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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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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澹园初说年底返京,次说可能提前至重阳前后,实际他在中秋节后三日已返回开封府。可是他要到审计院复命,并向其他有关衙门关节照应。又隔五日后才与好友李功敏及姻兄徐承茵把晤重聚。刘家缕肉羹店的小二见老主顾久别重来不免分外殷勤。陆澹园已由南带来送两人石榴、沙梨各一小篓,丝鞋一双,吴绫袜二对,建阳小纱一段;姻兄外加窄棉袍一袭。徐李两人还说是为陆洗尘,可澹园已预先申明:今晚花费全在他身上。他做主叫菜,桌上海陆珍品毕陈,徐承茵也不能完全忆及其品目名数。

承茵此时已不能完全抑住胸头喜气:一来听得家乡父母无恙,又招上了这样一位好女婿,功名顺利,举止阔绰慷慨。而他自己也有好消息见告。要是三人重聚提早两月,他不免感到杌陧。回想当日他们三人来京应考,转瞬将近四年。李功敏为国子监助教,早已进入正途;陆澹园以京职外放,也做得一帆风顺,不日参与太尉北上“图燕”,更只有愈加飞黄腾达;他自己则首先画茶壶,次之进船厂,甚至改行作排字印书的校对,又几乎连做校对之事也做不成了,幸亏天无绝人之路。那日傔从陈进忠,唤他见得翰林学士张择端。此人也算正牌出身,毫无刘凯堂及何叙的闲杂习气。他首先即申明:他以翰林院的官职,将此描画汴京景物的图像画成交卷,不再延拖,只对当今天子负责,也不用主持等名号,手下的组长见习一概革去不用。他只要两员带画学谕衔的助手,将各人存积的街头景物之画稿清出整理,作画卷的基本资料,以后还供他自己询商继续设计。他问及承茵愿否作他的助手。徐承茵忖想:我若是能派得上这种差使,也是有幸了。还问我愿不愿意,这是何等话语?于是一说便就。第二日又已决定另一位助手即是范翰笙。至此徐承茵才真正感觉学有所用。并且他去当今圣上之间只有张翰林一人,因之他在御前见用的机缘已非空中楼阁了。

只是专注着自家愿讲愿听之事而不及旁人之啰唆乃人之常情。当陆澹园提及三家老小去方腊叛徒进犯杭州之日,真是千钧一发。他指着李功敏说:“人家说,小乱进城,大乱逃乡。功敏兄,你家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向杭州城里钻去,真是失算之极!要不是被城中逃出的人潮向西北方向一推,把你一家也冲至积溪河去,我们恐怕踏破铁鞋也无法寻觅了。”

李功敏点头认是。陆澹园又一手指着承茵:“你家里还有这个姓罗的仆人——”

承茵回说:“我们称他罗老相,已跟随家父多年。”陆澹园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才半像讥讽半像责备地说出:“他一直问我是不是招赘的做徐家女婿。”

徐承茵只好解说:“他大概见到你对家父母这样殷勤周到。”

本来将这些家事交代之后,承茵很想趁着机会告诉李、陆两人,汴京景物画卷之进展。这画卷已定名为《清明上河图》,取其“清明在躬”之意,只表示城中一种意态,并不一定所画限于清明节那天的情事。所选资料也只有混杂的代表性质,并非一街一巷的据实写出。翰林学士张择端还有一种独出心裁的创意:他准备在画卷之右端画旭日方升,乡人贩菜进城。卷之中端也是日在正天。卷之左端方是午后黄昏薄暮。可是他刚说及:“你不是关心我们画卷的名称吗?现在我们已决定称之为《清明上河图》——”还待继续解释,陆澹园已不经意地回答:“是吗?”仍将话题扳回到徐家罗姓仆人,承茵所说的“罗老相”。

“他还不相信——这个家伙——他还在问我是否准备做徐家的赘婿。”

徐承茵找不到更好的开说。幸亏此时李功敏另外打开话题。“澹园兄,”他问及,“你曾亲眼看见过宋江等人没有?”

陆澹园用手指在自家脖子上一划,口里说:“你们两位仁兄,真是书生的见解!像宋江、卢俊义等绿林豪杰,让他们去自存自大,那未免太理想了。我不知道当局对他们如何处置。总之这班匪人,总以早日解决为得计。他们亲自带兵去征方腊,这是官方发送出来的消息。说不定明天还要说他们请缨征辽呢!是他们真的要去,还是他们的孤魂怨魄要去,那我就不得其详了。这些草寇手下的喽啰——倒真有用处,只要处理得好,当中确有不少仗义轻生的好汉子,可以为朝廷出力。假使重用他们的首脑,任之为指挥使,让他们打先锋——那就未免太行险侥幸了。”

看到徐、李两人面面相觑,茫然若有所失,他将各人酒杯再度注满,才徐徐地说出:“你们总以为两军交锋,主将出阵,红白分明。这边是红盔赭甲,又是枣色旌旗,骑的也是一匹赤兔马。那边则是白盔银铠,使的是梨花枪,素缨玉带,坐骑又唤作‘一片雪’——对不起得很,不要怪我煞风景——这种情景只在戏台上出现,不见于实地战场。”

李功敏仍保持着他的姿态,发问时眼不见对方,只是有声无色像背书一样地问及:“那实地战场的情景又怎样的呢?”

陆澹园抿了一口酒才开始回答:“两军相接,各摆阵形,争夺高地,各据要津,彼此派出巡逻斥候,窥探对方的虚实——这叫作打硬仗。这种情形不是没有;但是此不过十之一二。其他情形只要读‘孟子见梁惠王’便见知晓。”

什么是“孟子见梁惠王”呢?徐承茵尚在纳闷。到底李功敏是国子监助教,此时他抬头朗诵:“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

陆澹园开颜一笑,就此解释此说非虚:“夫战者气也。在十之九场合之下打仗就是打士气,只要先声夺人,不是敌方先溃,就是我师败绩,兵败如山倒。”

又下过一场菜之后,军前征信郎陆澹园继续开导学长国子监助教李功敏和姻兄画学谕徐承茵。人家说方腊起自花石纲。这全是一派胡言!凡是造反总要找出一个名目作借口。于今采花石纲扰民也成为了江南草寇逞凶的凭借。好在童太尉已挺身而出替皇上草罪己诏,使匪徒无口可借,无隙可乘。即此这场事变也因之剿平。朝廷次一步的工作则是图辽——趁着削平内乱的气势尚在。

辽之可图也从他们内奸迭出的情形即可看出。比如说,先有马植。此人世代都在契丹朝中做大官,不久之前他自动来东京献策约金攻辽,对大宋讲亦即是远交近攻。那马植向来以契丹之巨姓还要策划攻辽呢?然而他的祖先并非姓马,而实为唐末藩镇之后裔,所以当今天子替他改名为李良嗣,取其恢复为唐朝后人之意。及至他渡海见金主,攻辽复燕之计定,圣上嘉纳,又赐他国姓,所以现名为赵良嗣。辽国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奸则为上将军郭药师。此人在辽东掌兵八千,但经他私下召募带甲之士即逾三十万。此人已与童太尉密约,他举足轻重,一日公开降宋,辽国可以立得。不过这些都是军机秘密,两兄只可意会,还要守口如瓶,不可外传。

其实这些传闻徐承茵在东京也不知听及多少次了,只不知是真是假。看来则是姻弟少年得志,各事经他解说无不头头是道。直到李功敏问及他自己清点兵马人数时有何心得,他倒放下酒杯,略现踌躇,口里则说:“一言难尽。”

照他的解释:战与不战大军永远在流动状态之中。即是今日江南底定,不时仍有方腊残部归降,朝廷为着羁縻之计仍不得不予他们点名发饷,可是内中也有降后之逃兵逃官。徐承茵也可以想见此中情形:近日由南调北的兵马已不入东京,只从距京十里处上陆转道北去。一说南兵不守纪律,买物不给时价,恐怕进得城来有碍观瞻;一说太尉童贯虚报兵马人数,不愿在都城人士之前露出实况。

徐承茵多时希望姻弟来京可以抵掌作长夜谈。至此一顿饭之后不免失望。一方面看来陆澹园慷慨直言的形貌依稀如旧,另一方面则显有新来的隔阂。他也不知不和谐的地方究竟在何处。

饭后各人净手毕,陆澹园又亲往缕肉店账房与刘老板应酬一番。李功敏趁此告诉徐承茵今晚他们三人还要到相国寺附近的南曲过夜,一切由陆澹园担负。承茵兄绝不能在此时推却。只此一次,如果承茵兄见外时则不仅在学友之间,尚且在姻兄弟间从此生出嫌隙。李功敏尚且自身作法的解释:他也是有家之人,但是偶尔风流也不过逢场作戏,他就直告家人,也不伤夫妇情感。至于澹园带来之礼物,更无用担心,他去见刘老板即顺便请他派人将各物送至两人住处。

此时使徐承茵更感为难的则是他们所逛的高级妓馆楼家,坐落相国寺东门后街南曲,内中最出色的姊妹则为楼华月,亦即三年半前与他一夜同宿缘分未尽之华月。那次不久之后她被转卖给楼家。她不仅容颜出众又有了楼华月这样响亮的名字,刻下已为东京名姝之一。陆澹园回京后只说公事怕迫,五天之内倒有三夜宿在她的香巢里。屈指算来她已在十七十八岁之交,也是妙曼的年华了。

大凡男女间之事,最是要得专心。如果两方存着一片痴心,将人世间任何纵横曲直,全部置诸度外,也不分你我,则灵肉相通,身心如一,彼此同进入海上仙山的神妙境界。若是当中有任何阻隔,有如听到不悦耳的声音,闻及不愿入鼻的味觉,则此类事物立即将当事人打归尘世,此时一个人骑驾在另一人身躯之上,不仅猥亵,而且尴尬。

徐承茵已两次逢到这情景上了。他到楼家去原为着好友与姻弟的逼迫。同时也因为陆澹园患难之交,近日尚照顾自己的父母,只是不得不去。一到该处果然见及华月容光焕发,亭亭玉立,毫无三年前羞涩委曲受屈的情态。她一见陆澹园即像小鸟依人样地倒将他怀里去,对他则只点头认可。

此时承茵不免在嫉妒之中掺杂着许多无名的情绪。再因着澹园更觉得对不起自家的小妹。他的妹夫尚未成亲即有这样的外欢,则他日徐苏青的空闺独守也可想象了。

他们安排着接奉他的姊妹名楼花枝,显然地取自“楼上花枝笑独眠”之句。她的面貌与身躯也都和名称相称,可能令一般男士倾倒。此时香巢内无不悦眼目的事物。如果没有几件分心之事,徐承茵甚可能与她倾情尽欢。不幸花枝又因着她自己对楼华月的嫉妒做了勾栏之人不应做之事,在顾客前议论自家姊妹之长短。看来她尚不知徐、陆两家的姻亲关系。此时她信口说出:“她见着你的朋友这位陆财主还只三天,就叫嚷着他会替她赎身。”接着更加评论:“她一面忙着不停地嚷着说赎身从良;一面又见客张扬,到处卖俏,自抬身价。”

徐承茵不知如何回复,只望着床缘上的空心雕花栏杆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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