的詛咒聲。若非怕驚了駕會獲重咎,侍衛與太監都要鬧事了!

第二天一早啟駕,新豐打尖,零口鎮駐蹕,供應依舊草率異常,入夜殿上竟無燈燭。而夏良材總算讓升允找到了!「好啊!夏大老爺!」升允氣得發抖,「從古到今,你這個縣官是獨一份,真正讓我大開眼界!」

「良材該死!不過死不瞑目。」夏良材哭喪著臉說:「實在是連日王公大臣的護衛隨從,一班來、一班去,要這樣,要那樣,不由分說,把預備的東西搶光了。第二天再預備,還是搶光。地方太苦,時間倉促,實在沒法子再預備了。」

「你說的是真話?」

「不敢撒謊。」

「你倒說,是那些王公大臣的護衛隨從,敢搶為兩宮預備的供應?」

「官卑職小,不認識,而況來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說:

「橫豎縣裏總是革職的了,求大人不必再問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為丟了官兒就沒事了?沒那麼便宜。」

說完,升允將袖子一甩,連端茶碗送客的禮節都不顧,起身往裏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踉蹌退出,仍舊躲在一個幕友的寓處,只待兩宮一啟鑾,隨即打點行李,靠那兩萬多銀子回湖北吃老米飯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樣的打算?想起還該責成他辦差,卻又找不到人了。升允這一氣非同小可!一面連夜繕摺,預備第二天一早呈遞,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齒咬得格格響地在盤算,要怎麼樣收拾得他討饒,才能解恨。

結果找了半夜也沒有找到夏良材,而榮祿卻派人來找升允了。一見面就問:「鎮裏可有好大夫?」

升允抬頭一望,只見榮祿滿面深憂,眼眶中隱隱有淚光,不由得驚問:「是──?」

「小兒高燒不退,偏偏又在這種地方。唉!」

升允知道榮祿只有獨子,名叫綸慶,字少華,生得穎慧異常,只是年少體弱。如今忽發高燒,看來病勢不輕,就怕這零口鎮沒有好醫生。

這樣想著,也替榮祿著急,無暇多問,匆匆說道:「我馬上去找。」

醫生倒有,不是甚麼名醫,病急也就無從選擇,急急請了去為綸慶診脈。時已三更,轉眼之間,便得預備啟駕,升允無法久陪,急急趕到宮門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兩宮照例召見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極嚴厲的訓斥,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進得屋去,連頭都不敢抬,行過禮只俯首跪著,聽候發落。

「這夏良材是那裏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聲音。

「湖北。」升允簡短地回答。

「你摺子上說:『該縣輒稱連日有冒稱王公僕從,結黨攫食』,到底是冒充,還是故意指他們冒充?」

有沒有這回事,在疑似之間,但即使真有其事,奏報非說冒充不可。否則不定惹惱了那位王公,奏上一本,著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僕從結黨攫食」?這個亂子就鬧大了。所以升允毫不遲疑地答說:「確是冒充。」

「冒充就該查辦!我看那縣官是借口搪塞,這樣子辦差,不成事體,革職亦是應該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說道:「論起來,當差這樣荒唐,原該嚴辦。不過這一辦,一定會有人誤會,以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們娘兒倆也犯不著落這個名聲。我看,加恩改為交部好了。」

這是慈禧太后與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藉以籠絡人心。而在升允,卻是大出意料,這樣便宜了夏良材,也實在於心不甘!不過,表面上亦還不能不代夏良材謝恩。

「慈恩浩蕩,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個頭說:「奴才督率無方,亦請交部議處。」

「姓夏的亦不過交部,你當然更無庸議了。」慈禧太后又說:「不過,以後可再不准有這樣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氣無由出,遷怒到李紹芬頭上,「這夏良材是藩司李紹芬的同鄉,保他署理臨潼,原說怎麼怎麼能幹,那知道是這樣子不成材!」

「李紹芬不是署理巡撫嗎?」

「是!」

「他這樣子用私人,誤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兒,只怕到藩司就算頂頭了。」

聽得這話,升允心裏才比較舒服。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車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軍機處就傳出來一道明發上諭,說是「此次迴鑾,迭經諭令沿途地方官,於一切供應,務從儉約,並先期行知定數。內監人等及扈從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擾累情事,朝廷體恤地方之意,已無微不至。乃該署縣夏良材於應備供應,漫不經心,借口搪塞,多未備辦。所有隨扈官員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屬不成事體。以誤差情節而論,予以革職,實屬咎有應得。朕仰承慈訓,曲予優容,著加恩改為交部議處,升允自請議處,著從寬免。」

正看到這裏,發覺眼前有人影晃動,抬頭一看,氣就來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爺,」升允繃著臉說:「該給你道喜吧?」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來道謝:「如果不是大人代求,縣裏不會這麼便宜。」

「不是,不是!你別弄錯。」升允亂搖著手說,「我沒有替你求情,你用不著謝我,你該去謝你的同鄉李大人,他的前程讓你兩萬七千兩銀子賣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頭一暢,長長地舒口氣掉頭而去。

※※※

兩宮到達鄭州,接到電報,李鴻章病歿。追念前勞,慈禧太后痛哭失聲。第二天召見軍機,擬定撫恤的上諭:「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直隸總督李鴻章,器識湛深,才猷宏達。由翰林倡率淮軍,戡平發捻諸匪,厥功甚偉,朝廷特沛殊恩,晉封伯爵,翊贊綸扉,覆命總督直隸,兼充北洋大臣,匡濟艱難,輯和中外,老成謀國,具有深衷。去年京師之變,特派該大學士為全權大臣,與各國使臣妥立和約,悉合機宜。方冀大局全安,榮膺懋賞。遽聞溘逝,震悼良深!李鴻章著先行加恩照大學士例賜恤,賞給陀羅經被,派恭親王溥偉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醊,予謚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候爵,入祀賢良祠,以示篤念藎臣至意。其餘飾終之典,再行降旨。」

「李鴻章留下來的缺,奴才等公同擬了個單子在這裏,請旨簡放。」榮祿將一張名單,呈上御案。

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讓皇帝先看了。名單上擬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權大臣。袁世凱署理直隸總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暫行護理。張人駿調山東巡撫。」看完,慈禧太后說一聲:「就這樣辦。」卻緊接著又問:「皇帝有甚麼意思沒有?」

名單遞給皇帝,一看袁世凱又升了官,心裏非常難過。儘管整日無事,拿紙筆畫一隻烏龜,背上寫上「袁世凱」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嘗能消滅得胸中的這口惡氣?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還能說甚麼?只言不發將名單遞了給榮祿。

慈禧太后卻還有話:「這山東藩司張人駿,可是張之洞一家?」

「不是張之洞一家。張之洞是南皮,他是豐潤。」

「張佩綸不是豐潤嗎?」

「是!」榮祿答說:「張人駿是張佩綸的侄子。」

「原來他們是叔侄!」

聽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彷彿懊悔做錯了一件事,榮祿知道是因為她對張佩綸還存有惡感的緣故,覺得不能不替張人駿稍微解釋一下,免得已籌劃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壞,又得費一番手腳。

「張家是大族,張人駿年紀比張佩綸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鈞那一榜的翰林,張佩綸比他還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問:「他的官聲怎麼樣?」

「操守不壞。」榮祿又說:「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凱調到直隸,張人駿由藩司坐定,駕輕就熟,比較妥當。」

「這話也是。就這樣好了。」慈禧太后又問:「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駕到開封,他亦可以到了。」

※※※

兩宮與奉召而來的慶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開封的。慶王於中午先到,兩宮早晨八點鐘自中牟縣啟蹕,中午在韓莊打尖,下午四點鐘駕到行宮。

開封行宮,已預備了好幾個月,加以經費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宮還來得華麗寬敞,已頗有內廷氣象。慈禧太后看在眼裏,胸懷為之一暢,但一到見了慶王奕劻,卻又忍不住垂淚了。

「宮裏怎麼樣?」

「宮裏很好,一點沒有動。」奕劻答說:「奴才當時奉旨回京,聽說各國軍隊分段駐兵,大內跟後門一帶歸日本兵管,奴才隨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實實交涉了一番。總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還講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國兵弁進宮瞻仰,定有章程,不准胡來,人到乾清門為止,不准再往裏走了。」

這番「丑表功」,大蒙讚賞,「真難為你!」慈禧太后說:「當時京城亂糟糟,我實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別人又料理不下來!」

慶王奕劻少不得還有番效忠感激的話。然後接談李鴻章,談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當然,最要緊的是談各國軍隊的撤退。

「皇太后萬安!」奕劻用極有把握的語氣說:「自和約一畫押,各國使臣的態度都改過了,對我皇太后,皇上仍如從前那樣,十分尊敬。鑾駕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國使臣還會約齊了來接駕。」

這是慈禧太后極愛聽的話。各國使臣來接駕,當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緊的是,這表示洋人對她並無惡感,從談和以來,她一直擔心的就是,怕洋人對她有不禮貌的言詞。只要有一言半語的批評,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風。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價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還有甚麼議論?」

「議論很多,無非是些局外人不關痛癢的浮議。」奕劻答說:「洋人的習性,喜歡亂說話,說錯了,也不要緊。所以洋人的議論,沒有甚麼道理,聽不得。」

「總有點兒有關你的事吧?譬如說,」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過大阿哥沒有?」

「提過。」奕劻偷窺了一眼,從慈禧太后臉上看不出甚麼來,就不肯多說了。

「洋人是怎麼個說法?」慈禧太后問:「是覺得是咱們自己的事,與外國無關不必干涉呢?還是覺得應該有個交代?」

這話透露出一點意思來了。奕劻心想,國家出這麼一場大難,死多少人,破多少財,吃多少苦,搞得元氣大傷,慈禧太后對載漪一定恨得不知怎麼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著脖子撅著嘴,模樣兒既不討人歡喜,又不愛唸書,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討厭的。既然如此,不妨說兩句實話。

「回皇太后,各國使臣跟奴才提過,提過還不止一次。奴才覺得很為難,因為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隨便亂說的。所以奴才只有這麼答覆他們,兩宮必有妥善處置,到時候你們看好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你這樣答他們很好。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會,「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會,見兩宮別無垂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轅,直隸總督衙門已派了專差,將李鴻章的遺疏送了來,另附周馥的一封親筆信,拜託他當面遞上御前。因為李鴻章與他同為全權大臣,臨終前彼此共事,一切艱難境遇,只有奕劻最瞭解,遺疏中恐有未盡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補充。遺疏未曾封口,慶王奕劻取出來細看,認為於己無礙,決定替李鴻章多說幾句好話。

因此,第二天明發上諭,所予李鴻章的恤典,更為優隆,說他「輔佐中興,削平大難」。盛讚他此番和議,「忠誠堅忍,力任其難,宗社復安,朝野攸賴」,而「力疾從公,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彌篤」,當茲時局艱難,「失此柱石重臣,曷勝愴慟」!

至於加恩賞恤,除已予謚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候爵,入祀賢良祠以外,「著再賞五千兩治喪,由戶部給發。原籍及立功省分,著建專祠,並將生平戰功政績,宣付國史館立傳。靈柩回籍時,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任內一切處分,悉以開復,應得恤典,該衙門察例具奏。」

恩恤中最要緊的是澤及子孫,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願望,李鴻章的侯爵,當然歸嫡子承襲,所以上諭中指明:「伊子刑部員外郎李經述,著賞給四品京堂,承襲一等候爵,毋庸帶領引見;工部員外郎李經邁,著以四五品京堂用;記名道李經方著俟服闋後,以道員遇缺簡放;伊孫戶部員外郎李國傑,著以郎中即補;李國燕、李國煦均著以員外郎分部行走;李國熊、李國燾均著賞給舉人,准其一體會試。」

凡此恩恤,除了配享,應有盡有了。死者如此,同為全權大臣的慶王奕劻當然亦很有面子,事實上奕劻這幾天在開封之行,連榮祿亦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無日不召見,而且每次召見,總要談上個把鐘頭。這樣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慶王奕劻面奏,等過了初十萬壽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緊,非他趕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於祝嘏虛文,無關緊要。十月初六午刻,並在行宮賜宴,敘的是家人之禮,所以奕劻的兩位格格,亦得入席。父女相見,回想去年逃難之時,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挾為人質,一時似有不測之禍的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覺喜極涕零了。

※※※

萬壽一過,有好些人在注視著一件大事,應該有廢大阿哥的懿旨!

慈禧太后原答應過吳永,到了開封,自有道理,吳永也將這話,悄悄寫信告訴張之洞。因此,張之洞自兩宮駕到開封,便在翹首以待。起初毫無動靜,所以猜想得到,等高高興興過了萬壽,再辦這件事,也算慈禧太后對大阿哥最後一次的加恩,亦是人情之常。但萬壽已過,猶無消息,張之洞可忍不住了,打了個電報給軍機處催問其事。

「怎麼辦?」榮祿茫然地問同僚。

「當然據實轉奏。」鹿傳霖說。

「事與人似乎應該分開來論,不宜混為一談。」瞿鴻禨說:「此事,我看不宜操之過急。」

他的意思是,論人則溥儁不足為儲君,廢之固宜,而論事則應為穆宗另行擇嗣,庶幾大統有歸。用心不能不說他正大,但畢竟不免書生之見,榮祿笑笑說道:「子玖,你看近支親貴中,溥字輩的,還有甚麼人夠資格?」

一句話將瞿鴻禨問住了,算算宣宗的曾孫,除溥儁以外還有八個,但年齡不大而又跟慈禧太后有密切關係的,一個也沒有!

「自雍正以來,原無立儲的規矩,為了載漪想做太上皇,破例立一位大阿哥,鬧出這麼一場天翻地覆的大禍!罷、罷,立甚麼大阿哥,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我想,言路上亦不至於連眼前的覆轍都見不到,會像當年吳柳堂那樣,拚命替穆宗爭繼嗣。」

「是的。」瞿鴻禨見風使舵,把自己的話拉了回來,「我原是怕言路上會起哄,就像當年吳柳堂掀起來的風波,鬧到不可開交。中堂既已顧慮到此,就論人不論事好了。」

榮祿心想,慈禧太后原有一到開封,對溥儁就會有所處置的諾言,這樣的大事,她當然不會忘懷,而久無動靜,必有難處。看來這件事還須造膝密陳,但自己不便撇卻同僚,單獨請起。略想一想,有了計較。

「張香濤這個電報,未便耽擱,而且也要給兩宮從長計議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寫一個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兩宮作何話說?諸公以為如何?」

大家都無話說,於是找「達拉密」來,即時辦了奏片,連同原電,裝匣送上。不久,如榮祿所料,慈禧太后只召榮祿「獨對」。

「你們必以為我沒有留意這件事?不會的!打離西安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有我的難處。」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說:「從正月裏到現在,不斷有人抱怨,說我太遷就洋人,對近支親貴辦得太嚴了!如今洋人沒有說話,我們自己又辦這麼一件事,倒像是我有意作踐他們似的。榮祿,你說呢?我是不是很為難?」

「是!皇太后的苦衷,奴才深知。如今近支王公在開封的也很不少,奴才也聽說,很有人關心這件事。不過,奴才提醒皇太后,洋人不說話,是因為知道皇太后聖明,必有妥當處置,果真到洋人說了話,再辦這件事可就晚了!」

「啊!」慈禧太后憬然驚悟,「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

「再說,大阿哥的人緣也不怎麼好。皇太后若有斷然處置,沒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為國家宗社,豈能只顧幾個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話不錯!」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咱們說辦就辦吧!」

「是!」榮祿答說,「怎麼個辦法,請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預備上諭。」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也不能沒有恩典。賞他一個公吧!」

「那就得在京當差。」

「不用他當差。」

「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榮祿又說:「當然也不必在京裏住。」

「當然!」慈禧太后說道:「送他到他父親那裏去好了。」

「是!」

「另外賞他幾千銀子。」

處置的辦法已很完備了。榮祿退了出來,將奏對的情形,秘密說與同僚,隨即將河南巡撫松壽請了來,當面商量決定,溥儁出宮,先住八旗會館,由松壽特派三名佐雜官兒照料。另外派定候補知縣一員、武官一員,帶同士兵將溥儁護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與他父親載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榮祿派人將內務府大臣繼祿找了來,含蓄地問道:「今天要辦件大事,你知道不?」

「聽說了。因為未奉明諭,也沒有辦過,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誰也沒有辦過這樣的事!」榮祿說道:「這孩子的人緣不好,怕出宮的時候,會有人欺侮他,就請你照顧這件事好了。」

「是了。」繼祿又問:「是他的東西,都讓他帶走?」

「也沒有好帶的。隨他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榮祿又格外叮囑:「總之,這件事不能鬧成個笑話,免得有傷國體。」

聽得這話,繼祿倒有些擔心了。素知溥儁頑劣,而且很有把蠻力,萬一到了那時候,撒賴胡鬧,不肯出宮,這可是個麻煩。

榮祿看出他的心事,隨即說道:「我教你一招兒。那孩子最聽一個人的話,你把那個人說通了,就沒事了。」

「啊,啊!」繼祿欣然,「我想起來了!我去找他的老奶媽。」

「對了!快去吧。」榮祿將手裏的旨稿一揚,「我們也快上去了。」

全班軍機到了御前,只見慈禧太后的臉色頗為沉重,等榮祿帶頭跪過安,她用略帶嘶啞的聲音問道:「都預備好了嗎?」

「是!」榮祿答說:「已經交代繼祿跟松壽了,先在八旗會館住一宿,明天就送阿拉善旗。」

慈禧太后點點頭,稍微提高了聲音問:「皇帝有甚麼話說?」

皇帝是這天一早,才聽慈禧太后談起這件事,當時頗覺快意,因為他的這個胞侄,對他精神上的威脅極大,倒不是怕他會奪自己的皇位,而是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吃他的苦頭?有一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閒眺,突然發覺背後有樣東西撞了過來,勁道極大,不由得合撲一跤,摔得嘴唇都腫了,等太監扶了起來,才知道是大阿哥無緣無故推了他一下。當時眼淚汪汪地一狀告到慈禧太后面前,大阿哥畢竟也吃了大虧,慈禧太后震怒之下,「傳板子」痛責,行杖的太監都為皇帝不平,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來。但從此結怨更深,時時要防備他暗算,所以一聽到他被逐出宮,心頭所感到那陣輕快,匪言可喻。

不過,此刻卻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同時以他的身分,亦不便表示個人的愛憎,只說:「宗社大事,全憑太后作主。」

「既然皇帝這麼說,我今天就作主辦了這件事。寫旨來看。」

「已經寫好了!」

榮祿將旨稿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過,皇帝再看,更動了一兩個字,便算定局。

「誰去宣旨?」

像這種處置宗親,近乎皇室家務的事,向來總是派輩分較尊的親貴擔任。但隨扈的王公,或則在懲辦禍首一案,已被放逐,或則房分較遠,爵低,不宜此任。榮祿心想,眼前只有一個人合適──載洵。

載洵是皇帝同父異母的胞弟,行六,這一次與他胞弟老七載濤,一起到開封來給太后拜壽,當天就都賞了差使,載濤是「乾清門行走」,載洵是「御前行走」。這個差使的身分,合乎御前大臣與御前侍衛之間,正適於幹這種事。

想停當了,便即答說:「可否請旨派鎮國公載洵,傳宣懿旨?」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搖搖頭說:「這個差使得要老練的人去,載洵不行!就你自己去一趟吧!」

「是!」榮祿答應著。

兩耳已有毛病,時聰時暗的鹿傳霖,忽然開口:「回奏皇太后,」他說:「臣有愚見。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廢黜亦是一件大事。似乎宜請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當面宣諭,以示天下以進退皆秉大公,無私見雜於其間。」

此言一出,滿殿愕然,慈禧太后心裏很不高興,卻不便發作,只是板著臉問:「鹿傳霖的話,你們都聽見了!怎麼說?」

這當然還是應該作為軍機領袖的榮祿發言,「奴才以為不必多此一舉!」他說:「進退一秉大公,上諭中已宣示明白,天下共喻──。」

「對了!」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說:「就照上諭辦吧!」

等榮祿辭出殿去,繞西廊出了角門,繼祿已在守候,迎上來請了個安,低聲說了一句:「劉嬤嬤那裏都交代好了。」

榮祿點點頭問道:「他本人怎麼樣?」

「大概昨兒晚上就得到風聲了!威風大殺,像換了個人似的。」

「唉!」榮祿念著大阿哥的師傅高賡恩的話說:「『本是候補皇上,變了開缺太子』,走吧,好歹把這出唱了下來。」

說罷,邁腿就走,繼祿搶先兩步,在前領路。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拉開嗓子唱一聲:「宣旨!」

榮祿站停稍候,只見門簾掀處,白髮盈頭的劉嬤嬤一手打簾,一手往裏在招。接著,愁眉苦臉的大阿哥溥儁出現,彷彿脖子歪得更厲害,嘴唇當然也撅得更高了。

於是榮祿走向門前,在滴水簷下,面南而立,溥儁便在院子裏面向北跪下聽宣。

「上諭!」榮祿唸道:「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前經降旨立為大阿哥,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宣諭中外。慨自上年拳匪之亂,肇釁列邦,以致廟社震驚,乘輿播越,推究變端,載漪實為禍首。得罪列祖列宗,既經嚴譴,其子豈宜膺儲位之重?」

等榮祿唸到這裏,只聽已有欷歔、欷歔的聲音,往下一看,溥儁身子已在發抖。榮祿本想先勸慰兩句,旋即想到,於禮不合,便略略提高了聲音,繼續往下唸。

「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吁懇廢黜,自應更正前命。溥儁著撤去大阿哥名號,立即出宮,加恩賞給入八分公銜俸,毋庸當差。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節,關係甚重,應俟選擇元良,再降懿旨,以延統緒,用昭慎重。欽此!」

榮祿唸完,繼祿提示:「謝恩!」

溥儁大概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伏在地上,已哭出聲來,劉嬤嬤便大聲說道:「阿哥,快說!說謝老佛爺的恩典。」

這下溥儁聽清楚了,嗚咽著語不成聲,七個字的一句話,很吃力地才說完。

榮祿對他改了稱呼,用對王公的通稱,名字帶排行,叫他「郕二爺」,他說:「別難過!等事情過去了,老佛爺一定還讓你回來當差。金枝玉葉,自己該知道體面,哭個甚麼勁兒,沒的叫人笑話。」

溥儁倒想爭氣,無奈眼淚不聽使喚,依然流得滿臉。榮祿不顧,上前挽著他,往外便走。

其時整座行宮已傳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太監宮女都想來看看熱鬧。溥儁的人緣極壞,所以一路看到聽到的景象十分難堪,大多浮著笑容,樂見其人之去,甚至也還有拍手稱快的。只有他養的那條狗倒不勢利,依舊俯首貼耳地跟在眼淚汪汪的主人後面,由行宮一直到八旗會館。

※※※

這件事辦得大快人心,各國公使亦表示滿意。可是,慈禧太后還有顧慮,不願即時進京,只是沒有交代未免影響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諭,還得有十天才能從開封啟鑾。

顧慮的是俄約未定,怕將到京時,俄國會有甚麼動作,弄出一個令人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兩個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啟程之期,還會更改。

這兩個人,一個是奕劻,他在陛辭時已受命繼李鴻章而與俄國公使繼續交涉;一個是袁世凱,接事以後,預備接駕,對於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報。特別是袁世凱,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因為他在山東力拒拳匪的態度,頗得各國好感,德國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袁世凱能調為直隸總督,這是慶王到開封以後才談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個想法,如果俄國的態度有欠友好,袁世凱亦會聯絡各國,合力約束俄國。

果然,袁世凱不負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個電報到開封,轉述他所極力保薦的署理津海關道唐紹儀,會見駐京各國公使的情形,說是「均無困我的語氣,且互有意見,不能協以謀我。」而俄約則「利在延宕」,保證「斷無戰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禍首,「禍國殃民,罪不容於死,未加顯戮,無以示天下,請明正典刑,以紓公憤。」這當然是無法處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

十一月初四,兩宮自開封啟駕,繁華熱鬧,又過於在西安動身之時。因為各省大員,或則親到,或則派藩司、臬司伺候,翎頂補褂,衣冠輝煌,更何況新裝的鹵簿儀仗,名目繁多,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給。更湊趣的是,天氣極好,旭日當空,秋風不起。鑾駕自行宮出北城,只聽見新鋪黃沙的蹕道上,馬蹄、車輪、腳步,雜沓應和,沙沙作響,偶爾有招呼前後的一兩聲清脆掌聲,反更顯得莊嚴肅穆。

一出了城,又是一番光景,扈駕的士兵,夾道跪送,一望無際的紅纓帽,恰如萬樹桃花,盛放於艷陽天中。鑾輿到得黃河渡口,地名柳園,預先已備好黃幄,兩宮下轎御幄,略微休息,等河邊設好香案,請皇帝致祭河神,焚香奠酒,撤去香案,方始登船。

船是新打的龍船,在正午陽光直射之下,輝煌耀眼,不可逼視,但見黃羅傘下,皇帝扶著慈禧太后,徐步行過文武大員與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踏上加長加寬的跳板,步入平穩異常的船頭,慈禧太后轉過身來,放眼遙望,一片錦繡江山,太平盛世的景象,不由得破顏一笑,記不起一年以前,倉皇出奔、飢寒交迫的苦楚了。

「老佛爺請進艙吧!」李蓮英說:「不然,扈從人等不能上船,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岸。」

慈禧太后點點頭,一面往裏走,一面說道:「總算難為他們,辦得這麼整齊!不知道比當年康熙爺、乾隆爺南巡的情形,比得上比不上?」

「自然比得上!」李蓮英答說:「不說別的,光說這天氣好了,奴才就沒有見過,十一月初四,快冬至了,會像桃紅柳綠的春天一樣。」

「這倒是真的。你們看,風平浪靜,要說黃河的風浪是多麼險,簡直就沒有人相信。」

「這是老佛爺鴻福齊天,奴才們全是沾的老佛爺的福氣。」

說雖如此,李蓮英卻就此上了心事。俗語說的,「不到黃河心不死」,可知波濤險惡,出乎想像。倘或船到中流,狂飆陡起,可真不是件鬧著玩的事。

幸好,等隨扈的王公大臣、侍衛兵丁都上了船,萬槳齊飛,劃過波平如鏡的河面,不過傳膳剛畢,已經到了北岸,駐蹕新店行宮。自此經延津、汲縣、淇縣、宜溝驛、安陽,再往北就是直隸的第一站滋州。

直隸辦皇差,由藩司周馥總司其事,特為設立總局,定下「太差章程」。行宮膳食,重價包給御膳房,鑾輿及王公與軍機大臣所坐的轎子,預先與河南商量,多給津貼,聯站抬送,此外一切供應,都有河南的先例在,加以首站的滋州知州許之軾,勤慎細密,所以一切順利,周馥放了一半的心。

滋州駐蹕一日,十一月十三日啟蹕,下一站是邯鄲。不想崔玉貴出了花樣。

原來邯鄲北面,有座山,名為葛山。山上有潭,名為黑龍潭。大致潭一望深黑,幽秘陰森,令人凜然的寒潭,往往取名為黑龍潭,視為龍王的別府,如遇亢旱祈雨,自然要禱之於黑龍潭。不過,邯鄲的黑龍潭,因為在明朝嘉靖年間,教建一座龍神廟,所以它的名氣大於京師西山的黑龍潭。如果北方久旱不雨,希望龍王發威,沛降甘霖,則禮部就會奏請降旨,到邯鄲的龍神廟來「請鐵牌」。據說這方鐵牌請到,雷公電母,雨師風姨,便如奉到綸音,即時各顯神通,來一場「既沾且足」的傾盆大雨。因此,這座黑龍潭所在地的葛山,俗名就叫祈雨山。

若說慈禧太后順路祈雨山去燒一燒香、逛一逛山,那麻煩之大,不堪想像。光是扈從上山的轎馬,預備一頓素齋,已非即時可辦,而猶在其次,最糟糕的是,整個供應調度,大亂特亂了。

原來乘輿巡幸,擾民最甚,此所以有道之君,力以為戒。事先多少心血籌劃,何處設行宮駐蹕,何處設尖站午膳,皆有一定日程。大致鑾輿一天只行得三、四十里,總在十五到二十里的鎮甸上沒尖站,道路稍長,中間歇一歇腳,略略進用茶點,名為茶尖。一切供應,事先早已預備妥當,即如劈站、宿站應備二十萬斤,茶站減半,而尖站只得一萬斤。如果因遊山拈香,多出半天行程,則宿站變為尖站,還不要緊,尖站變為宿站,臨時那裏去覓一座行宮,更何處可以變出隨扈貴人的二、三十座公館?因此,周馥得信,急得跳腳,恨不得跪倒在鑾駕面前,擋住入山的去路。

幸好,袁世凱趕來接駕來了。周馥迎了上去,攔住馬頭告急,袁世凱想了一下說:「不要緊!到了尖站,你去找李總管,說我未見皇太后請安,不便去看他,拜託他務必想個法子,打消此事。心感心照!」

周馥聽得這話,心放了一半。近午時分,到了尖站,這個地方雖小,卻有乾隆年間所建的一座行宮,因為這個地方雖小,名氣甚大,唐朝盧生,在邯鄲道上做一個夢,黃粱未熟,便已歷盡富貴繁華,即在此處。有座點化盧生的呂洞賓祠,祠西便是行宮。

因此,這座鎮便叫做「黃粱鎮」。黃粱一夢,萬緣皆空,本非佳名,只是另外有個名字更不妙,謂之「叢塚鎮」。當年秦始皇攻邯鄲,殺人盈野,戰況慘烈,趙國既亡,寡婦不知幾許?為保衛邯鄲而死的壯丁,在邯鄲城外,就地掘坑埋葬,想來「叢塚鎮」的得名由此。這雖是兩千多年前的事,幾經滄桑,叢葬的遺跡早已湮沒,但一聽到這個鎮名,不覺便有與鬼為鄰之懼,所以比較之下,還是稱之為「黃粱鎮」來得妥當。

周馥是早已快馬加鞭,搶先到了黃粱鎮的,等行宮跪接,看李蓮英扶著慈禧太后的轎槓經過大門,腳步放慢,在吆喝「小心」時,周馥在他的行裝下襬上,拉了一把。

李蓮英低頭一看,恰好與周馥仰望的視線碰個正著,瞬間目語,便獲默契,李蓮英將身子橫著挪開一步,在門洞中等候,周馥等皇帝的轎子一過,隨即起身趕了過去。

先匆匆為袁世凱致了意,周腹愁眉苦臉地說:「可是皇太后要上祈雨山拈香?這一來,可不得了!」

「這時候還逛甚麼山!都是崔玉貴出的餿主意。」李蓮英慨然答說:「不要緊!我總不讓你為難就是了。」

周馥沒有想到,李蓮英是這樣痛快,不覺喜出望外,若非通道觀瞻之地,真會給他請個安道謝。

「你說給袁大人,」李蓮英又說:「老佛爺這幾天老惦念著火車,不知道坐上去是怎麼回事?」

「是了。」周馥急忙表示:「一切都請李總管關照!有甚麼不合適的地方,儘管交代下來,好照著上頭的意思改。」

「我知道,我知道。」說著,李蓮英匆匆而去。

果然,李蓮英力可回天,進膳未畢,便已傳旨,派禮部官員赴黑龍潭,致祭龍神。大駕仍照預定行程,在臨洛關駐蹕。

到達宿站,天色將晚,因而不曾召見袁世凱,但軍機照常見面,遞呈的奏摺之中,有慶王奕劻的兩個摺子,必須請旨辦理。

一個摺子是據北京內外城的紳董兩百七十多人聯名公稟,請為李鴻章在京師建立專祠。清朝開國以來兩百多年,從無漢大臣的祠宇,事出創議,軍機議論不定,就只有請求上裁了。

「向來漢大臣有功,加恩亦只是在原籍跟立功省分建祠。漢大臣的原籍既不在京,京師又不是立功之地,所以從無此例。」榮祿往後指一指說:「鹿傳霖以為該駁,他亦有一番理由。請皇太后、皇上問他。」

「鹿傳霖是怎麼個意思,說來大家商量。」

於是瞿鴻禨拉一拉鹿傳霖的衣服,這是預先約定的,遞到這個暗號,鹿傳霖知道該陳述自己的意見了。

「李鴻章功在國家,自當酬庸。公稟中說他『以勞定國,以死勤事,始終不離京城』,拿這個理來請在京師建立專祠,理由很牽強,李鴻章到京,『開市肆以通有無,運銀米以資周轉』,對百姓誠然有益,不過身為重臣,這亦是分內該做之事,何足言功?李鴻章的功勞是議和,議和在那裏,不能說是為那裏立了功。譬如中日和約是在日本馬關訂的,莫非可以說他在馬關立了功?」

「這話倒也不錯。」慈禧太后點點頭,「不過,既然京師有這麼多人聯名公稟,似乎也不便過拂民意。」

這話鹿傳霖與王文韶都不曾聽見,榮祿聽見了卻不願與鹿傳霖公然在御前爭辯,所以這樣答奏:「請皇太后、皇上問問瞿鴻禨,看他有甚麼獻議。」

「那,」慈禧太后說道:「瞿鴻禨就說吧!」

瞿鴻禨當然識得榮祿的用意。心想,鹿傳霖的氣量狹,與他意見不同,必致忌恨,但榮祿卻會心感。取捨之間,無所猶豫,自是支持榮祿。

「臣愚昧,」他不慌不忙地說:「竊以為事出非常,恩出格外,不可以常情衡量。聖明在上,李鴻章的功績,全在皇太后、皇上洞鑒之中,是否逾格加恩,以示優異,使中外曉然於皇太后、皇上惓惓於老臣之至意,則非臣下所敢擅請。」

話雖如此,態度已很明白,是贊成李鴻章在京師建立專祠。慈禧太后便問:「皇帝是怎麼個意思?」

「似乎可以許他。」皇帝仍然是極謹慎的回答:「不過,到底該怎麼辦,請皇太后作主。」

「其實也沒有甚麼。就准吧!」

於是,在鹿傳霖與王文韶茫然不辨所以之中,這一個摺子有了著落。另外一個摺子,也是奕劻代言,說英美兩國公使送來一件照會,請求將張蔭桓開復原官。

提到這件事,慈禧太后可就不高興了。在她心目中,張蔭桓是不折不扣的「帝黨」,而且認為皇帝之想學洋人,主要的是出於張蔭桓的教唆。所以這時候聽榮祿請示,便冷冷地說道:「張蔭桓開復不開復,與洋人甚麼相干?這種閒事不是管得沒道理嗎?」

「是!」榮祿答說:「只有委曲求全。」

「我不管這件事!」慈禧太后很快地說:「你們問皇上。」皇帝要避嫌疑,急忙說道:「張蔭桓荒謬絕倫,罪有應得,不能開復。」

這一下成了僵局,榮祿很勉強答應一聲:「是!」卻抬眼望一望慈禧太后,有著乞求之意。

聽皇帝那樣說法,慈禧太后心裏比較好過了些,同時也想到,京師的民情不可拂,英美兩國公使的面子又何可不給。不過,話說得太硬了,一時改不過口來,只能先宕開一筆:

「且擱著再說。」

「是!」這一次,榮祿答得很響亮。

等退出行宮,瞿鴻禨找個機會,悄悄問道:「中堂,這件事該怎麼辦?洋人性急,等他們來催問,就不合適了。」

「太后已經准了。」榮祿很有把握地,「你辦個旨稿,准予加恩開復原官,明天一早送上去,看過就發。」

「是!」瞿鴻禨又問:「如何措辭?」

「越簡單、越含糊越好。」榮祿想了一下又說:「不必談張樵野的功過,把交情賣給英美公使。」

於是瞿鴻禨略想一想,振筆直書:「據奕劻奏:英美兩國使臣,請將張蔭桓開復等語,已故戶部左侍郎張蔭桓,著加恩開復原官,以昭睦誼。」

接著又寫個奏片,更為簡略,只說擬就上諭一件,恭候欽裁,連同旨稿一起用黃匣子裝好,遞入寢宮。第二天一早發下,奏片上朱批「知道了」,是認可了那道上諭。

這天駐蹕順德府治的邢台,是個大站,傳旨多留一天,因為在邢台接駕的人很多,為了籠絡起見,不能不破工夫召見撫慰。當然,召見袁世凱,決不止於撫慰籠絡,別有一番指示。

這又是皇帝一件心頭憤懣的事。慈禧太后很瞭解皇帝的心境,也略微有些不安,怕「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皇帝會對袁世凱說幾句很嚴厲、很不得體的話,將局面搞僵了。因此,存著戒心,避免對袁世凱有何優禮的詞色。

這一來,召見遠道入覲的封疆大吏,照例有的詢問旅況的親切之詞,在袁世凱就聽不到了。只聽慈禧太后問道:「你是那一天接事的?」

「臣是皇太后萬壽那一天在山東交卸,十月十一日起程,十六接印,十七在保定接的事。」

「直隸地方很要緊,又兼了北洋大臣,責任很重,你總知道?」

「是!臣蒙皇太后、皇上特加拔擢,恩出格外,日夜戰戰兢兢,唯恐不符報稱。好得是,密邇九重,有事隨時可以請訓,謹守法度,當能稍減咎戾。」

「你能記住『謹守法度』這句話,就是你的造化。」慈禧太后又說:「你接事快一個月了,直隸的情形,大概也很清楚了,不知道你打算怎麼樣整頓?」

「上年拳匪作亂,直隸受災嚴重,這次攤派賠款,直隸的負擔也不輕,民窮財盡,實在為難。不過,」袁世凱緊接著提高了聲音說:「事在人為!臣受恩深重,決不敢絲毫推諉。上解京餉,下蘇民困,唯在剔除中飽,直隸的吏治,廢弛已久,臣只有破除情面,將貪劣各員,指名嚴參,庶幾一面可以除弊興利,一面可以振作民心。」

聽得這番話,慈禧太后不能不心許,特別是「上解京餉,下蘇民困,唯在剔除中飽」那句話更覺動聽。因而點點頭說:「你能這樣做,很好,你要參的人,只要庸劣有據,朝廷沒有不准你的。」

「是!」袁世凱碰個響頭,「皇太后聖明!臣一定實心實力,放手去辦。」

「現在國家的難處是,出項多,進項少,從前北洋花的錢不少,可是練兵的實效在那裏?提起來叫人傷心!」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你練兵、帶兵,一向是好的。這軍務上頭的整頓,你也要格外費心才好。」

提到這一層,袁世凱就更有話說了。但以關礙著榮祿,卻不能暢所欲言,因而反不能即時回答。

「北洋積習,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一面想,一面說:「自經榮祿整頓,已有績效,上年拳匪之亂,若非董福祥不聽節制,不會有那樣不可收拾的局面。整頓軍務,首要在整飭紀律,驕兵悍將,萬不可容,臣到任後奏請嚴辦董福祥,明正典刑,不僅是為了一紓公憤,亦是為了整頓軍務著想。」

「董福祥自然該死。不過,」慈禧太后的聲音有點洩氣,「朝廷亦有朝廷的難處。」

「是!投鼠忌器,臣亦明白。只是臣耳聞目擊,到處聽人咒罵董福祥,不能不上摺子說話。」

「這件事暫且不必辦了。」慈禧太后顧而言他,「李鴻章去年奏請開辦『順直善後賑捐』,不知道順手不順手?」

這一問,是在袁世凱估量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此次賑捐,已收起兩百多萬銀子,臣一到任後,關照藩庫,暫時封存。如今餉源支絀,難得湊成巨數,拉散了未免可惜。至於如何開支,臣要請旨允准以後,方敢動用。」

最後這句話,大慰慈懷,不自覺浮起了笑容,「袁世凱,」慈禧太后問道:「你打算怎麼樣動用呢?」

「臣目前還不敢說。皇太后、皇上迴鑾以後,刷新庶政,百廢待舉,用款必多,當然要先顧到部庫。」

聽這一說,連皇帝都動容了。自從親政以來,十來年召見過的督撫,不知多少,提到「錢」之一字,無不哭窮,富庶省分最好自己收,自己用,貧瘠省分則最好朝廷有嚴旨,規定確數,督飭他省接濟,從沒有一個人顧到部庫。所以聽見袁世凱這樣說法,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

皇帝如此,他人可知!慈禧太后連聲誇讚:「好!好!你能這樣存心,才真是顧大局的人。朝廷自然很為難,不過也不會不顧到各省。提撥各省賑捐這件事,部裏正在擬章程,最多也不過提個三、五成。你那裏既然已經收起兩百多萬銀子,自己也很可以辦一兩件大事。」

「是!」袁世凱這才說到他想說的話:「直隸幅員遼闊,大亂之後,門戶洞開,臣打算先招募精壯,練成一支得力的隊伍,分佈鎮扎,守住了各處要緊的地方,然後淘汰冗弱,才不至於引起變故。這筆練新軍的經費,分年籌措,目前打算從賑捐中提一筆支用。是否可行,請皇太后、皇上的旨。」

「可以!可以!」慈禧太后說:「你跟榮祿去商量。」

接著,慈禧太后又細問他以前在小站練兵,以及在山東剿拳匪的情形。袁世凱詳於前而略於後,因為雖說義和團那套裝神弄鬼的伎倆,慈禧太后早已識破,但畢竟亦受過愚,聽在心裏,不是滋味,故而以少說為妙。

「你手下可有好的人才?」慈禧太后問道:「想來練兵總有幫手?」

「幫臣綜理營務的,是編修徐世昌。他的見識,才幹都是好的。」

「編修?」慈禧太后詫異,「是翰林嗎?」

編修當然是翰林。但翰林有紅有黑,大不相同,第一等的入值南書房,是真正的所謂「天子文學侍從之臣」,第二等的選入講幄,加日講起注官銜,例得專摺言事;第三等的,三兩年總能派到一趟差使,譬如國史館、實錄館的文字之役等等。當然,翰林必應「考差」,不然不但出不了頭,而且日子都會混不下去。

徐世昌就是個不入流的黑翰林,凡應考差,必定落選,從未點過考官,所以慈禧太后不知其人,而皇帝是知道的。

「徐世昌是光緒十二年丙戌的翰林。」他為慈禧太后作說明:「跟陳夔龍一榜的。筆下不怎麼樣,從未派過差使。」

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袁世凱:「徐世昌是甚麼時候到你營裏的?」

「臣在小站練兵的時候。」

慈禧太后心想,其時的袁世凱還只是直隸臬司。翰林的身分尊貴,非有特別的緣故,疆臣不准奏調翰林,當然,翰林自願相就,亦無不可。但愛惜羽毛的翰林,入疆臣幕府,必須府主是名督撫,而又為翰苑前輩,如曾國藩、胡林翼、沈葆楨、丁寶楨、李鴻章之流,方肯降心相從。袁世凱官不過臬司,出身雖是世家,但連學都不曾進過,徐世昌肯委屈如此,或者別有原因,其人無足深談了。

於是慈禧太后問到另一個人,「你保的津海關道唐紹儀,想來是洋務上的一把好手?」

「是!」袁世凱答說:「他是故爵臣曾國藩第一批選派赴美的幼童,從小生長在美國,對洋人的政務、風俗、習性,十分熟悉。臣奉派到北洋,與洋人的交涉甚多,故而奏請以唐紹儀署理津海關道,已蒙恩准。以唐紹儀的實心任事,必不至於辜恩溺職。」

「你要叫他格外出力才好。」慈禧太后說:「他既然從小由朝廷派到美國,完全是國家培植的人才,與別的人可不一樣。」

「是!」袁世凱答說:「臣一定剴切曉諭。」

問到迎鑾的情形,袁世凱靈機一動,想到一件事。他從保定動身南來時,唐紹儀正由北京到保定,談到駐京各國公使,曾有一件照會致送外務部,說是兩宮從正定府乘火車進京,隨扈王公大臣、文武官員座車,以及裝運行李的車廂,共需二百輛之多,已抽調齊全,點交鐵路局道員孫鍾祥。至於兩宮到京的確期,請外務部先期告知,以便各國公使在京準備迎接。此事必為慈禧太后所樂聞,不管外務部曾否奏報,這時候不妨再提一提。

於是,等將迎鑾的部署,由此地談到正定,該換火車時,乘機說道:「皇太后、皇上所御花車,由督辦鐵路的盛宣懷預備,其餘扈從人等座車、行李車,共需車廂兩百節,臣已督飭唐紹儀向各國公使交涉,調撥齊全。唐紹儀曾面詢各國公使,皇太后、皇上回京,應如何恭迎?各國公使表示,先要知道大駕蒞京的確期,當照會外務部詢問。照目前行程,如果正定、保定各駐蹕一天,本月二十五可以到京,是否照這個日期通知各國公使?請旨辦理。」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又驚又喜,各國公使已預備迎駕,這個面子很可以過得去了!當時想一想說道:「外務部還沒有奏上來。正定、保定總要多住一兩天,准日子不能定,反正月底以前一定到京。」

「是!臣照此通知好了。」

「這唐紹儀很能辦事。」慈禧太后用嘉許的口氣說:「我還沒有見過這個人,你叫他到保定來等,我要問問他。」

「是!」袁世凱答說:「唐紹儀原該送部引見,因為乘輿在外,從權辦理。臣遵諭讓他即日到保定來候旨。」

慈禧太后點點頭,又說:「盛宣懷有病,不能到直隸來,他預備的火車,妥當不妥當,也不知道。你不必隨扈了。明天就先回正定,替盛宣懷照料照料。」

「是!」袁世凱立即答說:「鐵路雖由盛宣懷督辦,但在臣的轄境之內,臣自然不敢漠視。盛宣懷預備的花車,臣已去看過兩次,現奉慈諭,臣明天趕回去再仔仔細細看一看,務期妥善,請皇太后萬安。」

「好!好!你跪安吧!有事到保定再談。」

袁世凱答應著,恭恭敬敬地磕頭退下,隨即去見榮祿,將召見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只瞞著一件事,就是各國公使如何如何,因為這是無端冒功,而瞿鴻禨是外務部尚書,怕他知道了不高興。

然而瞿鴻禨還是知道了。因為慈禧太后問到此事,少不得轉述袁世凱的話。瞿鴻禨立即電詢慶王,回電說是照會已經接到,由於兩宮回京確期須到保定才能決定,不必亟亟,所以此項照會不用電奏,仍照平常規矩驛遞,估計日內當可到達行在。

瞿鴻禨跟沈桂芬一樣,辦事勤慎謹密,是一把好手,就是氣量太狹。各國公使是不是跟唐紹儀說過那些話,固可不論,但袁世凱知道了這回事,竟不告訴外務部而直接上奏,心裏覺得很不舒服。於是一個找機會報復的念頭,就此橫亙在胸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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