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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回不去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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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在马赛的医院一直住到了7月底,之后他回到了罗什的家中;当时的他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寻求着能够保护他的地方,在那里躲藏起来。1879年的秋天,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带着崭新的希望,打算和生活和解,平静接受一切,建筑自己的未来——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但生活并没有接受他的顺从,把他扔回了家乡,他的肉体和精神都遍体鳞伤。他曾想过要衣锦还乡,并再一次回到知性和文学的世界里。但他这次归乡只为了逃避生活,他没有尝试联系年少时的友人,甚至也没有去找德拉艾,更不要说那群恳求他返回巴黎的新兴诗人了;直到他去世之前,他们都对他的归来一无所知。在马赛的医院里,他给伊莎贝尔写了一封信,他说道:“在法国,除了你之外,我没有任何的朋友,没有熟人,谁也没有。”[632]

伊莎贝尔却带着爱和喜悦接纳了他。他不在家的期间,她已经从一个小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他上次离开时,她才刚满十九岁。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她时常想起这位充满历险精神的哥哥,她并不了解他,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他总是不在家,只有冬天才会回来。这波澜不惊的十二年本该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但她却和不苟言笑、一言不发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很少允许任何人进家门;在这漫长的日子里,远方的哥哥从索马里海岸寄来的信是伊莎贝尔生活中唯一的调味品,让她也能一尝历险和浪漫的滋味。她想象着和哥哥一起环游世界,与他的历险精神产生共鸣,为他的失望而伤心难过。[633]在她心里,这位并不熟悉的哥哥就是她的偶像,现在他回家了,需要她的关怀和温柔,而她把心中洋溢着的所有感情和之前无法找到出口的母性都奉献给了他。在这一过程中,她第一次找到了自我的表达,并摆脱了母亲的控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并且让她心中那兰波家族特有的骄傲和苛刻得到了纾解。“我深深地依恋着他,就像要被神圣的艺术家倒进巨大的黄金雕像的铸模中的银色尘埃一样。”[634]

她为他准备好了家中最舒适的房间,用鲜花来装饰;他到家时,她的心因为喜悦而快要跳出来。他因为惊讶而在房门前停下了脚步,大声说道:“天哪!这里简直就是凡尔赛宫!”从来没有人为了迎接他而用鲜花装饰过房间。

此时,家中只剩下了伊莎贝尔和她的母亲。弗雷德里克已经完全脱离了家庭,独自谋生。他是一个粗野的人,心里想着的只有和农民一起喝酒,对偏执的母亲和一本正经、至今未嫁的妹妹感到厌烦。古怪的是,兰波夫人过去曾对军官的妻子和孩子应该如何表现有过十分明确的观念,但如今的她完全回到了她那身为农民的祖先们的生活方式中。现在,她脑中所思所想的就只有攒钱和在罗什农场做能获利的工作。这份事业让她精疲力竭,她的女儿也是如此;过去寄托于孩子们身上的雄心,被她全部倾注在这份事业里,因为孩子们个个都叫她失望;尽管批评她的人总有偏见,但她确实曾对孩子们抱有温情,但此时这一切都被投注到了农民的事业中。兰波家族特有的固执和不懂变通也在这一点中有所体现。在这个法国北部的小村庄里,她和女儿全情投入到这种生活里,这和她的儿子在索马里海岸经历的苦难生活并无不同。十二年来,两位女性独自在农场工作,从未要求任何男人的帮助。1879年,由于兰波夫人开出的条款过于严苛,之前的佃户拒绝和她续约。

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对金钱的热爱似乎占据了兰波夫人的一生,她的心里似乎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情感。她所表现出的冷漠深深地伤害了拖着病躯返乡的儿子,他渴求着同情和爱。在他六年的流浪者生涯里,经历磨难后,他总会回到家里休养生息;他总是想念着家人,认为她们会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归来;在哈勒尔时,他曾带着十足的向往和迫切,期待着回家的那一天。但此时,母亲的严厉、缺乏温情和同情心的态度打碎了他心里珍视的某种东西,在那最后几个月里,凡是在罗什见过他的人都会为他对母亲日渐增长的憎恨而感到吃惊。照看兰波的布迪耶(beaudier)医生曾说,他对阿蒂尔生前最后一次返乡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对母亲展现出的漠然,就好像她的出现会引起他生理上的不适,让他不得不忍耐一样。有一天,医生在照顾他时,他的母亲在门口张望,他的脸立刻变得严厉、坚定起来;他粗鲁地对她说话,让她滚开。[635]

另一方面,他对妹妹的温情却与日俱增。他越发欣赏她所做的一切,并完全依赖于她,这种依赖让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愈发亲密。只有她在照顾着他,并且她把所有除了在农场劳作以外的时间都献给了他。她会陪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她帮助他上下楼梯,清除他面前的障碍,让他能够单腿蹒跚地行走;她陪伴着他,在乡间进行缓慢、辛苦的散步。她总是保持他房间的整洁,用花朵点亮整个空间;出于嫉妒,她拒绝让除她以外的任何人照顾他。

回到家后,兰波立刻在新房间里安顿了下来,仿佛在计划着久留此处。地上铺着他那几条粗糙的东方地毯,墙上挂着彩色的挂件,房间里到处都是他在流浪途中收集的小摆设,对他而言,这些都很珍贵。他希望让自己的房间看起来尽量像他在哈勒尔居住的房子。

他常常和伊莎贝尔谈起在阿比西尼亚的生活,说他很想再回去那里;命运让他逃离了那个地狱,但他开始感到后悔,并想起了它所有的好处。他知道,即便身患残疾,他在那里还是能找到某种工作,因为那里有许多对他评价很高的朋友,他们都愿意雇用他。

“我希望能够回到之前的地方,”他在早一些的时候说道,[636]“因为我在那里有十年交情的朋友,他们会怜悯我的。和他们一起,我总能找到工作,过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生活。”

伊莎贝尔从来不会对他关于在那里生活的描述感到厌倦,那个国家对她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有时,他会开玩笑,把一切都说得妙趣横生,指出每一件事中的幽默之处,模仿那些与他萍水相逢的人的举止,他那种辛辣讽刺的小聪明里总有些令人无法抗拒的东西。但其他时候,他无法被任何事情逗乐,只是阴沉、安静地坐着,把头埋在手里,一言不发。

有时,他会突然被坐立不安的躁动所控制,他会让伊莎贝尔陪他一起出门,无论她当时在做什么,她都会放下手中的一切来陪伴他。星期天,不需要矮种马在农场里干活时,她就会驾着破旧的马车带他在乡间兜风。他尤其喜欢在假日和星期天被带去那些人群聚集的地方;他会停下马车,坐在那里用严肃、好奇的双眼观察人们的滑稽举动,并为在他生活在海外的十二年间乡村生活的变化而感到惊奇。

尽管他身患残疾,但他并没有放弃结婚的计划,希望能够带着妻子回到阿比西尼亚,但此时他已经降低了希望的标准。他害怕遭到资产阶级家庭的拒绝,因此计划从孤儿院里选择一个出身贫穷但诚实可信的女子,或者就娶一个信仰基督教的阿比西尼亚人。

尽管一直在静养,但他的健康并没有因为在家而有起色。一开始,他以为失眠、发烧和持续的疼痛仅仅是从马赛长途旅行归来、身体羸弱带来的结果。但失眠一直在继续,疼痛也一直没有减轻。他很快开始注意到被截肢的那条腿残留的部分开始肿大,同时,他的右边腋下开始出现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的右臂不时会失去知觉。在布迪耶来照看他时,兰波会用冰冷、凌厉的目光看着他,他的眼中似乎失去了所有色彩,试着读出医生可能在对他隐瞒的真相。但他一直重复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接受手术了,他已经决定要保留所有残留的四肢。

但毫不留情的疼痛在不断恶化。于是,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让他在夜间服用,这样可以多少保证一些睡眠。但比起医生的处方,阿蒂尔更喜欢用伊莎贝尔在花园里采集的罂粟籽做成的茶。喝了一杯这种饮料后,他就会进入半做梦的状态,让他完全放松、不再感受到任何限制。这会让他感受到一种在其他情况下无法感受到的自信,一种打开心扉的渴望。在这种状态下,他会关闭房间的门窗,即便在大白天,也会点亮灯和蜡烛,然后,在密闭、神秘的空间里,他会轻柔地弹起手摇风琴,或者拨动阿比西尼亚竖琴的琴弦;他会想起自己的人生故事,诉说过去的梦想和对未来的隐秘希望。他那缓慢、忧伤的声音在那时听起来似乎带着某种美妙的音调,他的言辞和平日里说话完全不同,充满了东方式的转折和东方的意象。在这些瞬间里,他生活在清醒的梦境中,回到了童年的视觉里,找回了被他深深埋藏了二十年的一切,现在,这一切都像燃烧的岩浆一样,穿过他粗糙的外表,奔涌而出。但有一次,当布迪耶对他说起他的诗歌和文学作品时,他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冷漠地回答道:“就是这些东西。去他妈的诗歌。”但在那时,也就是1891年,兰波的名声在巴黎的文学界达到了巅峰,但在所有把他推上十九世纪最伟大诗人的宝座的人中,没有一个知道他们尊敬的这位诗人正在距离他们只有三个小时的地方,在半梦半醒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有时,当天气暖和时,当夜晚来临,村里人会来到他的窗下,听兰波轻轻弹奏的竖琴和他高低错落的吟唱。他们以为他在东方发了疯,演奏音乐是为了舒缓他的情绪。晚些时候,在他睡着后,伊莎贝尔担心他会醒过来,需要她的照顾,所以会坐着看他睡觉。到了清晨,她会轻轻地离开,而在睡梦中微微醒来的他会感受到她离开时的凉意;他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出声叫她,而她则会折返回来,为了可以继续照顾他而感到高兴。

由于反复饮用罂粟茶,他的幻觉状态开始持续。有一天夜里,他突然醒来,暂时忘记了自己有残疾;他从床上跳起来,想去追逐他想象中待在房间里的某种东西,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的妹妹听到了他跌倒的动静,急匆匆地赶来帮助他,她发现他无助地躺在地上,神志不清。她把他扶回了床上;幸运的是,这次跌倒没有伤到他,但也把他从持久的梦境中拉回了现实。他开始担心自己在罂粟茶的影响下会展现出内心什么样的自己,于是拒绝再喝这种茶。自那以后,他也不肯接受任何鸦片类的药物,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痛苦也与日俱增。

他尝试了所有的疗法,有的来自江湖郎中,有的基于科学的依据;有内服也有外用;有按摩也有锻炼的方法。内服的药毫无效果,还影响了他的消化功能;外用的药也没有任何用处,而按摩只让他的神经中枢受到了干扰,加剧了他的痛苦。

慢慢地,他几乎失去了整条右臂的知觉,但疼痛并没有停止。于是,他变得更加依赖于自己的妹妹。她会为他切好食物,一口一口地喂他,就好像他是个孩童一样,会把杯子和勺子送到他的唇边。但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食欲。失眠也变得更加顽固,几乎每一个夜晚,伊莎贝尔都要坐在他身边,为他弹奏钢琴,这样才能打发长夜里令人疲惫的时间,直到破晓苍白的光线爬上闭合的窗帘边缘。她只能弹奏出悲伤的乐曲,好像在为她内心那些没有流出的泪水而哭泣。只有在清晨来临时,阿蒂尔才能入睡;然后她就会悄悄走开,耳朵贴着门站在外面,等他再次醒来,随时准备好完成他所有的愿望。

随着健康的衰弱,他的精神也变得萎靡起来。他会突然暴怒,流下泪水,之后又回到悔恨、感伤的情绪里。他唯恐自己会全身瘫痪,到那时,他还能做什么呢?现在,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切;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可怕折磨,他会心甘情愿、带着喜悦忍受这一切,只要能让他留住双臂和唯一剩下的那条腿。

几个星期的时间很快地过去了,但他也变得越发阴沉易怒。罗什,这个一直被他称为“狼群之地”的地方,让他感到越来越深的恐惧。他无法继续使用拐杖,而在乡间粗糙的路上驾驶没有橡胶轮胎和弹簧的马车,对他而言是一种痛苦,他完全放弃了出门的意愿,只是坐在庭院里的栗子树下,说着过去的事,同时,眼泪会从他那深陷的脸颊上滑落。伊莎贝尔会试着安慰他,但她清楚地知道,命运女神再也不会对他微笑了;当她看着他的脸颊时,她很少掩饰自己的悲伤,每天早上,在她眼里,他的双颊似乎比前一晚更加干瘪,而他眼下的空洞也变得更深更黑。

那一年,大自然也很不友好,仿佛一切都联合在一起与他对着干。罗什位于法国北部,距离比利时边境不远,整个夏天都是伴随着雾气的雨季。即便在人们期盼的晴天,太阳也只会偶尔出现,展露最苍白无力的笑容。那里总是十分寒冷,人们在出门时总会遭遇暴风雨。8月10日,一场可怕的风暴在夜晚袭来,之后就结起了霜,在它们的肆虐之下,光秃秃的树木看起来就好像秋天已经来临了一样。庄稼都烂在了地里,或者由于过早的霜降而被杀死。兰波一向喜爱温暖的天气和阳光,这样恶劣的天气让他经受了无法忍受的折磨,他已经无法习惯这种寒冷。他曾想过逃离罗什,尽快回到哈勒尔去。他认为,如果能回到马赛这个通往东方的大门的城市的话,他的身体就一定会有所好转,因为在那里,他至少可以在温暖的天气里沐浴阳光。等他变得再强壮一点后,他就可以出发前往亚丁了。他的母亲通过常识和经验得知了他严重的病况,她试着说服他放弃这个计划。既然一定会死,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里,在家人围绕下死去呢?她用习惯性的暴烈态度强烈反对这一计划,但他依靠自己的顽固赢得了胜利;伊莎贝尔也支持他,她承诺会陪他一起去马赛。

1891年8月23日,距离他回家正好过去了一个月,他出发前往马赛,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旅行,这次旅行给他带来的痛苦,不亚于在阿比西尼亚的旅行和1887年前往绍阿的远征。

这次旅行从一开始就不太顺利。兰波感到万分焦虑,不希望出现任何耽误他上火车的事。尽管距离只有三公里,发车时间是6点半,但凌晨3点他就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并要求家人立刻送他去火车站。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矮种马因为半夜被叫醒而感到恼怒,因此停在路中间,不肯继续前进。马车上没有马鞭,兰波于是解下来自己的皮带,通过抽打的方式让它动起来。等他们终于到达火车站时,他们发现火车两分钟前已经离开了。他该怎么办呢?马车一路上的颠簸让他倍感痛苦,他打算在火车站里等六个小时,直到下一班车出发;但清晨寒冷的雾气和没有暖气的候车环境让他不住地颤抖,他只得决定返回家中。

时间到了9点半,他又开始不耐烦起来;尽管提前了几个小时,他还是坚持要出发,生怕再一次迟到,甚至不愿意先吃了饭再走。然而,正当他要离开时,喜悦的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他仿佛突然之间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家里的情形。他向四周望去,流下了眼泪,在这脆弱的瞬间,他高声叫喊着:“哦!上帝啊!我真的没有一块能够让我的头颅枕着休息的石头吗?我真的没有一个家,让我能在那里死去吗?我宁愿不要离开。我希望看见所有朋友都围绕在我的身边,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分给他们。”[637]

他一边抱紧怀中的母亲和妹妹,一边哭泣。他言语中的绝望也触动了伊莎贝尔,她对他说道:“那就留下来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绝不会离开你!留下来吧!”

但动摇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听到了农场仆从们的脚步声,他们要来把他抬上马车;于是,他重新振作,说道:“不!我必须努力康复!”

这一次,他们不得不在火车站等了两个小时后才盼到了火车到来。此时,尽管他疲惫不堪并受到疼痛的折磨,过去在哈勒尔的那个狡黠的兰波又出现了,他逗乐了妹妹,用尖酸刻薄的描述调侃着其他的乡村旅客,嘲笑火车站里窄小的花园——那可是站长的骄傲——花园里只有一朵颓败的大丽花,周围种着几株雏菊,被一圈沙土围在中间。

然后,他们听到了火车进站时发出的鸣笛声;火车停了下来,一个工人把兰波抬进了车厢。粗制滥造的短途火车不停地颠簸,对他来说是一种钻心的折磨。他无法找到能够休息的姿势;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忍受着疼痛。他充满痛苦地抓着自己的残肢,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一样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多么可怕的疼痛啊!多么可怕的疼痛啊!”

他们必须在阿马涅换车,需要等上二十分钟的时间。他们换乘的火车是前往巴黎的快车,车里十分拥挤,尽管有伊莎贝尔的悉心照顾,但他们还是不可能拥有只属于自己的车厢,兰波的痛苦也没能得到缓解。但此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因此,他能够短暂地睡着一会儿。即便在睡着时,他的双眼也似乎保持着半睁着的状态。病魔消瘦了他的脸庞,发烧在他的颧骨上留下了两片红晕。在妹妹看来,他的确已经病入膏肓。

去往巴黎的途中,人们拥挤着涌上火车;他们都是快乐的人,有正在玩耍的孩童,新婚的夫妇,还有出门度周末的人。兰波偶尔会睁开眼睛凝视周围,他的双眼迷茫而困惑,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会再一次疲倦地闭上眼睛。

车窗外不断掠过城镇和村落;河流,花园,还有种着黄色玉米的田地。随处可见属于8月娱乐星期日的那种无忧无虑的节日氛围。在火车站、乡村小路和小城里,他们处处都能看见人们穿着节日服装,欢声笑语无所不在,只是无法抵达伊莎贝尔的心中。靠近巴黎时,他们看见河上的小舟和小型帆船,明亮的船帆在水中留下投影;随着火车开始减速,音乐和舞蹈的节拍从房屋的窗子里飘了出来。本该带着盎然的兴趣和好奇望向这些快乐景象的兰波,此时却坐在令人窒息的车厢里,窝在角落的座位上,用半睁着的双眼凝视着对面木质的隔墙。

他们在6点半抵达了巴黎,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中阴云密布。他们计划在再次动身前在巴黎住一晚,让病人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息,但在他们离开巴黎东站时,天空开始飘起了雨;于是,兰波决定不中断旅途,并找了一辆出租车送他们去里昂车站。那个星期天的晚上,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因为人们都已经回家,也没有商店还开着门,让一群群工作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人行道在潮湿的天气里闪光,雨水打在沟渠里,演奏着悲伤的乐曲。商店全都关着门;一切都是那么的黯淡!

到了里昂车站,他们不得不等到11点才坐上前往马赛的快车。伊莎贝尔认为在这样的现代卧铺车里,也许她的哥哥能够睡上一觉,或者至少得到一些休息。躺下来安顿前,他吃了一粒安眠药,但睡眠并没有如约而至。他承受着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他感到虚弱、疲倦,也不吃东西——他从那天清早开始就没有吃过任何食物——这一切导致他开始发烧,使麻醉药无法发挥作用。一整个晚上,伊莎贝尔就是这辆开往马赛的快车上无言的观察者,她目睹着最悲伤、痛苦的情形,在她那波澜不惊的一生中,她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会看见这样的场景。阿蒂尔仿佛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在痛苦的绝望中,他把这次旅行和一个月前反方向的那次做了比较,那时,他还相对有些力气,而现在,他是如此的虚弱。一个月前,他还怀抱着有一天能够好起来的期望,现在,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再也不可能了。伊莎贝尔没有想过让自己也睡一会儿;她弯曲着身体跪在车厢的墙壁和座位之间的狭窄空间里,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地挨着深受折磨的哥哥,尽力通过自身的存在给予他慰藉和支持。

到了早上,火车抵达了里昂,他们看见初生的太阳光芒照耀在罗讷河上方桥梁的金色星星装饰上,让它们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星星一样。兰波被悲伤和痛苦折磨得筋疲力尽,他开始打盹,但比起真正的睡眠,这更像是一种昏迷的状态,很明显,是好几个小时处于恐怖现实中的经历才导致了这一状态。

随着火车不断向南,天气也开始变得越发炎热;他们在用软垫装饰的车厢里几乎无法呼吸;他们仿佛置身于炼狱中一间有衬垫装饰的牢房,插翅难逃。火车驶过了阿维尼翁、尼姆和阿尔勒,穿过孤寂的卡马格。下一站就是马赛了!

他们抵达马赛时已经是晚上了,兰波立刻被送进了圣母医院,他没能活着从那里走出来。

在这里,这个依旧渴望生存的男人翻开了他与死神之间那绝望的搏斗的最后一章。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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