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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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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十个时辰之后,徐承茵还要到茂德帝姬处请她不要向天子启奏,提出汴京八景或十景的名目,推荐他自己做主持。这事乍看好像突然,其实则无可避免。

他从蔡驸马邸回家后,又将卢家宅院厅房整理了一番,也将带来的衣物稍作清理,到午后才漫步到书画局里去,只见得张择端在他公事房内,将所画《清明上河图》卷在两张缫车上,绷紧着可以左右辗转。看来画幅已大功告成,他这时不过检阅全卷,在细处不甚完善的地方用五号及特六号画笔点缀修饰一二。范翰笙则正在准备着画笔及藤黄在旁襄助,尤其注意及蘸墨之多少浓淡。及至承茵进室,张并无特别惊讶的样子。他只抬头不甚关切地说着:“你看,这个人在家里待不住,已经回来了。”翰笙则微笑点头示意。那张择端又站起来向展开在面前的画幅左右歪着眼顾盼一次,然后才向范说:“翰笙,我看这样子我们可以去收摊子了,明日再来。”当范翰笙将笔洗去余墨置放原处时他又加吩咐:“你出去时可向院里的司务说明:徐学谕业已回京,他的仆从陈进忠可即回到宅院子里服侍。承茵应有的月俸和禄米,也要他们先结算好。”这时候范翰笙告辞,室内只有承茵和翰林学士两人。张择端并无对他自己任何嫉视及任何不愉快的表现。

当初承茵被张学士放遣回家总以为自己侵犯帝姬一事见发被问,所以怏怏离京,也无从张说。及至接到柔福短简,再又见到茂德,知道宫中并未对他冒昧亲吻一事提出追究。纵是郓王可能对自己不满,也没有向书画局质询的表示。所以他之被遣全部出于张之主动。这时他已不能完全抑制住胸中一股不平之气。

及至他与翰林学士闭户长谈,才知道内中真切。原来四个月前张择端催着他南行,并非宫中示意,而系由于开封府尹聂山不容。张首先要承茵仔细检点自己在四个月前是否在公众之前曾有失言之处。承茵矢口否认。他平日少见外人,又何至在公众面前发言不慎?经过再三盘问之后,才记得元宵之后数日,他曾与李功敏及国子监的太学生数人去南薰门里油饼店吃茶。谈话之所及一时兴至,他提及懋德坊一带居民,因达官赐第原住宅被开封府拆除,目下在固子门外沦为“棚户”等等情节。他出口无心,旁人听来则甚可能认为有在年轻学子之前张扬煽动的用心。他这时已不复记得清楚。直到张从侧后牵引,他才记得当日抱着不平,似曾介入某种偏激之词。不用说直接间接之间,此事已为开封府所派内线工作人员获知,也不知他们如何报入府里,总之就触怒府尹。那开封府的府尹,又不同于各地方官,他在职掌内处理都中狱讼有专决权,不受刑部及御史台查问,而这拆屋一事也正落在他职责范围之内。他要知道:这书画局里的画官何以胆敢为霸占公地的顽民张目,还要诬蔑他府尹渎职殃民?事实上他派着他的右军巡检来局质问,由他张择端道歉解释,并且承允打发承茵回籍了事。

何以当时张择端不将这情节向承茵明言?

翰林学士将他的藤椅后移两三尺,与画幅保持相当的距离,也要徐承茵把椅子移至他的近旁,然后促膝对谈。“你这个人,”他率直地判断,“心地善良,也算得刚毅正直,只是有时候出口不慎。我恐怕你知道这事底细,忍不住还要出头辩护,那样子倒会把事情弄僵了,况且这事情发生在正月,你还被那位公主帝姬盯着要你画像,纠缠得不清……”

承茵心想,这样看来,他始终不知道他自己曾抱吻柔福和彼此倾心一节。他即随着话根子问:“翰林学士,照你看来,我现在还是不能露面?”

张择端展开了那惯常带稚气的微笑:“你还问我!我不是说过不待我通知之前不要返京吗?现在你人已经在这里了,还待我的许可?”

他的笑容收敛之后改口再说:“不过你既已回来,也就算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总算你的运气好,前天圣旨已下,派皇太子兼开封府牧。”他再问承茵:“你知道这场任命的意义吗?”

承茵只默默地摇头。

张择端再又解释:这开封府既有府尹,州牧一官向来是不常派的。现在此项遣派既已公布即表示朝廷有与金人作战到底的决心,甚可能京师戒严。他张择端只希望事态尚不致如是严重。只是无论如何,皇太子也必任用他亲信的助手,所以旦夕开封府尹必将换人。这聂山泥菩萨渡江自身难保,应不可能再记挂着拆屋和棚户等等小事与往事了。说到此处他又是一笑,加添一句:“只要你不再唱高调,再四处张扬的话。”

他也表示,《清明上河图》业已完工,不出十天即将全卷呈御览。如经批可,他自己将趁此机会请求还乡退休。为什么他刚在四十内外即要倦勤卸任?原来张择端家中尚有老母,缺人供养。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如外貌的顽健,总是虚浮而内中衰弱,也禁不起开封府秋冬间的大风和夏天的蚊蚋。如果所画《清明上河图》经圣主宸断认可,按例会赏给少量金银财物,还不如借此在家乡东武县买他数亩薄田糊口,免得继续着宦海浮沉。

承茵心想,这年头谁也只指望回家买田,以便放债收租。好像不久之前他也听到过另一人如此坦白自陈,只是一时记不起此人是谁。

其实张择端之急流勇退,也仍与作画有关。本来书画陶冶性情,个人随兴地挥去,既因研考事物而静观天地,也随着丹青出入而养心明志,本来是一桩好事。无奈这好事被官场编派,立即你多我少,争执横生。也成为容纳是非、褒贬人物和争夺权力的门槛了。张择端平日心气平和,总是不得罪人,至此也感到吃不开。

这些情节徐承茵岂有不知?他四年前初进画学则发现一班同学之中有士流与杂流的区别。及至清江口的船务见习,又遇着师弟师兄间的界限与嫌隙,连一张造船的图样也未见到。及至参与描画汴京景物门道更多了。起先说据实写真,可是什么是盛世壮观,什么是皇都美景,既怕监察官的虎视鹰眈,也有不相干的人从旁指摘;甚至左边一撇则为绍述,右边一拐则为守旧,还要担心星变。即是提及拆屋赐第,又何尝不是与作画有关?徐承茵当然明白:还只有自己独自画茶壶才能领略当中的真趣。

张择端又猜测,这书画局甚可能因着蔡太师垮台而收束。迄至此刻徐承茵并未将茂德帝姬口授谋略与这翰林学士的谈话摆在一起。可是他听得张说及,准备申请升范翰笙为画学正,接替他权管局中之事,不免觉得心上至为不快,而且想及茂德的建议准备权衡得失了。他自信在画《清明上河图》的过程中,在供给基本资料,参与设计,甚至在画幅上助笔,添补填入树竹枝叶木屑瓦屋各琐事上讲,他徐承茵所贡献从未在范翰笙之下。为什么要范翰笙接替?他只以磨墨洗笔为能。并且因为他的饶舌,使自己牵入懋德坊、崇圣里、固子门的一段纠纷,被迫离职家居三个月。这位好同事还若无其事,只在旁候着升官!

可是张择端另有解释。

他说:“承茵,我知道你画得比他好,只是书画局的情势是这样,艺术次要,对外人事第一。收拾着这破旧货摊子,范翰笙要比你强。”承茵听到只好咽下一口涎水。

刚说蚊蚋,此时即有一只蚊子叮在张择端的耳根旁。那翰林学士猛给自己一记耳光,蚊蚋果然应声而坠。张又用左手中指沾上口水,敷在被咬着的痒处,才继续告诉承茵:他已经安排升他为著作佐郎。本来吏部因为承茵非进士出身坚持不允。但是张已与考功案的瞿员外郎疏通。他追叙着说款时的情形:“我说,‘他不是考不上进士,而是朝廷不让他考,逼着他学画,而且一直叮嘱着他,在本朝而言,绘画的重要不亚于辞章。要是这句话能够算数的话,则他四年来的造诣,早已超逾过许多翰林。况且他在《左传》上下的功夫,连国子监的生员都敬服。’那瞿守真已照我所说签呈上去了。虽说我不能具结保证,看来这事已十拿九稳,应当没有问题。”

他又在颈子上耳根处搓摸两三次,接着说:“这著作佐郎一职也是正八品官,而且是正途。照我看来要比用画画获取功名,总还是理想。还有一点,”他面上再涌现出来那惯常的微笑,“近来朝廷的做法,对各州各路的差遣,也常派着著作佐郎去。所以这职位在正常薪给之外,也附带着多少有些出差费的好处。”

徐承茵本来无心对此事存有念头,听着却也免不了心向往焉。张择端站了起来,随着又张罗着地说:“现在好歹这幅画已经画完了,你也可以趁着这机会看它一遍。”

承茵随着他站起身来。张择端让他站在左边的缫车后将全幅向左转去,直转至卷之起点,然后他自己发动右边缫车,这《清明上河图》方不疾不徐地从头至尾展开。以前耗费的时间不计,自张翰林学士接任以来的九个月三人所费心血,已全部呈现于眼前二十尺的黄色绢幅之上。从晨雾在树,乡人进城,茶馆开门,垛房告别,樯桅折叠,虹桥惊扰,脚店输钱,太平车辆,河畔观鱼,驼队出城,门前说书,骑绅护眷,迄至僧道论衡大致浏览了一遍。每至他自己得意之处,张择端即缓转画轴,停留着解释。

其实承茵最关心的乃是十字街头柔福以宫装扮为使女的一幅,看来似乎已经照他自己设计画上,不过也难为断定。张择端却认为将十多个人在河畔街头写生的画稿剪裁缝补增添点缀是他自己莫大的功劳。

譬如说:承茵所画两只螃蟹船前后重叠。这种船特殊之处乃是前后两把大桨各长约二十尺。极少时候双桨互动。一般情形下总是一只在划,一只休憩,也使船头及船艄编排着一高一低,所以两把桨有如螃蟹之双螯。而这船之首尾也没有实质上之区别。从侧面看去,船行有如螃蟹之横走。如果像承茵的画稿一样,将这种船的详情细目全部画出,不仅占幅太多,也不生美感,所以他决定以远距画全船的斜侧面。而将另一只船的螯桨放大,作为近观。划桨的水手也从六人添至八人,以简释其结构及操作的方法。船之其他部分,不是待分析之处,只用近岸旁的一团芦草将之遮盖着过去。即是最严格的评者,也无从指摘作画人只顾自身方便,抹杀了当应仔细琢磨的地方。

息事止讼只是圣教昌明之风化下的理想。其实街头巷尾的争执无时不有,也无地不有。作画的人如何能把一切坏事全收入画幅里去?难道谋杀命案,妒妇争风,逆子不孝,恶汉互殴也能在这叙王事的绢幅上出现?张择端的办法乃是将大小争执象征式地收集在不出一尺见方的范围之内。这场面以富商押解陌钱驱车过市为主题。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人因逐末而致富,面带笑容也是人情之常。板车上所载除他自己之外,只有近底一层,却套轭上四匹骡马,也无乃长形布袋内所装陌钱过重之故。商人袖手安逸,驱车者也张扬得意。只是四匹骡马之中两只神色如常,一匹却颈项低垂,一匹则伸颈鸣啸,表示不平之气。汴京街道纵宽,经他如此驷马驱驰,尤其是赶马之人长鞭挥策,必已使行人感到不安不便了。再有街之左边,扛驾着独轮车之车夫,因着车上高堆重载,他只能胼手胝足地挣扎,眼不能旁视,肩不敢倾斜。而偏有那挑轻的汉子,不识趣地在正道上息肩,遮拦着他的去路。两人观摩至此,那张翰林学士更加解释:“这些地方都表示小人不闻君子之大道的结果。也是他们尚未体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义。以小喻大,我们也可以看出一切争端的始点。”

徐承茵抢着说:“我知道:这类画题出自祝霈,他喜欢卖弄这一套。”

“承茵!”张择端正色带辩护性地说着,也不见他面上的笑容,“虽说君子要忠厚,不为已甚,我们也不能对这些欲生乱阶的情形全部置之不闻不问。你熟读《左传》,就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的办法是在这一尺横宽的范围内将一切纠纷的地点细处重复地画出,使以后阅图之人不能忽视我张择端奉着圣旨广为规劝的意思。”

这是徐承茵第一次听着张翰林学士以奉有圣旨的名分自作矜夸,而且他用儒教的根本教训自己,不免拂意。只是看到画面上技术性的安排,则也有他的道理。例如孙家羊肉店之前有一人说书,讲到故事中的紧要处,背对着阅画之人有一个小儿蹴地哭着要走,他的母亲却不肯离去,还开口谴责。也确如《左传》起首第一章所叙,母子之不能共亿,始自些微末处。

再移向街心,更见得绅员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遇着旧识。这人必因着缘故,或是羞惭,或是畏怯,只是以扇掩面,甚至掀起袍角,希望把自己全身遮盖着过去。偏有这马上之人毫不体念对方的为难,愈硬存心使劲地向他看去。并且两人的随身童仆也各随着主人,骄昂的更是趾高气扬,偃蹇的越是意气消沉,只挟着被服蹒跚而行。

街上又有代表儒、释、道三教人物站着论衡,又有状似乡绅塾师的人物也是三人一堆,阅画人虽不能探询出他们讨论的题材,但是据张择端所述,此是一个不和谐的场所,应仍是无法协调的成分多。这全部情景也可以从其他人物所生争执看出究竟。大街上行人须要同心协力,而事实上意见分歧之处则有三起。官员绅士之家的子弟各着长袖袍服,一人主张东行;一人则坚持西往。两个匠人各执箱匣,也是各持己见,不过一人指东,一人指南。再有贩小吃者两人,一持汤羹,一人头上顶着碗盏,手携折叠式支撑盘钵之木架,也仍是一南一北,又不知他们如不将行头凑合在一起怎能做得成买卖?到此承茵也笑了。

因着他一笑,张择端的态度也比较松弛。那带稚气的神情,又再度浮现于他的面庞上。他命承茵将画幅向左转回约三尺余,说明他在去杭州府休假之前,这处上端尚是一片光板,现在却已填满。经他说起,承茵也依稀记得。这角落的主要地形乃是一道护城河,也有一道支流,从北至南注入主流,上有土桥。那翰林学士询问他手下的画学谕,要他说明这一角的主题何在。

承茵仔细端详了一会,就感到这一角的气氛与刚才所见成为一个对照。他据所见回答:“这边比较温和宁静。”

张择端从旁补助:“这一角的主题是‘秩序’二字。”

承茵再仔细看去,不仅右边的驮兽无人看顾仍然各安本分,并未狼奔兔脱;即是左角的六只肥猪,从树荫走出,出现于街头,也仍是结队成群,似受前一只领导,而保持着全队的对称与均衡。正中茅棚下的茶馆,生意清闲,侧面有妇人抱着小儿,较远处杂货店主人正以秤衡物,此乃是慈母与幼子的温馨场面和公平交易的象征表示。至于那佛寺正门紧闭,僧侣一人从侧门进,所呈现的柱梁、托架、台阶、屋瓦无一残缺失修,处处井然有序。即担贩过桥也无人阻碍,只表示一片平和的理想境界。

张择端又问及:“承茵,你还记得我‘三道屏风’的秘诀吗?”

“学士,”承茵不待思考地回答,“这是我做徒弟的开场第一课,怎么会忘记呢?”

他再瞧着画面更体会这一角落已保持着三层纵深,而且由近至远引导着阅者自右向左看去,符合全画轴的设计。各段落间的过渡,则用榆柳树条衬着。所以全局虽由以前各人零星画稿凑成,主笔的人不能没有他的全部见解和设计。

至此张择端再加解释:近边的轿马行列,也仍保持着守礼有则的要旨。前面一张轿子所坐的为母亲,后面一张所坐为妻子。虽然两轿门窗紧闭,当中区别可以从轿上文饰看出。画上的主角着学士服,早已下马,正作揖向母亲慰劳问安。妻子所乘的一张则即将停轿而尚未着地,此中有一个本末先后的次序。随行的马弁仆从肩扛各物,虽未摆成笔直的长蛇阵,只沿着河岸稍向阅者作弧形,可是从未参差躐等,这也就是秩序的表现。

“学士,”徐承茵到此慷慨直言,“你不能挂冠而去。”隔了一会他又加上一句:“我想朝中尚大有借重你的地方。”

及至承茵再回到卢家宅院已是傍晚时分。傔从陈进忠早已回宅,将厅房收拾妥当,并且用自己的钱买了些蔬菜肉类,预备了晚餐。他见及承茵,就说:“大爷路上辛苦吗?”随即又说,“大爷,北方的情形不好,鞑子兵厉害啊!”陈进忠是河北人,他可能得到家乡消息。像他这样不识字的人所见如此,那前方军情不利,情势紧张的局面可想而知。只是他自己此时有事心头记挂,只回说:“陈进忠,我倒确是有些疲倦了,明早我和你话说。”

匆匆吃过晚饭后他倒头便睡,可是在枕上翻来覆去,只是不能成眠。想来想去,他不能去挖张择端的墙脚。翰林学士虽没有在绘画的门道里向御前启奏,成全他徐承茵,他对手下两人的安排不能算是不周全,况且进入文字的正途,也是自己向来的夙愿。如照茂德帝姬的办法做去,他必须以损人利己的办法,先毁灭这张刚完工的《清明上河图》。本来此议经茂德提出,他一时语塞,只糊里糊涂地默可。现在情势看清,他知道这一幅画卷从创意至今,忽忽寒暑三载。他自己道义上的责任不说,即是情感上他亦不忍下手。他徐承茵一向反对旁人假借名目在绘图时参入事端,作个人利害恩怨的打算。何以现在又抄袭一向被自己嫉视和鄙视的劣行,去加害于他自己的居停和上司,使他希望告老之际受到打击……

诚然,他过去曾口出大言,《清明上河图》的设计尚大可增进。这也仍是源于平日眼高手低的习惯,并不一定是徐承茵画的必然较张择端画得好。退一步说纵如是,也还不是自己有真知灼见,在创意上较张的强;而实际上是徒弟蒙套上了师父的手艺,蒙他训诲,弄清了好多诀窍。万一这“倒张”的行动成功,他也没有把握,在三四个月内,画出所谓汴京八景或十景。在画幅里加入文教上的重点,是皇上与整个朝廷的期望。虽然柔福帝姬曾批评张择端过于做作,可是要迎合上方赋予的宗旨,就不得不重复地将这画题一再强调。他也想不出如何将《清明上河图》的组织结构翻一个面。再回想来,他也找不到适当的助手。首先即有范翰笙的问题。无论如何那范翰笙也不会心悦诚服地做他徐承茵的助手,他已在准备接替翰林学士之事……

所以在夜半之前他已决定不能实行那重画《清明上河图》的提议。

可是问题并不是那样简单。他还要向两位帝姬交代。当日上午他还称茂德为姊姊,央求她成全自己与念妹的好事,现在又临阵退却,如何讲得过去?他自己一介书生,现在有公主垂青,为何他还只在自己名节上打算盘,不能迁就于她们的好意?并且内定的计划行与不行,还没有开场,自己已先萎缩,今后还有何面目见女中之知己?自承所作画不如张择端也不是令她们泄气?这事如果吹了,难道今后还有见帝姬的希望?他是不是会悔恨终生?

想至此处,他另有打算:他可以用“无为”的方式,静观变化。好在“倒张”的计划,不由他自己发起。他即不闻不问,如果茂德去向皇上关说,他既未实切地赞同,也用不着出面阻拦,好在张择端与范翰笙并不知道他与两位帝姬,尚有如此这般的一段交往。他的策略主在以静待动。即使日后张、范质问,他仍可推说不知何以皇上有要他重画的大命。

这时候有一只蚊子钻入帐中,他搜捕不得,总算把它逐出去了。他一时汗流浃背,又就着床边茶壶咽下了两口冷茶之后心跳较为平稳。仔细想来,这办法仍是不妥。这也还是卑怯的表现。诿过于人,更非热血男子所应有。徐承茵开始责备自己:在茂德帝姬建议时,他没有鼓足自己的正气,当场说不。现在这事弄到如此尴尬的程度,还是由于自己的暧昧游离。刻下事后猛醒:他不能恩将仇报,更不能埋怨帝姬强自己所难。要是今日存此夙心,即使他招为驸马,得了厚禄高官,这段婚姻也不见得会愉快。柔福对他的赏识,一半出于他自己的艺术修养,一半由于他的忠实性格。如果他放弃后者,歪曲前者,那她眼中之徐承茵还有什么地方可取?怀念及此,他又恨不得立时往茂德帝姬处坦白陈情,更正日中的错误,愈快愈好,免得再有另外想法。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他立时起床,梳洗既毕,也不待吃早点,即在街上雇了一辆驴车前往景龙门里蔡宅。门人佣仆知道他数经帝姬接见,此刻听说着有紧要事,也不敢怠慢。他在客室里候了一段时间,茂德终于出现。但是她对承茵一早冒昧来访未免不快。徐承茵也注意到她面上没有妆饰,收敛笑容,和上次所见有很大的差别。他一口气把张择端与他自己的关系,那《清明上河图》设计原委和目下情况,那画幅不能再更动的理由,因着柔福他更不能缺乏诚信的原委,尽量据实道出。至此他已不敢再称茂德为姊姊,只尊呼着她为殿下。茂德初不耐烦,好几次要打断他的话头,但是承茵鼓足了勇气,只是下气接着上气地倾肠而出,终于把所有的曲折道叙得干净。说到后头,帝姬只是两眼低垂,她用右手食指摸摩着茶几上的棱角。最后她抬起头来,向他冷冷地说着:“这事只能由你自己做主。”

承茵央请她安排,使他再见柔福一次,茂德只说现下宫中府里都在混乱状态,不是时候,她也无意再找上绊头。他又再四恳求,她才说:“让我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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