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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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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特·克莱里库齐奥没必要再听一遍这段往事。他的母亲,萝塞·玛丽耶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原原本本给他讲过了:每次她发病时,或是因失去丈夫和弟弟西尔维奥而痛苦不已时,又或是沉浸在对皮皮和三个哥哥的恐惧中时,她都会对他诉说。

只有在发病最严重的时候,萝塞·玛丽耶才会把丈夫的死怪到父亲——唐·克莱里库齐奥头上。唐一直否认自己下过命令,也否认三个儿子和皮皮执行了屠杀。但她怪了唐两次以后,他把她打发去诊所调理了一个月。此后她就只是大叫大嚷,再没敢直接指责过他。

但丹特一直记得她的私语。小时候他爱他的祖父,也相信他是无辜的。但他却处心积虑对付三个舅舅,虽然他们都待他不错。他尤其想要报复皮皮,虽然这些都只是幻想,但为了母亲,他还是想这么做。

萝塞·玛丽耶正常的时候,她把丧偶的唐·克莱里库齐奥照料得无微不至,对三个哥哥表现出妹妹的关心,对皮皮,她敬而远之。神志清醒的时候,她面容那么甜美,看不见一星半点的恶意。她的脸型、嘴角的弧度和清澄的褐色双眼里找不到半分憎恶。对儿子丹特,她爱之至深,天底下再没有哪个男人能让她动情至此。出于母爱,她送给丹特好多礼物,虽然丹特的祖父和三个舅舅也送了不少东西,但动机却不那么纯洁,而是一种混杂着内疚的爱意。当萝塞·玛丽耶清醒的时候,她从没对丹特提起过那段往事。

但发病的时候,她骂骂咧咧,满口诅咒,甚至她的脸都因为愤怒而扭曲成丑陋的样子。丹特一直很困惑,他七岁时生起一道疑问。“你怎么知道那是皮皮和我的舅舅们呢?”他问她。

萝塞·玛丽耶一听,咯咯笑个不停。丹特看来,母亲活脱脱就是从自己那些童话书里面走出来的巫婆。她对他说:“他们觉得自己有多聪明,他们觉得有了那些蒙面,有了那些特殊的衣服和帽子,我就看不出来了。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忘了什么?皮皮还穿着他的舞鞋,带着蝴蝶结的漆皮鞋。还有,你的舅舅们站队的顺序永远是特定的。乔治一直站在前面,文森特稍微后边,佩蒂耶在右边。我认出他们的时候,他们转过头看着皮皮,看他会不会下令杀我。他们犹豫不决,都想走开。但是他们当时真应该杀了我的,我的亲哥哥。”之后她放声大哭,伤心欲绝的神色把丹特吓坏了。

即使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他也试着安慰她。“佩蒂耶舅舅绝不会伤害你的。”他说,“要是他们伤害你的话,祖父会要他们的命。”他不确定自己对乔治舅舅甚或是文尼舅舅的感情,但是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绝不会原谅皮皮。

丹特十岁那年,他已经学会要留心母亲发病,她一叫他过去,又要讲桑塔迪奥家的故事时,他就急忙把她带到她的卧室里,这里安全,不会让祖父和舅舅们听见。

丹特成年之后,他的聪明才智已经足够识破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所有伪装。他天性顽劣,有意让他的祖父和舅舅们明白,他是知道真相的。他也能感觉得到,他的舅舅并没那么喜欢他。丹特本是要被遣去合法世界的,也许会接乔治的班,学习复杂的经济知识,但他对此显得丝毫不感兴趣。他甚至奚落舅舅,说他对家族这些娘娘腔的东西没有兴趣。乔治不动声色地听完,这反应让十六岁的丹特吓了一跳。

乔治舅舅说:“好吧,你不用去了。”声音里带着沮丧,也有几分愤怒。

丹特中学四年级那年退学后,去佩蒂耶的建筑公司里上班。建筑公司在布朗克斯,丹特工作努力,建筑工地上的艰辛劳作为他锤炼出强壮的肌肉。佩蒂耶把他安排到布朗克斯的手下那里,当丹特年纪到了,唐就让他给佩蒂耶当手下。

乔治把丹特的所作所为向唐汇报之后,唐才作下这个决定。丹特班里一个漂亮的女孩控诉他强奸,另一个同龄同学控诉他用小刀行凶。丹特乞求舅舅别让祖父知道这两件事,他们答应了,但是不出意料,他们转头就告诉了唐。家族花了很多钱,才把这些指控抹平。

在青少年时代,他对克罗斯·德·莱纳的嫉妒越来越盛。克罗斯那时候已经是身材高挑、英俊非凡、礼节周到的年轻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所有女人都爱慕他,簇拥着他。他的女性表亲纷纷与他调情,这些事她们可从没对唐的外孙做过。丹特矮壮健硕的身材、顽劣的幽默感,再戴上文艺复兴风格的帽子,只会吓到年轻姑娘。丹特可不笨,把这些全看在眼里。

丹特被带去内华达山脉的猎场,他偏爱设置陷阱胜过开枪射击。他爱上了自己的一个表妹,这在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再自然不过,但是他太性急。而且,他跟布朗克斯手下的女儿们太过亲近。最终,乔治担当起了严师慈父的角色,把他介绍给一个纽约高级应召场子的老板,让他少惹点事。

但丹特好奇心重,机智狡猾,这让他成为克莱里库齐奥这一代唯一知道家族底细的人。所以,最终家族决定送丹特去参加行动训练。

随着时间流逝,丹特发觉自己与家族之间隔阂渐多。唐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他,而且明确地告诉他,他会成为这个王国的继承人,但他不再把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告诉外孙,也不再和他分享他的智慧。唐也不支持丹特的建议和计划。

他的舅舅们,乔治、文森特和佩蒂耶,也不如小时候疼爱他。佩蒂耶更像是一个朋友,可他也是佩蒂耶训练出来的。

丹特够聪明,知道也许错在自己,因为他泄露了自己知道桑塔迪奥家族和生父的事。他甚至向佩蒂耶问过吉米·桑塔迪奥的事情,而他的舅舅告诉他,他们非常尊敬他的父亲,而他的死讯令大家十分伤心。他们从没开诚布公地谈过,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但唐·克莱里库齐奥和他的儿子们晓得,丹特知道真相,萝塞·玛丽耶在犯病的时候把秘密泄露了。他们有心赎罪,待他像个王子。

但是对丹特性格影响最深的,要数他对母亲的同情和爱。犯病的时候,她在他心中种下了对皮皮·德·莱纳仇恨的种子,却免除了她父亲和哥哥们的罪孽。

这一切帮助唐·克莱里库齐奥下了最终决定,唐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外孙的心思,就好像阅读自己的祈祷书一样简单。唐作出决断,丹特不会参加家族融入社会的最终撤退。他身上的桑塔迪奥血脉和(唐是个公正的人)克莱里库齐奥家的血脉,混杂起来太过凶狠。因此,丹特会进入文森特和佩蒂耶、乔治和皮皮·德·莱纳所在的世界。他们会并肩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而丹特也不负厚望,成了一员出色的悍将,尽管不怎么服管教。他自行其是,蔑视家族规矩,有时候甚至对某些命令充耳不闻。当有昏了头的代理人或不守规矩的兵逾越家族的底线,要被发落去投胎的时候,他的凶狠就派上用场了。除了唐谁也管不住丹特,让人不解的是,唐却不肯亲手严惩丹特。

丹特担心母亲的未来。而这未来得指望唐,她犯病越来越频繁,丹特看得出唐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尤其是萝塞·玛丽耶每次离开时都要大吵大闹一番,她用脚画出一个圈,往中间吐唾沫,大喊大叫绝不要再进这栋屋子。这种时候,唐就会送她去诊所调理几天。

所以她每次发病时,丹特都会好言相劝把她哄回来,让她恢复原来的甜美和慈爱。但他一直害怕自己最后保护不了她,除非他变得和唐一样有权势。

这世上丹特唯一害怕的人就是唐。这是他小时候和唐相处的经历留给他的感觉,还有他觉得唐的儿子们对唐·克莱里库齐奥的爱和恐惧一样多。这让丹特觉得不可思议,唐已经八十多岁,已经没了力气,也几乎不出门,连身高也因为衰老而萎缩了。为什么要怕他呢?

唐胃口很好,相貌英武,时光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唯一伤害,就是牙齿松脱,因此他的食谱上只剩下意大利面、磨碎的干酪、炖烂的蔬菜和例汤。肉要加番茄酱煨碎了才能吃。

但是唐不久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了,权力会交接。万一皮皮成为乔治的左膀右臂呢?万一皮皮凭着积威掌权呢?要是那样的话,克罗斯就上位了,而且他在桃源酒店还有那么多的财富。

丹特安慰自己,这件事有实在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怨愤皮皮,竟敢在家族面前批评他。

丹特跟吉姆·洛西第一次接触,是因为乔治作出的安排。乔治觉得丹特手里得攥住一些权力,所以指派他负责给洛西的份子钱。

当然,万一洛西叛变,保护丹特的预防措施还是做了的。双方签署的合约里写明,聘任洛西担任家族一家证券公司顾问一职。合约属于机密文件,而且洛西的薪水必须现金酬付。在证券公司的税务申报中,给洛西的钱算作开支,用一家挂名公司做收账账户。

丹特给洛西送了很多年的钱以后,他们发展出了更亲密的关系。他没被洛西的臭名吓到,而是把洛西看成是一个处在人生关口的人,想给自己赚一大笔退休金。洛西什么事都有份,保护毒贩,收受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贿赂保护赌博,甚至胁迫某些实力强大的零售商付给他额外的保护费。

丹特使出了全部的魅力,打算给洛西留下个好印象;他的狡狯机敏,戏谑的幽默感,还有他对大众接受的道德准则不屑一顾,这一切都很对洛西胃口。丹特对洛西的战史很感兴趣,故事里洛西对付着破坏西方文明的黑人。丹特本人倒是没有种族歧视。黑人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要是有的话,早被无情地除掉了。

丹特和洛西极为投契。他们都是注重仪表、好赶时髦的人。在性爱关系上,他们都喜欢驾驭女人。这点倒不是出于情欲,而是为了彰显力量。丹特在西部的时候,就喜欢和洛西混在一起。他俩一起吃晚餐,饭后一道纵情夜店。丹特从来不敢带他去拉斯维加斯,或是去桃源酒店,而这也不是他的目的。

丹特喜欢对洛西说自己刚开始追求女人时的糗事,那时候他低声下气、挥霍金钱,但是女人仗着美貌十分傲慢。而之后他又是多么热衷于耍花招把女人带进无法逃跑的绝地,迫使她们上床。洛西有点瞧不上丹特的把戏,自称靠自己出众的男子气概,从最一开始就能斩获女人,然后再羞辱她们。

他们都声称,如果一个女人对他们的求爱无动于衷,他们绝不强迫她上床。他们一致同意,如果安提娜·阿奎坦内接受他们,那绝对是中大奖。他们一起出没于洛杉矶的俱乐部,勾搭女人,交流经验,嘲笑那些虚荣的女人,以为自己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为所欲为。有时候女人闹得太凶,洛西就会出示盾徽,然后告诉她们他可以依照卖淫把她们都抓起来。因为他们上手的大部分女人多少都干点这个,所以这招屡试不爽。

通过丹特的精心安排,他们夜夜厮混在一起。洛西不说“黑鬼”故事的时候,就会试着给各种各样的妓女下定义。

一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老娼妇,左手接住你的钞票,右手攥住你的jiba。另一种呢,则是娇滴滴的小婊子,为你神魂颠倒,和你一夜缠绵,等第二天早上你要离开时,她才张嘴问你要张支票,帮她交个房租。

还有一种小婊子,她爱你,但是也爱其他人。她跟你们所有人都建立了长期的友谊,每个假日都捧着珠宝礼物满载而归,甚至劳动节都不落下。还有出来兼职的白领秘书、空姐、名品店的售货小姐什么的。这些人会跟你吃豪华大餐,会邀你到她家里喝咖啡,问题是最后她们连用手都不答应就会把你赶到街上!这是她们的最爱。和她们做爱非常刺激,充满激情,需要耐心和忍耐,而且这样的性爱比爱情还要美妙。

一天夜里,他们在威尼斯的“中国人”餐馆用过晚餐,丹特提议去海滨人行道走走。他们坐在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漂亮的年轻姑娘们蹬着溜冰鞋,各种肤色的皮条客在后面紧追慢赶,嘴里叫着心肝宝贝,娇滴滴的小婊子卖着t恤,上面写着他俩看不懂的格言。印度教克利须那派教徒捧着乞讨用的饭盆,留着胡子的歌手们背着吉他,全家出游的带着相机,这一切的一切,映在黑沉沉的太平洋海面上。在海滩上,情侣们裹在毯子底下,不消说,肯定是在行苟且之事。

“我可以把这儿的人全抓起来,我有合理的理由,”洛西说,“真他妈是个动物园。”

“连那些溜冰的小妞儿你也不放过?”丹特问。

“那我就以她们携带bi这种危险武器为理由拘捕她们。”洛西说。

“这儿黑人不多。”丹特说。

洛西在沙滩上伸伸懒腰,一出声就是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南方口音。

“我想我对黑皮肤同胞太严苛了,”他说,“就像自由主义者总挂在嘴边的:这全都因为他们以前当过奴隶。”

丹特等着听他的妙语。

洛西把双手搁在脑袋后面,胳臂把夹克衫往后展了展,露出枪套,以吓退那些鲁莽的小混混。但是压根儿没人盯着他,他在海滨人行道刚走上一步,他们就看出他是警察了。

“奴隶制,”吉米·洛西说,“让人堕落。那样的生活太容易了,让他们变得太依赖别人。自由太艰难了。在种植园一日三餐有人照顾,不用交租,有衣服穿,还有医疗看护,因为他们是宝贵的财产。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用管。想想吧。农场主肏他们的女儿,给那些孩子安排一辈子的铁饭碗。当然,他们得工作,但他们不是成天唱歌吗?他们的工作能有多苦呢?我敢打赌,五个白人就能做一百个黑鬼的工作。”

丹特被逗乐了,洛西是认真的吗?无所谓,他只是抒发感情,又不是在讲道理。

他们在这儿很愉快,这是一个宜人的晚上,而且在他们眼中,这个世界很是安全,这些人绝对威胁不到他们。

然后丹特说:“我有个非常重要的提案对你说,你打算先听回报还是先听风险?”

洛西向他投去微笑:“先听回报,向来如此。”

丹特说:“事先给二十万美元,一年以后让你负责桃源酒店的安保。薪水是你现在的五倍。有费用账户,安排专车,吃住全包,女人随你挑。到时候能把调查酒店舞女背景的活儿交给你。还有贿赂,钱数和现在一样。还不用你开枪,承担主要责任。”

“听上去太好了,”洛西说,“但总有人得开枪,这是个有风险的活,是吗?”

“我来担风险,”丹特说,“我来开枪。”

“为什么不是我?”洛西问,“我戴着警徽,可以把这件事弄成合法枪杀。”

“因为就算合法,你也活不过六个月。”丹特说。

“那我干什么?”洛西问,“拿根鸡毛撩拨你屁眼儿助兴?”

丹特解释了全套行动,洛西吹了声口哨,表示钦佩这份计划里的胆量。

“为什么是皮皮·德·莱纳?”洛西问。

“因为他要叛变。”丹特说。

洛西还是满脸疑惑,这是他第一次冷血谋杀。丹特决定再下点猛药。

“你还记得博兹·斯堪尼特自杀的事吗?”他说,“是克罗斯干的,但不是孤身一人,是和一个叫利亚·瓦齐的人合伙动的手。”

“他长什么样?”洛西问。丹特描述了一通瓦齐的长相,他想起来这就是自己在酒店大厅撞见的家伙,他和瓦齐在一起,自己把他拦住了。“我在哪儿能找到这个瓦齐?”

丹特沉吟良久,他正在打破唐定下的、家族唯一真正神圣的规矩。但这能让克罗斯出局,而且克罗斯在皮皮死后可能会变成需要留心的人。

“我绝不把消息来源说出去。”洛西说。

丹特重新想了想,随即说道:“瓦齐住在内华达山脉的猎场,那里是我家族的产业。但是在杀皮皮之前,什么动作都不要有。”

“可以。”洛西说。他随心所欲惯了,才不会理会这条。“而且事先我就能拿二十万,是吗?”

“没错。”丹特说。

“听上去不错,”洛西说,“不过有一件事要说清楚,如果克莱里库齐奥来对付我,我会把你供出去的。”

“别担心,”丹特亲切地说,“要是我听到风声,会先杀了你的。现在我们就管商议细节吧。”

一切按照计划行进。

当丹特往皮皮·德·莱纳身上开了六枪,皮皮低声挤出“你这只桑塔迪奥家的狗”的时候,丹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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