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上城失陷翌日,明智军便分成几个梯次,大举进占城中。
辰时(八点─九点),第一支进城部队从神社旁的路经过险峻的山路进入鸿之巢平台。
八上城内横尸遍地。每一具尸体不约而同地全是切腹死的。昨天城里全员出动,在高城山山脚一带打了一整天最后的一场仗,城里因而没有变作战场。切腹自杀的武士们似乎是在争战过后,摸黑回到城内,选择在自己熟悉的高城山山腰上寻死的。
丹波的望族波多野一门,在和织田军交战数年之后,终于在这儿全数被歼灭了。
明智军从鸿之巢平台更上层楼,一步步地登上上下两处茶店要塞、中坛、右卫门要塞、第三要塞和空无一人的城堡。
当打前锋的武士们爬上第二要塞下方的平台上时,他们第一次听见了人声。那是一种奇特的、清澈的声音。
疾风!
这声音从山坡上飞快地流泻下来,在山谷中激起了阵阵悠长的回声。
“那是什么声音呀?”
走在前面的武士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来听。
“是人的声音没错。”
另一个人随即接口说道:“是女人的声音!这声音真是沮丧得可以哩!”
阿凌呼唤疾风的声音,听在明智军这么多位武士的耳里,竟是同样地悲哀无奈。
疾风!
那悲哀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武士们跟著又爬上了第二要塞。不多时,他们便遇上了一个仿佛掉了魂似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踩著不稳的脚步从上头下来。
“抓起来!”一个武士叫道,但随即改口道:“放开她!”
是阿凌当时的模样,让他不敢去抓的。她的头发极乱,衣服更是破破烂烂。
“你认不认识疾风?疾风?”
阿凌这么问道。但却没有人回答。她于是看也不看他们,便从长长的队伍旁走了下去。
就要走到队伍的尽头时,阿凌抬起头来。目光正巧和队伍最后的一个武士相遇。阿凌停下脚步,静静地说道:“疾风如果死了,我也不要活了!”这些话就像是说给这位武士听的一样。
但武士并没搭理她。正如其他武士的想法,他大概也以为对方是个疯子罢!他于是只轻轻地摇摇手,便走上石子路去了。
不过,其实阿凌并不是在对他说话的。当队伍走过,在渺无人烟的崖下,她又说了适才的话:“疾风如果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而后,她便加快脚步,半跑半走地下了坡路。途中又朝著山谷喊了两声疾风,发现没有任何回答后,这才又默默地走下山去。
接著,从鸿之巢平台一直到山脚下,只要见到有匐伏在地上的尸体,阿凌都一一上前察看。过了约一个时辰。
明智军将战死了的尸体,不论敌方我方,统统搬到河堤旁的广场上了。
尸体不断地被搬了过来。
不知打哪儿来的十几个和尚手持念珠,就在这堆得如山一般高的尸体旁诵起经来了。
阿凌站在和尚们身边,每当有尸体被送过来,她便跑过去看。
“走开!走开!”武士和和尚们不时地对徘徊不去的阿凌说道,但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她。大伙儿许是以为她是这附近村落的姑娘,死了兄弟什么的。
搬运尸体的工作一直持续到黄昏,而搬来的尸体也一具具地被丢进附近新掘的一个大穴里。
在成堆的尸体中,阿凌并没有发现疾风的尸体,她相信疾风之介一定还活著。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她都没有阖过眼,也没有吃过一粒饭。只不停地走著。不过,自己到底走过哪些个地方,她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昨天在战场上,她还遇见了一个武士。正当她踉踉跄跄走著的时候,和那人撞个正著。
“疾风呢?”阿凌问道。那人却直楞楞地盯著她。
“到芥平台去!不要离开那儿!”他说道。说罢,便朝著松林那头疾奔而去,不知是在追人或是被追。
听了武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阿凌也不知道芥平台该往哪儿去,就连个问的人都没有。阿凌所碰上的武士都危险得很,根本没法近身。他们全拿著血刀胡乱地挥著,也不管眼前有没有对手。
而昨晚整个晚上,阿凌便在无人的八上城中信步逛来逛去。她总觉得疾风之介一定是受了伤躺在某个地方。
从外表看来,阿凌的步伐和表情是不太正常,但其实她可一点也没疯。她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
只是,当她一再地找不到疾风之介的尸体时,她也并不特别觉得松了口气。她的心里也未必会有一种快乐的感觉。
这一点,连阿凌自己都觉得奇怪。只要疾风之介还活著,她就非得追上他不可。就像在这之前的那一段追疾风的长日子一样,从此她又得开始追他。
她之所以并不觉得快乐,也许就是因为此后无休无止的痛苦日子给她带来太大的压力罢!和尚们离去后,阿凌仍站在尸体旁好一会儿。她打算先回后川村去再说。
这才跨出脚步,村子里的一个老太婆便带著怜悯的语气问道:“你此后要到哪儿去呀?”看来似乎是同情这个美貌的女疯子才这么问的。
阿凌则看也不看那个老太婆,只是嘴里说道:“我要到疾风那儿去。”声音并没有传进老人的耳里。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为了要到自己相信仍活在世上的疾风那儿,阿凌开始拖著她疲惫的脚,一步步地往前走。
※※※
二
“别……别杀我!别……别拔刀!”立花十郎太说道,两只眼睛直盯著疾风之介。心想万一让他迅速地拔出刀来的话就惨了。
坐在竹丛中,十郎太将左手放在背后,只伸出右手。他尽量不去激怒站著的疾风之介,但仍屏息以作万全的准备。
不过,即使如此,十郎太的声音仍旧铿锵有力,深怕失了威严。
“我不杀你。加乃到底怎么了?老实说!”
说著,疾风之介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见疾风之介的这种眼神,十郎太开始有些担心了。这眼神看来很是激动。他后悔自己不该说出加乃的名字,因为就在自己说出来时,疾风之介的眼睛才突地充起血来,而后便直盯著自己。
十郎太觉得还是据实以告比较妥当。他知道只有真话才能暂时缓和一个激动的人的情绪。至于之后会怎样,就只有看著办了。先度过这道难关再说罢!反正为今之计便只有实话实说了。
“加乃她一直很想念你。”
“胡说!”
“是真的!请你去见她!拜托!”
疾风之介仍盯著他,只稍稍地往后退了一点。
“你误会了我和加乃了。上回在船祭时,我记得我什么话也没说。是你自己误会的。”
“误会?”
“是呀!”
“胡说!你不是说你们很幸福吗?”
“当时我如果不这么说的话,你大概就会杀了我吧!你的眼神充满了杀意。”
十郎太说罢,疾风之介并没有搭腔,只是一言不发地。
跟著,十郎太偷觑了疾风的表情,想看看自己的话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他只希望疾风之介那充了血的眼神愈早消失愈好。
“加乃和你一点事也没有?”
“一点事也没有。”
“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呀?她现在在哪儿?”
“……”十郎太一时为之语塞。
“在哪儿?”
这回,疾风之介的声音更大了。
“在坂本。”
十郎太不觉脱口而出。说出之后,只觉得事到如今,随他去算了。反正已经说出来了,再说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她在坂本一个磨刀匠叫林一藤太的家里。”
十郎太说罢,疾风又默然了。过了一会,他才说道:“饭团全给我!我要到坂本去!”
“全部?”
十郎太简直烦透了。可是,见到疾风之介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跟前,便只得朝著站在外围的部下喝令。
那个大兵于是将装有饭团的包袱拿了过来。
“十郎太!升官了是吗?那些全是你的部下呀?”
“是我的伙伴。”
“个个功夫都不怎么样嘛!”
疾风之介右手提过包袱,又说:“这条路通到哪儿?”
“往右走可以到摄津的多田村。”
“好!”疾风之介答道。
“往左走的话,会经过后川直通八上。”
一听到十郎太提起后川,疾风之介猛然一惊。
他转过身,背向十郎太,提著饭团包袱,踏上竹丛中没有长山白竹的一条小路。
走出小路,疾风之介停下脚步。究竟该往右走还是往左,他感到有些茫然。
他既担心阿凌,也担心加乃。
疾风之介知道自己和阿凌的关系是无论如何也断不了了。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阿凌是比加乃要来得亲密得多。
和加乃就算见了面,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但正因为这个缘故,疾风觉得自己应该和加乃见最后一面,将这种永远不会有结局的悲剧关系画上一个清清楚楚的句号。
虽说和阿凌见了面再去也不迟,但疾风心中先去见加乃的欲望却强烈的多。它强烈到不容自己有半刻犹豫。
在短短的时间里,疾风的思绪便作了这般大的起伏。想到这儿,他更是毅然决然地将身子往右转。这时,一种残酷的感觉随即攀上自己才往右跨出一步的脚。
等我吧!阿凌!一边在心中这么说著,疾风之介一边又抬起另一只脚跨出步伐。
风吹拂著眼前这一片山白竹丛。看在疾风之介眼里,这景象却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一跨出步伐,他就像是中邪了一般,什么都不想,只管往前走。走了约五、六十丈,路便又隐没在山白竹丛中了,疾风之介于是又和方才一样,弯著身子,俯著头,在竹丛中小跑了起来。直仿佛野猪走路一般,他将一大片竹海分而为二,奇妙的浪头便迅速地由北向南涌去。
直到疾风之介的身影消失了,十郎太这才咋了咋舌,心想自己这下子真是够蠢的,居然把实话全给说出来了。
“真是蠢!”他这话既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部下们。
“饭团全给了他了是吗?”
大兵十分懊恼,低垂著头。
“真是够笨的!”
好一会,十郎太都苦著一张脸。
“这四、五天你们就给我待在这儿抓落难武士!不许空著手回来!抓到的话就带回部队里去。还有,找个人回部队里去拿些饭团来。我这就到坂本去。我一定得赶在那家伙之前到才行。你们就替我跟部队里找个理由说一说吧!”
说罢,十郎太便空著手走进竹丛里去了。
怎么能让那家伙带走加乃?
竹丛中,十郎太走得十分笨拙,虽说他的心中甚是焦急。他一步一步地将脚高高抬起,跟著又呕气似的狠狠地往高度及腰的竹丛狠狠地踩下去。
一想到往后得要走上好多天,又没有饭团吃,十郎太就觉得绝望透了。途中,他停住脚,往背后一看,发现部下们仍紧随著他,却又吼道:“你们这些傻瓜!往后五天不给我好好抓人的话,你们就别想活了!”
※※※
三
三天过后。阿凌走在后川村南方三里外的一片山白竹丛中。
将近七个月来,阿凌都寄宿在后川村一个姓左近的富农家中。八上城失陷后四、五天了,她始终不见疾风之介来找自己,想是为了某些事情到别的地方去了。因此,她只得离开后川,准备回近江去。
当她踏入这一片山白竹丛中时正是黄昏时分。高原上正吹著初秋凉飕飕的晚风。
不知不觉中,夏天去了,秋天又来了。究竟夏去秋来了几回?夏去、秋来,秋去夏又来,而最后来的又会是什么呢?阿凌感到一种落寞的愁绪。
站在一片竹丛的正央,阿凌打算今夜就宿在这儿。从后川村出来才走不到两里路,累倒是还不觉得累,但反正今夜是一定得露宿的,要不就宿在这高高的竹丛中好了,阿凌心想。
突地,阿凌面前的竹丛传来了沙沙的声响。在约丈五、六远的前方,有几个武士站起身来。
“你是打八上城逃出来的是吗?”大兵叫道。
“是呀!那又怎样?”阿凌答道。
“我们得抓你,乖乖就缚吧,你虽然不是武士,但我们也没办法了!”
“你在说什么呀?”
话声甫落,大兵随即靠过来,将手搭在阿凌肩上。
大兵立刻被狠狠地打了两记耳光。
“打人哩!”
有个武士想帮忙抓阿凌,阿凌却猛地又抓住那人的手,送到嘴边咬了下去。
一种女人般细细的悲鸣声,从被咬了的武士口中发出来。
“放开!放开我!”
但阿凌仍不放开。
“放开我!”
那声音旋又转为悲鸣。
半晌,阿凌这才将手放开,嘴上还沾著血,仿佛手上的肉都被她咬下来了。
“再不正经点,可就饶不了你们了!我现在可是正在气头上哩!”
被咬了右手的武士用左手握住被咬了的地方,发出一种怪异的叫声,跟著又跑了半圈,最后在竹丛中蹲了下来。
“杀了你!”一个武士说道。
“杀我?!”
说罢,阿凌立刻往说要杀了自己的武士胸前扑将过去。
武士和阿凌两个身子便一块儿倒进竹丛里了。
“无辜的女人你也要杀嚒?”
“我不杀了!”
“死在你们这种三流功夫手下还得了嚒?”
“放开!放开我!别咬我!”
这么一段对话后,武士和阿凌便从竹丛中站了起来。
阿凌随即走近正茫然失措地站著的其他的武士们。
“敢碰我一根指头,我定饶不了你们!现在,我要在这休息,你们全给我滚到那边去!”她说。
大兵率先退了五、六步,其他的人也相继往后退。他们怕极了这只美丽的野兽,又退了数丈远。
“这样的距离可以了吗?”大兵喊道。
“敢给我走动一下的话,就走著瞧好了!”
阿凌说罢,立刻拔出怀剑,耍了两、三下,便坐进竹丛中了。
跟著,她仰躺了下来,一动也不动。
她早就忘了刚刚的格斗,一如每晚入睡前一样,她朝右边侧躺著,仿佛正在疾风之介的怀中似的,而她的眼神也变得极其温柔。
“你这傻瓜!到底上哪儿去了嘛?”
阿凌对疾风之介喃喃说道,之后便闭上眼睛。
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之前,她始终想著疾风之介。想起了在比良、在八上城里,疾风爱抚过自己之后那落寞、空虚的眼神,她突然觉得一阵寒栗,于是翻过身,冷冷地对著夜空看了一会,这才沉沉睡去。
破晓时,阿凌便醒过来了。曙光从四周罩下。一起身,夜露便啪哒啪哒地从山白竹上掉了下来。
回过神,她朝著武士们那边看了一眼,那一带的竹丛连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看来他们似乎还正酣睡著。
突地,阿凌将视线移到竹丛外遥远的另一头去,只见山脊上有一列蜿蜒的武士队伍,一时之间,她还看不清这队伍究竟是正朝这儿走来,抑或是远去的,但无论如何,很明显的,这是织田攻丹波的部队。
当阿凌穿过竹丛,步上山路时,她看到一团武士正从大约六丈外朝这儿走过来,看上去仿佛是为那列队伍打前锋的。
武士们这会儿竟一哄从四面八方跑过来,阿凌心想万一被抓了可就糟了,便也跑了起来。
“怎么能被他们抓到呀?”
阿凌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急步快跑。当武士们跑累了停下来时,阿凌也跟著停下来。
当武士们又开始跑时,她便也开始跑。距离似乎永远也拉不近。为了排遣寂寞,阿凌愿意一整天都这么跑。她不时地停住脚,对著背后的武士们扬扬手,逗弄他们。不这么做的话,阿凌根本就没法排遣内心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