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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认清了我们的面部肌肉是怎样被训练出来的。当时我激动得喉咙也哽住了。我口干舌燥,喃喃不知所云,一边回答,一边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茶水,以免喘不上气来,或做出更糟的蠢事来。

凸出的颌骨和前额上的皮肤在抖动,我挑动着眉毛,频频点头和微笑,我的面部表情是觉得痒酥酥和火辣辣的,脸皱得像一张蛛网,每当我摸到鼻梁处的皮肤皱褶时,我便会用紧握在手中的手帕一再痉挛地擦去额头上渗出的大汗珠。窗帘低垂,然而我仍能感觉到脑后窗外的巷子里弥漫着初春的朝霭。我面前,在男女主人之间,放着茶碗,散发着茶的醇香。主人们正以双倍的努力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尽力想让我摆脱窘境。茶炊咝咝作响,蒸汽袅袅上升。巷里蒸发的水汽和垃圾堆散发的沼气使阳光变得模模糊糊。烟灰缸里的雪茄烟蒂冒出的缕缕轻烟,像一把玳瑁梳子似的缓缓地从烟灰缸向有阳光处飘去,触及阳光后,它又感到厌烦地沿着光束斜爬过去,像爬在一块绒布上一样。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炫目的空气、热气腾腾的华夫饼干、冒烟的白砂糖和像白纸一样熠熠发光的银器的这种循环更换使人难以忍受地加重了我的惶恐心情。当我走进大厅,坐到钢琴旁的时候,心绪才平静下来。

我弹奏第一首乐曲时,心里还有点惶惶不安,弹奏第二首曲子时,差不多已经克服了慌乱,而弹奏第三首曲子时,我竟然又感到了一种新的、没有料到的压力。偶然间,我的视线落到了听我演奏的那个人身上。

随着演奏的渐进,他先是抬起头,然后扬起眉,最后神情焕发地离席而起,脸上堆着微妙的笑容,伴随着旋律的变化,根据旋律节奏的强弱配置轻盈地向我踱来。他喜欢这一切。我赶紧结束演奏。他立即向我说明,我在音乐方面的才能是用不着多说的了,因为我具有比音乐才能大得多的才能,而且在音乐领域里已有了发言权。他一边谈论着我弹奏的乐曲,一边坐到钢琴旁,把其中最吸引他的一段重新弹了一遍。这一短曲是复杂的,我并没有期待他能准确无误地把它重弹一遍,然而却发生了另一种意外情况:弹奏时他转了调,于是这几年来一直使我心神不宁的那个缺陷竟然从他的双手底下冒了出来,就像是他自己的缺点一样。

我认为有说服力的事实胜过变幻无常的猜测,所以我又颤栗了一下,想到了两个可能。如果我向他坦诚地道出心中的块垒,而他则反驳说:“鲍里斯[9],我也没有绝对听觉呵。”那就好了,那就是说,不是我死气白赖地缠着音乐,而是音乐命里注定是属于我的。要是他的回答涉及到瓦格纳和柴可夫斯基,涉及到调音技师等等,而我却已经开始谈那个使我心神不宁的话题,中途被打断后则已经吞下了回答:“绝对听觉吗?在听完了我对您说的话,您还要这样说吗?那么瓦格纳呢?柴可夫斯基呢?还有成百上千个具有绝对听觉的调音师呢?……”

我们在大厅里踱来踱去。他一会儿把手放到我的肩上,一会儿又挽着我的胳膊。他谈论即兴弹奏的危害,还谈论应该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目的和怎样去写作。他把他的几部因难弹奏而遭人非议的新奏鸣曲,作为一直应该追求的那种简朴的榜样。他又举几首最平庸的浪漫曲为例,来说明结构复杂是应受到谴责的。奇特的比喻并不使我感到尴尬。我承认无个性比有个性复杂。不珍惜笔墨的长篇冗论之所以好像是通俗易懂的,是因为它内容空洞。正是因为我们被空洞的陈词滥调教坏了,所以我们才会把久别之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闻所未闻的内容丰富多彩之作当作为对形式的追求。他不知不觉地把话题转入了更加紧要的教导。他问了我的学习情况。我告诉他我选中的是法律系,因为法律容易学。他建议我立即转入历史语文系的哲学分系。第二天我就照办了。就在他说话的那个时候,我正在思考已发生的那件事。我并没有违背我与命运的交易。我还记得预计中的那条坏出路。这件偶然事是否会使我心中的神失去光辉?不,永远也不会的——它会把我心中的神从原来的高度提升到新的高度。他为什么不肯对我提出的那个问题做出我一直想要得到的最简单明确的答复呢?这是他个人的秘密。有朝一日,虽说为时已晚,但他定会赏脸向我做这一错过时机的自白。他是怎样在少年时代克服了自己的疑惑的?这也是他个人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把他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房间里早已昏黑了,胡同里亮着街灯,到了客走主人安的时候了。

我在告辞时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道谢。我心中有一种东西在升华。有一种东西冲了出来,获得了自由。有一种东西在哭泣,有一种东西在欢呼。

街上的第一股凉意使人想到了房屋和远方。一整片杂乱无章的房屋在莫斯科和谐的夜色衬托下,从鹅卵石路面上拔地而起,耸向天空。我想起了家里的父母,想起了他们急不可待地准备提出的问题。不管我怎样总结,我的汇报除了最令人高兴的意义之外,就不会有任何别的意义了。我服从即将要做的陈述的逻辑,这才第一次把白天的幸福事情真的当成事实了。对于我来说,白天的事情并不是真实的。只是用于他人身上时,它们才是真实的。不管我带给家人的消息多么振奋人心,我的心里却还是感到不安。然而,我高兴地意识到我是不会把这番愁思灌进任何人的耳朵中去的,它将像我的未来一样留在下面,留在这条街上,和我的、此刻比任何时刻都更属于我的整个莫斯科待在一起。我沿着小巷彳亍而行,时常无必要地穿越马路。前一天,我还觉得世界好像一直是这样的,此刻这世界却擅自在我的心里融化和坍塌了。我走着,每转一次弯便加快我的脚步,心里却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夜我已经要与音乐彻底分道扬镳了。

希腊会把年龄算得非常清楚。它会避免把年龄弄错。它善于把童年视为整体化的主要核心,封闭而独立地对它进行思考。希腊的这个本领从它的伽尼墨得斯[10]神话和许多其他类似的神话中就可窥见一斑。它的半神半人和英雄的概念里也融入了这一观点。按照它的想法,点滴的冒险和悲剧成分应该是相当早地被汇集成直观的、立即可以看到的一抔。大厦的某些部分,其中包括主要的宿命的拱门,应该是在开工之始一下子就被安置好的,以利于整个建筑日后的均衡关系。最后,也许死亡也应该是以某种难忘的类似样子被人体验到的。

正因为如此,古希腊罗马文化虽拥有卓越非凡、令人诧异、像童话般引人入胜的艺术,却不知浪漫主义为何物。

古希腊罗马文化是以后世再未出现过的苛求精神、以技能和任务上的超人精神培育出来的,却根本不懂作为个人激情的超人精神。确保它避开这一点的是它把世间所有的一切非凡现象统统归入童年。当人按照它的方法迈着巨大的步伐进入巨大的现实生活时,他的步伐和周围环境就会被认为是平平常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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