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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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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幾乎談了個通宵。各人該做的事,雖未曾一條一條列出來,但大致都有了定規;亦可以說各人盡其所長,自告奮勇將該辦之事,一項一項都認了去。第二天開始,各人歸各人去安排;而第一件事是,由松江老大派人專船到嘉興去迎接孫祥太。

接到上海,照「家門」中的情份,自然由松江老大招待。接風宴罷,松江老大先說:「老大!明天晚上,我們小叔叔專誠請你。你把辰光空出來,不要答應人家的約會。」

「這,」孫祥太問道:「『專誠』兩個字不敢當。朱先生有啥事情,吩咐下來就是。」

「言重,言重!」朱大器從身上掏出一個帖子來雙手遞了過去,「孫老大,你一定請賞光!」

帖子是全帖。禮數如此隆重,定有所謂;而且可以猜想得到,不是很輕鬆的事。但江湖上講究的是「閒話一句」,即今明知是「鴻門宴」。亦無退縮之理。所以孫祥太反倒不作謙詞了:「朱先生賞臉,我不能不識抬舉,準到!」

「好極。」朱大器又說,「我的意思是誠懇的;不過也不是虛客套。特地借老孫府上擺桌飯;為的是請朱姑奶奶也好作陪。說句好朋友托熟的話,我雖沒有蒙『祖師爺慈悲』過;其實家門的興衰,我跟兩位老哥一樣關心。」

「這倒是真話。」小張接口說道:「門檻內外都是一樣的;只要講義氣,做事不違背祖師爺的道理,哪怕沒有『慈悲』過,照我想來,祖師爺一定也會點頭的。」

「是啊!」孫祥太感慨又生,「做人憑心!心不好,哪怕上過香、磕過頭、當著祖師爺立過誓,一點用都沒有。」

這話當然是指李小毛​​而言的,說下去諸多不便;因而劉不才將話扯了開去。追憶前一兩年出生入死的往事,頗多可談;而官軍畢竟打得還好,東南半壁,恢復舊觀,只是指顧間事。因而展望前途,又談到彼此協力,重整家園,做一番事業的計劃。這樣越談越起勁,也越談越投機。大家都深深感受到朋友之樂,不知不覺又談了個通宵。

孫祥太每天要打拳,要溜馬,見天色將曙,便索性不睡;說是一個人要出棧房去走走。

為了盡地主之誼,松江老大便要相陪;小張與他住一家客棧,起居更當相共,而孫祥太一概辭謝,意思相當堅決。最後又說,是有事要辦;要去看一個朋友。既然如此,不必勉強,各自歸去睡覺。

只有小張不大放心,「老孫,上海只怕你還沒有我熟。這一兩年夷場上格外發達,新闢了好些路,繞來繞去,越發難走,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情意殷殷地:「好在我也不睏。」

「不必,不必!我一個人去。」

「要嘛,關照棧房裏替你喊一乘轎子。」小張問道,「你的朋友在那裏?」

「在──」孫祥太答道,「我曉得地方。你不必費心了。」

是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再要多說,就是自討沒趣了,小張只好聽其自便。但回到自己房間,睡在床上,想想不免困惑;孫祥太的行動,似太突兀。這麼早不是看朋友的時候;他這個朋友姓甚名誰,住在那裏?又何必如此諱莫如深!凡此都不能不啟人猜疑。

「嗐!」小張失笑了,事不關己,何苦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去花這種不相干的心思?這樣一想,立刻便能丟開一切,翻個身恬然入夢。

睡了不知多少時候,朦朦朧朧聽得有人在喊;睜眼一看,是劉不才掀著帳門站在床前。

「小張,快起來!」

聲音中帶關驚惶,再定神看他的臉色,亦復如是。小張的心一懍,睡意全消;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下地來,急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快去通知李小毛,叫他趕快走!」劉不才說道,「孫老大已經打聽到了他的地方;約好了人,要『做掉』他。」

「這──」小張結結巴巴地說,「這是為啥?事情已經過去了。」

「你不要不相信。事情一點不假!」小張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我去通知他。不過怎麼說法;你要告訴我。」

劉不才也不知該怎麼說法,只能將消息來源告訴他:「是朱姑奶奶來跟我說的。朱姑奶奶是那裏來的消息?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想來你也曉得,消息是從那裏來的。」

小張一面扣衣服鈕子,一面答道:「這不用說,是松江老大告訴朱姑奶奶的。大概老孫約的人。跟松江老大也熟;消息的來源如此。不過我不明白,事情過去了這麼久,香堂也開過了;為啥老孫氣還不消,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那就不曉得了;現在也沒有功夫細談。事機急迫,你趕緊去吧!」

「當然。」小張索性坐了下來,緊皺眉頭,是用心思索的樣子:「劉三哥,你跟我一起走。話有個說法,我們在路上商量。」

「一時也沒有啥好商量的!如今第一步先通知李小毛避一避。我看就在朱素蘭那裏落腳好了。第二步該怎麼走法?到了那裏再商量。」

「言之有理!就這麼辦。」

於是小張匆匆漱洗,與劉不才出了客棧;兩乘轎子飛快地直奔大豐。下轎一看,便覺從夥計到小徒弟,神色都有異狀,兩人對看了一眼,各起警惕,說話要謹慎。

「敝姓劉。」劉不才先開口,「是朱道臺派我來的;有筆生意是跟寶號姓李的朋友接的頭。請問,他在那裏。」

「啊,啊!」帳台上走下來一個人,長袍馬褂,像是大豐米行中有身份的管事,「劉老爺請裏面坐。」

引入後進客堂,小徒弟遞過茶煙;那人告個罪轉到後面。過了好半天,只見出來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面如銀盆,眉髮如漆,別有一種令人目眩的顏色;不用說,這就是粉面虎了。

「哪位是劉老爺?」她問。

「我就是。」劉不才點點頭。

「這是我們老闆娘。」管事的說,「朱道臺作成大豐的生意,是我們老闆娘親自談的。」

「是的。」粉面虎接口:「劉老爺有話,儘管跟我說。」

「好,好!我先引見這位,」劉不才手一指,「這位好朋友姓張;他也是那位李老弟的要好弟兄。這筆米生意,他是原經手。」

「原來是小張少爺!」粉面虎微蹙的雙眉,頓時舒展,「既然是小毛的要好弟兄,那麼,我說實話;而且還要請小張少爺費心打聽。小毛出事了!」

劉、張二人的心,不由得都懸了起來。劉不才比較沉著,一面以手向小張示意,稍安毋躁;一面問道:「出了什麼事?」

「十點多鐘,小毛喫茶回來!走到弄堂口,遇見四五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拿他軋住,推在一輛馬車裏,往西面去了。至今沒有消息。不知道到底為了啥?」

「有這樣的事!」小張看一看劉不才說:「等我們去打聽打聽!」

「慢來!」劉不才說,「這好像是綁票!老闆娘,你有沒有報巡捕房?」

「沒有。」

「為啥?」

「因為小毛沒有喊。只說:『有話好講,有話好講!』倒像彼此熟識似地;所以我暫且不報捕房。」

劉不才和小張都暗中心許,粉面虎畢竟還有些見識,處置得宜。就眼前來說,李小毛固然存亡未卜;而一報了巡捕房;李小毛就算死定了。說不定連屍首也無覓處──不是如此毀屍滅跡,孫祥太就要吃捕房官司了。

不過,這些想法,不便明告粉面虎;劉不才只問小張:「你們是老朋友,曉不曉得李老弟跟啥人結了怨容?總要尋出一個頭緒來,才好下手。不然,上海這麼大,人這麼多,那裏去瞎摸?」

小張會意,他是有心如此措詞;以防精明的粉面虎起疑。因而也裝模作樣地皺眉苦思,想了一會才說:「我只曉得小毛從前『在幫』;現在好像不是了。他們幫裏的人,我倒認識幾個:只有先找他們去摸一摸底。」

「是的!」粉面虎連連點頭,「能托幫裏的人幫忙打聽,一定會有結果。我們就是一時找不到這樣的人;小張少爺有熟人,那就再好都沒有。請多費心!」

這是個很大的麻煩。李小毛吉凶莫卜;倘或已經死在孫祥太手裏,就可能連那一萬石米都落空。如果留得命在,又不知怎麼才能將他救出來?劉、張二人一出大豐,先就在路邊商議,決定分頭行事。劉不才去通知朱姑奶奶,打聽消息;小張回客棧看孫祥太,見機行事。倘或孫祥太不在,便到孫家會齊,商量下一個步驟。

說定了各奔東西。小張回到客棧,直奔孫祥太所住的房間,遠遠就聽得鼾聲如雷;問起茶房,方知是中午回來的。一回來就睡,鼾聲至今不曾息過。

這倒有些莫測高深了──小張心裏在想,剛剛殺過了人,心情難免不寧,不能這樣恬然入夢。不過久走江湖的人,不同尋常,或者因為宿恨已消、心無牽罣,正好酣睡,亦未可知。

想來想去​​,無從判斷究竟。也不能將孫祥太喚醒了,問個明白。既然如此,逗留無益;小張毫不遲疑地趕到孫家,進門一看,孫子卿夫婦、劉不才、朱大器都在,就是不見松江老大。

「松江老大呢?」他問。

「打聽消息去了。」劉不才問,「孫老大怎麼樣?」

「在呼呼大睡。」小張細說所見、所聞、所想;神情顯得相當焦灼。

「看起來不像剛殺過人。」朱姑奶奶安慰他說,「你急也無用;快有確實消息來了!」

果然,話剛完,松江老大就已到達,帶來了令人安慰的消息,李小毛只是被孫祥太軟禁著;預備秘密帶回嘉興。

「這是為啥?」小張問說。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說吧!」松江老大慢吞吞地答道,「孫老大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杭嘉湖一帶水路碼頭,眼看都要光復了;他要重整他這一幫,還有番事業要做。整幫先要整幫規;有李小毛這件事在,他做當家的,話就說不響了。所以,拿他帶回嘉興,想『借人頭』,立個榜樣。」

「老大,」不等他話完,小張便搶著說。「你總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吧!」

一向聰明機警,說話行事都很漂亮的小張,這句話卻說得不甚高明;不但松江老大無以為答,連旁人都覺得要勸解都無從插手。

始終默默無言的朱大器,到這時候開口了,「小張,你不要著急,只要人活著,包在我身上,保住李小毛一條性命。」他說,「這件事,松江老大很為難。說實話,就現在這個樣子,能把底細摸出來;你如果是李小毛的朋友,亦就應該很見松江老大的情了。」

光棍一點就透。小張也發覺到自己剛才那句話說得「不上路」;隨即笑嘻嘻地兜頭一揖:「松江老大,太熟了!我說話欠檢點;你千萬不要擺在心中!」

「言重,言重。不必再提這個了。」松江老大搖著手說:「倒是小叔叔,你有啥錦囊妙計,趁早吩咐下來,我們心裏好有個數。」

「等下我一個人唱獨腳戲;你們就當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倘或孫老大問到,你們儘管『裝胡羊』。不要緊,越裝得沒事越好。」

各人都將他的話體味了一下,雖有莫測高深之感;但莫不是這樣在想:不管它!聽他的話沒有錯!

※※※

上燈時分,孫祥太到了;容光煥發,笑容滿面,看上去是心情很舒暢的樣子。

客廳中掛起明晃晃的一盞打氣煤油燈,照得裏外通明:燈下設筵,乾濕果盤,早已擺好。主客一到就開席,孫祥太首座,其次是松江老大,再次是劉不才,孫子卿半主半客,末座相陪。朱姑奶奶起先不肯入席,後來是孫祥太說了句:​​「莫非朱姑奶奶真的當我客人看待?」她才坐在她丈夫肩下,幫著安席斟酒,做她「小叔叔」的女主人。

酒過三巡,廚子戴頂紅櫻帽來上魚翅,朱大器便捧酒向上相敬,「孫老大、松江老大,這杯酒專敬兩位。」他說,「自己人不用客套,老實央告,有件大事,非兩位老哥點頭,我不敢做。」

聽得這話,孫祥太笑容頓斂,是極其鄭重的臉色:「朱先生,你請吩咐!只要做得到,我孫某人不是半吊子。」

「多謝,先乾為敬。」朱大器一仰脖子,將酒乾掉。

孫祥太跟松江老大對看了一眼,亦都很爽快地乾了酒;然後,孫祥太開言相問:「是怎樣一樁大事?」

「杭州眼看要克復了。我是從杭州被圍以後逃出來的;老百姓盼望的事,我最清楚。真正叫『世上無如吃飯難』!盼望的是糧食。我想運一大批米到杭州城外,等官軍克復,這批米從上海運過去,全靠兩位老哥保我的鏢。」

「我道啥為難的事。這個,一句話!不過,朱先生,」孫祥太很關切地說,「現在『白糧』來路不暢,你籌劃好了沒有?」

「籌劃好了!一萬石。」朱大器若無其事地說,「多虧大豐老闆娘幫我的忙。」

「大豐!」孫祥太將眼睜得好大,楞住了。

「是的!大豐。」朱大器若無其事地說。孫祥太想了一下,突然問道:「朱先生,你跟大豐的老闆娘有交情?」

朱大器還不曾答話,七姑奶奶先笑了起來,「啊呀,孫大哥,你這句話說錯了!應該罰酒。啥叫啥跟大豐的老闆娘有交情?」

一經點破,孫祥太才知急不擇言;當然,這也不過開玩笑的話,他便笑笑答道:「我罰酒,我罰酒!」說著乾了一杯。

經朱姑奶奶這樣一穿插,孫祥太不再是那樣面色凝重;而朱大器也就更容易說話了,「提到這一層,孫老大,我又要敬你一杯;打你的招呼。來,」他舉杯說道:「請!」

這下,孫祥太不肯輕易接受了,不過話仍舊說得很漂亮:「不敢當!朱先生有話,盡請吩咐!」

見此光景,大家都有些替朱大器擔心,因為孫祥太的態度有所保留;如果朱大器是替李小毛說情,未見得一杯酒,一個招呼就能了事。

可是朱大器本人智珠在握,毫不在乎,從從容容地說道:「我跟大豐老闆娘先不認識。有次吃花酒,遇見個後生叫李小毛,他在大豐管事;託他經手,大豐老闆娘才肯幫忙,後來聽我們小張老弟談起,才知道李小毛是你老哥逐出門牆的徒弟。照此說來,倒顯得我冒失了。說實話,如果有第二處地方弄得到這一萬石米,我一定不跟李小毛打交道。為來為去,為了杭州城裏百萬生靈;老大,請你成全!」

「朱先生,這話說得太重了,萬萬當不起。」

朱大器是用頂大帽子扣在他頭上;老於江湖的孫祥太,即令願意勉力抗起這頂大帽子,然而不能表示坦然不辭,因為那就狂妄得太離譜了,所以必得有此一番推託。可是這一來,下面的話就很難接了,說得輕,顯不出殷切之意;說得重,孫祥太越發不敢承受,結果會形成僵局。

於是朱姑奶奶又開口了:「孫大哥不必客氣!招呼打過了;自家人點到為止,多說不值銅錢。」

這是快人快語,朱大器緊接著便說:「我聽七姐的吩咐,不再多說。自家人相處的日子還長,欠了孫老大的情,總有補報的日子。」

話就說到這裏了。接下來便談這一路運米到杭州,該如何部署,當然都是松江老大和孫祥太的話。且飲且談,直到二更時分,方始散席。

這時候的小張很機警,托詞有個花叢之約,告個罪先行離去;這是有意與孫祥太分道,好讓他騰出身去辦事。

果然,接下來便是孫祥太告辭。劉不才要伴他回客棧;孫祥太堅決辭謝,到底一個人去了。

等他走後不久。小張去而復回,一進門便說:「松江老大爺,你派人。打聽了沒有?」

「打聽什麼?」

「自然是李小毛的消息。」

「不必!」松江老大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說:「九轉丹成的火候,就在這一刻,一動都動不得!」

一句話說得小張大有領悟,便即問道:「松江老大爺,那麼你看我呢?」

「你回客棧睡你的覺,明天一早到大豐去看看。」

「好!我懂了。各位,明朝會!」

小張說完,翻身就走;回至客棧,先到孫祥太住處看了一下,房間漆黑,聲息不聞,尚未歸來。這原在意中,小張管自己回房,熄燈上床;心懸懸地隻罣念著李小毛的吉凶,輾轉反側,不能入夢。

到了鐘打兩點,客棧裏已經靜下來了;卻聽得窗外有沉重的腳步聲,突然停住,隨即便是孫祥太輕聲在喊:「小張,小張!」

這就有點意外了!記著松江老大的告誡,小張不敢造次;等將應付的態度想得妥當了,方始應聲。然後下床,將洋油燈捻亮了,才去開門;同時揉著眼睛,表示剛從夢中被喚醒。

「兩點鐘了!」他看一看自鳴鐘:然後看一看衣冠整潔的孫祥太,「你剛回來?」

「小張,我有句話問你。」孫祥太答非所問地說,「小毛跟朱先生打的交道,你曉得不曉得?」

這句話很難回答;深淺之間,不易把握,略想一想答道:「『光棍眼裏不揉沙子』,你老孫何必問呢?」

「松江老大呢?」

「他是你們『家門』裏的人,怎麼倒來問我這個『空子』。」

「空子!」孫祥太苦笑了一下,「裝佯吃相的空子好利害!我從『門檻裏』頭栽到『門檻外』頭了。」

「老孫,」小張笑道,「你好像火氣蠻大!為了啥?」

孫祥太又是苦笑,「我除了發發牢騷,還有啥法子。」他說,「不過,小張,你不大夠朋友。」

「這句話我不受!」小張抗議似地說,「我做人最重朋友;特別是對你老孫。我只有對一個人不夠朋友。」

「那個?」

「李小毛。」

「你現在也算對得起他了。」

這話就盡在不言中了。小張愉快地笑了。

「好了。恩怨了了;我就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空!」

小張不大明白他的話。細想一想,可能是說,一個心愛的小太太當年上吊死了;如今徒弟也永斷瓜葛,所以是「一場空!」

如果是這個意思,倒有話可以安慰他,「老孫,你至少交了朱先生這樣一個好朋友。還有,」他說,「在江湖上落個義氣的名聲。眼看杭嘉湖光復,你重振威望,著實還有一步老運要走。」

這話說得孫祥太好高興,「但願如此!」他說,「朱先生我倒真佩服他。可惜他是空子;如果他在門檻裏頭,真正就是祖師爺有靈了。」

「這話怎麼說?」

「這還不容易明白?如果我們幫裏有朱先生這樣的人物,光前裕後,祖師爺的香火,一定興旺非凡。」

小張聽他如此說法,也很得意,因為他之認識朱大器,是由自己這條路子上來的;當然覺得與有榮焉。不過,此時他卻沒有心思周旋孫祥太,而且夜也深了,盡自催著他去歸寢;好靜下來細想李小毛的事。

通前徹後想了一遍,越可確定李小毛為朱大器輕描淡寫地向孫祥太說了一個人情,已經死裏逃生。但話雖如此,不曾親見,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天色剛明,便漱洗出門,迎著刺骨的曉風,直奔大豐。

大豐還未開門,不過小徒弟已經從後門出來買早點了;小張一把將他拉住,抓了一把銅錢塞到他手裏說:「小倌,問你句話,你們店裏昨天給人綁走的那個姓李的回來了沒有?」

「你是問我們的跑街李大爺?」

「對了,李小毛李大爺。」

「回來了。」小徒弟答說,「昨天半夜裏回來的。」

「那,」小張很高興地說,「請你去叫他一聲,說有個姓張的找他。」

「張大爺,我不敢!」

「為啥?」

「他,他在我們老闆娘房間裏。」

「不要緊!他聽說我來,高興都來不及,決不會罵你。或者,我就看你們老闆娘;我是你們大豐的客人,有要緊話跟她說。」

小徒弟躊躇了一下,終於應承。等他入內不久,李小毛披著皮袍,一面扣衣鈕,一面迎了出來;不曾開口,先使個眼色,示意言語謹慎。

因此小張站住腳不作聲;李小毛搶上兩步低聲說道:「我只說是幫裏的人跟我過不去;你託了朱道臺拿我弄出來的。見了她,別的話不必多說。」

這是關照他,在粉面虎面前,不必揭露他與孫祥太的關係,小張點點頭,表示領會;然後問道:「那麼,你到底是怎麼出來的呢?」

「孫老頭跟我說,是看朱道臺的面子放了我。有人說,要在我身上『留個記號』,孫老頭說:算了、算了。要賣情面,就賣個全的。」

「沒有『吃生活』?」

「沒有。」

小張笑道:「便宜你!」

「小張,我倒問你句話。」李小毛先打招呼,「問得不對,你不要生氣。」

「說好了。」

「老孫怎麼曉得我在大豐?是不是你無意之中洩漏給他的。」

「沒有的話。」小張答說,「跟你打交道就對不起孫老頭;我只有瞞著他,那裏會去多嘴?」

「我想你也不會。」李小毛釋然無憾地;而且也是脫然無累地,「孫老頭說過了,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彼此不認識。這樣倒好,了我一樁心事。」

這表示李小毛雖在開香堂的時候,硬逃過一場大難;可是自知理屈情虛,所以一直有所畏懼不安。現在從孫祥太口中聽到這樣一句話,便是恩恩怨怨,一筆勾銷。江湖上重然諾,孫祥太的這句話,在李小毛看來,無異皇恩大赦,他的感到快慰,是可想而知的。

不過,江湖道上也講究情義,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說到頭來,畢竟是李小毛有負師門,而孫祥太絲毫沒有對不起徒弟的地方。因而孫祥太可以有此表示,而李小毛卻不能以被逐為快意。那樣就顯得太寡情薄義了。

小張本想規勸他幾句;轉念想想,又覺得大可不必。話到口邊,便又縮住;隨著他一直走到大豐後進,粉面虎住家的那座院子。

一進垂花門,便聽得裏間有堂客的語聲;聲音不大,但很清楚:「昨天我們聽人說起,有這樣一樁怪事,都很記罣。大家都曉得你待人厚道,雖然是夥計,也跟至親骨肉一樣,當然會著急。現在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這當然是指的李小毛。聽到「雖然是夥計,也跟至親骨肉一樣」這句話,小張微微笑了;李小毛則略有些窘,想開口打斷裏面的話,卻讓好奇心重的小張搖手阻止住了。

於是聽得粉面虎的回答:「我倒不是急別的;做生意人家最怕吃人命官司。他是大豐的夥計,如果得罪流氓,無緣無故送了命,哪怕是他自己不好,大豐到底脫不得干係。孫五嫂,你想想,人命關天的事情是好開玩笑的?」

「那麼,是怎樣出來的呢?」

「喏,就是我跟你談過的那位朱道臺,多虧他幫忙;也不曉得他有啥法力?就憑他關照一聲,人就放出來了,汗毛都不傷一根。」

「傷了他,只怕你要心疼了!」孫五嫂格格地笑了一陣又說,「我們談正經。朱道臺要的米,我們實在湊不出──」

「孫五嫂,」粉面虎搶著說道,「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請你們幫幫忙。請你跟孫五老闆去說,同行的義氣、多年的交情,一定要賣我個情面。」

「實在是有難處。」接著,孫五嫂的聲音便低了。

正說到要緊關頭,小張和李小毛都屏息以聽;卻是什麼都聽不出來。好久,才聽得粉面虎答道:「既然這樣,那也好辦。洋行裏的船租歸我負責,大不了我墊一筆款子出來;孫五老闆分幾期還我好了。」

「能這樣,還有啥話說?事情你清楚了,只要洋行裏去安排好,米就是你的。你事情也多。我不打攪你了。」

小張很機警,聽到最後一句,將李小毛拉了一把,避到一邊。等粉面虎送客出門,方始現身。

「咦!」粉面虎回身發現,詫異地問:「你陪張少爺什麼時候進來的?我竟不曾看見。」

「你跟孫五嫂在談生意,不便打斷。」

粉面虎這才省悟,孫五嫂拿李小毛來取笑她的話,都已落入小張的耳朵中;頓時紅暈滿面,便以嗔責作掩飾,「你看你,張少爺來了,也不好好接待。」她向李小毛白了一眼,「家裏有的是人,為啥不關照他們泡茶?也要趕快去叫麵;這麼早,張少爺一定還空著肚皮。」

「不忙,不忙!」小張急忙答說,「我是不大放心,來看看小毛真的回來了沒有?現在可以放心了,我坐一下跟小毛一起去吃茶。請你不必費心。」

「那也好,外面吃得舒服些。」粉面虎話風一轉,談到米生意,「我跟孫五嫂說的話,張少爺想必已經聽見了!做人總要識好歹,朱道臺這樣子照應大豐;他的事情就是我們大豐的事情。也虧得張少爺幫忙,不過你是小毛的好友,等於自己人,沒有啥好說的。我只拜託張少爺帶句話給朱道臺,他要的一萬石米,一半三天之內可以湊齊;另外一半,請他趕快去跟原主接頭,如果話說不通,我們再想辦法,總而言之,無有不好商量的。」話說到如此,真是仁至義盡了。想不到這個意外的波折,不但李小毛因禍得福;朱大器不過略施手腕,亦帶來這麼大的好處,真正是喜出望外。

因此,小張由衷地要恭維她幾句:「老闆娘,我實在佩服你!說真的,像你這樣爽快漂亮的人,夷場上尋不出幾個。」

「張少爺,你說得好。做生意講究公平交易;做人總也要禮尚往來。大豐將來要請朱道臺照應的地方還有,能夠有機會替他當個差,應該要巴結。」粉面虎又指著李小毛說:「這趟的生意,他總算也出過力;朱道臺將來高升了,好不好挑挑他,弄個芝麻綠豆官讓他做做?」

「好了,好了!」李小毛從中打岔,「我又不是做官的材料。這些話說它何用?」

當著客人搶白,粉面虎的面子有些下不來;小張是外人,不便插嘴勸解,只有將臉轉了過去,裝作聽不見。

不過,這一來卻使他更覺得朱大器說句話不錯;既然跟李小毛復了交,就應當勸他上進。所以在安步當車到松風閣的途中,便吐露了肺腑之言。

「小毛!我看朱素蘭這面,你只好對不起她了。」他說:「人生在世,不會一直扯順風旗;也不會一輩子倒楣,總有幾個可以翻身的機會。有人巴結了一生一世,巴結不出一個名堂,就因為不曉得啥是機會。有人呢,吊兒啷當,看起來沒出息,偏偏爬起跌倒,跌倒又能爬起;這是啥道理?就因為他別處糊塗,機會一來,倒是眼明手快。小毛,機會錯過不得!​​」

「你是說,眼前是機會?」

「是啊!你自己難道看不到?」

「我倒也覺得有那麼點意思。不過,不大識得透。譬如,朱道臺能挑挑我,讓我立個招牌起來,有素蘭做幫手──」

「不要再講素蘭了!你拋不掉素蘭就要失掉機會。」

「這話我不大懂。她礙著我啥?」

這是明知故問呢,還是真的不懂?而不論是那種情形,都足以說明粉面虎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及朱素蘭。意會到此,小張不免失望;甚至有些卑視。

因此,他的話就說得有分量了:「小毛,做人做人,人是要做的。你也總不能老是虧負待你好的人吧?」

這句話真是當頭棒喝!李小毛彷彿半夜里胡思亂想,為名為利,熱辣辣地丟不開的當兒;忽然聽得深山古寺的一杵鐘聲,頓時塵念俱消,回頭看一看自己過去的一切,慚愧得汗出心跳──可不是嗎?師父待自己好,做下了對不起師父的事;粉面虎待自己好,卻又在打算拋掉她了!

見他滿臉脹得通紅地,低下頭去,小張知道他良心發現了;心裏很感動,也很高興,覺得正該把握機會,切切實實勸他一勸,所以很用心地想了一下,繼續用極懇切的聲音說道:「我剛才說,現在是你的一個好機會,不光是能夠翻身,而且能夠直得起腰來。這話怎麼說呢?過去你有開香堂、請家法那件事在那裏,大家對你總不免『另眼相看』;現在孫老頭說過了,從此恩怨一筆勾銷,從他嘴裏說出這句話來,勝過我們千言萬語說你的好。我們說你好,人家肚皮裏在冷笑:這個傢伙!只幫自己人,不講是非。孫老頭抬一抬手,就見得你不是啥十惡不赦的人;人家心裏就會這樣想:李小毛做人總還有可取的地方,所以他師父肯放他過門──」

聽到這裏,李小毛矍然而起,不斷搓著手,那樣子既興奮、又不安,彷彿喉頭有好些話堵塞著,不知道先說哪一句好似地。

「慢慢,你聽我說完!」小張也是說到緊要關頭,怕話一中斷,事後再補就不夠力量,所以一面搖手,一面提高了聲音說:「你為人到底如何?有沒有可取的地方?就看你自己。如果你講信義,重情分,說你好的人多,說你壞的人少;那時候人家提到你的過去,又是一樣想法:啊!李小毛人不壞啊!當初那件事,大概其中另有隱情,看起來恐怕他還是受了委屈。如果你仍舊毫不在乎呢,你倒看看,人家會怎麼說:李小毛,哼!他也好算在人堆裏排的?過去的不說,只說大豐的老闆娘好了,人家怎樣待他,他怎樣待人家?這種人,忘恩負義,狗彘不食。罷了、罷了,從此不必提他!」

這番話真是暢所欲言,說得李小毛如芒刺在背;但痛雖痛,一顆心倒踏實了,「小張!」他大聲說道,「你不必再說了。我依你就是!」

「不說不成功!」小張志得意滿地笑著,「不過你聽了刺心的話,我都說完了;要說兩句好話你聽聽。大豐老闆娘實在很夠資格,論貌、論才、論對你的情分,真正是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姻緣。而且看她是福相;雖然早年守寡,收緣結果一定是好的。她好當然你也好,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說得對,說得對!我主意打定了,不過素蘭那裏要有個交代。」

「這你不必愁。有我!」小張很有把握地說,「決不會有啥麻煩!」

這是小張虛晃一槍,好教李小毛心無罣慮;其實他亦沒有什麼把握,所想到的無非一面多送朱素蘭幾文;一面托順姐從中勸解而已。

※※※

由於粉面虎的格外出力,一萬石米湊齊了九千;還有一千石洋米,由於孫五所開的大有年米行,與運米的怡和洋行有運費上的糾葛,亦在孫子卿與蕭家驥的奔走之下,圓滿解決。這一千石米,大有年僅賺佣金,只有幾百銀子;而積欠怡和的運費,照英鎊折算紋銀,將近二千兩;所差的一千多銀子,由孫子卿與大豐作保,准在半年內完清,怡和方始開出樣單,讓大有年提貨轉交朱大器,湊足全數。至於應繳的京米,朱大器軟求硬索,為替杭州百姓請命,對幾位委員幾於當筵下跪;到底卻不過他的面子,同意轉讓了。

一切運貨裝船的工作,是由大豐與大有年派出得力夥計,在松江老大與孫祥太合力主持之下,晝夜趕辦;不過三天功夫,萬事齊備。挑定二月十九觀世音生日那天,是個黃道吉日,宜於啟程。朱老太太信佛甚虔,每年必吃「觀音素」;朱大器是個孝子,亦跟著老母持齋,因此,二月十八日夜裏,孫子卿夫婦為朱大器餞行,用的是素席。

主客是朱大器,其次是孫祥太、松江老大、小張、劉不才;都是預定要跟朱大器到杭州去的。劉不才與順姐正打得火熱;朱大器勸他留在上海,而劉不才認為誼屬至親,患難理當相共,堅持同行。他這樣義氣,孫子卿覺得不能沒有表示;無奈實在不能分身,因而仍舊是蕭家驥自告奮勇,代師助朱大器一臂之力,慨然請行。

別的客人都到齊了,卻就缺他一個。做主人的要先開席,而朱大器執意要等。一等等到九點鐘,才見他趕到,帶來一個好消息,嘉興在這天下午克復了;同時也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程學啟攻城時,受了重傷,性命恐將不保。

聽得這些消息,枵腹以待的人,都顧不得入席,欲知其詳。據蕭家驥從程家所瞭解的情形是,連旬陰雨停戰,程學啟趁此繕修戰備;月半以後,天色晴霽;圍城的各路人馬,開始發炮猛攻,從二月十六黎明開始,兩天兩夜,環攻不息。程學啟懸重賞招募「選鋒」爬城,前後四次,死傷數百,不能得手。

到了十八;也就是這天午後,主攻北門的程學啟,親自衝鋒,率領親兵,如瘋了似地,狂喊向前;打算搶上城牆缺口,登高一呼,激勵四面友軍,合力破城。

城牆缺口之處,有上千的長毛堵塞著;彈藥雖然不繼,到底在緊要關頭還能開幾槍。誰知一槍打中程學啟的太陽穴,立刻暈倒。

這一倒下,反倒使得程學啟一軍,成為「哀兵」;拚死直衝,所向披靡,終於登上嘉興城頭。

聽到這裏,朱大器問道:「那麼,嘉興到底克復了呢,還是在巷戰?」

「克復了。」蕭家驥答說,「巷戰是避不了的;不過無礙於大局。」

「照這樣說,杭州克復也快了。」朱大器很興奮地說,「杭州的長毛,全靠嘉興接濟;嘉興一克復,糧源已斷。杭州的長毛,軍心先就動搖了。我們要趕快!趕在杭州克復以前,米就要到。」

「我看不必這麼急吧?」朱姑奶奶關心大家的安危,主張持重,「現在正打得熱鬧的時候,當心『吃夾檔』!」

「吃夾檔」是受誤傷之謂;朱大器微笑搖頭:「七姊,你放心!我們又不是走陸路;船在江心裏,岸上的槍炮打不到的。」

「長毛不也有水師嗎?」

「不過幾條小砲艇;不必怕!」

「總是小心點好。」朱姑奶奶說,「我一直在想,就算杭州馬上克復,城裏亂糟糟的,放帳也好,平糴也好,都還無從著手。等略為平靜了,凡事有了頭緒,那時再運米去也不遲。」

「等凡事有了頭緒,我們的米運去,就不值錢了。」

朱大器說得比較含蓄,朱姑奶奶無法領會其中的深意;孫子卿常與官場交接,卻能深喻其意。在杭州未克復以前,就運米到達,事同赴援,將來左宗棠出奏議獎,便可照戰功優敘;秩序恢復之後,再運米去,就好像商人做生意一樣,至多是由地方官特予便利。對朝廷來說,何功可言?

因此,孫子卿看他妻子還待有言,便先開口阻止:「小叔叔有小叔叔的道理,不錯的!」

「是的,不錯的!老七,你不必再勸了。」松江老大接口說了這些;又轉臉看著朱大器說,「不過剛才老七提到長毛的水師,我倒想起來了;長毛的幾條小砲艇不必怕,倒要怕我們自己的水師騷擾。」

「對!」孫祥太也說,「這一點不可不防。」

「那也容易。」朱大器說,「我原有王雪公給我的公事;就拿這通公事,請江蘇巡撫衙門出個批子給我,通飭沿途水陸兵勇,一體保護。另外再做幾面大布招,寫明『奉諭採辦官米』,掛在船頭上,當做擋箭牌。」

「這樣好!」孫子卿說,「小叔叔,你把從前王撫臺的公事找出來,這件事歸我來辦;明天一天就可辦好。」

朱大器想了想說:「老孫,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明天上午辦好;下半天我們就走。或者我們先走,你辦好了弄條快船送來?其實,官軍水師騷擾,也不要緊;大不了要點米,就送他幾石好了。」

「那是不得已的辦法,能避免最好避免。如果小叔叔一定要明天上午辦好,我今天晚上就要託人。」孫子卿隨即起身對她妻子說:「你一個人做主人吧!我現在就去走一趟,太晚了怕人家已經上床,諸多不便。」

「師父!」蕭家驥問道:「要不要我跟了去?」

蕭家驥交遊廣,人頭熟,有他在一起,頗為得力;孫子卿欣然同意,師弟兩人,隨即匆匆而去。那番見義勇為,以及為朋友奔走的熱心,著實讓朱大器感動。

※※※

經過徹夜的奔走及準備;第二天午前,果然將公事及白布旗一起辦妥。於是當天下午便出吳淞口,入海南下。

頭一天很順利,一帆北風,穩送南下,下一天駛近小戢山,轉而往西,恰好風向改變了,西風大作,迎頭逆襲,沙船也就慢了。

走了兩天才到海鹽,泊船小休,由劉不才和小張上岸進城去打聽消息;打聽到一個極壞的消息,長毛「聽王」陳炳文,本來遣他的堂兄陳大桂到李鴻章那裏接洽投降。李鴻章派遣薛時雨,將陳大桂送到左宗棠大營處置,尚無結果之際,陳炳文那面卻起了變化,在杭州城內大肆搜捕,凡是認為可能成為官軍內應的人,一律處決。其中就有小張的父親張秀才在內。

到底父子至性,一聽這些話,小張頓時意亂如麻,兩淚交流,也無法多作打聽了。回到船上,痛哭失聲,大家都嚇一跳;朱大器聽劉不才說了經過,當然也替小張難過。但是兵荒馬亂的時候往往有言之鑒鑒,而追究到頭,卻是子虛烏有的謠言。為了安慰小張,他便極力否定這個消息之為真實。

「一定是謠言。」他很有把握地說,「這與情理不通。既然要投降了,為什麼又跟官軍這方面作對?再說,陳大桂在官軍手裏,難道他不怕報復?」

「陳大桂讓左制臺放走了。」小張哭著說,「他不怕報復的。」

「是這樣,」劉不才加以補充,「據說左制臺跟陳大桂是這樣說的,陳炳文既然有心歸順,應該解散部下,獻出城池。特意放走陳大桂,叫他去送信。這是前個七八天的事。大概那時候左制臺還不知道陳炳文有了翻覆,不然也不會放走陳大桂。」

「這道理也不大通。」朱大器說,「張秀才也不見得就是小張的老太爺。亂世多謠言,有時候以不聽為妙。好在杭州快到了,我們趕路是正經。」

於是朱大器傳出話去,特加犒賞;能夠在兩天之內趕到杭州,水手、篙工,每名加賞五兩銀子。這是重賞,但雖有勇夫,難與天爭;西風益成,船又是重載,加以濁浪排空,那般聲勢,先就懾人。一切以保平安為第一,快慢都不在乎了。

不過一入錢塘江,立刻便可發覺,激戰已經開始;尤其是夜裏,泊船江心,但聽潮音之中隱隱有人喊馬嘶之聲。

當然也有槍聲、炮聲;炮是由西往東,轟擊城牆。不用說是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在助官軍攻城。

到了前線,朱大器反倒心定了。當然,眼前還無所作為;最要當心的是,怕潰散的長毛,由水路竄騷,因此米船都泊在寬闊的江心中。松江老大和孫祥太久經江湖,指揮若定;出發時在艙底帶了幾十枝長槍,此時都取了出來,分發水手,派定班次,晝夜守望。松江老大下令,望見形跡可疑的小船,不准靠近;如果鳴槍示警不聽,格殺勿論。

就這樣遙遙觀戰,近在咫尺,而消息不明;吶喊聲、槍聲、炮聲,時密時疏,戰事好像成了僵持的模樣,官軍不能破城;長毛亦不能擊退官軍。到了二月廿三日下午,朱大器在水手扶持之下,爬升桅杆,用千里鏡細細瞭望,但見杭州城四面的山峰高地,盡皆是官軍的旗幟;而城上的長毛卻無甚動靜。見此強弱之勢,知道克復就在旦夕了。

果然,到了三更時分,突然由北風中傳來喧騰的殺聲;朱大器急急披衣起床,與松江老大、孫祥太一起到艙面上去瞭望,只見城內已經有火光了。而城外,火把一處一處亮起來,星星點點地一大片,在槍炮密集聲中,那些星星點點,逐漸上升;很顯然地,官軍已經緣城牆而上了。

朱大器滿心激動,興奮極了,不知不覺地亦揎拳擄臂,遙為聲援。不久,看到星星點點的火把,沒入黑暗之中──不是消失,是由城外進城了。

寅卯之際,火光消散,殺聲漸稀;劉不才比較有經驗,欣慰地說:「長毛大概逃走了。城裏沒有啥抵抗。」

「謝天謝地,但願如此。」朱大器說,「如果再來一場巷戰,那就更慘了。」

「息一息吧!」松江老大勸朱大器說,「等天亮好辦事。」

「此刻那裏睡得著。該怎麼樣動手,我們趁這時候商量、商量。」

於是進艙喝茶吃粥,一面休息,一面將激動的心情平服下來,細想今後的行動。

「如今第一步是要打聽左制軍在什麼地方?」朱大器說,「我總要見了他再說。」

「他不見得會在這裏督戰。」劉不才看著小張說,「回頭看情形,我們兩個先進城去探消息。」

「對!我也是這麼想。」

「一進城,先到你府上;說不定你家老太爺已經備了酒在等我們呢?」

「謝謝你的金口。」小張答說;從得到不幸的消息以後,第一次有了笑容。

「看!」

是水手在喊;聲音歡愉,當然是看到了什麼可以令人高興的事。大家趕出去一看,遙遠的杭州城上,曉風中飄拂著密密麻麻的官軍旗幟。畢竟證實,這座東南的名城是克復了!

此一刻的朱大器,萬感交集,想起幽申、辛酉的兩場浩劫,眼前頓時浮起無數慘絕人寰的景象;再想到王有齡坐困孤城,呼籲無門,真個割心瀝血,一百天極人世未有之苦而終於賚恨自盡,而今湖山依舊、音容已杳;想到王有齡親筆遺折中「死不瞑目」的話,立刻血脈賁張,心頭又酸又熱,忍不住拜倒船頭,放聲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孫祥太在內,都瞭解他的心情,所以並沒有人作泛泛的勸慰;等他哭得力竭聲嘶,大概胸中的悲傷已宣洩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說道:「小叔叔,不要再傷心了;該動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淚問說:「現在上岸進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該走了。」小張心系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飛進城去,所以這樣接口。

「走是應該走了。」劉不才勸慰他說,「不過,心急無用!要先弄條小船,才過得去。」

「這時候那裏去找小船?我一個人先過去;你們弄到了船,隨後再來。」說著,他直奔進艙,不知要做些什麼?

大家覺得他的話不可解。江面浩淼,既無濟渡之具;難道他真有達摩一葦渡江的法力不成?正在困惑之際,只見小張去而復轉,手中持著一具輪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帶上船的。

「原來你這樣過去!」蕭家驥問道:「小張,救生圈是萬不得已使用;我先問你,你會不會游水?」

「會!」

「這種天氣下過水沒有?」

「沒有。」小張答說,「不過不要緊。打魚的,大雪天還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過,一定要吃點酒;最好是白乾。」

白乾沒有,卻有孫祥太為療治風濕,隨身攜帶的「虎骨木瓜燒」,這種熱性的烈酒,正可抵禦水中寒氣的侵襲,小張酒量不壞;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聽朱大器囑咐。

「小張,你一路要當心,進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爺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不要太傷心。做人做事,這種地方就是緊要關頭,一定要提得起、放得下。」

「是!」小張咬一咬牙說,「萬一不幸,我不會耽誤大事:請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見蔣益灃,打聽左制軍在那裏?怎麼走法?他一定會問你,是那個要見左制軍?你就提我的名字,說奉到京裏的上諭,要當面向左制軍呈遞。他自然會派人領了我去。你懂了吧?」

小張當然懂得其中的奧妙,連連點頭:「我懂、我懂!如果沒有別的話,我現在就走;今天一定趕回來。」

說完,他將餘酒一飲而盡,套上救生圈,「咕咚」一聲,躍入江中。

「二月春風似剪刀」,二月江水寒亦澈骨。可是小張胸頭持著一股熱念;第一是想像著一進家門,老父無恙,拿這幾天一直懸著的一顆心,安置踏實;第二是能夠見著蔣益灃,為朱大器見左宗棠一事,安排妥貼,是件成名露臉,人前提起來,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舉。就憑這股熱念撐持,越遊越近,越近越勇;約莫個把鐘頭之後,便在杭州城東面的「二堡」地方上了岸。

在水中倒不覺得冷,上岸讓勁峭的東風一吹,不由得連打幾個寒噤。心想,杭州倒光復了,自己不要凍出一場傷寒病來,一命不保,卻是死不瞑目。這樣轉著念頭,心裏有些害怕,認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套乾衣服,將身上已經帖肉的濕衣服,替換下來。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只見一小隊人馬,馳逐而過;向亂草叢中亂砍的亂砍,放槍的放槍。接著便出現了十來個穿黃綢子衣服的長毛,跪地乞降。可也有想逃命的,無奈雙腳不及四蹄,騎馬軍官趕上去,俯身一揮,刀光過處,鮮血直冒,飛起來半個腦袋。

小張好久不曾看見過殺人了,自然覺得慘不忍睹,一低頭伏身下去;才驚覺到自己不能輕易露面,萬一被​​認為長毛或者奸細,當這三載相持,一旦決勝,官軍眼都紅了的時候,那裏去分辨講理?

這一來,身上的冷倒又忘記了;一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安然進城?

定一定神細想,並非難事。他等那隊官軍走遠了,傴僂著身子找隱蔽之處,蛇行向前;走不多遠,發現兩具官軍的屍體,一具胸前刀傷,衣服上血跡淋漓,另一個死得很慘,腦袋都開了花,但號衣上卻沒有什麼血跡。

「總爺,」小張跪了下來,很虔誠地禱告:「我有要緊的公事進城去見蔣大人;只怕路上有阻攔,要藉您老人家的號衣一角。您老人家陣亡了,還要您赤身露體,實在罪過。事急無奈,千萬原諒。您老人家姓什名誰,我一概不知;在天有靈,托個夢給我,我請老和尚放一堂焰口超度您往生極樂!」

說完,動手剝軍衣,那個陣亡的官軍,跟好些長毛一樣,外面是單牌子的號衣,裏面穿的是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棉襖;而且還是一件粉紅綢子的小絲襖。小張心想,說不定上面還有脂粉香?但一念剛起,隨心警惕;這是褻瀆了死者!趕緊正心誠意,將衣服剝完。先脫下自己的棉襖蓋在屍體上面,然後捧著乾衣服,找一處背風的地方換好。

這一下身體頓時暖和了;腳下依然是一雙濕鞋,索性脫掉了它,只穿袋套走路,然後拾起一把刀,倒拎在手裏,裝做急於歸隊的散兵游勇,往西直奔杭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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