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丹波成为明智光秀的领地,是在长篠争战的半年前,亦即天正三年的正月。
明智光秀在织田信长赐下丹波之后,立即著手平定新封地,他率领了五千名兵士,在二月时开进丹波。
慑于明智的神威,龟山城首先开城,接著各个小城的土豪劣绅们也纷纷投降。唯独长久以来在地方上颇具势力的波多野一族,仍旧盘据著几个小城反抗光秀的入侵。但大致来说,明智军算是轻松地取得丹波一地的司令权了。随后,明智光春和明智光忠便以龟山城为据点,成立新国,公布新令,并录用了新加入明智阵营的丹波土豪们。
不过,时势并不允许明智军久滞此地。任谁都明了,为了配合织田信长的新战,不久之后明智军的主力将会他调。
割据丹波各地的土豪们内心里倒是十分盼望这个时机的到来,好驱逐新势力,挽回自己的颓势。这当中基础最稳固的,就算是波多野秀治、波多野宗长这对兄弟了。
佐佐疾风之介在琵琶湖畔被丹波的武士救起,正是这个时候。当时,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怖的静谧弥漫了秋色甚浓的丹波山。只要光秀的军队一走,丹波便会立刻为旧势力所瓜分,到处也都会有小争战发生。
而佐佐疾风之介即将面临的新命运,正是成为波多野旗下丹波山中的一座小城誉田城的一员。天赐给疾风之介的新主公就是誉田城主誉田为家。
在疾风之介出发至这个新任地之前,他得先将暴风雨夜里在岬上平台所受的矛伤治愈才行。为此,由冬至春的这几个月的时间,他都必须在位于湖北、即大崎和今津之间的山间地带的一座废寺中度过。
救了疾风之介的原有三个武士,但不久其中的两个就先行离开了,只留下三人中年纪最长的三好兵部。他为了打探明智的动静,便乔装成浪人,始终逗留在明智军所在的西江之地。
三好兵部是个相当沉稳的中年武士。他一点也没有这个时代的武士特有的激烈性格,从他那不怎么够看头的外表以及质朴敦厚的个性看来,无论如何都像是个只有在丹波山中才找得到的乡下武士,而忠实正是他们唯一的优点。
有一回,在喝酒的时候,疾风之介曾对三好兵部说:“只有两、三百个人,能和织田作对吗?”
“誉田的人虽然很少,可是丹波到处都是有气节的武士,他们也都各有各的据点。只要时机一到,大伙儿便可里应外合,一块儿来对付织田军吧!”
三好兵部似乎确信他们会有机会和织田的大军面对面,展开一场激战。
一想起设乐原一役中,一万多个勇猛的武田军一齐被炮火击倒在栏栅前的那一幕凄惨的景象,疾风之介便觉得三好兵部的那份确信实在滑稽。
一个丹波的乡下武士如何想像得出那支受过近代化组织训练的部队的威力?他的想法真是既可笑又悲哀。
“你们会败的,根本挡不了多久。”疾风之介说道。
“我们也许会败。可是死在丹波正是我们的愿望。因为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母全都死在这块土地上。”
当三好兵部说这话时,他的表情相当镇定。嘴边也仍挂著微笑。他真是一点野心也没有。既不想出人头地,成为一员大将,也不想成为一国一城的主公。他只想用他的生命来抵挡想要入侵这块土地的敌人,如此而已。
事实上,单单为了这个缘故,三好兵部甘心含笑赴九泉。
“我和丹波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疾风之介故意盯著三好兵部的眼睛,一面说道。
“这时候人是愈多愈好,所以才想请你助我们一臂之力。不过,你要真不愿意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
“你想怎么样?”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秘密了,就不能留你活在这世上。”
只在此时,三好兵部有些激动。
不能留我活在这世上?!他大概会真砍过来罢?果真如此,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是三流的乡下功夫。这种功夫大概伤不了我罢!疾风之介心想。
不过,疾风嘴里尽管这么说,心里却颇为这座丹波山中的小城所吸引。就好比先前先行离去的那两个武士,虽较三好兵部年轻许多,但也和三好一样地无知,一样地质朴。他们的眼神是如此地清澈、纯真,是疾风之介在过去所认识的武士身上不曾见过的。
当自己的父亲、祖父等家人为明智城殉死时,大约也是带著这种眼神罢?疾风之介想。
如今,复兴明智家的明智光秀领有丹波一地。他若答应加入,当然免不了和明智一战。但,疾风之介对现在的明智家是一点也不在乎了。尽管姓氏一样,和自己却没有丝毫瓜葛。光秀、光春那两、三个人的身上虽然流著明智家的血,但他们的将士却全不是明智家的人。现在的明智军是由一批和从前的明智家毫不相干的人组成的。
和这样的明智军打仗,疾风之介不会感到心痛。或者,比起明智军,丹波的这一群乡下武士和自己的个性还比较相近哩!
“我是不想去送死,不过,替你们杀十几二十个人倒是没问题。因为我就是靠打仗混饭吃的啦!”
豪情一起,疾风之介便总是这么说道。如果说有两百个武士能奋不顾身地冲进战场决一死战,那么自己似乎也没有理由不跟著这么做。也许此刻自己的心中正充斥著某种未知的东西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疾风之介的眼睛会透出一种仿佛著了魔似的、但却又温柔亮润的光来,这也是加乃和阿凌所无法忘怀的。
“我的伤早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疾风之介不时地对三好兵部说道。他在破庙里简直闲得发慌了。
“再等等吧!你别急,我会带你走的。织田大概就要攻打大阪了。”
春天时,就有谣言传到这块偏僻的地方来,说是织田信长即将起兵征讨大阪本愿寺。
而三好兵部则时常假扮成一副浪人模样,搭船出游坚田或坂本。为的是想打听明智光秀的军队究竟何时离开丹波,以配合织田信长。
※※※
二
加乃终于住进坂本的磨刀匠林一藤太家里了。林一藤太是加乃在深沟认识的老磨刀匠林惣次的远房亲戚,年纪将近七十,但由于地点好,收了不少弟子,生意做得颇堂皇。
一藤太因为妻子早逝,家中除了女仆之外没有女眷,所以,加乃的到来,对这个家来说毋宁是件可喜的事。
也许是换了地方,西江的气候较合体质的关系,加乃变得比在深沟时健康,不但能主持家事,也能和出入店里的武士应对自如,只不过,倘若当天稍稍忙了一点,隔日身子便会微微发热,觉得不舒服。
加乃自从到了这里之后,经常听到一些有关从前在小谷城认识的人的谣言。那些原先以为会跟著小谷城一同殉死的人却都活得好好的,有的弃官从商,有的则另外投靠他主。相反地,那些原以为是那种卖主求荣的人却反而随同小谷城的失陷一块儿悲惨地殉死了。
而伯父山根六左卫门的在内城中壮烈成仁,远在伊吹山避难的伯母跟著也领著两个小孩自杀身亡一事,也是加乃到坂本以后才获悉的。
时代就在一次次的大争战中不断地推演著。人的命运在争战的蹂躏之下,一如蝼蚁一般脆弱无常。
来到坂本之后,加乃收过两封十郎太寄来的信。信中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事,对加乃擅自逃走一事则只字未提。
──目下一切尽如我意──这句话读来就是十足的“十郎太式”措词,而那一手字更是潦草得不堪入目。
──待春至即领从者登门造访──口气虽大,字体却又小又斜。
转眼春天到了,但加乃也忘了十郎太信上所说的了。然而当湖边樱树上的樱花凋谢长出嫩叶,废了好几年的日吉神社的祭礼也开始筹办,准备在今年盛大地举行之时,立花十郎太突然前来造访加乃。
正如信上所说的,十郎太带了一个手下同来。不知是不是出自心理作用,加乃总觉得十郎太的措词和对答,比起一年前要斯文得多了。
加乃于是将十郎太一行人请进屋子里去。
“我真的来了,尽管来得早了一点。”十郎太说道。
一开始,加乃还弄不清楚十郎太话里的意思。但接著他又说了:“这会儿你可真的要当疾风之介已经死了,非得死心不可了!”
听了这话,加乃总算懂了,微微地变了脸色。
“还不到一年呀!”她说。
“所以我说我来得早了一点。大概早了一个月左右吧!”
“是两个月。”
“两个月也不打紧。反正他不会出现了。”
“这可就不知道了。”
“别傻了!他已经死了!”
当十郎太说这话时,自己也觉得很是心虚。他知道只要那个疾风之介还活在这世上,搞不好真的会出现也不一定。这种揣测太教人难受了。当时自己实在应该把他干掉才好。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一改变了话题,十郎太便直说个不停。
“这回我们来,那边一定又添了不少人手。只要能参加争战,我们一定会赢的。”
他力陈他们为什么能赢的原因。对主公丹羽长秀这次被任命为和争战完全不相干的安土城奉行【译注:日本武家时代,担任行政事务的武士官名。】来建设安土城,十郎太觉得相当吃亏。
“可是这儿的人都说,建设安土城算得上是工程浩大呢!”加乃说。
“就搬些石头而已,总也赚不到一千石吧?筑城真是一件无聊的工作哩!”
十郎太说得咬牙切齿。随后又接著说,最近或许会出阵去征讨纪伊的真宗门徒。万一不幸落选不能参战时,也还会有一场出征中国地方毛利氏的争战。这场仗是一场大仗,自己应该不会再次落选才是。最后,仿佛对他自己所说的话打上个休止符一般,他将视线从加乃脸上移开,直盯著远处,说道:“打仗!打仗!”感觉上,就像他已经看到了战场似的。
对这个依然故我的十郎太,加乃著实恨不下去。
倘若疾风之介果真已经不在这世上,自己也许就会选这个年轻武士了。他从来都不放弃任何往上爬的机会,就算只是高那么一点点,他也要死攀住不放,直到爬上为止。这样的人尽管单纯,却似乎仍有一股莫名的魅力。
但,只要疾风之介的生死未明,自己便无论如何不能听从他说的话。即使此生无法相见,只要知道疾风之介或许仍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立花十郎太便绝对不能取代他。
“再过两个月,疾风之介如果还是没出现的话……”
最后,十郎太又回到老问题上。
“他会出现的。”加乃的话有些残酷。
“别傻了!”
“不知怎的,我就是有预感。”
“这预感很教人讨厌哩!”
对十郎太而言,这的确是个很让人讨厌的感觉。他一脸不高兴地,又想到了上回不该放过疾风。而后,短短一个钟头的造访便以适才的那句话作结了。十郎太说他必须带著三个手下雇船赶回佐和山去,免得耽误了明天晚上的任务。加乃于是到码头送行。
※※※
三
一个月过后,十郎太又来了。一旦找过加乃一次,便无法忍耐两个月不见她。十郎太觉得在这两个月中造访加乃,应该也是无可厚非的。
因此,一听说坂本的日吉神社即将举行祭典,一些当日没有任务在身的同僚们都要搭船前往坂本时,十郎太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于是,他也和几个同僚,在祭典当天一早便赶抵坂本了。一到了坂本,随即和同僚们分手,一个人到林一藤太家去找加乃。
加乃穿了一袭全新的和服从屋内走了出来。看得十郎太直傻了眼。
“我还是来早了一个月。”十郎太的口气有点羞涩。“因为想看祭典,所以……”
十郎太居然会和祭典扯在一块儿,这实在是不怎么搭调。
“你想看祭典?”说著,加乃不由得轻笑了起来。她无法想像这世上除了争战之外还会有让十郎太感兴趣的事情。“这倒真是件怪事哩!”
加乃没打算要讽刺他,但讽刺的话却从口中说了出来。
十郎太并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盯著加乃的脸。只要见过加乃,来这儿的目的也就算是达成了。什么时候回佐和山去都无所谓了。事实上,十郎太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参加什么祭典,就算是一下子也不想去。所谓的祭典,就只是一大群人闹烘烘地挤成一团,扛著不明来历的神龛在典礼中绕来绕去,如此而已。
“傍晚时,神龛会从七本柳海边搭船到唐崎去。”
“噢!”
“听说这回的船祭可是好多年才有一次的呢!”
“那算是件大事啰!”
十郎太心不在焉地答道。他自然希望像此刻这样和加乃相对谈话谈得愈久愈好,但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一段心灵充实的时间不会太长。
“那……我走了!”只要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段时间便不得不打上休止符了。并且,两人的谈话只要一告中断,这个休止符便会遽然降临。
和加乃碰了面,才说不到两、三句话,十郎太却奇迹似地彻悟自己该告退了。不料,这回加乃却开口说道:“傍晚我要搭船到唐崎去看热闹,你要不要也一起去呀?”
十郎太猛地咽了口口水。要自己也一起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跟著,他又觉得这份幸运实在太可怕了,自己委实有些招架不住。就连在设乐原拿下将军头时,也都不曾有过这般强烈的幸福感哩!
“申时,神龛会被扛到海边来,我想在那个时候跟著去。”
“那么,到那时我再来找你好了。”
说罢,十郎太逃也似的离开了加乃家。心中暗想该如何打发傍晚前这段时间。
然而,不管走到哪儿,到处都陷入一片十郎太所不能理解的祭典热潮中。于是,他离开城中,沿著湖岸往坚田的方向踽踽地走去。昨夜在船上闹头晕,几乎一夜没阖眼,这会儿可得找个地方轻松地睡一觉了。
在距离坂本城约半里外的湖边一处芦苇丛中,十郎太发现了一条空船,他于是上了船,对著万里晴空,仰面躺下。
初夏的阳光有些灼热,但十郎太并不在意,仍旧将眼睛闭上。只要睡上几个钟头,和加乃一块儿搭船的时间很快地就会来到。
之后,加乃的脸庞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很快地,十郎太便带著幸福得不能再幸福的感觉,一下子就沉沉地进入梦乡了。
当他醒来时,日头正炽。睡饱了的他,只见眼前有白色的水鸟静静地浮在湖面上。
看著这画面,十郎太只觉得肚子饿了。他打了两个大呵欠,然后站起身来。就在这一刹那,他想起了和加乃的约。那个约似乎和现实离得很远。
一站起身,十郎太立刻在岸边洗了把脸,跟著向坂本走去,怀著几丝害怕迟到的不安。途上,他开始跑了起来,跑到没气了,便停住脚,一会儿,又跑了起来。
幸好是跑来的,十郎太心想。因为加乃和林家的两个女仆、以及林一藤太的一个小外甥就站在门外等他。
他们搭的船总共可以载上十个人,除了十郎太一行人外,另外还有开染房的一家三口和他们同船。船就从坂本城尾的岸边开出。
湖面上早已有几十条准备看热闹的船,正朝著唐崎开去。
打开加乃带来的套盒,十郎太老大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仔细想来,自己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碰过食物呢!
七本柳海边挤著一片黑压压的人潮。十郎太身在湖上,也仍能听见祭神的舞乐声、鼓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听说日吉神社七社的神龛这时正按照古礼,被分别安放到几条船上。
加乃的视线始终不曾从岸边移开。十郎太正巧能望见她那美丽的侧面。
“神宫的神龛已经放到船上去了。听说跟在后面的小船上载的是献给神社的马呢!”
加乃以沉稳的口气说道。过了一会,她又说道:“现在轮到八王子的神龛了。神龛的四周有四根竹子,上头绑著稻草绳哩!”
盯著加乃的侧面,十郎太点点头,但他的脸却绷得比平日还紧。自他来到这世上以来,他从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既特别又和谐、既幸福又静谧的日子。就连湖边船祭的那一片嘈杂声中,也似乎隐含著一份和人类毫不相干的、仿佛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的静寂。
加乃所说的神龛、献给神社的马、稻草绳、七社的神龛船、以及几条上供的船,十郎太全看不清楚,但他也实在没心情将它看个仔细。反正只要知道那儿正嘁嘁喳喳地进行一桩怪事就够了。
当十郎太所搭的船驶到唐崎的一棵松附近时,船的四周也渐渐挤满了看热闹的船,大伙儿全等著神龛船队的来临。
这时初夏的太阳已经下山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傍晚起了风的缘故,船只不断地在波里上下晃动著。
打从上船之后,十郎太和加乃几乎没说过一句话。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在这种场合该和她说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当暮霭开始在湖面上罩下时,一行约几十条船的神龛船队正满载著人,浩浩荡荡地从水的那一边慢慢开来。
正想著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时,突然间十郎太吃了一惊,视线遂集中在一个地方。
只见一条距十郎太约有五、六条船身之远的船,在布满船只的湖面上徐徐地划行。十郎太紧紧地盯住正立在船中的一个汉子的侧脸,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快使得他全身发颤。
十郎太再也无法把眼光从那人身上移开。因为他害怕万一移开眼光,加乃便会往那头看去。
一会,汗从十郎太那略失血色的额上涔涔地流了下来,跟著便滴在膝上握紧了的右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