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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去年十月間,正當「換皇上」的流言方盛之時,湖北蘄州的真慧寺,來了一位過路的達官,行李不多,而有五名隨從,皆是口操京音,舉止沉穩,看上去與眾不同。出面與知客僧打交道的,自道姓梁,行二,他的夥伴叫他「梁二爺」,或「梁總管」,自然是其中的首腦。

梁總管要求單住一個院落,最好自有門戶出入。逗留的日子不定,但最多不會超過一個月,先送香金五十兩銀子,臨走時還會多給。至於他的主人姓甚名誰,居何官職?以及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一概不知。知客僧婉轉叩問時,梁總管只答一句:「請你別多問!」

真慧寺是有名的禪林,在鄰縣黃梅得道的五祖,曾經卓錫於此。院宇宏敞,閒屋甚多,知客僧看在五十兩香金的份上,讓梁總管自己挑地方,挑中的是最後的一個院落,有道門通菜園,不經山門,便可出入。同時梁總管又聲明,自己開伙,不忌葷腥。知客也許可了。

安頓下來以後,主人足不出戶,甚至在院子裏散步的時候都很少。知客僧有時藉故去窺探,只見堂屋正中方桌上供一個帽筒,上面覆一方錦袱,袱下隆然,不知是頂甚麼帽子。

隨從的行止亦很謹密,每天上街的,只有一個買菜的廚子。偶爾梁總管也出門,騎一匹鞍轡鮮明的棗騮馬,神氣得很。

這樣過了五六天,知客僧越想越可疑,秘密到知州衙門去找熟識的刑房書辦,立刻派了很能幹的差役來「下樁」偵察。廚子每天出門,亦有人跟蹤,一天跟到菜場,廚子買肉要用自己的秤,份量不符,跟肉案上吵了起來。就這時候,梁總管經過,下了馬,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擠身而入,一見廚子,舉起馬鞭就抽,一面抽,一面罵:「怎麼告訴你來的?不准在外生事!偏偏不聽,真是可恨!」

廚子被打,不敢回嘴。打完了,還給梁總管請個安,方始提著菜籃,含羞帶愧地匆匆而去。

這些情形落入跟蹤差役的眼中,自然立即轉報。知州凌兆熊大為困惑,邀集幕友談論其事,誰都猜不透梁總管是何路數?其僕如此,其主當然更顯得神秘莫測。不過有個看法是共同一致的,此事決不可輕忽,而且要盡快瞭解真相。

於是,凌兆熊又請州判郭縉生來密議。決定先禮後兵,由郭縉生去看所謂「梁總管」,當面問個明白。倘或言語支吾,隨即動手抓人。

當下傳喚捕頭,點了十來個人,一律換著便衣,先在真慧寺的出入道路上守住,接著,郭縉生到了真慧寺,傳見知客僧,吩咐閒人迴避。

「這梁總管,照你看是甚麼路道?」

「回二老爺的話,」知州跟知縣一樣,稱大老爺,州判便是二老爺,知客僧答說,「看樣子來頭不小。一口京腔,派頭很大,有點像王府的家人。」

郭縉生心想,王府的家人就是護衛,官階自從三品到從五品,至不濟也戴藍翎,相當於六品武官。自己的官階只從七品,雖說武不如文,但既然先禮後兵,不妨暫時委屈,便即吩咐跟班持著名帖,請知客僧先容,去拜梁總管。

推進門去,梁總管正在院子裏練拳,一見知客僧後面跟著人,便即收住勢子,微帶不悅地說道:「嗨,你怎麼把不相干的人帶到這兒來?」

「梁總管,」知客僧陪笑說道,「本州州判郭二老爺來訪。」

郭縉生的家人聽他這一說,立刻搶上幾步,先請個安,站起來,雙手遞上名帖。

「不敢當。」梁總管接過名帖看了一下,「我跟郭二老爺不認識啊!」

「敝上是本州的地方官,」跟班很機警地回答,「貴人過境,應該要來拜候。」

「太客氣了!」梁總管一面穿著衣服,一面沉吟著,等穿好衣服,方始點點頭說:「好吧!既然來了,不能擋駕。請進來吧!」

候在門外的郭縉生,從從容容地踱了進來,不亢不卑地作了個揖。梁總管還了禮,也不請他進屋,就站在院子裏說道:

「郭二老爺大駕光臨,一定有事,就請說吧!」

「喔,」郭縉生覺得有點尷尬,轉念一想,這正是可以試探的時候,不必跟他客氣,「這裏不是談話所在,」他反客為主的伸一伸手,作個請客的姿勢:「請!」

「請」字出口,自己的腳步已踏上台階。梁總管急忙搶上前去,攔在門口說道:「郭二老爺,你請在這兒坐!」接著,輕輕拍了兩下手,隨即有人端了兩張椅子過來。

這下,郭縉生不能再擅自行動。不過,試探總算有得,這樣不讓他進屋,自然是有不能讓他人看的東西在內,莫非就是錦袱下面的那頂帽子?

跡象越來越詭秘,郭縉生也越發加了幾分小心,「梁總管,」他很謙和地問,「台甫是?」

「我叫梁殿臣。」

「貴上呢?尊姓?」

梁殿臣沉吟了一下,彷彿迫不得已似的回答:「姓楊。」

「不知道居何官職?從那裏來?往那裏去?」

「郭老爺,請包涵!」梁殿臣很吃力地,「我實在不能說。」

「喔!」郭縉生故意裝作解人,「這樣說,必是京裏派出來查案的欽差!」

「對了!你不妨這麼猜。」

「既是欽差,地方官有保護之責──。」

「不,不!多謝,多謝!」梁殿臣急忙搖手,「敝上只是路過,稍住幾天,還得往別處去。保護一節不敢當!跟郭老爺實說吧,敝上行蹤有不能不隱秘的苦衷,請代為轉告凌大老爺,一切不必費心,只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就承情不盡了!如果郭老爺能放鬆一步,將來必有重重的補報。」說著,拱拱手起身,垂著手站在一邊,是等著送客的樣子。

郭縉生既不能賴著不走,又不能冒冒失失地翻臉。心想,此來所見所聞,值得推敲之處很多,亦總算不虛此行。姑且讓一步,回衙門再說。

一回衙門,直趨簽押房去見凌兆熊,他很注意地聽郭縉生講完,先道了勞,卻不表示意見,只命書僮取近幾個月的「宮門抄」來,很仔細地翻檢著,不知在查些甚麼?

郭縉生都快等得不耐煩了,凌兆熊方始開口,「這件事很怪,無可解釋。欽差必是一二品大員,從內閣學士到部院堂官,就沒有一個三十歲的,而況欽差出京查辦事件,必有上諭,我仔細查了,就沒有這樣的上諭。」他停了一下又說,「三十歲的親貴倒多得很。可是,親貴非奉特旨,不能出京,就出京也不過到關外或是到東西陵去恭代行禮,從來不到南邊來的。」

這番分析很精到,郭縉生不由得脫口說道:「照此看來,恐怕要出大案了!」

凌兆熊瞿然動容:「老兄何所見而云然?」他問。

「說不定是太監私自出京。」郭縉生說,「又一個安德海出現了。」

郭縉生是山東濟寧州人,熟聞同治初年山東巡撫丁寶楨殺安德海的故事。很起勁地細說當年。凌兆熊仔細聽完,提出疑問:「當年是因為慈禧太后顧忌慈安太后跟恭王,所以只能默許安德海出京,而且鬧出事來不便庇護他。如今大權在握,愛怎麼就怎麼,何用顧忌?」

「不然!祖制究不可違。而且,我還疑心,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派這個太監出京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凌兆熊大惑不解,「誰?」

「說不定是端王。」

「啊!啊!」凌兆熊深深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接著,面色一變,凝重而惴惴然地:「只怕真的會如老兄所說,要出大案了。」

於是,凌兆熊又請了幕友來商議。刑名師爺孫一振是紹興人,好酒使氣,極難相處,但見多識廣,裝了一肚子稀奇古怪、莫可究詰的疑獄。聽完郭縉生所談的一切,骨碌碌地轉著眼睛,凌兆熊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他有見解要發的先兆。

「孫老夫子,必有高見?」

「見解沒有,要講兩個故事。本朝有所謂『四大疑案』,如今看來要變五大疑案了!」

凌兆熊兩榜進士出身,朝章典故,亦頗熟悉。知道所謂「四大疑案」,本為清初的三大疑案,一是太后下嫁;二是順治出家;三是雍正奪嫡。後來所加的一件疑案,說法不一,有的說高宗實為浙江海寧陳家的血胤;一說「天子出天花」的同治之死,病因曖昧,而宮闈事秘,難索真相,足當疑案之稱。但不論如何,所有的疑案,皆出於深宮,然則孫一振的意思,莫非指正在談的這件案子,亦牽涉到帝皇。

想到這裏,不由得失聲驚呼:「果然如此,可真是駭人聽聞了!」

「不錯!唯其駭人聽聞,不宜延擱,以從速處置為妙。」

「老夫子!」郭縉生不耐煩了,「你不是說要講兩個故事?」

「縉生,你別忙,我會講給你聽。第一個,出在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南巡迴鑾,駐蹕涿州,忽然有個和尚帶著個少年接駕,說那少年是履親王的骨血──。」

履親王即是皇四子永珹。他有個側福晉,姓王,是漢人,一向得寵。王府傳言,履親王另有個側福晉,生子說是出痘而殤,其實乃為王氏所害。而這個和尚則指所攜的少年,即是傳言王氏所害,實則流落民間的履親王的親生之子。

其事離奇,令人難信。但真相不明,和尚的功罪難定,高宗便交軍機大臣會審。有個軍機章京上前將那少年摑了兩掌,厲聲問說:「你是那個村子裏的野孩子,受人欺騙,敢做這種滅門的荒唐事?」於是那孩子自供姓劉,是受了和尚的騙。結果和尚斬決,姓劉少年充軍伊犁。

「這就是所謂『偽皇孫案』,偽皇孫充軍到伊犁,後來又冒稱皇孫,結果為伊犁將軍松筠所斬。」孫一振談到這裏,略停一下又說:「偽皇孫自己充軍,又眼見和尚殺頭,嚴刑峻法不足以儆其重蹈覆轍,這事也就奇了!」

「老夫子的意思是,」郭縉生問道:「這個皇孫根本不偽?」

「誰知道?這就是所謂疑案。」孫一振說,「再有一個故事,出在康熙年間,就是朱三太子一案。這一案,千真萬確,一點不假,聖祖殺的是如假包換的朱三太子!」

「呃,」郭縉生問道:「何以見得?」

「這是國初的一件大案。」凌兆熊也說,「我讀過《東華錄》,上有此案的記載。事情發生在康熙四十幾年,明朝已亡了六十年。案內的正犯是個七十老翁,彷彿還是個文弱的讀書人,要說他就是『朱三太子』,似乎過於離奇,不是被誣,就是假冒。」

「東翁的成見太深。」孫一振率直答說,「既非被誣,更非假冒,不過稍微錯了一點點。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李自成破京的時候,思宗先親眼看皇后妃子自盡,又手斬昭仁公主,怕落入流寇手中受辱,然後拿太子及皇三子定王慈燦、永王慈煥交付親信太監,各人去投奔各人的外家。父子訣別之際,思宗叮囑三個兒子,國亡以後,混跡民間,要忘記自己是皇子的身分,見了年紀長的,要叫爺爺,輕一點的稱伯伯、叔叔。幸而不死,長大成人,要為父母報仇。這樣處置完了,方始在煤山一株松樹上,自縊殉國。太子跟兩王出宮以後,遭遇不同。東翁所說《東華錄》上所記的這件大案,別的都不錯,所錯的一點點是,誤弟為兄,那個『七十老翁』是行四的永王慈煥,而非『朱三太子』。這個故事要從山東東平州的一個名叫李方遠的談起──。」

大概在康熙二十二年春天,李方遠到一個姓路的朋友家去赴宴,同座有位客人,生得儀表堂堂,吐屬文雅,很令人注目。主人介紹此人說:「姓張,號潛齋,是浙江的名士。學問淵博,寫作兼優,而且精於音律,下得一手好棋,如今是本地張家的西席。」

張潛齋人很謙虛,一桌的人都應酬到,但對李方遠格外親熱,殷殷接談,頗有一見傾心的模樣。李方遠亦覺得此人不俗,是個可交的朋友。

過了兩天,張潛齋登門拜訪,送了一把他手寫的詩扇,果然寫作兼優。就此正式訂交,常有筆墨文字的應酬。這樣過了半年有餘,一天張潛齋跟他說:「我要回南邊去一趟,大概兩個月就可以回來,特來辭行,還有一件事奉託。家有數口,柴米由東家供給,不過每個月要一千銅錢買菜,不能不乞援於知己。」

「那是小事,」李方遠答說:「請放心,我按月致送到府就是。」

原說兩月即回,結果去了半年猶未歸來。李方遠因為會試進京,動身之前關照家人,仍舊按月接濟張家。等他春闈及第歸來,張潛齋已經攜眷回南。如是不通音問有十年之久。

康熙三十五年,御駕親征噶爾丹,李方遠在大軍所經的饒陽當知縣,奉委兼署平山。軍需調發,日以繼夜,忙得不可開交,而張潛齋翩然來訪。李方遠連跟他敘一敘契闊的工夫都沒有,送了一筆程儀,匆匆作別。

這一別又是十年。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李方遠已經辭官回裏,張潛齋又來相訪。這次帶來兩個兒子,一個老大,一個老四。直道來意,說是江南連年水災,米貴如金,不得已到山東來投奔知交,希望李方遠替他謀一個「館地」。

所謂「館地」,不是做幕友,便是教書,這都是隔年下「關書」聘定的,年近歲逼,來謀館地,豈非太晚?李方遠想了一下,留他教幾個童蒙的孫子。從此,張潛齋成了李家的西席。

李家的孫子讀《三字經》、《千字文》,所以張潛齋的兒子,亦可代父為師。而張潛齋本人,則經常去看他以前的那個姓張的學生,每去總在十天左右。一次,李方遠問他,何不在張家多住些日子,張潛齋答說:「師弟之間,拘束很多,不便談笑,不如在府上自由自在。」李方遠聽他這話,越覺親密。只是總覺得張潛齋的行跡不免神秘,而眉宇之間,別有隱憂,幾次想問,苦無機會,也就不去理他了。

第三年的初夏,午後無事,李方遠與張潛齋正在書房裏對局,棋下到一半,家人慌慌張張地來報:縣官帶了無數的兵,將宅子團團圍住,不知何事?

一聽這話,張潛齋神色大變;李方遠還來不及詢問究竟,官兵差役已一擁而進,拿鐵鏈子一抖,套上脖子,拉了就走。

被捕的是李方遠及張潛齋父子,一共四個人。

李方遠茫然不明究竟,亦問不出絲毫真相,只知事態嚴重。因為縣官亦只是奉命拿人,抓到以後,問都不問,連夜起解,送到省城。這就表示,這件案子唯有臬司或者巡撫能問。

問的果然是山東巡撫叫趙世顯,兩旁陪審的是藩、臬兩司。除此以外,再無別人。先將李方遠帶到後堂,等差役退去,趙世顯才問:「你是做過饒陽知縣,號叫方遠的李朋來?」

「是。」

「你既然讀書做官,應該知道法理,為甚麼窩藏朱某,圖謀不軌?」

李方遠大駭,「我家只知道讀書,」他說,「連門外之事都不與聞,那裏窩藏著甚麼姓朱的?」

「你家的教書先生是甚麼人?」

「他叫張用觀,號潛齋,南方人。二十年前在張家教書認識的。前年十二月裏來投我家,教我幾個孫子讀書。如此而已!不知道有甚麼姓朱的。」

「此人在南方姓王,山東姓張。你不知道?」

「不知道!」李方遠重重地說,「絲毫不知。」

於是帶上張潛齋來,趙世顯問道:「你是甚麼人?」

「我是先朝的皇四子,名叫慈煥,原封永王。事到如今,不能不說實話了。」

「你何以會在浙江住家落籍?」

「這,說來話長了!」

據朱慈煥自己說,李自成破京之日,思宗先將他交付一個王姓太監,王太監賣主,拿他獻給李自成,李自成交付一個「杜將軍」看管。及至吳三桂請清兵,山海關上一片石一仗,李自成潰不成軍,各自逃散,有個「毛將軍」將他帶到河南,棄馬買牛,下鄉種田,有一年多的工夫。其時朱慈煥是十三歲。

儘管凌兆熊與孫一振,稽考史事,互相印證,談得相當起勁,而郭縉生卻不感興趣,他關心的是眼前的案子,「老夫子,」他問,「談了半天與目前這樁疑案有甚麼關係呢?」

這一問,將凌兆熊的思緒,亦由一百九十年前拉了回來。

「是啊!」他說,「老夫子講這兩個故事的意思,莫非是說真慧寺中的那位神秘人物,可能亦大有來歷?」

孫一振點點頭,答了一句成語:「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慢來,慢來!」郭縉生急著有話說,「我也疑心是有來頭的人物。不過,細想一想,不是!王公親貴,不准私自出京,果然私自出京,請問又為的是甚麼?如今不是雍正年間。」

「也不見得是王公。」

「不是王公,難道還是皇帝?」

孫一振不答,亦無表情,凌兆熊卻大吃一驚!「不會吧?」

他張口結舌地說,「有這樣的事,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東翁,我亦並無成見。不過,此事是東翁禍福關頭,切不可掉以輕心。這年把以來,常有傳說,皇上幾次從瀛台逃了出來,又被截了回去;又說,有個英國人李提摩太,跟康有為、梁啟超師弟有聯絡,打算借使館庇護,將皇上接到南方來另立朝廷;又說,北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五,受譚嗣同的重託,要救皇上。」孫一振略停一下又說,「道聽塗說之事或者不足信,不過中西報章的記事,都說皇上明明沒有病,偏偏宮裏每天宣佈藥方。這種怪事,又怎麼解釋?」

「是,是!老夫子分析得很透徹,看起來倒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倒也不是這個意思。總而言之,不論真假,都要設法弄得清清楚楚,如果證明是假冒,處置得當,東翁過班升知府,是指顧間事。」孫一振又說,「我剛才談過的乾隆偽皇孫案,此人充軍到了伊犁,居然又大事招搖,那時松文清當伊犁將軍,手腕明快,抓了來先斬後奏,因此受知於仁宗,沒有幾年就入閣拜相了。東翁亦該放些魄力出來,果然能證明此人心懷不軌,置之於獄,亦就像當年丁文誠殺安德海一樣,既享大名,又蒙大利。」

這一番話,說得凌兆熊雄心大起,躍躍欲試地說:「老夫子,魄力我有!即時動手都可以,只等老夫子指點,應該怎麼下手?」

孫一振沉吟了好一會,方始開口:「不宜操之過急!第一步不妨先抓個人來問一問看,第二步應該密稟上頭,請示辦法。」

「好!就這麼辦!」

於是,第二天等梁殿臣手下的廚子上市買菜,有個人藉故生釁,與廚子發生毆鬥,接著將他扭到縣衙門裏。孫一振即時在花廳中審問,只帶被告上來,亦不問鬥毆之事,只問他的來歷。

「你叫甚麼名字?那裏人?」

「小的叫王利成。」廚子答說,「山東濟寧州人。」

「你幹甚麼行當?」

「小的學的是廚子的手藝。」

「是在飯館裏做廚子,」凌兆熊明知故問,「還是在那個宅門裏做廚子。」

「是,是跟一位老爺。」

「你家主人姓甚麼?」

「小的不知道。」

「混帳!」凌兆熊喝道,「那有連主人的姓都不知道的廚子。」

「實在是不知道,小的不敢撒謊。小的只歸一個姓梁的管,小的也問過,主人家貴姓?梁總管叫我莫問,只聽他的指揮就是。」

「喔!」孫一振又問:「那麼,你又是怎麼遇見梁總管的呢?」

「是在徐州遇見的。小的本來──」

據王利成答供:他本在徐州一個武官家做廚子,武官歿於任上,家眷北歸,下人遣散。王利成便投薦頭行去覓生意。有天有個一口京片子的人來薦頭行,說要找個會做北方口味的廚子,結果選中了王利成。那個人就是梁總管。

「以後呢?梁總管帶你到甚麼地方?」

「帶到一座道觀,住了三天就走了。」

「雇你當廚子,莫非也不讓你見主人?」

「是!」王利成答說,「我說要見見老爺,梁總管說不用見。又問老爺的姓,梁總管就答我那幾句話。又一再告訴小的,在外面不可以胡言亂語,也別惹事生非,無事不准出門。」

「你居然都聽他的?」

「小的是看錢的份上。一個月的工錢五兩銀子,先給了半年三十兩。」王利成說,「梁總管很霸道,小的如果不是貪圖他工錢多,早就不幹了。」

凌兆熊想了一下又問:「你見過你主人沒有?」

「自然見過。」

「怎麼個樣子?」

「三十出頭,很瘦,臉上沒有甚麼血色,也不愛講話。一到了那裏,就關在自己屋子裏,不知幹些甚麼?」

「也沒有跟你說過話?」

「從沒有。」

「你做幾個人的飯?」

「做七個人的飯。」

「你家主人吃飯是單開,還是跟大家一起吃?」

「自然是單開。」王利成答說,「都開到他屋子裏吃。」

「吃些甚麼?」

「不一定。都是些普通菜,只不大愛吃魚。」

「嗯,嗯!」凌兆熊有些問不下去了,想了一會只好這樣問他,「你覺得你主人家的飲食起居,有甚麼地方跟別人不一樣?」

「這倒不大看得出來。」王利成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點跟別人不一樣,上午十點鐘就開午飯,下午四點鐘開晚飯。都比平常人家來得早。」

「另外呢?」凌兆熊和顏悅色地,「你倒再想想看,你家主人還有甚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倒想不出。」

「慢慢想,慢慢想!總想得出一點來。」

王利成果然就偏著頭想,眼睛眨了半天,突然說道:「我家主人怕打雷。」

「怕打雷?」凌兆熊問,「怎麼個怕法?」

「小的沒有看見。有一天,記得是在安徽壽州,黃昏時分下大雨、打雷,梁總管幾個都奔進去了。事後,才聽他們說起,主人家怕雷聲,一打雷必得有人在旁邊守著。不然,就會嚇出病來。」

這番答語,使凌兆熊相當滿意,但亦僅如此而已,再問不出別的來了。

「好了!你回去吧!看你家主人的面子,你打了人,我也不辦你的罪。你回去不必多說。」

「是!謝謝大老爺。」王利成磕了個頭,退出花廳,輕輕鬆鬆地走了。

凌兆熊卻大為緊張,回到簽押房,立刻請了郭縉生與孫一振來敘話,他頭一句就說:「只怕是皇上從瀛台逃出來了!」

郭縉生驚得跳了起來,大聲嚷道,「有這樣的事?」

「輕點,輕點!縉生兄,稍安毋躁。」凌兆熊說,「這裏有兩點證據,第一,宮裏的規矩,上午十點准吃飯,名為『傳午膳』,晚上是下午四點鐘傳膳。膳後,宮門就下鑰了。第二,皇上怕打雷,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訓政的時候,親口跟王公大臣說過的。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決不假!」

郭縉生愣住了,孫一振卻很深沉,也不作聲。簽押房裏一時肅靜無聲,似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東翁,」終於是孫一振打破了沉默,「事情愈出愈奇,愈不可信愈可信,愈可信愈不可信。歸總一句話,這件案子非在蘄州辦不可!」

「此話怎講?」

「在蘄州辦,有福有禍;推出蘄州,有害無益。為啥呢?」孫一振自問自答地說:「這樣的案子,這裏不發作,總有地方要發作。如果在蘄州信宿即行,固然沒有啥關係,如今是在真慧寺逗留多日,寺僧來報,亦曾派人查過,結果一推六二五,送出蘄州了事。請問東翁,如果你是上官,心裏會怎麼想?」

這說得很明白了,「不錯,不錯!」凌兆熊深深點頭,「上面不會體諒屬下不敢惹這大麻煩的苦衷,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竟不稟報,有虧職守。」

「著啊!就是這話。」孫一振說,「要辦了,只要處置得宜,不管是真是假,總是東翁的勞績。說起來,實在是有益無害。」

「話是不錯!」郭縉生插嘴,「不知道『處置得宜』四個字,又談何容易?」

「也沒有甚麼,」凌兆熊說,「第一,要多派人,明為保護,暗作監視;第二,我今天就到黃州去一趟,面見魁太尊,看他有甚麼主意,這裏就偏勞縉生兄跟孫老夫子了。」

於是草草整裝,凌兆熊當天就專程到黃州府治的黃岡,去見知府魁麟請示。郭縉生亦不敢怠慢,與孫一振商量決定,派出知州用來捕盜的親兵,換著便衣,分班在真慧寺周圍「立樁」監視,同時佈置了步哨,由真慧寺直達知州衙門。郭縉生本來另有公館,這天特為搬到知州衙門西花廳去住,以便應變。

這樣如臨大敵地戒備了一晝夜,幸喜平靜無事。等到第二天下午,凌兆熊從黃岡趕了回來,告訴郭縉生說:「魁太尊也覺得很可疑。不過他的看法是,七分假,三分真。真假未分明以前,不宜涉於張皇,他的意思,無論如何要跟那個怕打雷的主兒照個面。見了是怎麼個情形,盡快通知他。我想這話也不錯。如今且商量,怎麼樣去打個照面?」

「打照面容易!」孫一振說:「東翁備帖子去拜訪,如果不見,硬闖進去也沒有甚麼。不過先要想好,見了面,持何態度?假的如何?真的如何?不真不假又如何?」

「對!假的抓,真的還不能當他是真的,且先穩住,再作商量。這都好辦,就怕不真不假,依舊分辨不出,那就難了。」凌兆熊又說,「一路上我都在想,皇上誰也沒有見過,假冒或許可以分辨得出,譬如口音不對之類。真的就很難看得出,憑甚麼當他是皇上?」

「其實,應該魁太尊來認。」郭縉生說,「他是旗人,總見過皇上。」

「不行!」凌兆熊說,「我問過了,他也沒有見過。」

「那麼,難道整個湖北省,就沒有人覲識過天顏?」

「那是第二步的話。」孫一振說,「這件疑案是個奇聞,沒有先例可援,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只有到時候再說。」

這是個沒有結論的結論,接著商量凌兆熊親訪真慧寺的細節。郭縉生主張凌兆熊託故到那裏去拈香,只穿便衣,到了那裏再命知客僧進去通報。官服不妨帶著,以備萬一之需。

凌兆熊與孫一振都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因為鳴鑼喝道而去,過於宣揚,會引起許多很不妥當的流言,所關不細。

※※※

第二天一早,凌兆熊悄悄坐一頂小轎到了真慧寺,知客僧事先已經接到通知,將他迎入方丈住室,請示何時進去通報?

「就是此刻!」凌兆熊站起身來,「我們一起去。」

「不!請稍坐。」先在那裏守候照料的郭縉生說,「我跟知客先進去,跟那姓梁的說明白了,再來奉請。」

凌兆熊覺得這樣做法也可以,點點頭又坐了下來。一杯茶沒有喝完,只見知客僧急步而來,很興奮地說:「請大人隨我來。梁總管跟他家主人回過了,請大人進去談談。喔!順便跟大人回:梁總管的主人姓楊。」

「姓楊?」凌兆熊失聲說道,「是漢人!」

知客僧自然不會瞭解他的別有會心的詫異,只傴著腰將他領到後面,在院門外面回報一聲:「凌大老爺到!」

於是候在院子裏的梁總管,很快地迎上來說:「不想驚動了凌大老爺!」

「尊駕是?」凌兆熊故意這樣問。

「敝姓梁。」

「這位就是梁總管。」知客僧補了一句。

「原來尊駕就是梁總管。」凌兆熊說,「想來是替你主人家,總持家務?」

「正是!」梁總管有些失笑的神氣,「大家都這麼叫,倒像是個甚麼煊赫的銜頭似的,倒教凌大老爺見笑了!」

「豈敢,豈敢!我是特意來拜訪貴上的。煩你通報。」

「是!敝上本來不見客,凌大老爺是地方官,說個粗俗比方,好比當方土地,不能不尊著一點兒。您老請裏面坐,我馬上跟敝上去回。」

這一次梁總管很大方,將堂屋的門開直了請凌兆熊入內。沒有見面以前,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並無供著的帽筒,更無用錦袱覆著的帽子,大概是特意收起來了。凌兆熊自感失望,但亦有所得,這至少證明他還有相當的權威,足以令人忌憚。

有此瞭解,他覺得不必過於謙下,所以一進門便往客位上一坐。隨即有人來獻茶,端茶盤的一個人,捧茶的又是一個人,動作細微而敏捷,讓凌兆熊不由得心想:觀其僕而知其主,看來這姓楊的,倒不像沒有來歷的人。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有人自外高掀門簾,凌兆熊急忙定睛細看,出來的那個人,約莫三十出頭,濃眉深目,臉色蒼白,戴一頂青緞小帽,身穿寶藍貢緞的皮袍,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舉止異常沉穩,穩得近乎遲滯了。

「爺!」跟在後面的梁總管,閃出來引導,「請這面坐。」等他旁若無人地坐定,梁總管又說:「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爺。」

姓楊的點點頭,抬眼注視,凌兆熊忽然有些發慌,急切間要找句話說,才能掩飾窘態,便不暇思索地問:「貴姓是楊?」

「姓楊。」聲音很低。

「台甫是?」

「我叫,」他很慢地回答:「楊國麟。」

經此兩句短語的折衝,凌兆熊的心定了些,便即從容說道:「說起來很冒昧,只為人言藉藉,都說真慧寺有位客人,與眾不同,所以特意來拜訪,請多指教。」

「喔!」楊國麟點點頭,「凌大老爺想問點兒甚麼?」

「足下從那裏來?」

「從北邊南來。」

「京裏?」

「對了!從京裏來。」

「足下在那個衙門恭喜?」

楊國麟似乎不懂凌兆熊的話。轉臉問道:「甚麼?」

「是問,爺在那個衙門,」梁殿臣輕輕地又加一句:「內務府。」

「在內務府。」楊國麟照本宣科地說。

這作偽的痕跡就很明顯了!豈有個連自己在那個衙門當差都不知道,而需要下人來提示的道理?不過,凌兆熊心想,此人年紀輕,又是漢姓,亮出來的幌子不過內務府,看起來沒有甚麼大不了的。意會到此,更覺得不必太客氣,索性話鋒緊一緊,且逼出他的真相來,再作道理。

於是他說:「在內務府,不會是堂官吧?」

「不是堂官。」

「是甚麼呢?」

楊國麟聽得這話,似有窘迫不悅之色,答語也就變得帶些負氣的意味了,「就算司官吧!」

「那麼,這趟出京,是不是有差使?」

「對了!有差使。」

「甚麼差使?」

「那!」楊國麟揚起了驗,「那可不能告訴你。」

由於他的態度突然變得強硬,凌兆熊倒有些顧忌了,換句話問:「足下在內務府管甚麼?」

「甚麼都不管,也甚麼都管。」

這口氣好大!凌兆熊又困惑了,「那麼,」他只好再換句話問:「足下出京,預備到那裏?」

「反正往南走吧!」

「往南一直可以到廣東。」

「廣東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嗎?」

凌兆熊語塞。賓主之間,有片刻的僵持,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凌大老爺,」他說,「你請回衙門去吧!」

凌兆熊心想,這是下逐客令了!堂堂地方官,在自己管轄的地方,讓一個不明來路的人攆了出來,這要傳出去,面子不都丟完了?

這一念之間,逼得他不能不強硬了,「不勞你費心!」他冷笑著說,「你名為總管,到底是甚麼總管?看家的下人可稱總管,總管內務府大臣也是總管!這種影射招搖的勾當,在我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你們出京公幹,當然帶得有公事,拿出來瞧瞧。」

這番話咄咄逼人,著實鋒利,但楊梁主僕二人卻相視而笑,彷彿遇見一件很滑稽的事似的。這樣的表情,大出凌兆熊意外,不由得就愣住了。

「凌大老爺,也不怪你!」梁殿臣說,「公事可是不能給你看。河水不犯井水,我們經過這裏,沒有要地方辦差,也沒有人敢在外面招搖。有天廚子在肉案子上鬧事,我還抽了他一頓馬鞭子。凌大老爺,你眼不見為淨,等我們爺一走,事情不就過去了嗎為何必苦苦相逼,非搞得大家動真的不可?」

「動真的」是甚麼?為甚麼是「真的」?凌兆熊不能不考慮,同時也覺得梁殿臣那幾句話相當厲害,除非板起臉來打官腔,否則,評理未必評得過他。

事到如今,貴乎見機。凌兆熊拿他的話想了一遍,找到一個題目可以接口,「好吧!」他說,「那麼,你們那一天走呢?」

「這可不一定。」楊國麟又開口了,「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我那裏都可以去,那裏都可以住。」

「爺!」梁殿臣低聲下氣地湊到他面前說,「也別讓人家為難,看這樣子,再住五六天也就差不多了!」

「好!」楊國麟看著凌兆熊說:「再住五六天。」

「以六天為度。」凌兆熊站起身來,揚著臉說:「我是一番好意。無奈世上好人難做,敬酒不吃,那可沒有法子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郭縉生候在外面,兩人對看了一眼,都不肯出聲,一直離了真慧寺,回到衙門,方始交談。

「你都聽見了?」凌兆熊問。

「是的。」

「那,你看怎麼樣?」

「很難說。」郭縉生問道:「如說冒充王公貴人,可又為了甚麼呢?而且地方正印官出場了,要冒充不正該這個時候裝腔作勢假冒嗎?」

「裝腔作勢」四字提醒了凌兆熊。他一直覺得楊、梁二人有點不大對勁,卻說不出甚麼地方不對勁,現在可明白了!「對了!縉生兄,你這『裝腔作勢』四個字,用得太好了!」凌兆熊突然下了決心,「沒有錯!我看是冒充。非斷然處置不可。」

這一回答,使得郭縉生大吃一驚,他發覺凌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兩極端。若說斷然處置,事情可能會搞得不可收拾。

想了想,不便直接攔阻,只好間接表示異議。

「堂翁!」他問,「若說冒充,是冒充甚麼?冒充內務府司官?這似乎犯不上吧?」

「誰知道他犯得上,犯不上?我們看一個內務府司官,沒有甚麼了不起,在商人眼裏,尤其是跟內務府有大買賣往來的商人,那還得了。」

「我看不像,不像是冒充內務府司官。」

「莫非真的如孫老夫子所說的,冒充皇上?那是決不會有的事。」凌兆熊又說,「退一萬步而言,就算是真的皇上,我已經登門拜訪,客客氣氣地請教過了,誰讓他們真人不露相?不知者不罪,我也沒有甚麼罪名好擔的!這,當然是說笑話,決不會有的事。縉生兄,事不宜遲,明天就抓。有甚麼責任,我一個人挑。」

「堂翁此言差矣!禍福相共。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我遵辦就是。」

於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親兵,由郭縉生親自率領,到得真慧寺,驅散了閒人,將楊國麟所住的那個院子,團團包圍。然後,郭縉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說是請到州官衙門敘話。楊家上上下下,都很鎮靜,一言不發地都聚集在院子裏。只梁殿臣問了一句:「是上綁呢?還是上手銬?」

護送到知州衙門,格外優待,不下監獄而軟禁在後花園的空屋中。凌兆熊少不得還要問一問,為了縝密起見,特意將楊國麟帶到簽押房,自不必下跪,但也沒有座位,是讓他站著說話。

「楊國麟,你到底是甚麼人?」

「天下一人!」

此言一出,滿屋皆驚。靠裏面的門簾一掀,孫一振大踏步走了出來,自作主張地吩咐值簽押房的聽差:「叫人來!把他好好帶回去。」

「老夫子──。」

「啊!啊!」孫一振急忙使個眼色,攔住了凌兆熊。等帶走楊國麟,屋子裏只剩下凌兆熊與郭縉生兩個人時,他方始低聲說道:「東翁,不能問了!『天下一人』甚麼人?不是孤家寡人的皇上嗎?不論是真是假,倘或市面上有這麼一句流言:凌大老爺審皇帝!東翁倒想想看,這句話吃得消不?」

「是!是!」凌兆熊驚出一身冷汗,「倘有這樣一句流言,可以惹來殺身之禍。老夫子,擒虎容易縱虎難,我這件事做得魯莽了。」

「這也不去說它了。」郭縉生也有些不安,「如今只請教老夫子,計將安出?」

「沒有別的法子,只有連夜往上報。」

呈報的公事,頗難措詞,因為黃州知府魁麟原來的指示是,先查報真相,再作處理。如今真相未明,先行逮捕,不符指示,得有一個說法。彼此研究下來,只有一個說法最妥當,說楊國麟、梁殿臣主僕,行蹤詭秘,頗為招搖,以致蘄州流言極盛,深恐不逞之徒,藉故生事,治安堪虞,所以將楊國麟等人暫行收管。最後又說:此人語言狂悖,自謂「天下一人」。知州官卑職小,不敢深問,唯有謹慎監護,靜候發落。

「公事是可以過得去了。」孫一振說,「不過這不是動筆頭的事,最好請東翁再辛苦一趟。」

「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凌兆熊無可奈何地說:

「我就再走一趟黃岡。」

※※※

「老哥,」魁麟面無表情地,「你攪了個馬蜂窩,怕連我都要焦頭爛額。」

「府尊這話,讓兆熊無地自容。」凌兆熊答說,「不過,州里絕沒有貽禍上台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就事論事。如今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咱們倆一起進省,看上頭怎麼說法?」

於是魁麟與凌兆熊連夜動身,趕到武昌,先見藩司善聯。聽完報告,大為驚詫,「有這樣的事?」他說,「光天化日之下,冒充皇上,不發瘋了嗎?」

「是!」魁麟躬身問道:「大人說是冒充,我們是不是就稟承大人的意思,拿楊國麟當冒充的辦?」

「不!不!不!」善聯急忙搖手,「我可沒有這麼說。冒充不冒充,要認明了才能下斷語。」

魁麟是故意「將」他一「軍」。因為彼此旗人,所知較深,善聯為人圓滑,不大肯替屬下擔責任,魁麟深恐他覺得事情棘手,拖延不決,未免受累。這樣一逼,善聯就不能不有句實實在在的話交代。

「說實話,這件案子出在別省還好辦,出在湖北不好辦。其中的道理,我也不必細說。如今先請兩位老哥回公館,我立刻上院,先跟於中丞去商量,看是如何說法?回頭再請兩位老哥過來面談。」

「是!」魁麟試探著問:「這件事恐怕還要請示香帥吧?」

「我看,不能不告訴他。」善聯又說,「香帥的『起居無節,號令不時』是天下聞名的,如果非請示他不可,那就要看兩位的運氣了!也許今天晚上就有結果,也許三天五天見不著面。」

「大人,」魁麟立即要求,「這件案子,反正不是州里能夠了結的!人犯遲早要解省,晚解不如早解,我看請兆熊兄馬上趕回去帶人來。如何?」

善聯沉吟了一下答說:「這樣也好!香帥的性子,大家知道的,一聲要提人,馬上就要,不如早早伺候為妙。不過,案涉刑名,得問問老瞿的意思。明天一早聽信吧!」

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善聯隨即更衣傳轎「上院」。督撫衙門簡稱為「院」,湖北督撫同城,但在統轄上,藩司為巡撫的直屬部下,所以善聯的「上院」,自然是上巡撫衙門。

湖北巡撫本來是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戊戌政變那年,改革官制,湖北巡撫一缺裁撤,譚繼洵不必等他兒子身罹大辟,便已丟官。及至太后訓政,一切復舊,湖北復設巡撫,譚繼洵當然不會復任,朝命由安徽藩司於蔭霖升任。

於蔭霖是極少數生長在關外,而不隸旗籍,又做大官的漢人之一。他是吉林伯都廳人,翰林出身。那時的翰林院掌院是守舊派的領袖大學士倭仁,於蔭霖相從問學,頗得賞識。不過,於蔭霖倒不是啟秀那樣的腐儒,更不是徐桐那種神既全離,貌亦不合的假道學。從光緒八年外放湖北荊宜施道以後,久任外官,凡所施為,孜孜以為民興利除弊,振興文教為急務,略有康熙朝理學名臣湯斌、陸隴其的意味。

於蔭霖的擢任方面,原出於張之洞的保薦。張之洞跟他在廣東便共過事,相知有素,但在湖北卻不大投機,因為張之洞贊成行新政。當戊戌政變之際,虧得見機得早,做了一篇文章,題名《勸學篇》,暗斥康有為的學說為「邪說暴行,橫流天下」,新舊之間,雖持調停的態度,但特拈「知本」一義,以為「在海外不忘國,見異俗不忘親,多智巧不忘聖」,這話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亦不得罪頑固守舊王公大臣,因而得在皇帝被幽、帝師被逐、朝士被斬的這場政海大波瀾中,得免捲入漩渦。

禍雖得免,張之洞對新政仍未忘情。而於蔭霖頗不以為然,因而又落入歷來「督撫同城」勢不可免的故轍,明爭暗鬥,格格不入。只是於蔭霖對整頓稅收,勤理民事,頗有績效,再則顧念舊時的情誼,所以張之洞還能容忍得下,保持一個雖有裂痕,勉可彌補的局面。

當然,於蔭霖亦能守住分際,遇到需要讓總督知道或者請示的事情,絕不會擅專,所以一聽善聯告知其事,隨即表示:「這非得先告訴香帥不可!咱們一起上南城。」

武昌城內以一道蛇山,分隔南北,所謂「南城」,是指在山南的總督衙門。時將入暮,坐轎翻山,天黑才到,卻撲了個空,張之洞在蛇山的「抱冰堂」張燈夜宴,與幕府中的名士在分韻賦詩。

「也快回來了。」總督衙門的戈什哈勸於蔭霖說:「大人不妨烤烤火,等一會。」

「烤火倒不必,得弄點東西填填肚子。」

「是,是!」戈什哈說,「請兩位大人西花廳坐,我關照小廚房備飯。」

張之洞用錢如泥沙,兼以起居無節,往往半夜裏吃晚飯,所以小廚房不但從無封爐的時候,晝夜亦總有人值班,而況正是開飯的時刻,餚饌現成,端出來就是。

吃到一半,外面有了響動,伺候花廳的聽差來報:「大帥回衙門了!」

一句話不曾完,張之洞到了,光頭不戴帽,穿一件棗兒紅摹本緞的狐皮袍,大襟上一大塊油漬,袖口捲著,小褂子髒得看不出是白布還是灰布,花白鬍子毛毿毿地一直連結著耳後的髮根,亂糟糟一大片。這位總督不修邊幅,脫略形跡是出了名的。於蔭霖與善聯見慣,只站起身來,各自蹲一蹲身子,算是請安。

「別客氣,別客氣!」張之洞也不還禮,一直衝到飯桌邊站住,匆匆一看,隨即回身問道:「江蘇聶大人送的醉蟹呢?怎麼不拿來待客。」

「不用費事,不用費事!已經吃飽了。大帥,」於蔭霖對公事很認真,深怕張之洞一聊開閒天,滔滔不絕,無法打斷,因而連飯都顧不得吃,要搶在前面跟他談正事,「蘄州有件奇案,說起來令人難信。」

聽說是奇案,張之洞大感興趣,「怎麼奇法?」他就在飯桌邊坐了下來。

「這件奇案,還得密陳。」

「喔!」張之洞的笑容收斂了。

「到我書房裏談去。」

移座書房,重設杯盤。張之洞銜杯靜聽善聯說完,看著於蔭霖,要聽他的意見。

「京裏謠言很多,令人不忍卒聽。此事無論為真為假,總是國家的不幸,處置不善,足以動搖國本。」於蔭霖說,「如今最難的,是無法判斷真假。」

張之洞深深點頭,「君父有難,難為臣子。」他說,「稽諸往史,尚無先例,我倒不知道怎麼處置了!」

於蔭霖與善聯都覺得詫異。明明真假無法判斷,而張之洞竟一口認定了楊國麟就是當今皇帝!不知他何所據而云然?「大帥,」於蔭霖忍不住開口,「如今第一急要之事是辨真假。」

「當然,當然!不過,我想不出來誰能分辨?我從光緒十年出京到廣東以後,沒有進過京,面過聖。事隔一十五年,龍顏已變,咫尺茫然。」張之洞問:「你呢?」

「我是光緒二十年召見過。可是,殿庭深遠,天顏模糊。而況,一直跪在那裏不敢瞻視。只隱隱約約覺得御容清瘦而已。」

「對了!湖北大小官員,恐怕找不出一個能確辨御容的人。除了軍機,以及南書房,上書房,內務府等等內廷行走人員以外,京中大僚,說不出皇上面貌的人也很多。是故,欲辨真假而後作處置,恐怕要誤事。」

「然則,應該如何處置,請大帥明示。」於蔭霖說,「黃州府、蘄州知州,如今都在逆旅待命,焦灼之至。」

「我知道。」張之洞指新端上來的一盤醉蟹說,「來,不壞。」

他一面說,一面抓起一隻醉蟹,一掰兩半,放入口中大嚼,黃白蟹膏,沾得花白鬍子上淋淋漓漓,狼藉不堪。等聽差絞上熱手巾來,他已經用手背抹過嘴了。

「武昌出魚,論到蟹,不能不推江南獨步。不過,我還是喜歡武昌。」

於蔭霖與善聯,都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了不相干的閒話,不過自我解嘲之意卻是很明顯的。甲午戰起,朝命派兩江總督劉坤一領兵防守山海關,由張之洞移鎮長江下游。不久,劉坤一回任,張之洞仍歸本任。兩江膏腴,淺嘗而止。中懷或不免怏怏,說「還是喜歡武昌」,未見得言出於衷。

張之洞的功名心熱,在這一段閒話,又得一證明。於蔭霖心想,對於眼前這件案子,總督想法可能與旁人不同。在旁人是認為一樁棘手之事,唯求免禍,而在他,可能看成是個機會,運用入妙,可以造成他舉足輕重的關鍵地位,由此入閣拜相,晚年還有一步大運。

於蔭霖的猜度雖不中亦不遠。張之洞確是認此為一個機會,無論真假,楊國麟皆為可居的奇貨。不過,眼前還談不到作任何明確的處置,唯有靜以觀變,才是可進可退的上策。

想停當了,便即說道:「這是件怪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至於到頭來是何結果,誰也不敢斷言。為今之計,第一,決不可張揚,搞出許多謠言,徒滋紛擾;第二,是真是假,不必在他本人身上去追究,要到京裏去求證。如果貴上好好在京,那時再嚴刑究辦,也還不遲。」

「是!」於蔭霖問道:「那些人請大帥先作發落。蘄州知州已有表示,擔不起這個重擔。強人所難,出了事很難彌縫。」

「這好辦。」張之洞說:「交武昌府首縣秘密看管。」

一件疑難奇案,暫時有了結果。凌兆熊接到指示,趕回蘄州,將楊國麟、梁殿臣主僕七人,是由水路解到武昌,泊舟江邊,自己先上岸去拜訪首縣。

一府數縣,知縣與知府同城,稱為「附郭」,亦就是「首縣」,儼然為一府諸縣中的首腦,首縣而在省城,更等於全省州縣的首腦,上司太多,個個都要應付,是極難當的一個缺分。因此,官場中有幾句歌謠:「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但是,會作官的,又巴不得當首縣,因為大展長才,廣結善緣,仕途上路路皆通,自然容易得意。同時,上官選派附郭省城,或者衝要之途,經常為達官車馬所經的首縣,亦必挑那手腕靈活、脾氣圓融的人去當,否則就會在無形中得罪人,遷怒到一省的長官,決不是一件可視作等閒之事。

武昌府的首縣是江夏縣,縣官叫陳夔麟,是陳夔龍的胞弟。才具雖不及乃兄,而脾氣隨和,謹慎而又圓通,弟兄倆卻是一樣的。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兩榜出身,科名比凌兆熊晚,所以接見之際,口口聲聲稱「前輩」,毫無留難地接收了這批身分特異的「人犯」。

名為「看管」,當然也是在獄中安置。縣裏管監獄的是未入流的「典史」,俗稱「四老爺」,因為知縣稱「大老爺」,排下來縣丞、巡檢,典史的職位列為第四。江夏縣的這位「四老爺」名叫高鶴鳴,河南禹州人,早就奉到「堂諭」,這個楊國麟是龍是蛇不分明,好好替他找一處潛居之地,所以「高四老爺」親自督同獄卒將獄神廟收拾出來,作為「看管」的地方。

等人犯解到,「高四老爺」大吃一驚,當時不便說破,只是親自引導,將楊國麟領到獄神廟,很敷衍了一陣。又關照獄卒尊稱楊國麟為「楊爺」,管梁殿臣叫「梁二爺」,都不準直呼其名。

安頓既罷,一直到上房要見「大老爺」。陳夔麟只當他來覆命,不過「報聞」而已,所以派聽差出來說道:「上頭知道了。高四老爺請回去吧!」

「不,不!管家,我有機密大事,一定要面稟大老爺。」

陳夔麟心中一動,立刻邀到簽押房,還將房門關上,方始跟高鶴鳴敘話。

「這楊國麟,」高鶴鳴放低了聲音說:「卑職認得他,實實在在是個貴人。」

陳夔麟聽人說過,這位「四老爺」為人迷迷糊糊,所以聽得這話,不由得失笑了,語涉譏諷地答說:「原來老兄也認得貴人!」

「真的!一點不假。那年卑職到京裏驗看的時候,見過他!」

接著,高鶴鳴便講他跟楊國麟見面的經過。

原來典史雖是個不上品的佐雜微官,但補缺以前,亦須進京,先去吏部註冊,名為「投供」,然後依照次序揀選。選官的花樣甚多,分單雙月,單月接單月,雙月接雙月,正月選不上,便得三月裏再選,又有各種班次,有除、有補、有轉、有改、有升、有調,名雖各不相混,而有門路的亦可通融。總而言之,法令愈繁愈苛,胥吏的生財之道愈多愈寬。高鶴鳴為人粗率,亦不打聽打聽清楚,更不曾託人走門路,貿貿然上京「投供」,為吏部書辦多方挑剔。而所有不合規定之處,卻又不是一次告訴他,今天這個不對,明天那個又錯,在京裏待了三個月,尚無眉目,氣得他真想拿刀子跟部裏的書辦拚命。

受氣還在其次,帶來的川資告罄,已經到了非向同鄉「告幫」不能得一飽的地步。好不容易又熬了個把月,才輪到雙月「大選」。選官照例,大官或者要缺須「引見」,由皇帝親自看一看,微秩小官,由九卿科道過目,稱為「驗看」。漢官驗看的日期是每月二十五日,地點在端門之內、午門之外、東向的「闕左門」下。那天六月二十五,高鶴鳴半夜裏起身,趁早風涼,趕到紫禁城裏,在闕左門外,匆匆地向書辦報到。

「尊駕貴姓?」書辦很客氣地問。

「敝姓高,高鶴鳴。河南禹州人。」

「不錯,你是河南口音。可是,你不姓高吧?」

「那,」高鶴鳴錯愕莫名,「我自己的姓,我不知道?」

「我們不知道你是不是姓高?你就拿家譜來,也不能當證明。我們是看冊子,你看,冊子上寫的是:面白有須。你的鬍子呢?」

這一問,將原已汗流浹背的高鶴鳴,問得冷汗一身,悔之莫及。前兩天窮極無聊去逛廟會,遇見一位看相的是河南同鄉,勸他剃掉鬍子,可走好運,高鶴鳴心想,去了鬍子顯得年輕些,「驗看」的九卿科道,或者看在「年輕力壯」四個字上,會得高抬貴手。因而欣聽受勸,回到客棧,自己動手將兩撇八字鬍剃得光光。這一下便與名冊所注不相符了。

轉念一想,小小容貌改變,有何關係。有鬍子就能做官,沒鬍子連典史都不能當,世界上沒有這個道理。因而答說:

「不要緊!我跟驗看的大人,當面回明就是。」

「高老爺,你倒說得容易。你就不替我們想想,年貌不符,送上去挨罵的不是你,是我!驗都不驗,看都不看,你跟那位大人去回明?」

聽這一說,高鶴鳴才真的著急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他頓足搓手,差點要哭了出來。

「你請回去吧!今天六月二十五,下個月閏六月,閏月照例不選,七月裏沒有你的事。過了八月中秋,大概你的鬍子也可以長齊了。」

「可是,可是──。」

「請吧,請吧!」書辦不耐煩地說,「別囉嗦了!」說著拿手一推。高鶴鳴一個立不住腳,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撞在一個人身上。

據高鶴鳴說,這個人就是如今被安置在獄神廟的楊國麟。當時他亦不問情由,只瞪著眼呵斥:「你們怎麼欺侮外鄉人?膽敢在宮內行兇!可是不要腦袋了?」

吏部書辦嚇得連連請安賠不是。而高鶴鳴亦就得以免了無須之厄,順利過關。

講到這段往事,高鶴鳴眉飛色舞,得意欣慰與感激之情,溢於言表。陳夔麟心想,此人雖有迷糊之名,還絕不至於無中生有,捏造這麼一段故事。然則,這個楊國麟確有來頭,未可忽視,只是高鶴鳴的話說得不夠清楚,有幾處地方不能不問。

「那時,姓楊的穿的是甚麼服飾?」

「是亮紗的袍褂。」

「甚麼補子?是豹還是老虎?」武官的補子:三品為豹,四品為虎。陳夔麟疑心高鶴鳴遇見的是正三品的一等侍衛,或者正四品的二等侍衛,所以這樣問說。

「記不得了。」

「那麼,頭上的頂戴呢?」

「好像是寶石。不過,記不清楚了。」

陳夔麟頗為失望。定神細想,如果是寶石頂,至少也是位公爵,而闕左門在午門以外,照規矩說,還不算進宮,當然有護衛侍從。從這一點上一定可以研判出楊國麟的身分。

「我再請問,姓楊的是一個人,還是有隨從?如果有隨從,大概是幾個人?老兄,務必仔細想一想看!」

「是!」高鶴鳴攢眉苦思,雙眼亂眨著,好久,方始如釋重負地說:「是一個人。沒有錯!」

這就不須再說了。陳夔麟可以斷定,楊國麟是個侍衛,說不定還是個等級較低的藍翎侍衛。同時又可以斷定,楊國麟是漢軍旗人,像立山一樣,本姓為楊。

「老兄的遭遇很奇,也很巧,跟此人偏偏在此時此地重逢。楊國麟這一案,至今是個疑團,聽老兄所說,越發覺得詭譎。既然你跟他有舊,再好沒有,就請你好好照料。得便不妨跟他多談談。」

「是!」高鶴鳴答說:「他說些甚麼,卑職一定據實轉陳。」

「很好,很好!不過,」陳夔麟正式說道:「你跟楊國麟的那一段淵源,以及他現在被看管的情形,老兄絕不可跟任何人提起。這一層關係重大,倘或洩漏了,上頭追究起來,恐怕我亦無法擔待。」

「是,是!卑職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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