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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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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此后该怎么办呢?反正无论如何,总是得回到出发点罢!

一面强忍著肩伤的疼痛,立花十郎太一面走著。一颗疲惫的心不时地想著这些问题。

幸好肩上的伤似乎并不顶严重。不过,伤口仍然渗出血来,往背上和胸前流去,上半身因而冷冷湿湿地很不舒服。他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休息一会,敷敷药。

敷药是该敷,不过现在肚子又饿了。他想起方才在神社里才咬了一口饭团而已。早知事情会落到这种地步,就该将那饭团吃了才对。

再折回那儿找找,或许地上还会有几个饭团罢。不过,除了饭团,也还会有三十多具尸体在那儿。想到这里,十郎太就不想回去了。说是有什么怪鸟叫声的笕左右兵卫居然会被人从脑门劈了下去。能劈得那么漂亮,他应该可以瞑目了罢!唉!这家伙实在倒楣!还有那三十多个人并排死在一块儿,或俯或仰或躺的。想来准是被那几百个武田的厉鬼在一瞬间夺走了性命的。

托将军头之福,我这才逃过一劫。真多亏了它。只略受些肩伤的话,还得多少忍耐些。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武士可真猛哪!他的武艺一定十分高强。还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刀就砍了下去。也就因为我出手突然又没有任何招数,那个家伙才会落败的。

可是,尽管我已经斩得了将军头,但我方从大将到走卒却全都死了。我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这会儿回深沟去之后,他们一定先会问我怎么没和松平伊忠一起殉死,还提什么将军头呀?我是没死成,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呀!因为当时我既没逃也没藏,我只是正在和那个武士血拼,如此而已呀!

但他们一定不会相信我的。他们会说,那你为什么不立刻追随地下,倒一个人厚著脸皮回来。

去!我才不要死哩!自杀?门儿都没有!人一旦死了,要再投胎为人就不容易了。我才不要死哩!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总得先想个法子安身才行呀!

我反正是肚子饿了。先找饭吃罢!然后再处理肩伤。然后──,然后再说好了!总而言之,下次不要再投靠在那种说殉死就殉死的人手下就是了。

吃饭!肚子饿死了!

立花十郎太漫无目的地走著。因为该想的事太多了,他得一样样地想,因而脚下的步履就乱了。

忽地,十郎太迎头撞上了某个东西,他摇摇晃晃地,一脚踩进水沟里了。

不知不觉地,天已大黑,四下一片昏沉。

凭撞上的感觉,十郎太清楚地知道自己撞上了一个人。因为感觉上对方有弹性,还算柔软。

十郎太默默地凝视著眼前的这一片黑,然后屏息伫立著。对方也和他一样,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

过了一会,十郎太才将手搭在刀鞘上,摆开架式,怒喝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一会儿,右手边隔了好一段距离的黑暗中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你先报上来!”对方似乎已经跃至他身后了。

十郎太不说话。他担心随便报名的话,对方会突然出手。

一会,他又朝著那人大声喝道:“报上名来!”

“我吗?”那人这会儿出奇地爽快:“我是马场美浓的家臣,叫佐佐疾风之介。”声音仍旧十分镇定。

十郎太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不禁咽了口口水,倒退了两、三步,又叫道:“你再说一遍!”

“马场美浓的家臣,佐佐疾风之介。”

对方仍然相当镇定。

十郎太突地感到一股想立刻逃离这儿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压抑下来。听到疾风之介这几个字让自己不由得战栗起来。

到底是逃呢?杀呢?还是报上名字?

一时之间,十郎太不知道该怎么办。然而紧接下来,他几乎是反射地选择了其中之一。

他朝著黑暗中的发声处挪近两、三步,突然拔出刀来,凌空一斩,却没碰著对方。

糟了!他想。跟著他又回刀砍下,这会儿仍旧落空。

“来吧!”

对方随即也拔剑对峙,在三尺之外的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著。

十郎太也喘著大气,摆好架式。这回他不能再随意出手了。

摆定架式,十郎太慢慢地倒退两、三步。跟著又倒退了两、三步。等到和对方隔了一段相当的距离时,他又连续倒退了五、六步,然后猛地转过身,就这么摸黑跑开。

不知跑了多久!总之,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发现对方没追过来时,十郎太这才停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之后,他才想起那讨厌的家伙终于还是出现了!他果然还活在这世上。

尽管如此,佐佐疾风之介会投效在武田麾下却是始料所未及的。一想到适才自己并没有报上名字,十郎太就觉得还有点值得安慰。

跟著,他又疾奔了起来。

一边跑,他就一边想,自己刚才应该把那家伙杀了才对。他告诉自己,之所以没把他杀掉,是因为不愿暴露自己的身分。

不停地想,然后不停地跑。等到跑累了停下脚步,十郎太才感觉到一直不曾挂意的肩伤这时又一跳一跳地痛了起来。

※※※

十郎太这会儿又漫无目的地走著。这时距遇见疾风之介时已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了。

究竟该往北边走,还是南边,十郎太一点主意也没有。新战场的黑暗在四周弥漫著。十郎太仍然觉得肩痛、疲惫、饥饿。

脚下的路崎岖不平,这一路上走得很辛苦。不知不觉地,自己似乎走岔了路,已经身在原野中了。

十郎太不时停下脚步。一停下来,夏虫的鸣叫声立刻在耳边响起。那声音听来虽然微弱,但却像溃堤似的无休无止。

虫发出的声音仿佛极度不安似的。出娘胎以来,这或许还是头一回如此专心聆听虫叫哩。

然后,十郎太又迈出步伐。树丛一过,是一条石子路。石子路走到尽头,又是一段树丛。地面上上下下地,颠簸不平。另外,也还有好几条小水沟。每碰到水沟,十郎太一定一脚踩了进去。

不知不觉地,十郎太又一次走出树丛。这回却又碰上一片高高的杂草林。高过膝的杂草长得很茂密。他在杂草穿梭著,一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突然间,十郎太踩到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吓了一跳。显然是个人。他再一次把脚抬过去,轻踩了一下。这的的确确是个人,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十郎太蹲下来,碰了碰那人,他的胸甲沾了夜露,湿嗒嗒地。人是仰躺著的,两只手也无力地躺在草上。伸手去抓他的右手,发现他手上握著矛。握得非常紧。从他紧握著矛的样子可以感受到他的那份执著顽固。跟著,十郎太起身离开。

可是,才走不到五、六步,十郎太又踩到同样的东西。这回他根本无需蹲下来看,就知道那是一具尸体了。

避开尸体,十郎太往右手边走去。才走了三丈左右,他又第三次踩到尸体。真够呛的!看来自己是走进一段遍地死尸的地带来了。

十郎太心想,反正是一定得走到天亮的,因此非得找块干净的土地走不可。但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才能走出这一片死尸地带。他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毅然决然地决定往他现正面对的方向笔直地走去。至于是会愈走愈深入这块“乱葬岗”,抑或是能渐渐远离,那就得靠运气了。

起步之后,十郎太仍到处踩到尸体。每走五步、六步路,就一定会碰到一具尸体。但他也不去理会它,只当作像踩到石子一样继续行走。

走了约半里路之后,十郎太也已经踩了几十具尸体了,这会儿却出了个意外。他的右脚忽地被一个东西箍住了。

“放开我!”

十郎太不由得叫出声来,他极力想跳开,对方却紧箍著不放。

“放开我!放开!”

十郎太猛抽右脚。

这时,下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你是织田的人嚒?”

“我是三河的!”十郎太答道。跟著又一面抽腿,一面叫道:“放开我!放开!”

但那人并没有意思要放开他。

“如果你是三河的人,我想托你一件事!”

下面又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

“什么事?快说!”

“能不能请你把我送到天神山的军营去?”

十郎太没有回答,只是伫立在那儿,右脚仍被对方箍著。当知道对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时,他这才安下心来。

“你是织田的人嚒?”

“是的。不知不觉中受了伤,落得这副样子。再这么下去的话,我一定会死的。送我到天神山去吧!”

他看上去相当痛苦。

“原来如此。”

十郎太说道,一面思索著究竟该不该答应这个濒临死亡的人的要求。

“你若肯答应,在下感恩不尽。”

那措词和一般的兵卒有些不同,口气听来也颇有教养,不像是个濒死的人。

“嗯!”

十郎太叹了口气,说道:“倒也不是不送你去,只是……”

“拜托!千万拜托!”

“我一个人就走得很辛苦了。因为我肩上受了伤。”

“我知道这么做是给你添麻烦,但是还是请你务必帮忙。这么下去的话我一定会死的。”

“嗯!”

说罢,十郎太仍旧伫立著,对方也仍旧箍著他的右脚。最后,他终于坐了下来,缓缓地说道:“看来你的伤蛮重的。”十郎太一副准备休息的模样。等到坐下之后,他才发觉那位武士仿佛很痛苦似的,不断地喘著大气。

“我倒也不是不帮你,”十郎太说道。“不过,我也有一件事要托你。”

“什么事?”

“没别的,就是想托你介绍我加入织田军。”

“加入织田军?”

对方似乎颇感意外。沉默了一会,他便又说道:“这算不了什么。我答应你!”

“好!”

说著,十郎太陡地站起身,发现对方仍箍著他的右脚,于是说道:“你总得先放开我吧?”

“你答应了?真是太感谢了!”

说罢,那人才放开十郎太的脚。

抱起他,十郎太避开受了伤的右肩,将那人的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半背半抱地迈开脚步。那人始终默默不语。

“振作点!”十郎太不时叫道。“还好嚒?”

“还好!”

对方一答话,十郎太便放心了,他若一死,自己就什么都落空了。十郎太并不知道天神山该往哪个方向走,反正往前直走就是了。

一面走著,十郎太一面摇摇晃晃地,右肩上的伤痛得很是厉害,大概是因为背了那人的关系罢。

但,尽管是摇摇晃晃,十郎太仍继续往前走。

“还好嚒?”

十郎太不时地确认背上武士是否仍活著。他一步步地走著,朝著即将展开的崭新的命运。

※※※

佐佐疾风之介忽地从睡梦中醒来。身边尽是高高的夏草。他只觉得全身疲累不堪,手脚全硬绷绷地。

疾风!

他的确听见有人在叫。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远处喊了两、三次他的名字。

不知是梦还是真。然而那清澈的叫声仍在耳边回旋不去。

想来大概真是在作梦罢!

杂草覆在脸上。夜雾让人觉得凉凉地,好不舒服。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轻伤,所幸没有重伤。疾风之介只觉得十分疲累。

还能不累吗?五月八日开始包围长篠城,直到今天的设乐原会战为止,这十多天来天天打仗,而结果仍是败了。

夜空在眼前展现。天色阴阴地,只见一片泼墨似的黑。只在北方的某处有一道带状的、看来像是云的裂缝,点缀著几颗星星。

疾风之介躺著,觉得自己心中仿佛有个小池子。池子里不断地涌出一种冷冷的思潮。那呼喊“疾风!”的清澈声音和这冷冷的思潮,此时正在自己睡著了的五脏六腑中渗透著,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的耳朵才会听见那种不是声音的声音。

对疾风之介而言,所谓的争战,总是注定要失败的。每逢争战,只要一告结束,疾风之介就会发现心中有一个和现在同样的池子。它是哀伤的源头。而后,那只有在兵马杂沓过后的战场上才会吹起的断断续续的风,便会缓缓地吹著横躺在虚空中的身体。每一次都不例外。小谷城失陷时如此,小谷城之前投靠六角氏,在江南争战时也是如此。

不幸总是跟著我。或许早在半年前,投靠马场信春,成了他的家臣当时,就已经注定了我今天的命运也未可知。果真如此的话,争战、败战,以及接踵而来的悲哀又代表了些什么?

疾风之介猛地想起争战离他远去的当时。就像附身的妖魔远遁了一样,争战突然离他而去。

未时,武田胜赖见情势大坏,便掉转马头打算朝北边逃走。掩护胜赖撤离的任务自然而然地便落在疾风之介所属的马场信春的一个支队上了。胜赖走在掩护队之前几里,身旁还有数骑武士保护著。而后,信春的部队便和乘胜追来的德川军大打出手。部队边打边退,随后也渐渐移向北边,和胜赖之间保持著相当的距离。

从猿桥附近绕到西边,在出泽丘陵上作最后一搏时,信春的这支掩护部队就只剩下三十多人了,骑马的兵卒全被歼灭了,这三十多人尽是徒步的武士。而信春这时也已战死了。

在这之前,疾风之介只管打斗,心中并不曾惦挂著生死。只有一片黑色的暴风雨包围著他。

事情发生时,他正在跑下丘陵斜坡的途中。他清楚地看见在数十丈外的村头白茫茫的尘沙飞扬著。而在那一片尘沙之外,数骑武士正骑著马一个个地跳过某个东西,就好像那儿有堤防似的。这一切看在疾风之介眼里,竟显得如此不可思议。那几个武士显然就是逃走了的武田胜赖一行人。这一幕白茫茫的景象看上去静得出奇,让见到的人毛骨悚然。

一万五千个武士几乎全在这场大战中伤亡了,而结局就是这样吗?就是这么一幕冷酷的景象吗?

让疾风之介觉得争战离他而去的时刻,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罢!究竟为何而战?为何互相砍杀?这一瞬间,疾风之介觉得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实在是毫无意义。

于是,疾风之介跑下斜坡,在渡过几乎干涸了的小河时,被石子绊了一跤,倒了下去,但他就这么匐伏著,不想站起来。

有好几次,疾风听见身边传来追兵急促的脚步声,但谁也不曾注意到他。

到了夜里,疾风之介站起身,跨出脚步。走了将近一里路,他这才走到现在正倒卧著的夏草丛中。除了途中曾在黑暗中遇见一个武士,自己报上名字却遭对方出刀乱砍之外,他并没有再碰上任何人。饥饿再加上疲累,使得疾风之介一倒在夏草丛里便沉沉地睡去。

争战,大约就是这么回事罢!

当他被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惊醒时,他心中的那个小池子便不断地涌出这种想法来──觉得争战毫无意义的想法。

不知不觉地,疾风之介又沉沉地睡去。然而,迷迷糊糊中,他又醒了过来。

这回他更清楚地听见有人在叫著:“疾风!”。就和先前一样,总觉得有人在远处叫了两三次他的名字。

然而,眼睛一睁开,却什么也听不到。仔细想来,既是在这个曾经发生混战的地方,而且又是在当天晚上,应该不会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是。

疾风之介于是又将眼睛闭上。一如先前,他心中的那个池子又是一阵荡漾。只觉得一种仿佛全身瘫痪似的落寞感重重地压在心头。

疾风之介第三度沉沉地睡去。然后,又醒了过来,他觉得这回自己似乎睡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不过,这回也同样是被“疾风!”的叫声惊醒的。

这回声音显得更遥远,更微弱了。但仍可听得出来叫的是“疾风”。

一醒过来,疾风之介蓦地起身,在夏草丛中站了起来。

大约是姗姗来迟的月亮从天上某处放出光芒罢,只见一望无际的杂草上罩著一层薄光。

“疾风!”

这回清清楚楚地在清醒了的疾风之介耳边响起。声音又远又飘渺,教他都不由得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但,这回应该不会是神经过敏,也不是耳朵过敏。那声音的的确确传进了清醒著的疾风之介的耳里。

那声音乘著轻荡著夏草,似有若无的夜风,从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某个遥远的地方,渐传渐弱地传到疾风之介的耳里。

疾风之介吓了一跳。那声音听来像是阿凌的声音。除了阿凌,大概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疾风之介默默地伫立著。自己就算应声,声音也无法传到阿凌那儿。她现在一定是在一个只能传送她自己的声音的远处罢!不过,只要再有一次呼唤自己的声音传来,疾风之介就准备要尽力出声回应。

但疾风却就此没再听到阿凌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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