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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人之公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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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雜誌1916年。第13卷。第1期再版。

徧國之人,殆無不以爲中國將死矣,曰將死,猶諱匿之詞也。殆皆以爲中國必死矣,曰必死,猶客氣之詞也。其實亦旣以爲已死矣。究竟已死未死,且可勿論,卽其有救無救,亦可勿論。惟所以致此死因,必有癥結膏肓所在。其物曰毒,國人旣全受之,乃曰公毒。此公毒者,自時間得之遺傳,自空間得之周圍影響。西哲有聖的巴佛者(charlesaugustinsainte-beuve一八○四年生,一八六九年歿),不承認人類有自由意思說之一人也。以彼所云,謂世間一切皆受支配於一定不易之機械的法則,所有各種社會現象乃至文藝(渠爲文學家,此論爲文學而發),不過其國民狀况一切之數學的總和。質言之,卽外部原因之必然的產物也。此種原因之力,不外三種:一曰人種,合先天之性情(遺傳)及氣質體格之差異而成。一曰周圍,氣候風土不待論,凡其人所結構之社會的狀態,無一不予以直接間接之關係。此種狀態,可名曰地方色localcolour,卽一種特別空氣,包圍其人,搆成一切之影響者也。三曰時代關係。今以其說診斷中國之病,先可下第一斷定曰:國人因遺傳及地方色之一種共同之有毒的空氣,必已釀受一種共同之公毒。夫遺傳與周圍及時代,時相反者也。遺傳爲先天之物,而周圍及時代,則因交通上種種變化,可蜿蜒遞變,而漸次改造其遺傳。如動物之保護色然,適應變化,以保持其生存,發達其進步,故前者爲保守的,而後者則爲進步的。而中國則因自古無交通,而國民之公性(卽公毒)又不適宜於變化,二者相合,而其毒益深益遍,故以二者相加,而成公毒之總和也。今吾人必須公同硏究,公同證驗,以大膽的精神,簡單直率的言語,發表此項公毒之名目性質及其作用,而後其已死未死,乃可言也,有救無救,乃可斷也。故今日他國政客學者,日日求發揚蹈厲其國民特別之精神,而吾今則以爲中國所急,先在研究實驗吾國民特別之公毒。吾一方面,固承認吾國民有特別之精神者,然今有人於此,雖神經敏銳,體質康強,而其人但因一毛孔,一血滴,受有微生物一顆,此微生物,雖以數百倍之顯微鏡,而僅能辨認,可謂微末極矣。然不數日,不數月,而其人已成微生物之窠穴,毒氣瀰漫,不可救藥,必先予以淸血之劑,而後乃能奏手。不然,則一切妙藥,皆以潤補毒蟲,速人以死。余旣直覺中國自海通以前,所有若干聖賢,若干佛子之大義微言,名理福音,自海通以後,所有歐美日本之學術文物,政法制度,凡經輸貫吾國人之腦筋中者,一一皆腐朽蠹害,不以益生,反速其死,乃始恍然此公同毒質之爲害於億萬無窮也。

今中國之醫生亦旣多矣,其最先者曰:中國之病由政治不良。顧政治何以不良?則曰:當局不良。顧當局者,非上帝不仁,特爲毒害中國而產生之魔鬼(指多數言)也,亦猶是中國人耳。試問何以有此不良之當局?夫放縱、專恣、賄賂、殘虐等之惡德,質言之,皆人類意思之自由之過其限度而已。凡人類莫不欲伸己而屈人,專意而自恣,故人類之爲惡,乃其天性也。人性本自由於爲惡,而勉強於爲善,卽曰:此論太僻。若夫大多數之人性,善惡相混,可以爲惡,亦可以爲善,殆通說矣。然則請問他國之當局,何以儉於爲惡而奢於爲善?則必曰:有法律之力足以制之之故。然則請問何以中國法律若枯朽,而外國法律若神聖?則必曰:有社會之力足以防之。然則請問中國社會何以無力?故最新式之醫生,則宣言曰:今宜自改良社會始。凡此數層論點,層累而下,今日已不値一錢,而其實哀哉痛心,蓋幾以若干次之無數犧牲而後達之之結案。質言之,卽此國中本無一望聞問切之醫生,日日以國命民脈爲試驗。甲方不效,病已深矣。乙方不效,病垂死矣。丙丁不效,人已死矣。蓋殘兇輕率武斷,敢於以國命民脈爲兒戲者,莫國人若也。今曰自改良社會始,其脈案對症不對症乎。余不問其對症不對症,余先覺其脈案則不成爲脈案,藥方則不成爲藥方。蓋彼所診斷而得之斷案曰改良云者,請先問所須改之惡何在,而後乃能問其彼之所謂良者何如,而後乃能問其改之之法。昔者北京有一大老,當民國初立時,語余曰:康梁孫黃,其他種種所開方藥,非不善也,奈中國材料不配何。此比較有思想之大老,其材料不配云云,實足代中國一部分賢明人士公同歎息之聲。而此大老者,則因確信材料不配之故。故彼以不配作大老之材料,而姑以現狀爲滿足,且認爲不能不滿足。故余謂中國今日無論政治學術及各種事業方面,實不外兩種問題。第一問題卽諸君是否甘於千秋萬世爲此不配做材料之材料,令中國長爲此不配做材料之中國。第二問題曰若其不甘,則此材料是否有改造之餘地,抑必如一部激烈派、憤世派所云非亡國不可,非滅種不可,非殺盡斬絕不可。而余則認爲二者之先,有一先決問題,卽此不配做材料之材料,其中毒之處安在,所中之毒爲何,果能說出毒源病根,而後再問可改造不可改造。蓋醫生第一義爲先說病名,第二義乃講方藥。果使中國遭天不造,生命不辰,所罹者爲一種無名腫毒之病,此病在今日發明藥品之若干註册號數中,尙無可以有療病希望之藥,則亦已矣。近世文明人沈疴不治,則發憤自殺,每年新聞紙上不少其例。然則主張非斬盡殺絕不可者,亦一法也。因循姑息,謂實無法可救,姑苟且以續其一息之命,續命一日是一日,續命一刻是一刻,是亦一種所謂仁人君子之用心,亦未可深惡也。故吾曹旣爲受病之一人,則先要求醫生吿我所患何病,此吾今日所爲主張搜求公毒爲救國之第一義也。

吾之緖論,亦旣過於繁冗,今請單刀直入,陳說我所知或我所覺,其實卽我所受之毒氣爲何物,一言蔽之曰:思想界之籠統而已。

第一,先問思想界是何物。以吾武斷思想者,卽上說因遺傳及周圍影響所發生及蘊釀之人類靈魂之意識,爲凡百社會現象之導源之力量。所謂界者,則此意識總量之區域是也。聖賢佛子,文人學士,爲供給此力量之源泉,一切凡夫,隨其程度之容量,消納其點滴以爲活,或爲河爲湖,或爲溝爲壑,乃至爲杯爲勺。質言之,思想者,靈魂所發生之空氣,社會之人,翕受以爲活者也。故如政治,如學術,如商業,以及其他種種,皆一種人類之形式,其實全恃此空氣之翕受,以支配其形式。在個人言之,則爲思想,就全體言之,則爲社會思潮。今日世界,學說如林,甲論乙駁,莫知所屆。顧社會一切現象,實受時代思潮之支配,則共同承認之宣言也。以是今日欲硏究歐美文明,必須先硏究其時代思潮之爲何物;欲硏究其國之個性,必須硏究其國民之特性爲何物;今欲硏究病人之病源,必須硏究其體質與心理狀態同一理也。故曰:中國之病,由於政治不良,由於社會不良,由於道德不良,由於智識不良,皆是也,皆非也。以余武斷其受毒之地點,在思想界,其所受之毒,名曰籠統,此外無別物也。

第二則須問何謂籠統?余今不能下一定義,但爲說明其槪。念曰:凡無統系,無實質,無個性,無差別者皆是。其所發生之現象,則爲武斷專制,沈滯腐朽,因循柔弱,凡在今日爲造國保種變化進步之公敵之病象,無一不歸之。

大抵自有中國以來,以及今日,無論聖凡賢愚貴賤老幼,無一人不受有若干此籠統之病。今吾歷舉現象,以爲證明其實詞費。蓋吾人卽以自身體驗,亦自曉然於所受籠統之病毒至深也。

中國敎義之開章明義,以時間論,則凡立一義也,必謂質之萬世而不惑,不認有時代之變遷。以空間論,則謂世界惟有中國,其他皆爲夷狄禽獸,不認有區域之存在。則所謂宗敎學說,必爲絕對無有商量,凡反之者,則必諡之爲夷狄禽獸。以個人論,則一方面爲消極的籠統,卽根本不認有個人之人格與自由,必使一切之人沒入於家族,沒入於宗法社會,今之新人則主張其沒入於國家。一方面爲積極的籠統,則能犧牲一切之人以成其富貴榮華者,卽爲名譽。若此者,皆吾所謂籠統之說也。

自漢以後,中國無學說,有之則惟孔子。尊孔子於獨尊,而排斥百家,凡所謂百家,皆異端也。夫旣定於一尊,則國人無復有懷疑,無復有硏究,百家旣去,而孔子之精神,乃隨百家以俱去。譬之歐洲中世,全歐尊奉基督,僧侶專權,腐敗專擅,無所不至,聖骨呪符,神聖無上,其現象在今日名爲智識。禁壓人類快樂之否定。彼謂美與快樂,皆陷惑人類之陷穽。曾有有名牧師,謂因旅游瑞士,恐山水之美,奪彼心魂,特閉目不視。自希臘、羅馬以來,異教徒所已進化之學藝,一切閉鎖,舉一世爲無智文盲之愚民。世界個人,旣無自由,亦無自覺,惟謂專心祈禱,幸福無窮,恃法王之暴威,至於禁止閱讀聖書。此與宋儒之專講心性,或靜坐寡慾,及後此之欽定性理大全,或專以朱註取士者何異?故其結果,無有孔子,惟有宋儒,無有宋儒,惟有八股,亦並不復許有黃淳耀、金聲等之八股,而惟許有腐爛墨卷之八股,致令全國之聰明智慧,皆鎖置於形式獨斷之沈獄,而在今日,人人皆受此毒。譬猶人身鐘表,數千百年未曾改換法條,幾無有磨琢淸潔之餘地。余非至今日尙罵八股,蓋自漢尊孔之後,已漸養成獨斷主義、形式主義之空氣,至宋而其毒益深,至明立八股之制以來,亦旣若干百年矣。讀者試思,以數千年以上,至少亦數百年之遺傳種之,吾人至今雖欲不受其毒,亦可得乎?

吾今在舟中靜思,吾國所有一切現象,莫非八股,卽如政治諸君,亦知八股中有烏龜起講之說乎?蓋八股中之起講,必以且夫或嘗謂開篇三四句後,卽作排比,顧字一承,而字一轉,後用一乎字句,作烏龜掉尾式,卽用二三句收束,以此一定形式,有頭有臂有尾,故名曰龜講也。今日吾國何復有政治?

但有等因奉此,仰卽知照等等而已。彼等以此形式,號爲政治,卽無異上述用顧、用而、用乎等字,以一定之形式,作爲八股,吾常歎息而道。今之政壇中人,不復知國家爲何物,行政中分類,若者爲司法行政,若者爲軍事行政,若者爲教育、外務、財政行政,行政爲何物,口頭手下,但有若干門面語,以爲製造等因奉此云云者之用,則安得有政策之善惡是非可云?此如家中主婦,絕不知其家門廊房宇之數,以及廁牏客舍住屋之所在,柴米油鹽日用之數之如何,而欲操作家人生業,豈可得哉?故以余言之,今日政事,眞乃有意爲善,雖善不賞,無心爲惡,雖惡不罰。總言之,形式主義,獨斷主義而已,卽籠統主義而已。上述之八股云云,卽任取聖賢之大義微言,作爲題目,而在彼皆用顧字一承,而字一轉爲已足,亦不外一籠統主義而已。吾人旣不喜談政治,則談唱戲,亦一籠統主義也。任是何種武戲,何種文戲,其節目排場,必係千劇一律。夫戲劇與小說,蓋今日歐美人文藝之大宗,認爲時代思潮之產物者也。以吾國戲劇言之,演一神仙,則其排場作法,開腔道白,猶之演官場也;演一妖怪,則其排場作法,開腔道白,亦猶之演官場也;乃至演其他各劇,無一不同一形式。故神仙妖怪等等,在吾國思想界,皆同一物,蓋以爲一籠統,則無不可籠統也。因此以例小說,十有八九必講妖怪,講狀元宰相,講大團圓。紅樓夢中賈母,不待說書之終,而預料其結果之必如是。云云。此語實曹雪芹痛心駡世,包括一切,推倒古今之言,非直駡小說也。吾不肖,亦爲新聞記者數年,每於官場或名公等,有大事發生,輒爲預卜其結果,不幸失者一二,而中者八九。此非必有預言家之能,蓋世間俗物,旣專囿於一定之形式,凡有所爲,絕無意識,絕無腦筋,蛾見火而撲,牛見月而喘,天下老鴉一般黑,卽以籠統之公理求之可得故也。因是而講吾國之歷史,則常人所謂相斫書者,非卽籠統主義之別名乎?讀者試取綱目讀之,彼所斤斤以爲大事者,爲正統閏統之分,今日爲盜賊,則盜賊之,明日爲帝王,則帝王之。同此一人,對於其爲盜賊時,則按照春秋大義,聲罪致討,及其爲帝王時,則所謂君臣之名分旣定,又須爲之盡忠守節。有所謂胡致堂者,其人眞乃籠統主義之代表,任是何種史題,經此先生評定,莫不歸宿於春秋王道。嗚呼!號稱國有數千年之歷史,爲世界萬國最有名譽之事,而其國史之無生氣、無精神、無意識如此,則所謂發揚國魂、導發民性者,於何是賴?有此歷史,故吾國之學說文章,雖有種種偉大內容,但自其普遍於國民思想者言之,則陋劣極矣。人人講王道、性命、仁義禮智,究竟此等是何物事,殆無一書有統系之說明,故中國之學說,無一不含有神祕的作用。究其結果,不外天者理也,性者理也,天命之謂性,不卽理命之謂理乎?無極而太極,太極而無極,此語究作何解,則亦玄之又玄,衆妙之門而已。然中國學子,亦亘古以籠統主義爲安,委心任運,不求甚解之中。而每有所作,則必稱文以載道。韓昌黎者,自唐以後文章家之代表也,道其所道,非吾之所道。而彼所謂道,究是何物,除原道一篇,亦未多見。彼旣絕不知佛敎爲何物,而大胆武斷,謂必須焚其廬,火其書。蓋凡胸中無所有者,必憚與人爭,爭人惟恐不勝,則必訴之武力。亦猶政治家無主張以戰勝輿論,則最後之手段,惟有專制。故籠統之國民必武斷,武斷者必專守形式,專守形式者必不許懷疑,不許硏究,懷疑研究,則必認爲異端,爲叛民,則必須火其書,焚其廬。文章有八家,八家之後有桐城派,則亦猶此而已矣。因之以驗之於人事,則自箇性以及全體,無一不中籠統之毒。上述政治,可勿論矣。第一,吾國人不講分業之理,以爲國內得有智識得享權利者惟士,其他農工商等,皆以役於人,非役人者也。以故農工商者,決無可發達,惟發達讀書人。夫讀書則必有專科,而中國之讀書,則以籠統爲主。所守敎義,旣如前說之籠統矣,而士人一業,又極籠統。讀者當記取三國演義中禰衡見曹丞相時作何語矣。彼謂彼之一人,三教九流,無所不通,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又尋常小說,每一好漢,彼必加以美名,曰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中國國民信條:凡讀書之人,必須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其實最無所知者,惟讀書人。蓋一人欲無所不知,卽必一無所知。旣已一無所知,則勢必強不知以爲知。故不知民事而做官,由來久矣。其不知洋務而講洋務,不知變法而講變法,不知共和立憲而講共和立憲,則通國中皆是也。古有常言:一事不知,儒者之恥。此語若爲學者社會而言,則可爲今日之通論。若指學者一人而發,則眞顚倒夢囈而已。惟顚倒夢囈之人,意識不明,頭腳不分,最易籠統也。以常人論之亦然。每語輒稱某人今年生意平常,不過博得幾竿。又或稱某人作官發財,贏得好幾十萬。約人時刻,好稱三四點鐘,五六點鐘。數字之觀念,幾百人中而九十九無之。某君常謂國人如此稱說鐘點,卽爲辱國之一。誠哉是言!以歐美人常言時刻,卽是黃金幾分幾秒,所關非細,况於幾點乎?然此不必常人。以今日學者社會言之,每說一制度,輒稱世界各國。夫各國各國不同,究是何國有此制度,彼不知也。每見雜志等之文章,互相論辨,而絕不知其論點所在,十有八九皆空中相搏也。此無他,籠統之語易作,而明畫之論難爲而已。又以中國之社會之制度言之,無復個性之存在。大抵人之一身,爲其祖父之奴隸(奴隸與孝義不同),爲其家族之奴隸,爲其親黨之奴隸,爲其同鄕人之奴隸。其柔懦者,則拘臠束縛,安於鄕愿;其桀黠者,則恣睢暴戾,犧牲一切,並其人生應盡之義務而不盡。張公百忍,千古傳爲美談。忍、忍、忍,一切皆忍,是可名爲忍的籠統主義。故由家而國,乃以相忍爲國也。此論專講思想界,不具論此等事。或曰:子所言者,十餘年前事也。自革新以來,風氣亦旣變矣。余因含茹深痛,深覺中國今日之輸入外國制度與學術也,一切皆以籠統主義籠統之,故爲此論。蓋國人之公毒,旣瀰漫不可救,故如德儒李般之言,凡國民有其一定之性質,其性質未易,則任取何種新制度、新文物以貫輸之,而此等新有者,皆隨舊質而同化,一一皆發出其固有之形式而後止。此前所謂毒未拔而補劑適以滋毒之說也。然今日世界,何謂文明?曰科學之分科,曰社會之分業,曰個性之解放,曰人格之獨立。重論理,重界限,重分畫,重獨立自尊,一言蔽之,皆與籠統主義爲公敵而已。今之變法,一一易橘爲枳,不足多論。專以思想界言之,前數年英文字典,有譯自治董事爲保正者,某君所譯西史,結論法蘭西革命,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此等之輸入文明,豈不足令外國人吃一大駭?然此猶前數年之事,至如最近或現在之譯著,若欲令記者舉例,誠自恨無此學力,無此胆量。今爲總括之語,以吿國人曰:

(一)以中國今日任舉一種科學,試問吾國已否有完全之譯著,將此專科之學忠實介紹,令吾國修學者知其所修之科現在學說已經發明至何種程度乎?(今日環遊世界一周,亦僅四十餘日可達,而中國人閉戶著書,不知彼所說者或所介紹者已成廢物,不可恥乎?)

(二)爲問彼方之科學的著作,論理的論著,或其他文藝的作物。中國非創立一定之名詞,通俗之文體,求其介紹之忠實而能普及,而惟恃三四名流,以高華典麗之文章,爲之爲斷片的傳播,斯爲完全之方法乎?

(三)除第二種外,乃有一種淺學後生,或老師宿儒,專以中國之舊思想,舊文字,囫圇呑棗,以譯述外國文學,或哲學之書。此爲有益,抑有害乎?

故以吾之武斷,中國之政治,還是中國之政治,並未變法;中國之學術文章,還是中國之學術文章,並未有何種新學。若其有之,則吾國人之思想界,宜已劇變,不至頽廢腐朽如此也。今試取吾說之正負兩面,列表明之,以爲吾之結論。

(一)負面籠統,故專制,故武斷,故尙形式,故沈滯,故腐敗。

(一)正面明畫,故懷疑,故硏究,故自由,故實驗,故改良,故進步。

(一)正面之主義,卽歐洲今日進化之源,曰科學主義,曰歷史主義,曰自由主義,乃至其他種種可籠,統名爲進步主義。

記者附白。右論爲航美舟中所作,夙已有此意緖,夜半忽思及此,展轉不能成寐,朝起乃於波潮震盪中率臆書寄之也。

此等全係吾人直覺。所謂直覺者,卽不假思慮,不假學說,感觸而發,自成天籟者也。吾之主張眞率之直覺,價値必過於餖飣而成之智慧。

此等文字,文不成文,話不成話,看之則思讀,讀之則又不成誦,度必有見之發怒或冷笑者,此實無法。蓋余旣有此直覺之思想,則不能不以直覺之文字發表之。余旣不能修飾其思想,則亦不能修飾其文字。若眞有見之發怒而冷笑者,則卽余文之價値也。

作此旣竟,自覺籠統之毒氣,亦瀰漫於紙上。余固曰:余亦受毒之一人也。

(民國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佐渡丸中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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